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的:在中外文壇中,失語者的形象并不罕見,素來致力于書寫鄉村人性、苦難敘事等題材的小說家孫頻,自《我看過草葉葳蕤》開始,便踏入回歸山林的感性之旅,創作出許多城鄉之變中典型的失語者形象。承襲“80后”作家“歸來”的寫作特點,文章旨在探究孫頻筆下獨具文學溫情的失語者形象。方法:文章通過分析孫頻近年代表作《以鳥獸之名》中的三個失語者形象——李建新、游小龍、游小龍的母親面對失語問題的三種經典反應——寡語、多語、禁語,深入研討孫頻作品中處于文化紛爭不得解脫,但從未停止過抗爭與對人生的叩問的失語者形象。結果:孫頻提供了一個思考失語者命運的新視角。在她的筆下,失語不但可以是角色被迫遭受的命運,也可以是主角主動的選擇。孫頻通過三人不同的命運結局,表達了她對失語者們的獨特關照,體現出她獨有的文學溫情。結論:《以鳥獸之名》作為孫頻的代表作,塑造了眾多洋溢著希望與溫情的失語者形象,其所傳達出來的堅韌與希望,使作品跳脫出生命絕對悲觀的哲學,也為文壇失語者形象的塑造提供了多樣化的參考與范例。
關鍵詞:孫頻;" 《以鳥獸之名》;失語者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06-00-03
0 引言
語言是人類溝通交流最重要的工具,也是主客體之間形成交互的重要工具。人通過語言表達自我、呈現自我,同時塑造自我。換言之,語言是主體最直接的呈現。
然而,由于時代與個人際遇的變化,個體常常陷入失語的焦灼之中。此類失語,區別于醫學上的病癥,指向一種言說的困難,此類群體也更接近于文化層面的“零余者”。
對于產生群體性失語現象的深層原因,前人早有研究:在文學領域,涉及對失語現象的歸因,大多集中于兩類文化的整體切換中所產生的失語現象[1]。在這一過程中,社會中勢力強盛的群體為了爭取文化統治權,利用自己的文化影響其余弱勢群體的文化,迫使弱勢群體處于沉默狀態,甚至逐漸湮沒[2]。
在中外文壇中失語者的形象并不罕見,而素來致力于書寫鄉村人性、苦難敘事等題材的小說家孫頻,自踏入回歸山林的感性之旅,便創作出許多城鄉之變中典型的失語者形象。《以鳥獸之名》就是其中一例。
在小說中,作者共創造了三個典型的失語者:李建新、游小龍以及游小龍的母親(下文簡稱“游母”),這三者也分別代表平原人群體、游離于平原人與山民之間的群體、受山民迫害的外來群體。這三類群體看似毫無關聯,卻借由錯綜復雜的地域聯系、人際關系被聯系到一起,但拋卻這些浮于表面的紛繁關系,究其本質,不難看出,三者的失語其實源自同一種際遇——失鄉。
李建新的故鄉在縣城,然而他卻遠赴北京求生;游小龍的故鄉在陽關山,然而他卻一心向往縣城;游母的故鄉在四川,然而她卻不得已在陽關山定居,經營余生。作者十分用心地將不同人失鄉的際遇串聯到了一起,構成三對密不可分的地理聯系,對失語問題三人也表現出三種不同的反應——寡語、多語、禁語。
1 李建新:對話與回歸
小說以李建新從都市返鄉為始,敘述了一個看似迷霧重重,實則脈絡清晰的偽懸疑故事。
作為小說中第一個出現的失鄉角色,李建新背井離鄉后在北京以寫作謀生,然而銷量平平,稿費微薄,只能靠寫些不入流的懸疑小說來維持日常生活。面對這樣的現實窘境,驕傲的文學自尊心使李建新愈發羞愧,他自覺自己已不能稱為一名作家——這是李建新的身份焦慮。
失去語言給李建新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且不說他作為一名作家,語言文字的缺失使他無法完成本職工作,單是失去語言所帶來的焦慮,就已經使李建新夜夜失眠,連正常生活都成了問題。
由此觀之,身處都市的李建新由于失語,陷入嚴重的存在性焦慮。在當代文學中,這并非罕見現象。現代性的處境致使人們陷入漂泊無依的際遇之中,因而尋覓自我的立足點成了人們化解存在性焦慮的關鍵。
由此,李建新選擇回歸故鄉,理由則是搜集素材。然而在他初至故鄉時,母親便熱切地表示已事先為他留意寫作素材。不難看出,李建新因陷入失語狀態而返鄉尋找素材在此前也頻繁發生過,因而回到故鄉無疑是李建新解決失語問題的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李建新所代表的平原群體陷入了失語狀態,同樣也是由于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影響。然而在孫頻筆下,都市里處于弱勢的縣城文化卻并未以反面形象出現,反而作為拯救者,以幫助角色重構自我。相較于大都市的焦慮,縣城給予李建新作為一名作家所需要的寫作環境。
這一點與其他描寫文化沖突的作者們很不一樣,其原因在于孫頻通過展現筆下人物在空間維度的變化,探究地域文化的差異及其影響,而非通過歷史維度,來比較同一類主體在不同歷史階段的差異。像致力于描寫封建文化更迭時期的張愛玲,作品中多是對舊文化的諷刺,敘寫失語狀態下的清朝遺老經營著他們照舊奢頹的生活——這是以時間為標準來摘選描寫對象的必然結果。然而孫頻的寫作并非要表現“新文化更新舊文化”這一主題。在她筆下,舊文化可以是逃離都市文化的避難所,它們雖在時間上略有差別,但更多的僅是地域差異。
2 游小龍:發泄與自我拯救
游小龍作為山民群體的典型代表,他所深陷的失語處境,幾乎是全體山民失語狀態的典型代表。假如說李建新面對失語狀態呈現的是一種回歸的姿態,那么游小龍則選擇了含蓄地發泄。從根源上來說,若故鄉是重構自我的場所,那么李建新的故鄉仍然存在,而游小龍的故鄉幾近消失,并且他雖以山民身份自居,但始終渴望融入城市——他的自我認同始終處于游移和反復的不確定中。
游小龍的失語不同于李建新,他并不是無話可說,相反,游小龍陷入失語狀態后顯得更加滔滔不絕,這一點與劉震云小說中的部分失語者十分相似。在命運的玩笑下,主人公陷入失語狀態,自我與語言之間有了隔閡,因此即便滔滔不絕地輸出語言文字,也多是與此刻封閉的自我毫無干系的廢話。
《手機》中陷入廢話怪圈的費墨,“不說到口吐白沫不算完”。在他的長篇大論中,大部分是毫無作用的廢話,這種無節制的傾訴,正是費墨本人孤獨的外顯。同樣處于失語狀態,原本木訥寡言的游小龍則放棄了陽關山的方言,滔滔不絕地說起了普通話和書面語。在他大量的語言輸出中,也難以找到能真正體現出其自我個性的部分。
二者看似境遇相同,實質卻截然不同。劉震云筆下的失語者如李建新一樣,由于無法適應現代性的處境,被迫成為失語者。但游小龍與他們都不同,他是主動成為失語者的。
孫頻的《以鳥獸之名》提供了一個思考失語者命運的新視角。在她的筆下,失語不但可以是角色被迫遭受的命運,還可以是主角主動的選擇。在游小龍走向個人命運的過程中,孫頻大大降低了外部環境的影響,提升了個人選擇的重要程度,彰顯了游小龍作為一個個體本身的價值。也正是因為游小龍選擇用大量語言將靈魂封閉,讀者才能從他這一抉擇中略微窺見他性格中脆弱的一隅,更多地去關注他的動作、表情和其他一切能夠代替語言展示內心的東西。而小說中最能體現游小龍內心世界的,無疑是他親手創作的博物志。
游小龍在博物志中所書寫的語言,和他平時所用的語言大相徑庭。不同于平日里文縐縐的書面話,他在博物志當中的記敘顯得生動活潑,透出一股“萬物有靈”的生氣,不但一改平時僵硬刻板的語言風格,更是處處透露出他對陽關山風物真摯的感情。
為何會出現如此大的差別呢?一方面是游小龍自主選擇的緣故,另一方面則跟敘述人稱的更迭有關。讀者所接觸到的文縐縐的游小龍形象,大多源于李建新的敘述。此時,游小龍的形象不免受到作為第一敘述者的李建新主觀思想的影響。而讀者閱讀博物志時,敘述者則悄然由李建新變為游小龍,由此可以通過文字看到最真實的游小龍。熱耐特認為第一人稱敘述者“比‘第三人稱’敘事的敘述者更‘天經地義’地有權以自己的名義講話,原因正在于他就是主人公……沒有任何理由緘默不語,因為他無須對自己守口如瓶”[3]。博物志淋漓盡致地展現出游小龍掩埋在現實廢墟之下的真實自我。博物志不但是他發泄的出口,還是他失語后一種另類的回歸——因為失鄉而無法重構自我的意義,便通過記敘下故鄉的一切,隱藏起真實的自我。
孫頻筆下的失語者則更像是一個殉道者。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放棄對自我的不竭叩問,哪怕在城市中無所適從,也始終將完整的自我隱匿在博物志之中。在結尾處,游小龍親手將博物志轉交給李建新,這不但意味著他已對生活的苦悶徹底釋然,同時也代表他將真實的自我從博物志中解放了出來。同樣是叩問苦難和生命的意義,劉震云創作出的失語者大多擁有一個荒誕且悲哀的結局,然而孫頻筆下的游小龍卻在最后完成了重構自我的使命。
不可否認,游小龍的故事線是以悲傷為基調的,充滿了命運多舛的遺憾與惆悵,然而孫頻卻沒有放任這個角色庸庸碌碌地經營完自己的一生。游小龍雖然是失語者,但始終沒有放棄對自我的堅守,他所傳達出來的堅韌與希望,使作品跳脫出生命絕對悲觀的哲學,從而擁有更廣闊的文學視域。
3 游小龍的母親:禁語與雙重敘述
與占據情節主要地位的李建新、游小龍二人相比,游母所占篇幅顯然少得多,然而她卻代表著這個故事中第三類極為特殊的群體——被拐賣到山村中的婦女。
故鄉遠在四川的游母被山民們拐賣到北方的山村,在數次出逃無果后,她開始拒絕交流。禁語是她反抗周圍環境的表現,也是她選擇主動進入失語狀態的反映。
同樣是主動選擇失語,游母與游小龍又有所不同。游小龍主動選擇失語融入周圍環境,展現的是積極的情緒,他對城市的環境始終保持迎合的狀態;然而游母的失語則是一種消極的抗爭,她寧愿選擇徹底封閉自己,也不愿意屈服于她所抗拒的周遭環境。
作者在敘述游母這條故事線的時候,巧妙采用雙重敘述的策略,這一寫法在魯迅的《傷逝》中也有體現,在角色故事中融入作者自己的情感與價值判斷,賦予小說更耐人尋味的意蘊。
首先,子君與游母同為在男性絕對話語權壓迫下進入失語狀態的女性,讀者最初對她們的印象源于周圍男性的轉述。這就引出這兩個故事的第一敘述者——涓生與游小龍。
但不可忽視的是,在這兩個悲歡離合的故事下,還擁有冷眼旁觀的第二敘述者,即作者本人——魯迅與孫頻。
讀者在閱讀作者精心設計的故事時,會因二重敘述受到信息差的影響。作為第一敘述者的涓生與游小龍,在第一次將這兩個女性形象帶至讀者面前時,并沒有誠實地道明真相。在涓生失真的敘述中,子君被他輕蔑地定義為一個懦弱的女子;而游小龍明知母親并非聾啞人,為了掩蓋父輩丑聞,仍向李建新隱瞞了事實。而子君與游母作為別人口中所創造出的形象,只得默默承受第一敘述者對自己的曲解與污蔑。
這兩位女性的人生雖然都是悲劇,可二者作為被敘述的對象,仍具有本質上的不同。
子君的限制顯然更多。她不僅僅是一個只能通過別人的語言被敘述的對象,還是一個不能憑借自己發聲的個體。讀者對子君的所有印象都源自涓生和魯迅的雙重敘述,她身上一切鮮明的性格特點、人格特點,都只能靠敘述者打上標簽,勢必受敘述者本人主觀傾向的影響。
游母雖然同樣無法發聲,但她卻有著自己的個人行動,她的一言一行是可以通過第一視角被讀者真切捕捉到的。與僅僅存活于他人敘述中的子君相比,游母的形象顯然立體得多。尤其是游母對鏡子表現出的超乎尋常的喜愛,這是不建立在任何人的敘述之上的,是能體現出她仍舊保留著很少一部分自我的情節。
4 結語
孫頻雖創造出失語者的悲劇形象,但不曾剝奪他們的自我,這使得角色后期的自我重構成為可能。她所創作的故事雖有不可撼動的悲劇內核,但始終洋溢著溫暖與希望,彰顯著文學創作者獨特的人格魅力,處處體現著作者的悲憫與溫情。與其他作品中的失語者形象不同,孫頻筆下的失語者雖痛苦地處于文化紛爭中不得解脫,卻從未停止抗爭與對人生的叩問。與多數塑造失語者形象的作品不同,孫頻的故事洋溢著希望與溫情,稱得上是城鄉之變中獻給失語者的慰藉。
參考文獻:
[1] 曹順慶.從“失語癥”、“話語重建”到“異質性”[J].文藝研究,1999(4):33-35.
[2] 付利民.左翼小說中“失語者”人物形象研究:1928—1937[D].揚州:揚州大學,2016.
[3] 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36.
作者簡介:徐菁(2003—),女,江蘇無錫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師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