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群娟,女,筆名淺藍。河南省作協會員,洛陽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散文集《細雨濕流光》。
色彩飽和度十分濃烈的檸檬黃封面上,裹頭巾,穿大花裙的非洲姑娘頭頂一只盆裊裊行走,盆中杯盤壺具,家常什物間,還斜插綠枝,枝上葉片欲飛。內頁插圖上,賈志紅穿紅衣石磨藍牛仔褲,盤腿坐著小驢車,笑嘻嘻和她的黑人朋友們前往集市。《人在非洲》是一本講述作者在非洲工作見聞的書。是散文集,卻像小說一樣好看,棄滿異域風情,令人驚喜贊嘆。
一、“異域寫作”與“異域文學”
《人在非洲》這本集子,在當下的散文寫作中有明顯的異類特質,不是寫作技巧上,是內容上。以當下的散文分類法,雖然也可勉強將其歸類,但勢必遮掩其光華,消解其稀有品質。故此,我以“異域寫作”來為其命名。
“異域寫作”,偶見有人用此名稱,卻不曾有人定義闡釋。社會的快速現代化,使整個世界越來越趨向地球村,使旅居異域他國成為容易實現的可能。在此種情勢下,“異域寫作”,有必要提出并獲得定義,有必要為一小部分作家找到他們的位置。
“異域寫作”,應區別于走馬觀花,短暫停留的“游記寫作”,應區別于國內同一文化背景下對異地他鄉的講述。“異域寫作”,即那些長久居留異域他國,對當地文化生活與自然環境有沉浸式體驗,以異域為背景或講述對象的作家的寫作。他們描寫的富于異域文化特色與風土人情的作品,可名之曰:“異域文學”,以區別于“外國文學”,區別于來自本國之外的翻譯作品。雖就名稱而論,“異域文學”頗似“外國文學”,但“外國文學”既已成為專門指稱的習慣用語,這里就特意為旅居作家們的作品找一下位置。之所以名之曰“異域寫作“和“異域文學”,而非“旅居寫作”與“旅居文學”,因為前者包容范圍更大。
我國“異域寫作”影響最大的是臺灣女作家三毛。她充滿異域風情的作品,在開啟我們看世界的眼光的同時,也打開了我們感受另一種生活的心靈。行走與流浪,觀看與感受,深入與出離,傷痛與療愈……三毛寫的是個人史,短短幾十年,寫盡一個人完整的,悲歡離合,不斷追尋的一生。東南亞曾掀起久久不衰的“三毛熱”,她”異域寫作”的獨特魅力,在作家中,超拔出眾,辯識度極高。她代表了一種新的生活理念,生活風尚,那就是獨立、自由、行走、流浪和熱愛。其作品中野性與知性交織的,神秘又灼熱的氣息,來自異域,來自撒哈拉大沙漠。現在,又有一位奇女子,到非洲去生活過了。幾年后,也寫了兩本書:《芒果雨》和《人在非洲》。這本《人在非洲》,更是作為一部以落實“一帶一路”倡議為主題的文學作品,被山西經濟出版社重點推出。
《人在非洲》這本書,同樣的,讓人一讀放不下,就像吃一只芒果,有奇異的香味與剛采摘的新鮮口感。
從小在地質大院長大,見慣了父輩背起背包,隨時出發奔赴遠方。志紅弱質玲瓏的身體里,漸漸長出一種向往。長大后,她背起背包,拿起相機,像父親一樣出發,像男人一樣跋涉,像勇士一樣攀巖。櫛風沐雨,曝驕陽戴星月,看過山河大地的雄渾之景與微物之美,也見過身邊隊友墜落萬丈懸崖……長期徒步的習慣與長處野外的工作環境,使志紅的意志與身體皆得到了鍛煉,使她能跳出庸常人際關系的瑣碎。常與清新簡單的大自然相近相親,使她人到中年仍保持著少女般輕盈的體態,和一張愉悅的臉。
賈志紅的工作經歷,注定了她會比別人嘗更多的幸福,也承受更多的孤獨、離別與艱辛。但整本書中,志紅沒提自己吃苦受罪的事,對于所遇順逆,一向平常視之。當別的中年女人在歲月中早已面含幽怨唇角下垂,她還是嘴巴彎彎地微笑著。她的樂觀與大方,堅韌與開闊,來自于環境與歷練帶來的大氣。而這一切,為她主動請纓到異域工作,寫下這本漂亮的書,打下了基礎。
二、賈志紅“異域寫作”的個性分析
志紅的“異域寫作”,精彩又精準的講述,屬非虛構作品。首先她的作品具有“真”的特點。這是散文區別于小說的主要特征。在細致深刻觀察生活的基礎上,她親切觀照那里的風土人情與四季變幻。真實、坦率的個性,純熟的寫作技巧,使其文章,真實生動而富于真趣。
有騎自行車來的、有趕驢車來的,女人們大多步行,腰里系著娃娃,頭上頂著包袱,噗嗒噗嗒的,夾趾拖鞋拍打著地面。娃娃老老實實端坐在母親腰部,不用擔心掉下去,女人上翹的臀和細細的腰之間形成的凹陷仿佛是娃娃天然的座椅,一塊頭巾樣的布兜著娃娃,又為這把座椅增添了防護欄桿。我學著非洲婦女的樣子背一個一歲多的小男孩,那孩子在我如懸崖般陡峭的臀部沒有能夠找到放下小屁股的地方,他雙手緊緊地攥住我的衣角,雙腿本能地夾緊,發出似乎要跌入萬丈深淵的恐懼哭聲,他的母親則在一旁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
——《尼埃納小鎮》
這一幅畫面感極強的細節描述,讓我也是想起一回笑一回,從此再忘不掉了。
同時,她以詩人的眼光,來表達發現,這使她的文筆,在真趣的基礎上,多了優美與技巧。志紅不止外形有少女態,她的內心,也住著一位少女。這與成熟不矛盾,心靈是多樣形態共存的。她喜歡用“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用孩子氣的眼光,新奇地打量西非這塊灼熱的土地,對于陌生的人與事物,懷有盡量說清楚的誠意,癡迷于將陌生大地上新鮮的一切,更具相化地呈現在我們面前,仿佛在講成人童話,這都加重了她文章的詩性與美感。
在這口水井之前和之后,我們在這一帶共打了四口井,結果,那些井自卑地蜷縮在荒草叢中,羞于承認自己是作為一口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而尼埃納院子里的井,則被自己的驕傲鼓勵著,出水量遠遠超過了當初的預測量。
——《恩古哈拉的九重葛》
只有熱愛,不傲慢,秉持萬物平等的作家,才會這樣寫。太陽、月亮、一朵云、一叢花、一棵樹、一眼井、一條河、一條白裙子、一頭牛、一窩螞蟻……無不是具有靈性的,仿佛有生命,有羞恥,有悲喜,有思想與情緒一樣。對這塊陌生的大陸,她有敬畏,也有審視,因敬生愛,因愛生平等,因平等生靈性,因靈性而講述,講述不足,則“比喻”,則“擬人”。
《人在非洲》共18篇文章。第一篇《尼埃納姑娘》令我印象深刻。西非國家馬里尼埃納小鎮上,有我國援建工程的基地院子,是志紅此去的長久居住地。夜晚曠野濃黑,院落里,樹葉橢圓的乳油果樹上,搖擺著一盞大紅燈籠,發電機隆隆響,集裝箱房間,白蟻日夜啃咬著門框。老何下令為她修建的豪華女廁,燈繩上纏著兩條小綠蛇,可愛的黑人廚娘古魯蒂姆癡迷做漂亮的發型,摻上假發,讓美發師用好幾小時,將她軟糯卷曲的頭發,編成一頭小辮子。
古魯蒂姆染上了可怕的病,我看到化驗單時驚得手都抖了,嚇得半天不敢告訴她,她卻淡淡的,并不恐懼,是出于強大還是出于無知?或者是習以為常?我無法知曉。她把化驗單扔到地上,像扔掉一件和她無關的事物。她說她要和她的歌手一起去錫加索開一家美發店,她要學會做世界上最漂亮的發型。她晃了晃新做的頭發,滿頭小辮子抖動起來,辮梢的小飾品互相碰撞,叮叮當當,當當叮叮。
——《尼埃納姑娘》
這里的人們安于他們的生活與命運,也更像天生是為適應這塊土地而生。他們不嬌氣,不焦慮,不慌不忙,生老病死,都是尋常事,沒有那么可怕。
文章結尾,另一個廚娘阿娃生了一個漂亮的嬰兒,抱來讓她看。孩子是希望,是又一輪回的起點,人世就是這樣的悲欣交集,走到哪里都一樣。
這本書,記錄著志紅所見、所聽、所遇的一切。縱觀全書,可分為幾部分。一是寫人,除了《尼埃納姑娘》里的兩位廚娘之外,還有《恩古哈拉的九重葛》里的廚娘法杜娜;《翅膀》里的廚娘嘎佳與阿芙;《嗨!庫姆》里的保安庫姆和他的兩個妻子;《美麗的名字》里的小姑娘法蒂姆;《奔跑,奔跑》里漂亮的男孩烏力和他的哥哥姐姐。《姓特拉奧雷的人》里的賣布郎特拉奧雷;《巴拉豐木琴》里的音樂天才老穆父子。我方建筑施工人員,老何、老汪、老余、小趙、小陳等形象也各具性情,栩栩如生。
二是寫動物以及圍繞動物展開的動人故事。《藍羽鳥》中神奇吉祥的藍鳥、《巴拉豐木琴》中戀愛的椋鳥、《翅膀》中的翅膀掉落滿地的飛螞蟻、《鼠,鼠,鼠》中的棚頂賽跑的鼠群,《去卡伊,去卡伊》中與幾條狗的結緣與分離,還有似乎無處不在的蛇。
三是寫美食,《古斯古斯》中令作者沉醉的米粥。穿插于別的篇目里的烤全羊,燒上尉魚,吃蟒蛇肉的故事。
四是寫樹木,如阿育王樹、猴面包樹、乳油果樹、芒果樹、九重葛等。
無論寫什么,她的態度既是熱誠的,也是有距離的;是參與的,也是靜觀的。她凝視一切的眼睛,是援建工程工作者的,也是作家的。
志紅是一名作家,也是旅行家。她旅行過許多國家,又由公司派駐非洲多年。志紅所擁有的寫作素材與異域生活體驗,是龐大的,也是獨特的、稀缺的,這使她的寫作,很容易與別的作家區分開來。這新鮮又不竭的創作源泉,正好避開當下散文嚴重同質化的迷途。她擁有成為一名好作家的有利條件。何況,她總是很謙虛,從未停止過努力。就像獨自上路的輕盈身姿一樣,在文學路上,她也從未放慢超越的腳步。
兩種文化哺育下的奇女子
作為“異域寫作”的兩位代表作家,志紅與三毛的共同點是喜愛旅行、個性堅強、精神獨立、能吃苦、有生活熱情、游過很多國家,曾在非洲有過長期居留經歷,寫的都是自身見聞與經歷,非虛構內容占多數。
她們的不同,也是明顯的,試分析如下:
志紅生于武漢,長于洛陽。三毛生于四川,長于臺灣。前者在大陸讀書工作結婚生子,受傳統文化影響較大,她的自由是有限突破的自由。后者長住臺灣,出國讀書時間長,受外來文化影響較大,她的自由是無限心靈的自由。
志紅長期在地質部門工作,徒步、攀巖、游歷國內國外許多山水,她看世界,看的多是山水聲色世界,故文字多明媚,攝影鏡頭式的觀照與思考,也使志紅的寫作長于描述,喜歡營造氛圍。三毛從大學到研究生,學的是哲學,在行走旅行中,她的關注偏重人文這一塊。哲學存真,求本源,其寫作,更重感受與自我體驗,偏于講述,喜歡白描手法,語言極簡,質樸到形容詞也少見。兩人都求“真”,志紅是“看見之真”,三毛是“內心之真”,前者如一塊漂亮的印花布,后者如手感粗糙的棉麻。
志紅對非洲大地的愛是喜愛。她以審美眼光來觀看世界,以暫居者的身份書寫風土人情,她內心歸屬的不是非洲,是自己的工作團隊。而三毛是熱愛,為安放前世的鄉愁,前往撒哈拉大沙漠居住、結婚,與丈夫傾心建造自己美麗的家,她于非洲,有長久居留的打算,是作為其中一員來體驗生活。
志紅因家庭與工作原因,從小到大頻頻搬家,海內外輾轉。她不停行走,卻屬于遷徙,而非流浪。遷徙是有根的,流浪更多無根之感。志紅身后一直有強大的祖國,作為手里握著大把糖果的客人,雖然她性情質樸,不許自己有優越感,但身份的優越是客觀存在的,對于非洲,她是援助者,施惠者。按月領著固定工資,雖萬水千山走遍,較少漂泊感。
三毛孩童時離開故國舊都,遷至偏僻小島,這本身即有被放逐的流浪感。她敏銳敏感,從小愛好獨異,個性與眾不同,少年時因學業受過心理創傷,長期抑郁自閉,不能很好融于俗世,又愛情坎坷,一次次受傷后,遠赴海外療傷,精神上到身體上,她有更多流浪者的寂寞、蒼涼和不得不出走的無奈。故此,三毛文章有漂泊感,缺乏歸屬之暖意。
賈志紅的寫作,有記錄異域生活的使命感,而三毛,則是隨心隨性之寫。從文章中也能看出她們的生活態度,志紅是物來順應,苦樂甘之的豁達與波瀾不驚;三毛是隨心而活,不委屈自己的瀟灑與特立獨行。
散文在“全民寫作”的時代,內容重復,邊界模糊,缺乏讓人信服的流派分類與理論引領。寫作界領軍人物的評定習慣,也偏重技巧與文字能力,內容這一塊,常被忽視。“異域寫作”,從內容上劃出一塊相對清晰的內容,使一些以內容取勝,有非凡奇特經歷的作家,能夠被散文界重視,被更多人看見。
日常閱讀中,寫歐洲與美洲大陸的書較多,因為非洲很多國家政局動蕩,文化不發達,過來的翻譯作品有限,前往非洲大陸旅居的人也極少,親歷且系統描述非洲的作品更少之又少。《人在非洲》一書,接續了作家三毛“異域寫作”的衣缽,在散文界,像一股清新的海外來風,讓我們見到非洲大陸環境人文的另一個切面。
志紅還在繼續寫她的非洲,相信不久的將來,會有更多更好的作品,擺在我們面前。在同質化日益嚴重的情況下,“異域寫作”的獨特魅力,在時光慢慢淘洗中,必將被更多讀者看見。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