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指使人在不知不覺中將它們想象出來。”
——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神話與意義》
二○一九年八月,我寫完一本與攝影史相關的書,準備好好休息一下。就在那幾天,我一入睡就做同一個夢。夢里十分恍惚,有種危機四伏的感覺,記不太清內容了,只記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個面目不清的洋人身邊,正在通過某處關卡。由于視野局限,只能看到狹長的天空和大地,不能掃視周遭,但還是能察覺到,身邊一隊灰色人影,緩緩移動著。這時,一只手(只是猜測)不知從什么方向伸了過來,在我肩膀上一推。那股力量頃刻之間,從肩頭傳到腳踝,然后帶動腳掌離地,腳趾向前,移動了一點兒。聽覺也是起作用的,那隊灰色人影,似乎一直在小聲神秘地交談。交談帶來了頻率相近、節奏奇怪的嗡嗡聲,沒有內容,加上偶爾閃入視線的裝束,大概支持了我的一種判斷——這些變形的碎片,來自之前寫作中某些廢棄的資料,它在暗示什么呢?
我趕緊在本子上把恍惚的事物寫下來:華美松石的耳飾、叮叮作響的珊瑚、天珠串連的念珠、隨步伐搖晃的嘎烏盒……這些無一不對應著自己在那本攝影史的書里對我國西藏第一批攝影照片的某些描述。攝影這件事,從發明起從未離開過“神話色彩”,攝影史家們好像經常忽略這點,于是“仿佛看見”和“實際發生”的關系就被隱藏起來了。
我們多么習慣于
看不見
翻飛的群鴉中
那只鴿子。
——阿巴斯·基阿羅斯塔米電影《24幀》
不記得是清晨,還是傍晚,仿佛無法通過陽光的變幻,斷定實際的時間。我懶得看手機,雖然習慣了在這種現實和想象交織的日子里生活,但我沒忘藝術和生活,包括自己感興趣和不感興趣的部分,也許都可以納入某個神話語境。一個尖銳的手機鈴聲,把我從這些幻想里拽回現實。打電話的是一個前輩導演,我們已經一兩年沒有聯系了。他來電話告訴我,兩年前那個關于西藏的劇本拉到了一筆錢。我們的確寫過這個劇本。不過當初找投資不成功后,事情就放下了。我在北京勁松附近的華泰飯店見到導演時,他剛從歐洲飛回來,就是為了拍這部電影。我問,去西藏,還是青海?那樣會很麻煩。他笑著對我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一群成都青年去到甘孜州石渠縣插隊,酷愛擺弄照相機的他,是其中之一。我在北京時考慮過這個問題,劇本里的風景對外人來說,只是孕育神話的情境而已,對導演本人則不然,“風景不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對于那些居住在巨幕背后的人們來說,它同時有著傳記性質和個人色彩”(約翰·伯格)。當年,他被派到綠曲河邊的村落,住藏人家,點油燈、吃玉米面、放牧、干粗活,不敢想象未來還有走出國門的日子。
說去就去,我們于八月十八日上午——我找出票根3U8886,機票是我在手機上操作的,時間線清晰——十三點四十分在首都機場登機,飛往成都雙流機場。飛機準點降落,十七點半的時候,我們已經坐上制片人的車,同車人除了我們和制片人,還有一個制片助理,然后是司機。制片助理是個女孩,在當地的電影電視學院讀研究生。導演跟制片人一路小聲說話。后來我有點困,半夢半醒中聽他們說,也許那里早就沒有了,后來發過洪水,不知道是不是確有其事。導演說,不可能。然后助理女孩在中間打圓場:大家休息一會兒吧!還有一段路呢,我給煥子打個電話。
沒有出現月亮從山那邊升起,綠曲河上吹來陣陣寒風的景象,穿過一片巖石遍地、野草滋生、塵土飛揚的地區,接著路邊一座座隱蔽在河谷和山坡上的村莊的淡紅色屋頂顯露出來,就這樣到了石渠。遠處一堆石房子,猶如一片雜亂無章的墓園,或者像導演說的那樣,自己下鄉時也是這個季節,還以為一輩子都別想離開這里,心情糟透了。窗外零散的石房子,在短時間內,就被簡易的圍欄替代,像歸圈的羊群,羝在一起取暖。夜幕降下,車在疾馳,大燈照出一道疙疙瘩瘩的狹長區域。導演對著車窗,伸出手指,“馬上,就到了。”他好像認出了車剛穿過的月牙形山口。司機不怎么說話。“當年,我每月來買書和土豆……”言至動情處,導演情不自禁拍一下司機的肩膀,這時才聽到他回應:“那時,我還沒出生呢。”
匍匐在地皮上的燈光,箭頭一樣,把我們引入一片高高低低的空間,隨著狗的狂吠聲,雜貨鋪里亮起的燈光,逐一照亮了四周的景物,以此可以確定,我們的車正穿過小鎮外圍淡灰色的墻,駛過路旁灰色的草垛,房子也都是灰色的——那種忽然失而復明的感覺,造成了一種虛幻感,包括街邊的人形輪廓,一邊擤鼻涕,一邊交頭接耳。穿著臃腫的婦人身上的念珠叮叮作響,她們彎腰低頭,似乎交易著筐里的物品。后來,我又閉上了眼,途經多少地界、升高多少海拔,一概不清,從機場出來就像滑入了一個長夢。車從灰色人影旁邊經過,駛上敞亮的高坡,從那里向右,直插入一片樹林旁的土路。風吹樹枝發出雜聲——樹葉的沙沙聲,夾雜粗砂粒的磕碰聲,不像嚇人的怒吼,更似路邊婦人的私語。
至今我也無法確定,這些是不是真實存在過。司機把我們擱到旅館,就可以離開了。導演和其他三個人,跟著一個深色背影,向一片暖黃色的光里走去。帶路人身穿藍格襯衣,應該是劇組找的當地人。一下車,我就聞到了空中那種類似于焚香的味道,在夜霧中鋪展、散播。
旅館有個不大的餐廳,聽完制片人布置勘景計劃,我挺期待這次能發生點什么事的,尤其不在計劃之中的事。畢竟,任何偉大前程都是未知。后來他們在酒桌上,又說起車上說過的“神秘之地”。“綠曲河”在藏人口中叫“綠曲”,曲是河的含義。他說的是河邊的一個地方。當地人煥子的說法是,以前附近的人每到節日都會念著六字箴言來這兒朝拜。對岸的人通常乘船穿過晨霧過來。朝拜的人,一天到晚陸陸續續,在暮靄不再移動時,還有人橫渡綠曲返回。河水干涸后,周圍村子里的人,好像就慢慢遷走了。
在餐廳暖黃色的燈光下,導演的臉顯得比往常喝醉酒時更紅。既有多年之后讓劇本復歸實物的興奮,也有故地重游的激動。他說到,自己離開石渠后,去過很多國家,可是從沒見過一條河是那個顏色的!
煥子的年紀并沒有趕上綠曲流淌的年月,后來他圍繞“扎西卡”做了一段冗長沒有重點的敘述。“扎西卡”是我所在的這個地方過去的名字(和“綠曲”一樣是個藏語詞),北起巴顏喀拉山南麓,南至沙魯里山脈的莫拉山段,西北與青海玉樹州接壤,西南與西藏江達縣隔江相望,東南面與色達縣毗鄰……
第二天早晨,司機把車停在旅館前面的場子上。轎車換成了有點殘破、大燈上沾著塵土和泥的越野吉普車。煥子靠著摩托車等我們。我幻想今天的行程。同時,從三樓向外,掃視了一眼。一層飄浮著灰顆粒的陽光里,大部分的屋頂都是土黃色的,而不是我印象里的灰色。
煥子騎著摩托在前頭帶路,我和制片人、助理坐在車的后排,導演坐在副駕駛座,興奮地對眼前的一切指指點點。開始的路和他的想象吻合。原來,旅館外的土路上,還開著一家甜茶館(昨晚到地方時完全沒有看見),露天部分擺著一個灰黃色的小木桌,幾個藏族老人端坐在那里,一邊喝茶一邊繼續著昨日未盡的話題。
一道山梁之后,路變窄了,最窄地方寬度只適合吉普車通行——司機是有經驗的。雖然有所準備,還是被路上的顛簸搞得心神不寧。車門外就是河谷懸崖。導演和司機在前排暢聊,我們在后排互相湊近,各自休息。我本想瞇會兒,卻始終吊著一顆心,沒有休息好。
回憶第一次去瑪尼堆的路上,天空呈現一種奇異的藍色,“‘兩千克的藍比一千克的藍要藍得多。’這話太有道理了,而且真的很精辟。這意味著顏色會隨著規模增大產生一種效應。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人們會被色彩感動,是因為它的規模”(《當代藝術的十九副面孔》里畫家大衛·霍克尼是這么說的)。地方和地方之間相隔很遠,所有時間都耗在了路上,我甚至還拿了本書,純粹是為了路上解悶。車窗外深邃和遼遠之中翻滾的彩云,和沉默如謎的司機,都趨向那種老套文學描述中的事物:燃燒的云朵、透明的天空、沉默的智者……
那幾天,我們的車一直追著煥子的摩托車。這次遠遠地,看到他在一片陰影底下,把摩托熄火。下車后,我糊里糊涂,站到了一片巨大宏偉的瑪尼堆跟前。瑪尼堆在藏語里叫“多崩”“朵幫”,漢語意思是壘起來的石頭。另一種說法是“十萬萬經石”,據說這些石頭來自無數個吉祥之日,大家一邊煨桑(藏歷新年,人們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煨桑祭神),一邊用額頭碰石頭,默誦禱詞,再把石子拋向天空。時間一長,就形成了瑪尼石堆。
透過相機的取景器,遠處高密度的黑點,意味著數以萬計的石塊,大的如八仙桌,小的比雞蛋還小,有的石頭上鐫刻有姿態萬千的佛像,或六字箴言。神圣的瑪尼石,在我的眼中,侵入了天空——在人類開放視野之后,很多事都會改變,像神話中說的一樣,很快會進入宇宙,闖入宇宙之外的時空。
我一邊往前走,一邊發出驚嘆聲。難怪導演說,這里熟悉又陌生,他在這里的十年好像很長,放在一種歷史性的變化中,簡直不值一提!但又不能否認時間的意義。人的視覺會撒謊,巨大和渺小,都會被忽視。高大雄偉的石堆的變化,就來自石塊的累積。后來,我從煥子的介紹里又得出一個準確數字是,這里的石塊有二十多億塊(也有二十億、二十三億、二十五億等多種說法)。
我拍照片時想到一個好標題:“瑪尼堆增高一寸”。“一寸”符合我的本意,不多不少。
下面繼續按神話邏輯,想象百年前,活佛路經此地,撿到一塊天然自顯的瑪尼石的場景。瑪尼石混在青草和羊糞之間并不顯眼。他拿到石頭的瞬間,開悟到自己的使命是,刻盡這片土地上的瑪尼石,利樂眾生,昌盛佛法。
從此,只有瑪尼石,沒有石堆。雄偉不只是物質性的,還包括活佛和后代無數佛教信徒的虔誠之心,一塊塊鐫刻著瑪尼經文的石頭,隨著大量的祈愿,筑成了這道長二百九十六米,寬七十七米,高二十五點四七米的石經墻。
這片土地上,的確留下了時間的痕跡。
我們中午在附近一個茶室休息,幾條野狗趴在門外的地上睡覺,對人毫無興趣。這邊野狗特別多,大都是一副看透世事、生無可戀的神態。
一切到了這里,都有些慵懶。
以前我就不太理解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對西藏的情感,尤其導演來到這個地方之后,表現出的那種感情,他在喝茶時說:“那時,每天劃船出來,到鎮邊的大坡上跑步,透氣,我記得瑪尼堆……跟原來一樣,又不一樣。”
在我看來,“西藏”只是個和神話相關的“語境”。沒站在這個龐然大物前,“大量的東西在消失……我們終將化為一抔塵土。也許我們想試著留存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也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沒法留存太多”。類似的文學描述,只會讓我陷入迷惘。
壯觀,不算什么特殊體會。兩年前寫這個關于西藏的劇本時,我已經從資料中對此有所了解。可是當與北方完全不同的景觀闖入視野,然后在公路上變幻、趨同,最后消失,我還是感到,一種“語言無法在此處駐足”的感覺。
羊群不慌不忙地經過瑪尼堆,有時還跟著兩三條狗,放牧的藏民對游客見怪不怪。平時,制片人吃齋,他下車后,虔誠地一邊雙手合十,一邊凝神望著遠去的羊群。助理則掏出筆記本,追上導演記錄著什么。
我設定自己是個旁觀者。無論離得多近,都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人。高密度的石頭——既是信仰,也和環境相關——低密度的人造就了此地的生活,“在這里生活的時間越久,越會意識到,在一天的哪個時候,在一年的什么時節,應該看哪個方向”(《當代藝術的十九副面孔》)。藏民的方向不分東南西北(與漢人的感官有“交叉”),是天地的概念。他們把很多事物的神圣性,和天掛鉤,比如天鐵,還有上文提到的瑪尼堆,都是祭天的。
我下車對著周邊風景拍照時,遠處駛來一輛客車。這車游客在瑪尼堆前下車,非常有秩序,排起一列長隊,一路向前,念念有詞。旅游介紹詞里說,走一圈這個瑪尼堆約三點六公里,靈魂會在走的過程中變淡,以至于失去重量,飛升入天。
我可沒有這個打算,于是回到車上,等游客走遠,又無聊地走下了車。忽然起了一陣風,天越來越暗。色溫正好在日景與夜景的交接點,天上一抹余光,尚未黑盡。這個時間段,在攝影上叫“帶密度”(相對光譜密度小的日景來說),最容易出好照片。我不知道方向,只能說逆著瑪尼堆的方向走去,想拉一大全景。不知自己走出多遠,忽然感覺被身后的某種力量推了一下。
這次醒來時,車停在窗外的空場子,我躺在旅館房間的床上,床頭的相機,沾滿了塵土,還堆在床角的背包上也都是土。
這就是第一天我能記得的情景。
第二天下午,煥子領我們走進河谷西側的集市,地攤上的藏族飾品,明顯是為游客而設。煥子以為,導演不會喜歡這里。不料導演卻很有興致,我在旁邊聽他拿著一個東西,問一個中年人:“好多?”中年人看了看我們這些人,又看了導演手心的東西:“好東西,鐫刻多精彩,看銅質,這么均勻的胎質……我只要三千。”導演遞給我們看,我不認識那是什么,只看到一個像銅質的鈴鐺一樣的東西。
他們談價時,周圍藏人圍攏過來,制片人和煥子都被圍在里面。我和制片助理那個女孩,就站在外面。人群里嘰嘰喳喳爭論。我扭頭看到旁邊攤位上有個圓圓的小東西,像是木質的,走過去,并沒有打算買。等我糊里糊涂買下那個小物件,才知道那個東西叫“鼓笛”(我以為是這兩個字)。賣貨人要價不高,說是豐收、吉祥如意的寓意,也算是個紀念。當我回到剛才大家聚集的地方,我聽到“中間嘛,中間”,這是一個方向,像我之前說過的,除了天地,就是中間。也就是在買賣雙方堅持的價格取中。
我們和游客本質上沒區別,坐上車前往下一個地方時各有收獲,其他人也買了點吃的和牦牛骨梳子之類的小物件。導演手上那個東西最為昂貴,同行的煥子小聲說,您既然知道是倒模的,為何還要買啊?不過這東西的確少見。接著聽他介紹,我才知道,這個銅質塔型器物叫“擦模”。擦模是制作擦擦的模具,將香灰、藥材、泥土等放入其中,就可以倒出相應的佛塔形狀的模型。導演在手上摩挲著這個東西說起自己當知青時,曾有個姑娘送過自己一個,很少見,紫利馬銅的,她還教他把擦模綁在繩子上,用力旋轉,聽空中尖銳的聲音……“我一摸就知道這是倒模做出來的,一般情況倒模次數越多,器形越小,這個和原型大小很接近,應該也值這個錢。我總覺得這個形狀就是記憶里的樣子,可能就是我當初丟的那個呢!我愿意花錢買下那段記憶呵!”
煥子似乎并沒聽出這是個愛情故事,扭過身子說,擦模在西藏佛教造像史上,和擦擦一樣都有護持力!買下就是一分功德。《占巴南喀大士傳經》上說,擦擦是藏語對象雄的音譯,就是“復制”,指一種模制的佛像、佛經或佛塔。在我們心目中,世間一切物質都可以制成佛像佛塔。不僅取材于金、木、土、石,甚至是水、火,乃至空氣。每年都能看見打水擦、打火擦、打風擦的人,手操持“擦模”不停地往水、火、空氣中打去,或者在空中旋轉,于是隨水、火、風去的,便是無盡的佛像、塔、經咒。我問煥子,自己手上物件是什么,煥子說,骨笛,一種樂器,我們叫當惹,用鷲鷹翅骨制成,也有人說——是人骨制成的。不過那樣的骨笛一般不會用來交易……
上述部分內容已經完全可以組成一篇考察報告似的文章了。其實,我一直不好意思跟別人說,石渠之行,對自己的影響不僅于此。以往我在很多藏地描寫中看到過“風”。其實,在石渠縣,我感受最深的不是風,而是風中的味道。類似于焚香和桑葉混合焚燒出來的味道。
期間,我還經歷了一些別的事。那是在我第二天再去瑪尼堆時發生的。導演和制片人、助理一邊說話,一邊走向遠處,我拿著相機走到瑪尼堆后面的一塊平地,對著遠處的一群羊拍照片。一輛摩托車從取景器的左上角來到了右下角。
這時我忽然想起一個人文攝影師給我講的笑話。他在西藏拍羊群時,遇到牧民向他索取費用,一只羊一塊錢!浩浩蕩蕩的羊群,把攝影師搞得不知所措——這不太可能是編造的,因為這明顯不是漢人的思路。一番爭執之后,牧民怒氣沖沖回村喊人,攝影師趕緊溜了。我寫這段是想說,除了神話,藏人也活在現實中。現實沒有粗鄙可言,為了生活,一切盡力在金錢之上,現代社會不就是如此嗎?我反而覺得,這里的人更親近了一些。
等我匆匆回到停車的地方,那輛摩托車已經停下,走來一個長相非常兇悍的漢子。煥子斜眼瞥到有人過來之后,丟下導演一行人,立刻迎了上去。在我這張逆光照片里,煥子似乎有點怕這個人,一直在跟對方點頭。我們在劇組工作的人,在各種魚龍混雜之地行走,各種情況見得多,也沒太在意。煥子回來跟導演說,附近有個特殊寺廟,要不要去看看?卻沒說那個漢子來干什么。導演非常肯定,這邊沒有特殊寺廟。自己對方圓百里的地方非常熟悉。他問煥子,寺院叫什么名字?對方說,無名。導演回頭看了一眼遠處:那更不可能了。這么神圣的地方怎么可能無名?那個漢子見這邊有情況,然后走過來說,“再晚,就進不去了。”
導演問他,從哪里來?那漢子看了他一眼,給煥子使了個眼色,說算了,然后就要走。煥子有些尷尬,嘀咕:“自由人契米是從上邊來的,上面……”
藏人的方向感再次證明了我的猜測,而我記住了“自由人契米”這個名字。
后來,我建議制片人不如去看看。導演看了看手表,不記得他說了什么,反正沒多久我們就坐上車,跟著那輛紅色摩托車,向西而去,經過一片深谷時,兩側不時投來的陰影,令一切很迷幻。天黑之前,車停在一條長長的石階下。斜看上去,臺階呈Z型,大家議論一下,開始往上走。我代替了原來女助理的位置,制片人跟在我身后,前面是導演和煥子,大家一起沿著石階,九……十三……十八……二十……三十六……四十七……數到后來忘了前面的數字,我抬頭站在一道畫著藏飾花紋的木門前,從這個向西開的木門里進去,真實出現的骷髏墻、骨笛、禿鷲、烏鴉,吊起了我們這幫人的興趣。導演顯然比我們更詫異。帶我們來的那個漢子,好像在我們上臺階時,就離開了。給我們講解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孩,他說一口非常流利的漢語,面相黝黑,眼神清澈,語速很快,好像對每個來參觀的人說的都是一樣的話似的(這是唯一的缺點)。他講話三字一頓的節奏,總讓我走神。來路的石階極陡——說明這里地勢高。大家各自參觀,留下我和男孩,我問他從哪兒來,他說老家在河湟,青海河湟,他們家不說藏語,只說漢語,被稱為“家西番”,意思是漢族與藏族的結合。我之前跟一些研究西藏文化的人聊過,在他們文化里的“家”是“有固定住房的意思”,漢族對藏族的叫法是“西番”,所以,“家西番”合起來的意思,大概是有住房和耕地的藏族。他說,自己在這里十年了,別看我年紀小,從他眼前“升天”的人不計其數。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冷風,涼意沁入骨髓。走著走著,我下意識地舉起相機。他制止了我,同時說,其他地方可以拍,這里最好不要拍照,對那些人不敬!
“那些人”指整面墻上的頭骨。高密度的頭骨,大大小小,彼此穿插,嚴絲合縫,從大人到孩童,無數雙“眼”,看著來人……任何時候回想那一幕,我都覺得震撼:當意識沒有了人格記憶,忘記自己是誰,失去所有記憶。像神話一樣,那一刻沒有恐懼,所以說人死后,意識慢慢融入耳邊傳來的骨笛聲中,真正進入這個世界。
從寺院里參觀完下來前,我們偷偷給了煥子一點錢,讓他轉交“家西番”男孩,煥子讓我們先下去,在車上等他。下臺階時,我們一起往下走,天幾乎黑了。時間不知不覺到了晚上十點多。我看著手機,有點吃驚,但也沒有多想,整個人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
這片地方,沒有燈光,曠野里風沙大,黑暗中四處都在發出聲響——我來時注意到院外面,拉滿紅白兩色經幡,可能是這些布條在響。
回程路上,助理女孩把頭搭在我肩上,我坐在靠窗位置,制片人和導演聊天,說忘了問這里能不能拍?我插嘴說,可以拍照,我拍了,等回去給您看看。
導演在車上沉默了一會兒,最終確定了某個位置:“我下鄉的地方離這里不遠,上去時我看到不遠處就是一道干涸的河渠,應該就是綠曲。這地方肯定是大洪水之后建的……”
往后的日子,大家都有些疲憊。勘景工作,一直在瑪尼堆附近進行,導演對此不是很滿意。眼看行程即將結束,回到旅館,煥子沒有像前幾天一樣,騎摩托離開,而是和我們一起吃飯。一直想好好看看這個藏人,他們都回去換衣服了,就我不用換衣服,坐下問他,以前認不認識那個自由人?煥子眼神有些閃躲。煥子說,不認識。我問,他怎么知道那個地方?你以前不知道?煥子說,那地方我們平時不會問,死亡不應該被談論。如果不是你們的話,我也不想知道!聽上去,煥子有點生氣,對導演在路上的指責,表示著不滿。
導演和制片人從房間走出來。大家在酒桌上說了些醒來就忘的話,我覺得,快離開了,人很累,就破例跟剛坐下來的制片助理要了一杯酒,乘興而喝。
在我們離去的那天,也就是二○一九年九月十七日下午,早晨出發,繞過瑪尼堆,經過綠曲河渠,河邊是一片沒剩幾戶人家的小村落。從那里穿過時,幾個孩子在草地上一邊奔跑,一邊在手里甩動“擦模”——我通過嗡嗡的聲音推測。
煥子沒騎摩托車,而是開車載著我們轉悠,最后車在一處陌生的河谷,陷入泥潭。導演找到發作的機會:“你帶我們來的都是什么地方!什么也沒有,你最好快點把我們帶回去,電影的事你以后別管了,我們晚上回成都!”行程已定,其他劇組人馬,晚上九點將在成都天府酒店會和。我們四人晚上七點前,一定要返程。煥子立即變臉,回到吉普車上,拔掉鑰匙之后,氣沖沖地跑下高坡,無意中差點把我撞倒。他這幾天的工作確有不到位之處,制片人也心存怨言,昨晚喝酒的場面,已經有些前兆。不過,礙于身份,我也不好多說什么。吉普車旁的導演罵了幾句英文,制片人和助理一邊勸說,一邊看向我。大家在僵持。由于這里的經度比東部小,北京位于東經112.5度到127.5度之間,東八區。經度每差一度,時差約四分鐘,算下來這里的時間,比北京時間晚了近一個小時。
暮色越來越濃,河谷里的風聲開始有點恐怖。制片助理女孩跑過來跟我示意,后來制片人跑下高坡。我把相機拿給女孩看,液晶顯示器上是一個水邊的背影!女孩說,怎么跟那天那個人似的。我沒有留意,一切隱秘地發生著聯系。接著翻照片,三張河水到河岸,到懸崖依次上升的照片之后,出現了一個石墻邊緣。我問她,那天去的,好像就是這里。女孩搖頭。我不記得她當時在什么地方,以為她也一起進去了。這時,我才知道她不想去,就自己在車里睡著了。
制片人無功而返,導演有些著急,我看了看表。這幾天,我跟煥子算是說話多的人。在巨大的風聲中,我盡自己最大的能力,用各種他似乎能理解的道理說服他,使他相信有更好的更成熟的方法,處理眼下這件事。最后,他同意把我們送回旅館,一邊走,一邊指向斷崖之上飄過的炊煙:“不是你們耽誤,我早該回家了……”我偷偷把身上所有的錢塞入他的口袋,他沒有拒絕(加上導演之前給的勞務費,應該比平時的接待費多出不少)。
吉普車終于發動了!太陽退出地平線,把天空和大地留在黑夜的氛圍里。我們在最后時限回到旅館。一到旅館,我們就各自回房間收拾行車,很快就坐上了一輛離開石渠縣的車,往成都趕。
今天的一切與昨天的一切如此不同,生活的大起大落讓我有時候會恍惚覺得,我不只有一個人生,而是有若干個彼此完全不相干的人生。
——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
二○二一年四月,疫情稍緩,外地人員必須在成都酒店隔離。我跟導演兩人一直待在成都,就提前于大部隊,先到石渠縣。復景人員來得比上一次多,具體工作是落實上次選定的場景。從同一條路進入石渠,經過同一條街區,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東邊輝映著一派耀眼的光芒。上午的空氣味道十分好聞,我貪婪地吸上幾口,像到了一個全新的地方。車停在上次同一家旅館前的空場子,前臺服務員遠遠地辨識出來人,我的眼睛搜尋著什么。這個時段,旅客少,也很少有拍電影的人來這里。服務員禮貌性地咧開嘴,露出白齒,他看我有些眼熟,我笑著說起了上次的經歷。
這時,導演已經上樓休息。我們開心地聊著,不時笑起來,比如上次導演喝醉了,我扶他去廁所,被院子里的狗(野狗神出鬼沒)追得滿院子跑。
我選擇和上次一樣的房間,安頓完畢,已經快到中午了,走出房間,下樓后才發現,導演留了個字條,一個人去瑪尼堆了。服務員跟我模仿了一下他大搖大擺的走路姿勢——的確是我上次在瑪尼堆前見到的導演的樣子。
時間尚早,我懶得外出,于是在前臺站了一會兒。去年我和那人喝過酒,聊過天,他問了很多拍電影的事,比如電影把他們這邊演得太可怕了,有妖怪,有法術,他指的是一些魔幻電影。真實情況不是,“我覺得許多人,并不想看到真實,無論是在戲劇中,還是在電影中。只要看著像真的就可以了,因為真實是一件我們誰都無法承受太久的東西,真實可以比你想象出來的任何東西都更可怕。”后來我問他知道英格麗·褒曼嗎?外國女明星。他開始沒反應,聽到《卡薩布蘭卡》《東方快車謀殺案》時,眼睛亮了起來。
我們從好萊塢女明星,聊到褒曼到中國拍的電影,他很感興趣,我還給他講褒曼有一次去找導演希區柯克,憂心忡忡地說,自己找不到詮釋角色的動機,也感覺不到那些角色。看著自己朋友神經兮兮、敏感多疑的樣子,希區柯克覺得一定要說點什么,就對她說,“假裝就行,這只是一部電影。”這個解答緩解了褒曼的緊張情緒。不過,幾個星期后,她又來找希區柯克。這個問題最終也沒有解決,一直折磨她。事實上,希區柯克也并沒有說服過自己。每當他在電影拍攝中遇到問題,他都跟自己重復這句話:“記住,這只是一部電影!”
導演遲遲沒有回來,我跟他繼續閑聊,說到之前的寺廟時,對方驚訝極了,“我在這兒開店這么久,怎么不知道這個地方,”他說,“過去在瑪尼石堆東邊有個寺院,不過不叫這個名字,也沒有什么人頭骨砌成的墻,現在那里早沒了,廢棄很久了。”
晚上,我又聞到松枝、柏枝、青稞面、酒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問過當地人,他們說放煙是藏人在敬奉山神。沒想到后半夜煙霧中摻進了一種空靈、遙遠的奇異音調——像骨笛吹出來的聲音,我很快否定了自己。
第二天上午八點四十五分,進入石渠縣地界的劇組的人打電話說,高速封路,大霧,可能要晚一點兒到。我跑去隔壁,敲門沒人應。我以為導演又出去了。誰知道下樓去問前臺,那人說,昨晚就沒見到有人回來。
劇組面包車到時,導演仍然沒消息,不回電話和微信。我馬上把情況告訴制片人,劇組的人一時之間議論紛紛。然后,大家帶著無法安放的詫異,在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一起來到瑪尼石堆前,并在附近開始找人。
這次的接待人員比煥子有經驗,騎摩托車飛馳在前。我在前行的車上時,忽然下起太陽雨,偶然間從后視鏡看到,聚集的雨滴里,好像有太陽的影子。我拍了照片,因為有時我沒那么相信眼見為實。經過上次吵架的河谷時,我敞開車窗,雨已經停了。黏膩的風中,時斷時續飄來怪聲——此刻我已經知道,那不是經幡拍打的聲音。是不是因為上次爭執的事讓導演沒面子,所以不告而別?不過回到成都后,一切正常,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篇文章已經滑向了虛構的邊緣。我記得有句話是“如果看到他們在某個地點,我會把照片當作他們出現在彼處的證據”。票根、房卡及相機儲存的照片——這些照片對應精確的時間連續起來,就是上次旅行的故事。這時,我看到在連續的河谷照片之中,夾著幾張虛焦的人和景物,像是手滑——我意識到,這可能是那次煥子撞我一下造成的。戲劇家哈羅德·品特說:“語言可以被看作是一種不斷遮蓋真實的策略。”攝影的焦點也是。人只是更厭惡虛假,這一點我在寫攝影的那本書時深有體會,真實慢慢會像一個容器,一點一點容納虛假、偽善、錯誤等等,什么都可以裝進去。然后人會把焦點放在自己想看的地方。有時,虛焦這個小小的技術,甚至是透鏡構造的缺陷,會帶來神秘感。灰色調,人影憧憧,景物迷離,一定能引起好奇心,比如說我就很想看到蒼白光線后的現實是什么樣的,即便我對照片上的地方一無所知。在石渠縣坐車四處找人時,我翻找照片給藏人辨認,偶爾跳過幾張虛焦照片。從藝術角度來說,我反而會保留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