內容摘要:“以個體為主體”的微觀政治傳播源自個體對政治生活的現實體悟,是微觀個體與宏觀政治溝通的重要方式。微觀政治傳播的“個體主體”指傳播技術將人從傳統的社會信息結構和依附關系中解放出來,在交往實踐中自覺地發生社會關系的“每個人”。這些個體存在于具體的宏觀政治之中,通過微觀政治傳播活動積極地表達自我,強調自身的需求、欲求與價值,彰顯著自身的主體性。在當下的網絡空間中,智能算法在現實存在、交往關系和生命價值三個維度上將現實的、具體的、鮮活的個體潛移默化地馴養為數字權力的傀儡,導致現實中的微觀政治傳播活動存在信息來源失衡、運行過程隱匿、內容呈現虛假、目標導向操縱、價值取向片面及信息監管脆弱等問題。人使用媒介的主動性和算法壓制人的主體性成為一個悖論。基于此,當下網絡空間中看似喧囂的微觀政治信息度其傳播未必凸顯了人真實的意志,算法背后的數字權力極易偽裝成個體的形態影響宏觀政治的運行,擾亂政治傳播的整體秩序。
關鍵詞:微觀政治傳播;政治傳播;算法;個體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2.006
迅猛發展的傳播技術為每一個鮮活的個體賦權賦能,催生了個人的微觀政治生活,在社交媒體上形成了與傳統的“以政黨/國家/政府為主體”的宏觀政治傳播相對的“以個體為主體”的微觀政治傳播。此前,我們已在一定程度上廓清了微觀政治傳播的核心概念、學理基礎、運行機制、特殊形態等內容。本文試圖進一步深入揭示以算法為代表的智能技術對微觀政治傳播的深度影響。
一、具體的個體:微觀政治傳播何以“以個體為主體”
“主體”一詞源自希臘語“根據”,意指“作為基礎把一切聚集到自身那里”,這個“自身”包含實體概念與關系性概念,是自然屬性、社會屬性、精神屬性的承擔者。具有自主性、能動性和創造性的“個體”才能被稱為“主體”。個體的政治傳播行為由來已久,不論是古今中外人們茶余飯后、田間地頭對政治的種種談論,還是每個人與政治相關的各類微行動,抑或每個人內心深處對政治的期待和向往,都彰顯著每一個微小的個人對宏大的政治發自內心的關注。但是,這些個體由于時空、場域、關系、技術的限制,不足以形成與宏觀政治傳播研究主體相對的微觀政治傳播研究主體。
在主體活動的視域下,“個體”的概念歷經了三個層次。在前現代社會人類自發的生存、生活的基本實踐中,個體存在于人類社會諸領域未分化階段的“無意識”狀態中。這一時期,以家庭和城邦為代表的公共生活是社會的基礎和核心,個體只有作為其中的部分才能存在,即個體必須將自身“系統化”于家庭與城邦的結構之中,才能實現自我。因此,個體依附于群體的主體性而存在,公共的社會生活是個體存在的終極目的。
隨著近現代社會諸領域的分化,個體從傳統的家庭角色、村落歸屬、生活模式、君臣等級等制約中解脫出來,開始具有空間和結構的流動性。這一時期,個體與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工業革命等運動中所倡導的與“神的價值”相對的“人的價值”籠統地混淆,原本鮮活的、不同的個體被組織化、秩序化的整體所忽視并屈從于整體。由此,個體被視作近代國家,組織、群體的組成部分,成為宏觀理眭下的抽象單位,即“原子化”的個體。這一觀念將個體視作機械的、均一的存在物,忽視了個體之為人的生命本能,限制了人的自主和自由。
當代迅猛發展的傳播技術為個體賦權、賦能,個體能夠突破時空的限制,相對自由、自主地運用各類媒介進行自我發現和自我展示。個體的思維、意志、個性、欲望、情感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國家、組織和群體的限制,成為在社會交往實踐中自覺發生關系的生活的、鮮活的、真實的“每個人”。在這一時期,個體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宏觀理性對人的抽象假設,追求自身自由和全面的發展,真正實現了自然屬性、社會屬性和精神屬性的統一,催生了當下種種“以個體為主體”的社會實踐。
傳統的政治傳播研究通常認為人的政治行為受到政治系統的嚴格控制,個體幾乎可以完全被納入規定的集體結構之中。因此,其傾向于以“大眾”“受眾”“民眾”“草根”“底層”等概念代替對個體的闡述。但是,“大眾”等原子式分析框架以一種瀑布式自上而下的傳播邏輯將個體天然置于政治傳播的“下游”地位,無法考察到現代傳媒社會中個體實際具有的傳播主動性;“底層”等階層式分析框架則側重于強調傳播技術所帶來的是精英與民眾、上層與下層之間的分化,忽略了傳播技術賦權的雙向性。
雖然現代西方政治觀念也強調個人,但其對個人的預設首先是分立的,即分立的個人相加構成社會。個人以各種形態參與政治,通過集團分利、政黨競爭等途徑各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這種觀念傾向于否認個人與宏觀權力之間生成、聯結與合作的關系,導致了身份政治的困局,使個人遭到了多重、多向、多維的裂解而相互斗爭。這一點,就連一貫為西方政治背書的福山也感慨道:自由主義傾向于讓人們原子化而產生隔閡,人們未來或會成為“安逸自足的最后的人”,也有可能退化為“最初的人”,從而陷入虛無主義的困境。
“人心是最大的政治。”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凝聚人心、匯聚民力的強大力量。”要深入“人心”、凝聚“人心”、引導“人心”,就要超脫狹隘的個人主義個體觀,深刻認知在當下政治傳播現實活動中存在的具體的、不同的、鮮活的“每個人”的精神世界,深入了解每個人與宏觀權力主體之間支持與協作的合力關系,建設“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真正實現人民群眾的美好生活。
微觀政治傳播中具體的、鮮活的、真實的“每個人”,正是根源于傳播技術從傳統社會信息結構和依附關系中解脫出來的客觀存在的個體。雖然這些個體往往立足于自身的社會實踐,以個體的需求與欲求作為政治傳播活動的價值導向,但是這些個體首先存在于具體的宏觀政治之中,他們既具有個性特征,又在現實的交往關系中實現彼此的連接,與宏觀政治進行協作。
此種“具體的個體”的崛起,使人對政治的認知開始由以往“國家-社會-個人”的自上而下的模式,轉變為“個人-社會-國家”的自下而上的模式。即在現實的政治傳播活動中,人們不再僅僅通過宏觀主體的各類宣傳來形塑自身的政治觀念,也在很大程度上通過對每個人的日常的政治生活的體悟來思考宏觀政治,并借由社交媒體凝聚輿論,形成與宏觀政治傳播相對的種種微觀政治傳播現象。這些源于“個體主體”的輿論,對宏大的國家政治產生了難以回避的重要影響,需要學界與業界積極研究、認真研判、合理引導。
二、算法對個體的深度嵌入
微觀政治傳播依賴于社交媒體而發生、發展。社交媒體平臺中的算法技術通過對個體無孔不入的嵌入和操縱,使“具體的個體”在互聯網中彰顯主體性的同時,也極易被潛移默化地馴養為數字權力的傀儡。算法說明了微觀政治傳播并不是每個人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政治傳播活動,而是內蘊了各方權力的復雜博弈過程。
(一)算法對個體現實存在的重塑
算法研究的經典之作《算法導論》最初將算法定義為“任何良定義的計算過程”,本質上即計算問題的工具。隨著智能化時代的來臨,人們開始開發智能算法系統進行自主決策,使算法逐漸擺脫單一的工具屬性,成為新的生產力。當下,數據挖掘、聲像識別、醫學診斷、輿情研判、教育培訓、司法評估等諸多領域都與算法深度捆綁,現實世界逐漸演變為被算法所包裹的“計算空間”。其中,以往人不可被量化的精神、情感、價值都成了可被測量的數據,人開始必須依賴數據以表明自身在現實世界中的地位。可以說,算法已然成為一種廣義的社會選擇工具和人們感知現實的基礎中介,驅動著人類整個現代政治秩序和社會倫理規范。
算法開啟了每個人自身基本存在的數字化進程,深刻地改變了人的基本存在邏輯和狀態。對個體而言,算法能夠通過對個人的數據抓取在網絡中再造與現實的個體相對的“云個體”,從而實現每個入主我與客我的分離、真實與虛擬的融合、理性與知覺的混淆,為個體打造數字化生存模態。每個人只要與互聯網發生關系,就開啟了自身的數據化狀態。這些狀態并不全然是現實自我的映射,恰恰相反,其能夠通過算法來操控、馴化甚至重塑現實的自我。一方面,現實的個體通過互聯網與云個體進行交流。借用唐·伊德的觀點,真實個體即“身體一”,云個體即“身體二”,后者是前者在用戶統計、建模、畫像等思維基礎上創造出來的存在,。能夠在相當程度上代替真實世界中人的身體,實現個人的數字化與數字的個人化。另一方面,算法能夠通過自動運算、聚合與分發,讓現實的個體之間通過“云個體”的身份在互聯網上發生交往,為個體賦予政治參與的雙重身份與能力。其中,每個人不再僅僅通過控制自身現實的身體就能夠進行社會實踐,而是要積極創立、利用并理解“云個體”的存在,才能形成完整的社會實踐。
這種真實個體與云個體的分離為個體帶來了一種“數字化人格”,即基于算法對個人進行數字化描摹并進行信用評級,由此生成的數字化個人鏡像。換言之,每個人自身的基本存在都不可避免地有算法組成的部分,人的現實存在要通過數字化個體的存在來得到肯定。因此,人只有借助自身數字化的身份才能夠完全享有自我,數字對人的定義逐漸超越了人對數字的定義。但是人對構成自己數字自我的數據并沒有控制權,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信息會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被采集,采集的用途是什么,誰來保管和使用這些數據。個體在數字權力面前的弱勢地位幾乎根深蒂固。
而個體的數字化,也意味著生命的“檔案化”,即個體數據成為治理層面維系社會安全和運作的基本方式,每一個共同體中的個體,都必須按照這種方式重新生產自身。疫情期間,曾在全國通行的“健康碼”即涵蓋著個人的身份信息、健康信息、地理信息等重要的個人數據,完整地體現了人(用戶)-機(算法)-環境(社會)協同的算法化傳播機制,清晰地向人們呈現了算法所具有的全民性、全球性和全數據的特征。其中,人們首次通過算法塑造的云身體實現了政治的“無意識傳播”——即便沒有參與政治的需求和意識,人們也迅速被卷入,成為算法政治傳播活動中不可避免的數據。在這個維度上,個人并不享有對自身完全意義上的解釋權,算法及其背后的數字權力能夠直接定義人的基本存在。
(二)算法對個體交往關系的改造
個體的交往關系是基于個體生存生活的基本的、現實的交流溝通的關系,其內蘊的是每個鮮活的個體對自由、和諧、公正、平等的美好生活的內在向往。算法通過有目的地引導甚至創制個體“需要”的方式,為個體提供差異化服務,不斷構設各種虛假的需求。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路中,算法將人的需求的自然的生發機制由現實的個人的生活“需要”,轉變為外在力量的“創造”。換言之,算法通過為個體不斷創設虛假的需求來實現對個人的深度控制,在這一過程中,個體的交往需求不再是生發于本身的自然需要,更多的是為了滿足算法技術及其背后資本力量不斷積累和增殖的必要。
在個體的現實交往中,算法能夠利用自身的數字特征和價值偏好對個人認知直接進行改造。一方面,算法既能夠調用每個人的欲求,從而維系個體對算法技術的依賴與沉浸,又能夠以技術資本的價值立場對數據進行篩選,將算法的偏見變為個體自身的偏見。個體實際上成了被資本控制的棋子,個人之間的交往關系不再是一種尋求溝通、共識、美好、愉悅的精神價值的追求,而是基于利益交換的資本價值邏輯。在這一過程中,算法為個體有針對性地定制了種種“幻象”,其看似是對個體差異的尊重與認可,實際上只是在通過對個體的馴化來獲取其自身的“價值增殖”。在算法的操控下,個體的思想與行為深刻體現出算法的意志,個人看似是自由的個體,實質上卻是技術的個體、資本的個體、權力的個體。
另一方面,在人與人的交往關系中,算法越來越多地左右著他者對個體的評價,影響著個體的綜合形象及每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及流動的可能。當前,智能手機絕大多數由算法驅動,公共系統很多也是由調度算法操控運作,在司法實踐中,甚至出現了算法的“風險評估”,即算法通過參考量刑數據來評估某人重新犯罪的可能性。可以說,算法能夠判斷出一個人是否可靠、一個行業是否有前景、一個決策是否正確有效,個人所產生的數據成了算法進行利益分配的重要依據。表面上,算法在特定的情境下做出了數理層面的最優解,能夠最大限度地保障其所服務主體的利益,但是,每一個人自由的可能性變為檔案和數據,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就成了一種以算法為中介的“打分制”關系。正如學者彭蘭所指出的,這種算法評價成了今天社會的重要思維,能夠直接影響個體對自身的“肯認”。
基于此,算法在“知識—權力”的理路上產生了新興的權力關系和政治形式。個人的交往位于以算法為代表的新興技術利益體無所不在的監視之下。其不斷沖擊、挑戰著傳統的制度利益體,或與之進行合謀,形成了一股與傳統權威勢均力敵的“算法權勢”。這一點,正如美國著名政治學家蘭登·溫納指出的,“技術本質上是政治性的,不可避免地與制度化的權力和權威模式相聯系”。以算法為代表的新興技術并未使個體的政治生活變得更加理想,恰恰相反,其以一種軟性的滲透代替了硬性的控制,以一種潛移默化、深遠持久的形式改變現代政治生活中的每個人。
(三)算法對個體生命價值的異化
海德格爾曾言,技術和人的存在互為一體,我們在考察技術時,實際上是在考量人的存在。任何技術本應反映人的意志,為人類的政治理想與社會生活服務,但算法及隨之而來的技術理性將自然的科學性和人類的社會性整合到技術原理中,以一種“既追求功效又內含目的”的形式,不斷進行著扎根于人類物質需求和價值取向的社會實踐。在這種實踐中,算法衍生出了一套以技術邏輯為軸心的規則,并逐漸走向制度化,催生出龐大的“數字混合媒體系統”,不斷影響、塑造和操縱每個人。
在個人生命價值的維度,算法應是一種作為生命個體主觀建構與互動選擇的結果而被人利用,但在現實中,幾乎只有算法能夠篩選、培養個體,個體卻很難識別、控制甚至理解算法。這一現象促使算法對人類主體價值創造進行攫取,對生產資料所有制、雇傭勞動、價值實現等人類社會的基本要素與結構產生了重要影響,形成了人類主體身份的“算法依附”,最終導致了人發展的主體性危機。尤其是在當下的智能化浪潮中,智能算法已對大量重復、機械的工作領域造成明顯的壓制,相較于傳統的社會結構,人們面臨著一種“不被需要”的困境。鑒于算法權力的攏集,人的行為可以被技術精英用算法動員的方式來操縱,以至于在部分人看來,數據和算法才是真正的資源,人本身反而不再重要。可以說,算法雖然能夠準確地識別人的差異,但它也比歷史上任何一種工具都能夠有效地抹殺人的差異,或使這種差異不具有任何有價值的意義。
毫不夸張地說,算法已然將人困在馬克思·韋伯所形容的“鐵籠子”中——人們不是提著籠子的人,而是生活在籠子之中,別無選擇地被結構化到數據收集、生產和分析的算法技術和治理系統內。掌有算法的各個社交媒體平臺能夠利用算法建構起一種“平臺權力”,包括平臺準人權、行為管制權、標準制定權、政治談判權等。其不斷打破多元主體間性中應有的平等結構,在一定程度上規避甚至越過傳統宏觀權力主體的行政能力,建構了一種“數字強權”機制。其中,算法的價值和理念成了現代人的價值觀,使人們不自覺地成為公眾與政府政治關系中的“拆臺者”,從而深刻地影響宏觀政治的進程與結果。這是一種現實的社會圖景,也是一種更加隱晦、高明的算法政治樣態。
在微觀政治傳播中,真正的個體逐漸被替代、被馴化、被偽造,個體看似享有大眾傳媒時代所不具有的獨立與自由,但實際上他們并不能夠真正自覺地代表自身的價值。諸多微觀政治信息不僅是個人意見的表達,也代表著某些技術團體和資本勢力的利益,促使個體不自覺地對宏觀政治信息進行異化和擠壓。比如,當下互聯網中盛行的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物質主義、極端個人主義、極端功利主義等思潮,看似受到網民的推崇,實際上是諸多商業力量通過算法“共謀”的結果。
三、微觀政治傳播的算法危局
微觀政治傳播源自個人對政治生活的現實體悟,是微觀個人與宏觀政治溝通的重要渠道,真實是微觀政治傳播活動之所以具有意義的重要原因。但是,隨著算法對個體的深度馴養,算法壁壘、算法黑箱、算法屏蔽、算法偽造、算法拖釣、算法偏見、算法自凈等技術現象日益滲透到每個人的社交媒體生活中,導致微觀政治傳播存在信息來源失衡、運行過程隱匿、內容呈現虛假、目標導向操縱、價值取向片面及信息監管脆弱等問題。
(一)來源失衡:微觀政治傳播的算法壁壘
算法壁壘即算法運行過程中形成的阻礙信息形成與交流的屏障,體現在“數字鴻溝”與“信息繭房”兩個層面。數字鴻溝是由于不同群體對技術的了解、應用、創新程度具有差別而造成的信息落差。信息繭房是人們“只聽我們選擇的東西和愉悅我們的東西”的心理偏好的算法體現,即算法能夠依據個體偏好構筑用戶的認知空間。
算法運行的基礎是用戶數據,用戶數據取決于每個人對互聯網的嵌入范圍和程度。在算法通行的時代,人們的社會政治價值往往預設了“共同體所有成員全體全時聯網在線,數字時代的福利和紅利為人們共同分享”的前提,但實際上,不同國家、地區、群體、階層間具有一定程度甚至較為巨大的技術差異。在國際上,Google圖像識別訓練庫中,占世界人口1/3的印度、中國所占的數據量僅為3%,而歐美國家的數據占比則近3/4。在國內,目前城鎮網民規模占網民整體的72.1%,農村網民僅占27.9%;60歲及以上非網民群體占比亦有41.9%。可見,不少個體難以將自身的行動有效地轉換為數據。這種差異易導致算法對網絡弱勢群體的“選擇性失明”,并借助信息繭房反向加劇對特定群體刻意的邊緣化、對特定信息刻意的屏蔽和對特定價值刻意的傾斜。
現代政治預設每個成員都有平等的機會參與政治生活,微觀政治傳播應是每個個體在社交媒體平臺上對政治信息的平等參與。但算法壁壘導致了越靠近算法識別圈的個體越能夠掌握話語權,越能夠左右輿論的導向,從而越能夠對宏觀權力產生影響,最終造成微觀政治傳播的信息來源嚴重失衡。對于個體和公共機構而言,這種壁壘是一種“可怕的夢魘”。那些數據弱勢群體,看似也在進行微觀政治參與,卻往往遭到了算法的選擇性對待,使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自身基礎的政治表達的權力和能力。
(二)過程隱匿:微觀政治傳播的算法黑箱
“黑箱”是不為人知且難以被觀測的技術系統。算法黑箱指算法運行過程中不為人知的部分,即算法的“不可知性”,主要包含三個層面:一是算法作為一種專業性的技術,其工作原理不為一般人所熟知;二是算法作為一種數字程序,因技術特性而導致算法開發者對其的不完全可控性;三是算法作為規模化的商業集團的所有物,各算法主體刻意隱瞞所造成的利益盲區。
政治系統致力于為一個社會權威性地分配價值,公平性、合法性、民主性是其重要特性,在算法日益輔助政治決策的當下,國家權力越來越多地通過算法表達出來,但算法黑箱卻造成了公共權力運行中存在太多不可能公開或即使公開也難以被理解和管理的過程,進而使得現代社會的權力極易假借技術的復雜形式與公眾拉開距離,以逃避必要的公眾監督。亞馬遜的警用系統就一直面臨著女性及有色人種計算錯誤率偏高的問題,使很多邊緣化群體受到不公正的政治待遇,但亞馬遜公司僅僅強調該服務是一個簡單的“對象識別工具”,并未公開任何有效信息予以說明。
在微觀政治傳播中,個體在社交媒體上展現的政治行為、立場與價值幾乎是公開的,個體相信自己所感知的政治信息環境并深刻地受到這種環境的影響,甚至會以此評價、評判宏觀政治傳播甚至宏觀政治。但算法黑箱導致微觀政治傳播中時常出現信息運行不透明、不公正和信息結果與過程不匹配等問題。即使是算法的設計者與管理者在檢視算法黑箱的過程中,也只能針對算法的數理邏輯漏洞進行修復,難以回到當初設計算法的情境中考察算法執行的結果是否合理。可以說,算法無法保證自身呈現的政治信息環境最基本的真實性,從而致使人們處于極其被動的地位。個體用戶對自身的數據如何被收集、存儲、調用與分析毫不了解,對自身面對的信息投喂無能為力,更對自身接受的信息服務一無所知。這對利用算法輔助決策的現代社會造成了極大侵害。
(三)內容虛假:微觀政治傳播的算法拖釣
拖釣(Troll)是行為體(國家)為達到特定政治目的所使用的一種跨國網絡平臺的新型政治傳播策略,是一種智能技術下信息宣傳戰爭的新形態。通常表現為拖釣主體對拖釣客體有目的地在社交媒體上圍繞爭議話題傳播誤導信息,并在算法技術的配合下影響社交媒體中的微觀輿論走向,以實現特定政治目標。目前,社交媒體正在由“人”的主導轉向“社交機器人+人”的共生狀態。算法拖釣主要以大量的社交機器人來偽裝他國網絡平臺中的真實的個人ID,并與真實的個人進行互動,從而對人進行信息欺騙。
有學者指出,算法拖釣主要通過“制造爭議-虛假擴散-算法推薦”的流程實現。具體而言,拖釣者會對社交媒體上各類種族、宗教、政治、民生、人權等重要的話題進行蓄意扭曲,并針對其生產具有誤導性、極端性、侮辱性的言論,以制造沖突。在這一過程中,海量的社交機器人偽裝在社交媒體中與真實網絡用戶互動,傳播虛假信息。拖釣者善于以深度偽造、虛實相生、借題發揮、捕風捉影、真假參半、陰謀敘事等形式增加虛假信息的真實性。在國內,一些境外勢力時常將重大的民生議題與極具煽動性的話題結合起來,以“陰謀論”“威脅論”“壓迫論”等方式惡意煽動輿論,威脅國內信息安全。有研究發現,在國外關于新冠疫情的涉華報道中,社交機器人所刻意發布的煽動性的話題操縱了16.5%的國際輿論。
基于個體的求新求異心理,這些被蓄意制造的爭議性話題更易引起關注。而各類社交媒體平臺的算法推薦以點擊量為首要邏輯,因此,算法更加傾向于大量推送帶有某一爭議性話題標簽的誤導信息,形成“認知-推薦-認知”的惡性循環,導致微觀政治傳播平臺存在著大量虛假內容。
(四)目標操縱:微觀政治傳播的算法屏蔽與推薦
微觀政治傳播中的算法屏蔽與推薦集中體現為算法對政治話題的屏蔽與推薦能力。各類社交媒體平臺上的微觀政治信息看似經由個體的自由討論而形成,實際上,算法會自動將一些政治話題進行屏蔽與替換,以操縱微觀政治傳播的輿論生態。
以一些著名的社交平臺為例,雖然其算法大致遵循(搜索熱度+討論熱度+傳播熱度)×互動率的推薦機制,但是在面臨敏感的微觀政治信息時,即便公眾的關注使該話題突破一定的熱度沖上“爆”點,平臺算法依然能夠第一時間“撤熱度”,以實現控制微觀政治傳播的整體目標。即使面臨不敏感的微觀政治信息,算法也能夠通過推送大量與政治話題不相關的信息來轉移用戶的關注,并將一些特定政治話題與無效的信息牢牢綁定,從而模糊輿論空間,使人們的政治討論陷入“空轉”。這是一種極其有效的標簽劫持(hijacking the hashtag)/煙霧遮蔽(amoke screerrung)策略。而進入新一代的基于大模型技術的智能內容生成系統后,ChatGPr等平臺能夠在算法程序中預先設置對特定政治話題的直接屏蔽或引導,從而在信息交流的過程中減少政治風險。在這種人機對話中,人們的微觀政治交流由一種“主動檢索”變為了“交互問答”,個體甚至失去了主動接近微觀政治話題的權利和機會。
通過這種算法屏蔽和推薦機制,算法所掌有的議程設置的權力甚至比個體本身更大。而對政治的刻意規避,直接導致了各類社交媒體平臺上彌散的微觀政治信息愈加庸俗化、娛樂化、偏激化。人們被算法的屏蔽與推薦裹挾,在信息自主權的失落中極易產生“越看越累”“越看越煩”“越看越不知道看什么”的微觀政治參與異化現象,從而催生惰性思維和政治淡漠心理,使微觀政治傳播失去原有的目標關懷。
(五)價值片面:微觀政治傳播的算法偏見
算法并不是從技術中來到技術中去的獨立閉環,而是以人為主體的技術形式。作為算法的基礎,數據是社會數據化的結果,原旨地反映了社會一切先進或落后的價值觀念,即使是偏見性數據也會在算法初始設計環節被客觀地嵌入算法模型內,成為人類社會固有偏見的數據表現形式。算法攏集了算法開發者、投資者、使用者、反饋者等所有人的價值立場,易造成性別歧視、地域歧視、文化歧視等綜合問題。
羅爾斯曾言:“社會的經濟的不平等只要其結果能給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些最少受惠的社會成員帶來利益補償,它們就是正義的。”算法偏見恰恰侵害的是最弱勢群體的基本權利。被算法標記為邊緣群體的人成為“算法底層”,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個有算法參與的領域中持續遭遇歧視。比如,COMPAS和LSI-R等美國司法領域內用來輔助法官量刑的人工智能系統顯著存在歧視黑人的情況,即自動將黑人的再犯率視作白人的兩倍。當下互聯網上的各類微觀政治傳播內容看似充滿種種“底層邏輯”“底層敘事”“底層觀念”,但其是否代表真正底層的切身利益和真實想法,確實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六)監管謊言:微觀政治傳播的算法自凈
算法不僅是社交媒體中微觀政治信息生產與傳播的“參與者”,同時也是“把關人”。這一雙重角色催生了微觀政治傳播中的“算法自凈”現象,即算法本身成了管理自身的一種技術形式。換言之,算法的強大能力使微觀政治信息控制機制本身成為一種算法技術,而算法的不斷突破又進一步促進了政治信息的生成,進而反過來摧毀了原有的信息防御系統。這種悖論式的自凈邏輯使政治系統的運行出現了強烈的“技術壟斷”。微軟公司構筑的PhotoDNA數據庫、Twitter等企業聯合建立的GIFCT數據庫都是算法嵌入內容審核的成果,而Facebook平臺超過88%的有害內容是由算法進行自動刪除的。在國內,諸多社交媒體平臺所使用的“關鍵詞識別技術”亦是依靠算法對信息進行打分,并依據評分閾值來決定信息是否被屏蔽的。
算法自凈現象只能解決算法對社交媒體上的信息進行管理的問題,卻沒有“第三力量”對算法自身的運行進行監管。其實質上造成了微觀政治傳播中技術向個人的單向監管困境。這本質上不是一種監管,而是一種對算法的保護。為了逃避這些算法的監管,諸多微觀政治信息不得不通過拼音縮寫、圖像扭曲、語義替換等形式出現,導致微觀政治傳播的信息內容極其繁雜、多變和模糊。這種算法邏輯極易盲目擴大微觀政治信息的監控范圍,形成對各類信息的“誤傷”。可以說,這種算法自凈現象極大地提高了微觀政治信息監管的難度。
四、算法未來:微觀政治傳播的算法可能
算法技術的興起及其對人類社會的形塑是一種歷史和時代的必然。早在17世紀,威廉·配第就在《政治算術》中闡明,凡關于統治的事項,都可以用算術的一般法則加以論證。這種“數化世界”的思維是隨著現代科學的發展,科學邏輯在社會層面的本能拓展。其規律是:將科學理性建立在研究對象能運用經驗手段重復觀測、檢驗的可量化性之上。基于此,算法在人的本體論和認識論的層面上,否定自由意志,傾向行為主義,在方法論的層面上則認為量化方法可以擺脫主觀性甚至超越人的理性,獲得對世界本質的認識。
這種“數化世界”思維需要警惕之處在于:人之為人意味著人具有一種不為其他物種所具有的、特殊的“德性”,具有與自然界相區別的尊嚴與自由。這種人與非人的本質區別,使人可以成為“自因”,做出自主的道德選擇,而不會全然被自然本能驅使。而算法對世界的簡單化約表明,以算法為代表的現代技術不僅可以解釋對象,也能控制甚至生成新的對象,其實質上已然具有了一定的“本體論”意義。基于此,算法及其技術邏輯傾向于以自身作為能動性的價值體系,從而否定人的自主道德選擇的可能性,進而以一種低于人的維度來理解人的行為。其所導致的結果必然是人與自然之間失去本質的差異。但問題也正在于此:如果忽視甚至否定人高于自然的尊嚴和價值,那么人也會隨之失去支配自然的正當性,從而動搖現代技術發展的根基。
具體在當下的微觀政治傳播中,以算法為代表的數據化框架既是每個人解釋政治、參與政治、理解政治的方式,也是每個人不知不覺中創造政治的方式。因此,被廣泛應用在微觀政治傳播中的算法催生了一種強大的技術能動性,并以此作為人們進行微觀政治傳播的認識論和方法論,進而形成一種普遍存在于人類社會的泛在的微觀政治權力關系。這種權力關系表現為對每個人的微觀政治參與潛移默化的引導和操縱,直接消解了個體的獨立能力和自由意志。因此,當下迅猛發展的傳播技術雖然使個體因獲得了媒介使用的主動權而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主體性,但是,其又不可避免地使個體被現代技術體系馴化,使人不知不覺中交付了自己的主體性。這一過程必然會帶來算法專制,形成對人的全方位、深層次的壓制。人使用媒介的主動性和算法壓制人的主體性成了一個有趣的悖論。
芒福德曾指出,在“巨型機器制造的諸多犧牲和不幸結局當中,首要一個就是當今人們對科學技術界的無條件的崇拜”。在當下復雜的、多變的、多樣的政治傳播現實中,互聯網空間中的微觀政治傳播雖然廣泛崛起并產生著越來越大的影響力,但是,人們要深切認知到以算法為代表的現代技術并不必然帶來更加民主、自由、平等、公正的政治過程和政治結果。作為一種權力結構,媒介、算法與人的博弈是一個此消彼長的動態過程,權利的來臨必然伴隨著新的管理形式。現代技術對人的管理甚至比傳統的宏觀權力還要無微不至,那些披著“技術便利”的外衣對人展開種種服務的技術形式很可能是另一種更加不易被識別的權力樣態。而對算法的治理或制約,則要跳出“數化世界”的思維,在意義與價值的維度上去審視算法運行機制。
在宏觀與微觀的關系上,人們也應意識到,技術的賦權是雙向性的,其既能夠給社會民眾的微觀政治權力賦權,為其提供政治表達和政治參與的機會與能力,又能夠為宏觀主體賦權,為其提供社會控制和引導的新的形式。因此,我們不妨思考兩個問題:是否因為微觀技術的發展,人們反而更加受到了宏觀主體的種種微觀形式的制約?算法背后的數字權力是否又會借由個體的形式,以微觀政治傳播的樣態恣意地影響宏觀政治的運行過程?這是今后研究微觀政治傳播需要高度警惕的問題。
(作者系陜西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