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河上柏影》中的生態意識與生態理想的構建

摘要：目的：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快，世界范圍內的生態問題甚至生態危機日漸凸顯，綠色發展與環境保護成了社會各界熱議的話題。阿來經典生態文學作品“山珍三部曲”中的《河上柏影》展現了一個藏區偏遠村落數年間的變化以及這個環境中物與人的生命歷程。文章旨在探究書中所表現的人與自然、社會、文化、自身間的關系，以及作者構建生態理想、追尋精神原鄉的實踐路徑。方法：文章從生態批評視角切入，運用生態美學理論，從自然生態與精神生態兩個方面分析小說中的生態意識。對比在生態整體主義與現代資本主義主客二分、工具理性思想下人類對待自然的不同態度，探究作者的價值取向與生態理想。接著從傳統生態倫理觀與自然觀入手，探求其中樸素和諧的審美追求。結果：《河上柏影》敏銳地捕捉到了現代文明帶來的生態失衡與人性異化問題，提出了重建精神原鄉的生態理想。精神原鄉象征的是一種“回歸”的向度，是對中國傳統生態理念價值的再度挖掘，是對過去純凈詩意的精神棲居地的向往。結論：阿來將自己對現代化的思考與生態美學相結合，試圖重構現代的生態理念、思維模式與價值觀，堅決摒棄人類中心主義與工具理性，堅持生態整體主義和可持續發展理念，主張給予自然生態更多的人文關懷。

關鍵詞：" 《河上柏影》；精神原鄉；生態美學；生態意識；生態理想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06-00-03

《河上柏影》作為阿來“山珍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和前兩部作品一樣，以藏區特有的風物為中心，從植物的命運洞見現代化背景下的人類命運與家園命運。書中的故事發生在岷江河畔一個偏遠的藏族村落，主要敘述生活在這個村落的王澤周一家以及村口6棵柏樹跨越幾十年的生命歷程，著重展現藏漢混血知識分子王澤周在家鄉與城市、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間的徘徊與掙扎。最后在原始家園消逝、柏樹遭到砍伐、主人公最后回望家鄉的結局中，阿來的生態意識進一步深化。通過《河上柏影》，阿來表達了自己對現代化進程中原始家園荒蕪、自然生態與人文生態失落的憂思，以及對未來我國加強環境保護與生態文明建設、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探尋中國式現代化之路的美好期盼，構筑了自己的生態理想。

1 自然生態的惡化與生態整體主義

阿來在全書的開頭摘抄了對岷江柏的植物志描述，具體介紹了岷江柏的形態特征、地理分布和生態習性，并介紹了它在當地被當作“神樹”的人文特征。書中對原始自然生態的描繪，圍繞村邊奔涌而過的岷江和村口花崗巖石上生長的5棵柏樹展開。岷江上的柏影見證著這幾棵岷江柏從生長到繁茂再到被伐倒的百年歷程，“太陽轉了一個方向，照例把柏樹的陰影投在了白浪翻涌的河上。但那影子和過去大不相同。過去的影子如傘如蓋，現在卻只是幾道直通通的黑影在波浪里搖晃。像一個踉蹌的醉漢，像一個將要轟然倒下的巨人”［1］195-196。作者通過主人公王澤周的眼睛，探求了岷江柏作為“神樹”誕生的傳說。在過去的佛教傳說中，岷江柏有著宗教的神圣屬性，在原始的村落環境中，村民們敬畏、保護著岷江柏，并合理利用它們所提供的自然資源。“村里人會來收集這些針葉，作為熏香煨桑的材料”［1］22，王澤周的木匠父親會用柏樹建造房屋、家具，王澤周的母親則收集岷江柏的香葉供奉神明。岷江柏融入村民的日常生活中，是當地人生活的一部分，承載著他們的家園回憶。

在這個階段，村落的自然生態與人類構成了一種和諧共生、相互依存的關系。在原始的生態觀念中，人類與其他生物的地位是平等的，一草一木也是值得尊敬與保護的生命。王澤周的母親憐愛身邊的生靈，在收集柏樹葉時，她會關注到石頭上薄薄的苔蘚。作者用日常、平直的筆觸勾勒出和諧美好的原始生活畫卷，其中蘊含著他的生態整體主義思想。生態整體主義將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而非人類利益作為評判人類生活方式、科技進步、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最高標準，將維持和保護生態系統的完整、和諧、穩定、平衡及持續存在作為終極目標［2］。基于這樣的思想，作者反思了現代文明的負面影響。

旅游業的發展使這個偏遠村落進入大眾視野，但在現代主客二分的思維模式中，岷江柏作為瀕危植物并沒有受到應有的尊重。為了滿足旅游業的發展需求，一批批岷江柏被伐；為了便于游客觀賞，村口被視為“神樹”的5棵岷江柏被加上了混凝土平臺，漸漸干枯。這些現象都證實了現代化背景下主客二分、工具理性思想對自然生態系統的損毀。人類對自然的無度索取，剝奪了其他生物生存的權利，生態整體主義思想破滅。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社會的進步，動植物不再與人類處于平等的地位，而是成了人類的附屬品，人類中心價值觀成為主流。阿來以觸目驚心的自然生態遭到破壞的景象為岷江柏和故土譜寫了一曲哀歌，試圖用一種感傷的情緒引起人們對貪婪人性的反思與懺悔。阿來以文學的方式關注綠色發展與環境保護這個社會熱點話題，尋求在現代文明下加強生態文明建設，實現可持續發展的可能性。

2 精神生態的失落與人性反思

民族生態文化中包括民族自然生態文化和民族精神生態文化兩方面內容，因而生態小說不僅要考慮自然生態，“而且應該考慮社會生態甚至精神生態以及他們之間的關系”［3］。阿來在《河上柏影》的總序中寫道：“文學更重要之點在人生況味，在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在多變的塵世帶給我們的強烈命運之感，在生命的堅韌與情感的深厚。”［1］2阿來的生態小說承續著他以往作品中擅于書寫人性的先鋒性，通過敏銳的眼光洞察新的社會環境下少數民族生存現狀，以及現代文明之下人性的墮落及心靈的困境。

作者通過王澤周的人生歷程與他對社會的觀察，寄托自己在面對現代化浪潮時的迷惘以及對現代資本主義工業文明侵蝕社會精神生態、扭曲人性的憂思。他對現代化的影響展開了辯證性的思考：現代科技為落后閉塞地區帶來正面影響，在知識科普下，藏區偏遠村落的原住民開始擺脫一些落后、腐朽的思想，向科學理性靠近。現代科學技術的傳播使村民學會用火箭炮驅除冰雹，開始用更科學的方式看待自然現象。在這樣一個進步的時代，大多數人的價值信仰、生存方式開始改變，就如書中喇嘛所說，“現在，末法時代來臨了”［1］105。人類感到自己的能力空前強大，人與自然間的關聯逐漸淡薄，“人定勝天”的思想占據了主流。人類的野心膨脹、物欲高漲，在現代的價值體系中，金錢和權力成了人們競相追逐的目標。

在工業化時代，人類生活水平提高，物質文明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作者敏銳地捕捉到了現代化與消費主義給社會精神生態帶來的負面影響，并通過藏區獨特的物產進行具象展示。人們喜愛岷江柏的香味，贊美它的典雅、高級，卻將其伐倒，做成各種物品以滿足自己的物欲。在這個階段，享樂主義價值觀盛行，人們崇尚物質占有，過分追求物質享受。現代文明改變了原始的精神生態面貌，狂熱的物欲揭開了生態落寞的序幕。現代性的價值體系助長了功利主義盛行的社會風氣。人性中的原始美德，如善良等逐漸消弭，現代文明成了培育“惡之花”的土壤。書中一名長期供養白云寺的臺灣老板以舉辦佛教展覽為由，騙走了寺里的文物級佛像、唐卡和法器。阿來通過這個短小的插曲譴責功利主義和拜物造成的人性異化，被利益遮蔽的人心即使包裹著再厚的信仰外殼，仍會展現其丑陋的本質。

在工業化和城鎮化進程中，村落的原住民在失去家園的同時，也失去了精神寄托。人類對物質財富的追求遠超對精神富足的追求。人類的盲目擴張、對資本與權力的操縱抹殺了過去詩性的生活與純凈溫暖的人性。阿來就在這種家園荒蕪、精神無依的悵然中，通過生態敘事對現代社會人類心靈的墮落和人性的異化作了深刻的反思與批判。

3 精神原鄉的追尋與生態理想的構建

《河上柏影》的寫作，并不單單是為了批判現代文明與人類中心主義思想造成的環境惡化和人性異化，反思現代社會的弊病，還蘊含著作者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對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理想與寧靜富足的精神原鄉的追尋。

主人公王澤周是作者生態理想的有形寄托，通過王澤周離開家鄉嘗試融入城市，在城市中遭遇挫折、受到名利的誘惑，最終堅定信念回歸故鄉的歷程展現出人類精神中厚重、堅韌的成分。阿來以史筆敘寫藏區的生態歷程與現代性轉折，關注歷史動蕩中的個體命運。王澤周在現代化浪潮中不斷回望故土，做時代的逆行者，堅持維護原始的生態文明，傳承民族精神，他所作的價值選擇展現了作者的生態理念和追求真善人性的理想。王澤周在城市中的碰壁沒有讓他向現代社會的價值觀妥協，他不屑于趨炎附勢，仍堅持自己精神的獨立性，用非功利的態度對待生活、學術。王澤周身上這種執拗、倔強的性格常受到名利場中貢布丹增一類人的白眼，他們對王澤周說：“老同學，這個世界，你也該換換腦子了！”［1］189世界不斷發展進步并呈現出巨大的變化，在現代觀念之下，王澤周及其家人常常被新時代的投機者看作是守舊、不懂變通的。但他們人格上的正直、堅韌和對本心的執著正是阿來希望在當下社會中看到的，他期待傳統文明中的質樸與純粹能夠沖破社會中的黑暗與丑惡，正如他在《藏地書寫與小說的敘事》中所說，“我認為文學還是應該有向善、向美的力量”［4］。

同時，王澤周與家鄉自然生態間的互動和他對待自然的態度也傳遞了作者的生態理想。王澤周生長于藏區原始村落，與自然家園有深厚的情感聯結。正是這種特殊的情感聯結，使他能站在動植物的角度清醒地認識到現代工業文明下人類破壞生態的惡行。他能感受到水泥臺給村口5棵柏樹帶來的致命傷害：“被混凝土封住的樹根使得他們不再能自由地呼吸，天上的雨水和凝結的夜露再也無法突破混凝土的封鎖滲入根部。”［1］133在這個人類物欲空前高漲、功利主義盛行的年代，王澤周仍能堅守傳統的生態倫理，用平等的態度關愛自然生態系統中所有的生命，這正是阿來去人類中心主義的生態理想的體現。只有生態圈中的每個成員都有資格占據陽光下的一個位置［5］，才能達到一種相互依存的和諧狀態。

阿來用干凈凝練、清澈靈動的筆觸呈現出岷江河畔原始村落平常而又美好的生命原態，又以動態的眼光展現了20世紀的鄉村巨變。這里不僅是王澤周的家，也是阿來一直向往的精神原鄉。在他智性超越的文字間，能感受到他對生活本質更深刻的探索和思考。

精神原鄉實質上象征的是一種“回歸”的向度。“回歸”已成為當代生態視野中備受推崇的實踐路徑。在城市空間中，王澤周常常感到迷惘與身份模糊，那里沒有他精神的棲息之所。而精神原鄉中包含著純凈和諧的自然環境、質樸溫馨的故土與充盈的精神。現代社會物質富足，但人類似乎已失去了對世界的歸屬感和精神依托。正如王茜所寫，“我們正在逐漸失去家園。我們的肉體享受著現代物質文明所帶來的安逸，靈魂卻渴望流浪；我們居住在高樓中，陽光及靈智卻在門外徘徊，鋼筋水泥的冰冷氣息讓我們從內心拒絕這是家園的判斷。現代文明無法安撫我們對生活的焦慮，無法消除內心的乏味與空虛，無法使我們擺脫對自身存在價值的懷疑”［6］。這正是當代人精神世界的真實寫照。

基于“回歸”的態度，阿來運用生態美學審視現代資本主義工業文明，重新整理人與自然、人與自身、人與社會的多重審美關系，從而建立一種和諧的符合生態價值觀的審美追求［7］。他試圖重構現代生態理念、思維模式、價值觀，努力挖掘我國傳統的生態思想、倫理觀及樸素的自然觀在當代的價值。他呼吁當代人堅守人性中原初的美與善，敬畏自然，對自然界的生命一視同仁，對自然資源取用有度。反對“唯發展論”和“唯進步論”，打破社會發展與生態保護、物質與精神間的二元對立，發掘生活中和諧、閑適、詩意的一面，改變現代人靈魂漂泊、精神無依的狀態。在維護自然生態系統穩定性、多樣性、持續性的基礎上踐行綠色發展與可持續發展理念，保留鄉土中國詩意棲居地。

4 結語

《河上柏影》延續了阿來生態小說勁健疏淡的風格，他用動態的眼光和廣博的歷史情懷觀照著幾十年來原始家園與整個社會的變遷，反思了現代化背景下的種種弊端，展現了對精神原鄉和傳統生態美學的回歸姿態。“山珍三部曲”契合了當下生態環境保護、綠色發展的熱點話題，體現了阿來作為一名作家的社會責任感。阿來提倡關注更適應當代社會生態文明建設要求的生態美學，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河上柏影》作為阿來創作新階段的作品，體現了他對自然萬物認識的又一次升華，蘊含著他獨特的生命哲思與價值取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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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陳曉明，阿來.藏地書寫與小說的敘事：阿來與陳曉明對話［J］.阿來研究，2016（2）：24.

［5］ 梭羅.瓦爾登湖［M］.徐遲，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216.

［6］ 王茜.生態文化的審美之維［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106-131.

［7］ 徐漢暉.論沈從文小說的生態美學思想［J］.江漢論壇，2014（7）：110-113.

作者簡介：趙怡寧（2000—），女，江蘇鎮江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生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