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戰后初期美國與英國亞太安全體制的分歧

摘要：20世紀初，美國實力增強、國際影響力提高，華盛頓決策者緊鑼密鼓“恢復已經被日本擴張打破的遠東地區的平衡”，這加快了美國從“大洋”走向“大陸”、再走向“大洋”的進程。英國在二戰后霸權衰落以及自治領土要求脫離控制的狀況與美國形成強烈反差。戰后美國向亞洲太平洋地區進一步蔓延，使得該地區的既有“領主”英國發出反對的聲音，拒絕美國一手“包辦”亞洲太平洋地區的防御政策，不承認將英國排除在外的關于該地區的防御措施。值得注意的是，美英的競爭有兩個特點：（一）共產主義政權的出現在美英霸權爭奪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二）美英矛盾與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之間的矛盾不同，表現為非根本性矛盾，美英之間具有共同的文化、價值觀與族群基礎，兩者常常在妥協中實現合作，而并非發展到相互對抗的地步。

關鍵詞：亞洲太平洋地區；競爭與合作；安全防御體制

中圖分類號：K15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06-0142-04

On the Divergence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Britain on the Asia-Pacific Area Security System After World War II

Abstract：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with the enhancement of the national power international influence of the USA， policymakers in Washington made great efforts to “restore the balance in the Far East， which had already been broken by Japan’s expansion”， which accelerated the U.S. move from the “ocean” to the “continent”， and then to the “ocean” again. British hegemony declined after World War II and self-governing territories claimed to be out of control， which contrasted sharply with that of the United States. The further spread of the USA into the Asia-Pacific region after the war caused Britain， the established “lord” of the region， to raise its voice in opposition， rejecting the USA’s “keep everything in one’s own hand” defense policy in the Asia-Pacific region and refusing to recognize the defense measures for the region， which excluded Britain. It is worth noting that the competition between the US and UK has two characteristics： （1） the emergence of the communist regimes played a due role in the struggle for hegemony between the US and UK; （2） unlike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capitalism and communism，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USA and UK is non-fundamental as they share common culture， values and ethnic bases that they often realize cooperation through compromise， rather than reaching the point of mutual confrontation.

Keywords： Asia-Pacific region; competition and cooperation; security defense system

美國與英國在亞洲太平洋地區的分歧由來已久，分歧背后反映的是利益的對立。美國在19世紀末“海權論”的影響下開始向太平洋進發，1898年，美西戰爭勝利后，美國便直接面對英國在遠東的利益。二戰結束后，戰勝國之間尤其是美國、英國與蘇聯在戰爭期間隱藏的諸多矛盾暴露，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進一步演變。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國家間的關系波詭云譎，資本主義國家之間也暗流涌動。美國與英國關于亞太安全體制的矛盾歸根結底是兩個國家爭奪亞太地區支配權的問題，一方是曾經支配世界長達200余年的殖民帝國，另一方是20世紀新崛起的大國，支配地位的轉移與更替引起雙方各領域的試探與摩擦。

一、戰后美英分歧背景

美西戰爭的勝利，使得美國在尋求對外擴張的過程中獲得利益，這不僅打破歐洲國家對亞太地區的貿易壟斷，也使美國在太平洋地區建立了第一批基地，為美國不斷侵蝕亞太建立強有力的基礎。菲律賓雖然在二戰時期一度易主日本，并在戰后取得獨立，但并不意味美國在太平洋地區的地位受到撼動，相反，二戰使得美國加強了在太平洋地區的存在，這也促使華盛頓繼續向亞太擴張。二戰結束后，雅爾塔體制形成，大國主導地位的局面日趨成熟，美國為維護自身在二戰中的既得利益，謀劃超級大國的地位。美國吸取太平洋戰爭期間發生的教訓（讓日本主導了太平洋地區），重新拾起特納“邊疆學說”理論，主張將邊疆擴大到西太平洋，意識到太平洋地區對于維護美國國防的至關重要性，以鞏固自身在亞太地區的防御體系，在繼1945年之前戰略防御基礎之上，加快了邁向亞太地區的步伐，以徹底完成向太平洋地區的進發。

美國在加速控制亞太地區的同時，運用了抵制共產主義、經濟控制、民族主義情緒等手段向該地區采取逐步滲透的政策趨向，使得原有的殖民主義者——主要是英國的利益遭到削弱。英國在二戰后百廢待興的局面難以抵制美國對其霸權的侵奪，美元入侵引起的通貨膨脹、英鎊貶值，使大英帝國無力維持英聯邦的運營，不得不調整亞洲政策包括在維持其既有“英鎊區”和殖民利益的基礎上謀求與美國的合作，以維護其固有的利益。

二戰結束之后，由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提出的富蘭克林·羅斯福一直標榜的“民族自決”理論大盛，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全世界民族主義的興起，掀起“非殖民化”［1］的浪潮，東南亞亦是如此。二戰后，馬來亞和新加坡共產黨推動本地區的民族主義覺醒，加快了東南亞“去殖民化”的進程，迫使英國在東南亞的戰略轉向為反民族主義與反共產主義并行，也使英國更堅定地傾向于走東南亞區域合作的道路。東南亞民族主義的興起使美國意識到取代英國在東南亞的時機已經到來，華盛頓明里暗里加強對該地區的援助。杜魯門政府和艾森豪威爾政府關注第三世界國家在冷戰進程中的作用，爭取第三世界國家向民主世界靠攏，將大批援助發往東南亞，同時，利用日本與東南亞的經濟關系打開東南亞市場，為美國在東南亞建立以自身為主導的防御體系奠定基礎。新中國的成立、東南亞共產黨的發展與朝鮮戰爭使杜魯門與艾森豪威爾政權主動聯合日本加強對遠東地區的防衛，同時采取與東南亞非共產黨國家簽訂雙邊協定的方式遏制共產主義蔓延。美國集抵制共產主義與殖民主義二者任務于一體，順勢將英國排除在東南亞防衛計劃外，后者不得不重新調整其在東南亞的政策。

二、二戰后美英就亞太安全體系的矛盾與錯位

反法西斯同盟在取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勝利后，同盟內部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舊殖民主義與新殖民主義的沖突再也無法掩蓋。美國在成為超級大國后，話語權增強與世界形勢的變化引導其自身趨向全世界擴張。在遠東太平洋地區，美國分別與英國、共產主義之間的斗爭鮮明地反映了這一訴求。美國在遠東太平洋地區霸權的增長是通過將反殖民主義和反共產主義結合而實現的。因此，英國在與美國爭奪遠東地區時經常由于反共產主義的一致性而被迫妥協，美國利用與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對于日本和共產主義的恐懼所達成的防衛性條約一貫將英國排斥在外，使英國戰后對遠東太平洋地區的控制權弱化。

戰后初期，美國為防止日本對遠東的侵略，除了對其實行民主化、非軍事化之外，自己還保留了西南太平洋26個島嶼的主權，包括圣誕島、富納富提群島等［2］28-30。目的大致有三：（1）遏制共產主義在遠東的擴張；（2）弱化英聯邦在西南太平洋的支配權；（3）防止日本帝國主義再次興起。英國就島嶼主權問題與澳大利亞、新西蘭進行密切磋商，并同美國談判。1946年4月26日，英聯邦第五次首腦會議于倫敦舉行，英澳新政府在考慮了美國關于太平洋基地未來地位和使用的某些提議后同意如下方案。

1.贊成建立一個或多個區域安排，由其各方維護南太平洋和西南太平洋地區的國際和平與安全。

2.邀請美國參與此類安排。

3.考慮在未來對太平洋基地的管理和使用，包括美國在戰爭期間在太平洋地區全部或部分由政府管理的領土內全部或部分建立的防御基地［2］37。

針對美國在太平洋建立主權及基地的訴求，英聯邦雖然同意但是并未做出實質性讓步，尤其是關于美國使用英聯邦基地的主權問題，宣稱“如果美國不給予英聯邦成員國互惠權利，就不可能授予美國對英聯邦基地的權利”［2］42，關于英國之所以做出讓步又非實質性讓步的原因，澳大利亞與新西蘭的態度至為關鍵。美國駐英大使哈里曼1946年5月9日給國務卿伯恩斯的電報中指出：“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再次強調，不應孤立地處理基地問題而只能與太平洋防御的總體計劃聯系起來。”［2］42澳大利亞與新西蘭囿于日本帝國主義復興與亞洲共產主義擴張的潛在危機希冀與美國實現密切合作，制定包括新西蘭在內的區域防御安排。從主權問題的磋商過程中，美國華盛頓也在關注澳大利亞與英國的關系，在1948年制定的對澳大利亞的外交政策基本目標中也意識到澳大利亞對目前英澳關系的不滿以及對英國態度的轉變。

1949年初，美國對東南亞的考量大致分為這樣幾個角度：“區域經濟分析”“區域政治分析”“東南亞和美國與共產主義世界的斗爭”“東南亞和大西洋共同體”“走向美國的東南亞政策”，將印度尼西亞、越南、緬甸、暹羅、馬來亞、菲律賓等主要國家包含在內。澳大利亞與新西蘭雖不屬于東南亞，但也被納入美國在亞洲太平洋地區的考量之中。英國的殖民地與自治領成為美國在亞太地區政策的主要實施對象。1949年3月，華盛頓決策者認為美國對東南亞應確立并接受某些一致性原則［3］。

1.鼓勵東南亞地區與大西洋共同體和自由世界其他地區和諧發展是我們的持續目標。

2.我們的目標也是遏制并穩步減少克里姆林宮在該地區的影響力。

3.由于我們通過僅限于與個別東南亞國家的單邊關系的政策來實現這兩個目標的希望渺茫，我們應該采用更廣泛的概念——多邊合作，主要是與某些英聯邦國家和菲律賓，將東南亞國家視為一個地區。

從這里看美國對東南亞的政策已經具備較為明確的目標，除了將共產主義作為主要打擊對象之外，且有意將東南亞的英聯邦國家納入未來自己在太平洋地區的勢力范圍之中，但這會引起倫敦的質疑與恐懼。1949年12月，NSC48/2號文件出臺，華盛頓在重申亞洲太平洋地區抵制共產主義重要性的同時，鼓勵亞洲非共產黨國家建立防衛合作組織，并在適當的時機給予經濟與政治援助。崔丕教授以為，NSC48/2號文件意味著“亞洲太平洋集體安全保障體系的形成應該是在美國主導下建立的，既不能是亞洲非共產黨國家的領袖，也不能是在亞洲具有特殊利益的英國發揮主導作用”［4］。1950年12月，美國“太平洋協定”的提出正式將英國排除在東南亞防衛體系之外，國防部堅決要求“其成員限制在太平洋島嶼鏈國家”。雖然“太平洋協定”遭到英國反對未取得成功，但在1951年，美國與非共產黨國家簽訂了一系列雙邊協定，有效地統合了亞洲太平洋地區的防衛體系，這標志著戰前、戰時的英國對亞洲太平洋地區的主導地位轉移到美國手中。

三、對中國的政策不同

新中國的建立無疑加強了美國在遠東的挑釁行為，美國亟需與遠東太平洋地區非共產黨國家結成同盟以遏制共產主義在東南亞的擴張，進而加快向遠東的力量轉移并竭力將英國排除在外。美英戰后對中國政策出現分歧反映的是兩者利益的對立。美國加強遏制中國是與社會主義同盟保持對立的一部分，更是在遏制中國的基礎上實現美國向遠東地區的權力轉移，鞏固自己霸權地位的重要手段。遏制中國不僅僅是美國作為資本主義同盟一員所要采取的措施，更是一個為實現自身霸權所采取的手段。英國清楚地明白他們所堅守的同盟是以美國為主導的資本主義同盟，在與社會主義對抗成功后建立的是以美國而非英國為主導的民主世界。此外，英國戰后經濟數據顯示需要加強與外界的經濟聯系，亟需提高貿易數據量，故格外反對美國對社會主義國家提出的貿易限制政策。由于政治與經濟對立且涉及國家利益，美英對于中國的地位認知是不同的，進一步增強了資本主義同盟內部的離心力。

美國在華扶持蔣介石國民黨政權失敗之后，曾派遣駐華大使司徒雷登一探美國實現與新中國政權合作的可能性。在劉少奇前往蘇聯達成其承認與援助新中國的協議后，華盛頓喪失最后利用中國在遠東的地緣位置與蘇聯形成均勢的企圖。美國對新中國開始了持續長達30年的政治不承認和經濟封鎖。中國在美國遏制蘇聯政策的角色前后經歷了巨大的反差，由美國遏制蘇聯的重要基地轉而成為被美國遏制的重要對象。美國對新中國實施不承認政策、經濟方面實行貿易管制政策（包括實施“中國差別”政策），并從日本群島到東南亞構建“新月形”包圍圈，斷絕中國與其他非共產黨國家的聯系。倫敦方面承認并支持華盛頓決策者對社會主義同盟的“遏制”政策，但在具有特殊利益的地區，前者表現得不像后者那樣激進，且采取了委婉的路線。1950年12月，艾德禮從華盛頓結束訪問，意識到美國人正在考慮通過經濟封鎖對中國發動一場“有限的戰爭”，英國內閣對此不積極，認為是一項危險而任性的政策［5］112。英國在遠東有兩部分利益：一是馬來亞，可以通過出口橡膠等熱帶作物賺取美元；二是中國香港，香港是連接英國于東南亞地區貿易的重要港口，具有重要的商業與投資利益。由于中國香港緊挨中國內地，英國對中國的態度是傾向于談判而不是戰斗，艾倫·P·多布森（Alan P Dobson）認為“香港對于英國來說是不可防御的”［5］111。與中國實現妥協是英國維護利益的主要路線。美國在亞太地區建立的防衛體系將英國排除在外，使美英的離心力增強。朝鮮戰爭期間，英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通過中國香港與新中國進行貿易，嚴重違背美國對華采取的封鎖政策，進一步影響美英關系。1957年，英國在未得到美國允許的情況下廢除“中國差別”政策，縮小與中國的貿易限制。戰后英國在殖民地逐漸獨立的態勢下需要殖民地發展英聯邦的經濟，“英鎊區”雖接近瓦解，但仍努力抵制美元的入侵，維持以英國自身為主導的貨幣經濟。與中國保持妥協的態度，也可以視為英國在遠東力圖維護英鎊體系的茍延殘喘。

值得注意的是共產主義在這個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并非共產主義發揮了主導作用，而是美英從自身出發因共產主義的客觀存在而引發了巨大的分歧。包括兩個方面：美國因擔心共產主義進一步向東南亞擴張而加緊在該地區部署軍力構筑防衛體系，逐漸將英國排除在外；美國對中國實施“中國差別”政策，客觀上限制英國與社會主義國家間的貿易，引起英國不滿。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共產主義的存在從側面加速了美英分歧的顯性化和尖銳化。

四、結束語

英帝國衰落與美帝國興起必然會引起兩者身份互換所帶來的矛盾與錯位。由于美英權力轉移的時間與空間很大程度上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和冷戰重合，因此極易被忽視。本文只是略述美英在亞太地區關于安全體系政策的分歧，關于其他地域與領域二者的分歧亦存在，如美國與英國關于貨幣體系及貿易體系主導權的轉移。美國向遠東太平洋的擴張威脅到英國的利益，對華實施貿易限制政策使本打算通過緩和與社會主義國家貿易的英國對此提出抗議。但必須看到，美英雖然在遠東地區的政策有分歧，但并未改變美英的特殊關系，且沒有也不會導致美英像美蘇那樣的意識形態對立。這是因為當時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的矛盾仍占主導地位，而且美英之間具有共同的文化、價值觀與族群基礎。況且，英國亦自知無法與美國對抗，在涉及美國核心利益之時英國往往選擇妥協，尊重美國的政策。美英矛盾兼具對立性與同一性。冷戰背景下的美英矛盾固然不可忽視，但是只看到二者的對立性必然導致切割其傳統聯系，這也是不正確的。

參考文獻：

［1］李安山.論“非殖民化”：一個概念的緣起與演變［J］世界歷史，1998（4）：2-13.

［2］DEPARTMENT OF STATE.Frus 1946 volume v［M］.Washington：Un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

［3］DEPARTMENT OF STATE.Frus 1949 volume vii part 2［M］.Washington：Un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9：1128-1133.

［4］崔丕.冷戰時期美日關系史研究［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178-179.

［5］ALAN P DOBSON.Anglo-american relation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M］// Of friendship，conflict and the rise，and decline of superpower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