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省長楊鵬趕到紅旗水庫時,梁宏玉教授一行人已經在那里等候多時了。梁宏玉教授是一個十分嚴謹的專家,不茍言笑,也不客套寒暄,用語簡明扼要,沒用的話不會多說一個字。
面對這樣的專家,再加上有雨潤公司董事長夏雨菲的那層關系,楊鵬不禁有些緊張,對梁教授的交流方式,好半天也適應不過來。
“楊省長,我們知道你忙,你看,我們是先給你匯報,還是你直接給我們提問題?”一到水庫大壩上,梁教授就直奔主題,開門見山。
楊鵬考慮了一下,也直話直說:“梁老師,咱們不搞什么匯報,您就直接說重點、說問題,然后再說怎么辦。您是專家,我們就聽您的,咱們全程務實不務虛,您看這樣可以嗎?”
“好吧。”梁宏玉也沒再說別的,指了一下水庫就直接講了起來,“這座紅旗水庫聽說他們已經給你介紹過了,這是一座老水庫,始建于1972年,當時完全是土質結構,后來經不斷擴建,便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庫容量初始設計一點四八億立方米,實際從來也沒有達到過這個標準。我們這里是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特征,千溝萬壑,土質疏松,這個水庫經過近三十年的泥沙淤積,現在的庫容量大概不到八千萬立方米。”
“八千萬?”楊鵬吃了一驚。
“估計還要更少。如果讓我說實話,能達到七干萬就不錯了。”梁宏玉依舊嚴肅地說。
“這么少啊?”楊鵬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這已經很不錯了,七十年代修建的水庫,能保存到現在的基本沒有了。”梁教授很認真地說:“七八千萬立方米的庫容量,在我們這一帶,已經是很大的水庫了。可以一次性灌溉水地四十萬畝,旱地一百五十萬畝以上,能解決三個縣城的人畜用水。”
“那蒙山水庫呢?”楊鵬問。“蒙山水庫與紅旗水庫是同一個水系和山脈的姊妹水庫,目前還屬于青壯年時期,儲水量至少比紅旗水庫大一倍。庫容量應該在一點八億立方米左右,如果加大儲水功能,還可以再增加一千萬立方米左右。接近一點九億立方米庫容量的水庫,在我們這樣的黃土高原,是非常稀有,也是非常珍貴的重要資源。特別是在春旱和伏旱期間,水庫的作用巨大,可以保證近千萬畝土地的增產豐收。而我們整個臨錦市的土地,加上旱地坡地,總共也就三千多萬畝。也就是說,有了這兩座水庫,不僅可以最大限度地防洪減淤,減輕水患,而且對臨錦市的整個農業來說,基本可以做到旱澇保收。”
楊鵬漸漸聽出了梁宏玉教授這些話中的題外之意。在最強降雨構成的重大汛情即將到來之際,梁教授卻給他大談特談水庫儲水的重要意義和作用,是不是這里面埋藏著什么重大玄機或者難題?
“這兩座水庫總控制流域面積一千七百六十平方公里,這并不包括水庫截留的蒙山河的流域面積和子流城面積。按初始設計,這兩座水庫所涵蓋的可匯水總面積,遠大于現在的庫容量實際。也就是說,兩座水庫的庫容量是按四到五個億立方米設計的,而現在,兩個水庫的庫容量總和,大約只有三個億左右。”
“明白了。”楊鵬點點頭,“水庫的庫容量越來越少,可控制流域面積卻還是原來那么大。”“還不僅僅是這一點問題,還有許多更需要關注的情況。”粱教授成竹在胸,講得很快,“這是一座老水庫,由于常年風化以及水流水力的侵蝕,水庫豐水期和枯水期水線以下都有了大面積的塌陷,如果豐水期水線突然抬高,將會引發多年累積松軟土質更大面積的塌陷,甚至誘發大面積的山體滑坡和泥石流等重大地質災害。這不是有意危言聳聽,省長,你看這座水庫中間線林帶下方的一道裂痕,如果水位上漲到這個位置,上面的這一大片山丘還有連帶的叢林植被,將會完全滑入水庫,最少的估計,也會有三百到五百立方米左右。”
楊鵬看著梁教授指向的方位,心情頓時沉重起來:“三百到五百立方米?這對水庫的沖擊太大了。”
“是。像這樣潛伏的險情不僅是一處,而是有好多處。”梁教授繼續說道,“這一段時間以來,我讓很多學生來這里實地考察和檢測,得到的結論基本一致。前幾天夏雨菲也來過這里,這兩座水庫她都看過了,她的結論和看法更嚴重,更緊迫。”
楊鵬突然想到了那天他和夏雨菲見面的地方,原來她確實是在對水庫的險情進行檢查和監測。聽到這里,楊鵬不禁問道:“更嚴重的結論是什么?”
“更嚴重的結論是,這座水庫已經基本喪失了防汛功能。”梁教授斬釘截鐵、十分果斷地指出,“既沒有防洪能力,更沒有防災能力,只剩下了潛在的巨大風險。在重大汛情來臨之際,首先需要高度關注和提防的是這座水庫可能造成的災害。”
“有這么嚴重嗎?”楊鵬追問了一句。
“確實很嚴重,不論是泄洪放水,還是防洪蓄水,都已經基本喪失了這兩方面的功能。”梁教授語氣決然。“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情況啊,我們必須當機立斷。”
楊鵬突然感到壓力巨大,“現在需要怎么辦?”楊鵬問。
“楊省長,你現在如果還有時間,我們再到蒙山水庫那邊去看看,可以嗎?”梁教授說,“到了那里,我們再一起分析一下,看下一步應該怎么辦才是最好的措施。”
楊鵬立刻答應了。情況如此緊急,這是他根本沒有想到的。如果不是再次來到這里,他的感受還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即使有點壓力,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有如泰山壓頂一般。
蒙山水庫在紅旗水庫的下方,相距大約十多公里。坐上車,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前兩天楊鵬已經來過蒙山水庫,但現在再來,感覺已經完全不同。
蒙山水庫與紅旗水庫,是連著蒙山河道的兩座姊妹水庫。盡管感覺不同,但蒙山水庫看上去依然是美輪美奐,景色宜人。他們一過來就停在了那天楊鵬同夏雨菲見面的地方。
夏雨菲沒有跟過來,楊鵬說好了今天要同她談談的。楊鵬看看時間,剛過四點,時間還來得及。
等在蒙山水庫的除了蒙山管委會的領導,還有兩個市水利部門的相關負責人。大家相互簡單介紹了一下,梁教授繼續講了起來。
“楊省長,蒙山水庫整體的情況要比紅旗水庫好很多。你看,這里我們能看到的豐水期水線,距離現在的水位還有三米左右。這個豐水期水線,也是水庫的警戒水位。水庫大壩最底部區域的初始水深是一百一十二米,現在的水深大約七十九米。如果漲到警戒水位,水深為八十一米。按現在的庫容量計算,到八十一米處,應該在一點三億立方米左右。按這個標準設計,這兩米的距離大約能夠蓄水一千二百萬立方米。這座水庫的限制水位是八十二米,最高的訊期水位是八十六米,水壩的高度在九十二米處。如果高過八十六米以上,整座大壩就會處于隨時垮塌的境況。”
楊鵬再次明白了梁教授的意思:“這就是說,如果限制水位再增加一千萬立方米,就到了這個水庫的極限。”
“是的。這并沒有把汛期帶來的次生災害算進去。如果蒙山水庫和紅旗水庫一樣,出現大面積的滑坡和泥石流,甚至可能在瞬間就超過這個極限數宇。”梁教授的語氣分外沉重。
“蒙山水庫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楊鵬一震。
“是的,蒙山水庫雖然興建時間晚,但也有很長的庫齡了,所以潛藏的隱患一樣很多,這樣的水庫隱患在中國北方是非常普通的一種情況。我們臨錦市的這兩座水庫,在中國的北方地區又有著一種特別的不同。紅旗水庫是座危機四伏的老舊水庫,而藏著巨大險情的是這座水庫還頂在蒙山水庫的頭上。這兩座水庫就像盛滿水的兩口巨缸,懸在臨錦市的頭頂上。我們這里離臨錦市區直線距離約六十公里,水路不到八十公里,地勢比臨錦市區高出將近四百米,一旦這里的洪水傾瀉而下,一個半小時就會淹沒整個臨錦市區和沿線的三座縣城,受災人口將達到兩百萬以上。”
兩口巨缸,這個比喻太形象了。楊鵬聽到這里,再次忍不住地問道:“現在的這兩缸水,算是盛滿的嗎?”
“省長問得好,這確實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梁教授繼續講解似的說道,“現在這兩座水庫的儲水總量,已經達到了水庫庫容量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如果從現在起立刻停止蒙山河水的持續流入,并從現在開始減少水庫現有的儲水量,把兩座水庫的水位下降到平常年份的防汛安全位置,大約得需三至五天的時間。”
“差不多一個星期?那滿打滿算就到下旬了。”楊鵬吃了一驚。
“史上最強降雨有可能將在五天后發生。但今天收到的信息,強降雨有可能大大提前,兩三天以后就有可能到達臨錦市區。”這其中的重大危機,終于被梁教授一語道破。
“兩三天!”梁教授和省氣象局靳總的預測完全一致。
“根據我們的觀測,也可能更早。”梁教授一臉嚴肅地說道。
“最強降雨會是什么情況?”楊鵬已陷入梁教授的判斷中,止不住地問道。“很可能是史上罕見的降雨量。”
“估計會有多大?”楊鵬追問。
“有可能達到五百毫米以上。臨錦市歷史上的最強降雨紀錄是七百三十毫米,時間在1977年7月份。”梁宏玉教授回答得肯定而又清楚。
“五百毫米!”楊鵬不禁大驚。“甚至有可能超過1977年。”“超歷史紀錄?”“對,很有可能。”“中國氣象局有通知嗎?”
“有。”梁教授目光炯炯地說,“針對今年這次提前而來的汛情,我們已經多次打過報告,詳細通報了我們觀測的結果。我們學院的氣象觀測點,也是國家的重點觀測點。我們也已經多次接到中國氣象局的批示,中國氣象局的批示比我們的報告更急迫。”
“這就是說,如果從科學嚴格的分析來判斷,我們必須立刻做出決定。”楊鵬字斟句酌地說道,“那就是從現在起,就應該開始泄洪放水,是不是?”
“對!必須從現在著手,最晚也不能超過明天。否則,就真的來不及了。”梁教授十分急切地說道。“有關這方面的情況,你們沒有給市委市政府打過報告嗎?”楊鵬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這也正是今天找你的原因。我們學院打給政府的報告,他們很少回復。因為我們是省管院校,與地方政府沒有管轄關系。我們打給市氣象局的報告,市氣象局也都只是程序化地給予回復。氣象局在政府部門是弱勢部門,他們的聲音沒有力度。”梁教授的臉色顯得愈加嚴厲而又無奈。
“但您剛才談的情況完全不同,形勢如此嚴峻,事關重大,十萬火急,他們怎么能置之不理?”梁教授講的情況再次讓楊鵬震驚。
“楊省長你是下來了,我們能與你直接說話了,才能把這些真實的情況反映給你。如果你這次沒有下來,現在還在上面到處開會講話,怎么能聽到我們這樣實打實、面對面的情況分析?”梁教授不遮不掩,實話實說。
“您是國家重要的專家教授,你們的意見怎么能等閑視之。”楊鵬突然覺得自己的話虛偽而又蒼白無力。
梁教授說的一點兒沒錯,如果這次沒有下來,哪會專程跑到水庫上聽一位教授講述分析情況?政府的事情太多了,哪一樁不重要,不緊急?哪一件不事關成敗,任重如山?等這次回去了,只是這些天堆積下來等待他批示的文件,一定會像小山一樣堆滿了他的辦公桌。這些文件又有哪一份不重要、不緊急?哪一份不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原文節選自《換屆》,題目為編者所加;人民文學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2023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