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為工作關系,我對水利作家的創作十分關注,對水利作家推出水利題材作品尤為期待。李高艷作為陜西省渭南市東雷抽黃工程管理中心的職工,近年來發表了一批反映水利人、水利事的文學精品,獲得了文壇的廣泛好評。最近,收到李高艷創作、中國文史出版社2024年1月出版的長篇非虛構小說《黃河西流去》后,一口氣讀完,頗多驚喜和感慨。
“一部中國農耕史,就是多半部陜西史。中國的農耕史,與河流息息相關,與其說它是一部人與大自然的斗爭史,不如說是一部承載著華夏民族數千年來安居樂業共同理想的水利建設史。”在小說“引子”里,李高艷梳理了渭北高原深邃邈遠的治水和文化脈絡,為整部作品打下了深沉厚重的歷史基調。東雷抽黃灌區位于陜西省關中東部渭北塬區,這里留下了大禹治水的足跡,發掘了周文王妃子太姒沐浴的處女泉,也是《詩經·關雎》的發源地,《詩經》305篇中有30多篇與東雷抽黃工程所在地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合陽洽川被譽為中國詩歌的源頭。在毗鄰合陽的韓城,有“禹廟之最”美譽的大禹廟。大禹治水“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奠定了華夏文明的根基,也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源頭和象征。然而,在數千年農耕文明歷史上,這里貧瘠的土地與豐富的文化極不匹配,世世代代生活在渭北旱塬上的百姓飽受旱魃肆虐之苦,望穿黃河東流去,年年祈雨而不得,以致在合陽一帶流傳著“寧給一個饃,不給一口水”的民謠。20世紀70年代,在黨的領導下,13萬群眾在渭北旱塬會戰1500多個日夜,建成了東雷抽黃工程這一堪稱“人工天河”的水利典范。“黃河在萬物之神的驚詫中爬過約莫一百一十層樓的高度,呼嘯著奔向渭北旱塬,奔向承載著千千萬萬農民生計的百萬畝農田及果園,徹底實現了‘西流’,關中現代水利建設的全新格局得以確立。”經過數十年的運行維護、改造重建和數字賦能,這個被譽為“亞洲第一泵站”、堪稱“陜西紅旗渠”的水利工程,如今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更好地造福沿黃人民群眾。小說以東雷抽黃工程的建設和運行為時間經緯,以兩代東雷人的生活演變為情節脈絡,以父女兩個親歷者的獨特視角,塑造了一群有血有肉的當代大禹形象,譜寫了一曲感天動地的治水壯歌,抒發了一種血脈相傳的“抽黃情結”。關于這部小說,已有多位專家解讀評論,這里,我僅僅就李高艷在小說里呈現的藝術特色談幾點體會。
首先,從小說的敘述視角來看,同時采用了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敘述方式。作為一名抽黃工程職工,作者采用第一人稱視角,更加契合非虛構作品的文體要求,有利于更好地還原作品的真實性和在場感。遍布小說里的東雷抽黃工程發生的或驚心動魄,或日用不覺的閘閥啟閉、線路檢修、電機維護、配水放水、水量監測等等,正是因為作者親身經歷過,熟悉泵站的運行維護,才能通過第一人稱將其如此活靈活現、身臨其境地敘述出來。正如熱奈特在《敘述話語》一書中所指出的那樣,“使用‘第一人稱’,換句話說,敘述者和主人公同為一人,這絲毫不意味著敘事聚焦于主人公身上。恰恰相反,‘自傳’的敘述者,不論‘自傳’是真實的還是杜撰的,比‘第三人稱’敘事的敘述者更‘天經地義地’以自己的名義講話,原因正在于他就是主人公”。
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燕燕”,在敘述的過程中并不是投射于自身這個“主人公”,而是聚焦于與她共同生活的東雷人,挖掘他們身上的“抽黃情結”。李曉光、章驍美、史進、張愛華、楊曉莉、韓曉紅……這些人物才是敘述者所聚焦的中心。作為“第一人稱”敘述,作者以敘述者“我”追憶往事的眼光和被追憶的“我”正在經歷事件時的眼光的雙重視角,向我們呈現了一群具有生活原型的人物及其身上發生的故事。那些戰天斗地的熱血場面、舍己為人的無私奉獻、進退維谷的人生選擇、家長里短的生活瑣事、舉手投足的音容笑貌,給讀者代入沉浸式的豐富體驗。
然而,僅僅是“第一人稱”敘述還不夠,因為對東雷抽黃工程建設這一具有特定歷史背景的重大事件,作為第一代東雷人的女兒,必須通過另一位親歷者轉述,才能展現出那個時代的風貌。為此,作者又以父親作為“第三人稱”敘述者貫穿始終,并時常不知不覺間轉換敘述的視角,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敘述視角的不停變換,推動了小說故事情節的不斷發展,使得這部小說具有強烈的畫面感和沖擊力。
其次,從小說的情節發展來看,作者融合了宏大敘事與細節描寫的雙重優勢。對于《黃河西流去》這部建構在真實事件、真實故事基礎上的小說,如果沒有對抽黃工程的歷史背景和時代變遷的渲染刻畫,則失去了其作品的厚重與深沉;但是如果僅僅停留在宏大敘事上,缺乏鮮活場景和細節描寫的支撐,則又流于一般宣傳品的簡單生硬。融時代性與個體性、真實性與故事性為一體,才使得小說既有歷史性又有在場感,既有思想性又有可讀性。
小說第一章到第五章,以百萬大軍奮戰渭北旱塬、敢叫黃河西流的治水偉業為背景,他們“住土窯、睡席棚,揮鐵锨、舞鋼鎬、掄大錘,鑿隧洞、架橋梁、筑大壩、建泵站”,完成了那個時代驚天地泣鬼神的偉大壯舉,而這些都融匯在一個個細節與場景中。比如,為搶救抽黃工地上稀缺的架子車不幸被黃河激流卷走的壯小伙五子;為了工地鐵娘子班水蓮姑娘的熱烈愛情、主動放棄宣傳隊相對輕松工作奔赴工地干最苦最累活,新婚燕爾卻3個月沒有回家,最后被滾落的石塊砸死的水生;為了多拉一車土而不幸被爆破震塌的黃土活埋,漂亮、賢惠、善解人意的小文姑娘……對這些平凡人物身上可歌可泣、蕩氣回腸的細節挖掘,既為全書奠定了生動細膩、真實樸素的風格基調,也為此后堅守在這里的一代代東雷人樹立了精神標桿,賦予整部小說更加堅實厚重的人文色彩和情感力量。
從第六章到第十章,作者敘述了東雷工程進入運行階段后經歷的初期故事。這里有新老職工的隔閡、城鄉之間的區隔、年輕一代的青春躁動,特別是新老東雷人之間的觀念滌蕩,凸顯了改革開放之初的大潮涌流。在纏繞糾結的人物故事背后,揭示了抽黃工程面臨新的運行管護難題。而從小說下部開始,作者則用濃重的筆墨敘述了抽黃工程職工的生活巨變及其回歸抽黃工程的心靈軌跡。李曉光的堅守、章驍美和史進兼職做生意、張愛華婚后的孤獨生活、韓曉紅英年早逝的人生悲劇背后,折射的是抽黃工程運維的困境與突圍、灌區萎縮與農業結構調整、城鄉二元對立及其轉變這些重大時代課題。縱觀全書,貫穿始終、揮之不去、念茲在茲的仍然是維系兩代人的“抽黃情結”。正如負責抽黃工程重建項目施工的馬站長對父親所說的那樣,“我們這一代人有抽黃情結”;也如堅守抽黃30年的李曉光回想的那樣,“大約看多了干旱貧瘠的村莊,第一眼看見那一渠西流的黃河水染綠了原野,便一眼認定那是渭北的希望,那將是自己作為抽黃人的光榮使命,那種使命感才是自己堅守的理由”。愛也好恨也好,流血也好流汗也好,留在抽黃也好離開泵站也好,發不出工資也好做生意暴富也好,抽黃工程流淌的不僅是黃河水,也是東雷人的血與魂;抽黃工程不僅是灌溉渭北旱塬的水利工程,也是考驗、拷問、洗滌東雷人心靈的救贖工程。
再次,從人物刻畫來看,作者成功塑造了一個個可觸可感的鮮活形象。作為非虛構長篇小說,作者以文學的手法為我們塑造了立體豐滿的水利人形象。水蓮與水生、父親與王二虎、章驍美與史進、李曉光與張愛華、楊曉莉與韓曉紅、燕燕與小梅,不論是老一輩東雷人,還是新生代的抽黃人,人物之間都有對比參照;有故事跌宕、有靈魂拷問,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希望有失落、有悲劇有喜劇,正是這些在時代大潮中起伏不定的人生,才使得人物形象真切逼人、具體可感。尤其是章驍美、史進與張愛華、楊曉莉之間的愛情故事,令人感慨唏噓。從更大的背景來看,他們的愛情故事回蕩著《詩經·關雎》里的動人旋律,也與水蓮、水生的堅貞愛情互為參照。雖然水蓮和水生的故事僅僅出現在第三章,但是正如這一章的標題“愛情背影”所揭示的那樣,作為東雷人,作為抽黃人,每一名職工的愛情和人生都要受到水蓮、水生的審視與拷問,時代雖然不同,但愛情的源頭、人生的真諦依然在抽黃職工的血脈里流淌。小說第十九章中,章驍美在與妻子楊曉莉談論韓曉紅之死時說:“這兩年我是掙了點錢,有錢后也曾迷失方向,荒唐過。但是今年,我突然覺得人不能像魚,只盯著眼前的餌料,一生只為一張嘴。人應該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我不想后半生做一只寄生在某個群體之上的蟲子,我想做點實事。當然我成不了大禹,也成不了李儀祉,更成不了水利專家,我讀書少,心思多,但做一個本分的水利人,愛崗敬業,做好一個水利人應該做的事還是夠的。”這些發自肺腑的樸實話語,作為標題“生死契闊”的又一注腳是再貼切不過的了。同時,作者也不遮掩現實世界里的陰暗角落,比如,在抽黃工程建設工地上,有偷盜施工材料的保管員蛀蟲;在抽黃工程運行期,有骯臟齷齪的小人王二虎。作者并不是把這些小丑簡單地貼上反面人物的標簽,而是通過性格描寫凸顯他們的丑惡靈魂,以引發后人警醒。
最后,我非常贊同這部作品的責任編輯全秋生為本書所寫的推薦語,“小說完美地詮釋了‘一個偉大時代必須有一種偉大的擔當與責任去與之匹配’的人生真諦”;“一條河與一座偉大的工程,它所承載的黃河文化、大禹風范,必當永存于世”。同時,我也要說,作為新時代的大禹傳人,我們都要從這部非虛構長篇小說中觀照自己,精心呵護好、賡續好每一位水利人的“抽黃情結”。(作者系中國作協會員、水利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