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地產權實踐下華僑主體性變遷與僑鄉地方性重構研究

［摘" " 要］僑鄉是海外華僑的祖籍地和精神家園，揭示其旅游開發前后華僑主體性與地方性變化的過程對于促進海外華僑的民族凝聚力及祖籍地認同具有重要意義。文章運用質性研究方法，以福建省晉江市梧林僑鄉為例，基于“制度-行動-地方”的分析框架，刻畫了旅游產權實踐下海外華僑主體性變遷與僑鄉地方性重構的過程與形成機制。1）旅游開發前后，海外華僑主體性發生了顯著變化。從經濟投入的積極性、情感投入的主動性和文化聯結的自覺性轉變為經濟參與意愿降低、身份自主意識消解和文化建設能力流失。2）僑宅產權對海外華僑主體性的發揮具有價值理性規制和情感隱性調節作用。旅游開發推動僑宅產權關系發生變革，在血緣倫理型流轉轉變為市場商業型流轉的過程中，產權結構中的權力不均衡分布最終導致了差異性的地方主體實踐，旅游產權變革是解釋僑鄉旅游實踐中華僑主體性變遷的底層邏輯。3）旅游開發前后僑鄉地方性重構是海外華僑與僑眷的互動實踐轉向不協調的多元主體實踐的結果，導致地方性重構呈現“去地方化”趨勢。該研究在理論上豐富了對移民空間實踐與地方協商中人地關系動態演化規律的認識，也為僑鄉旅游發展與文化傳承保護提供了實踐啟示。

［關鍵詞］僑鄉；產權實踐；主體性變遷；地方性重構；華僑華人旅游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24）02-0151-12

DOI： 10.19765/j.cnki.1002-5006.2024.02.016

0 引言

僑鄉不僅是海外華僑地理意義上的故鄉，更是他們精神上的家園，是當前增強海外華僑民族凝聚力的重要載體[1]。在僑鄉形成、發展和演化過程中，海外華僑一直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他們具有較強的個體能動性和創造性[2]，其移民歷史、家國情懷與集體記憶皆構成僑鄉地方性的重要表征[3]。與此同時，旅游具有重構人地關系的重要功能[4]，當旅游逐漸成為僑鄉發展的驅動力時，僑鄉地方性不可避免地被加速重構。一方面，在當前僑鄉旅游開發中，我國部分僑鄉采取的僑宅建筑產權收購的措施重構了海外華僑與僑鄉的人地關系[3]，旅游實踐下僑鄉地方意義不斷流變，逐漸成為多元主體共同建構的地方。因此，如何從僑宅產權的視角思考僑鄉地方性重構的過程與機制成為新命題。另一方面，在旅游開發影響下，海外華僑作為僑鄉文化資源持有者逐漸從重要主體變為邊緣人，主體性的變化產生了華僑群體根脈文化認識不深、身份歸屬焦慮和祖地認同消解等一系列問題[5-7]。因此，從主體性和產權的視角去探析地方性重構的過程與機制，這不僅有利于深化對移民在遷移過程中如何影響遷出地的認識，同時對于增強海外華僑的祖籍地認同也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在傳統鄉村旅游社區的地方營造過程中，各主體多是通過具身的方式“在地化”地發揮主體性[8]，而由于海外華僑與僑鄉的缺席關系，其主體性往往是通過間接的形式發揮“在場”的作用[3]，盡管這一現象得到了學者關注[6]，但對于這種突破傳統地域界限背景下海外華僑的主體性在地方性重構過程中發揮作用的具體方式缺乏深入探討。此外，在中國鄉土社會背景下，海外華僑主體性的發揮與僑宅產權制度也有著深切關聯，旅游產權實踐關系著海外華僑的根脈意識、身份歸屬和社會關系網絡，具有獨特的鄉土邏輯[9]，是地方性建構過程中重要的外部動力。因此，僑鄉案例能夠提供建構地方性的外部因素和內部因素之間的關聯，從而更好地理解社會制度和人的主體性對“地方”的共同作用，然而已有研究缺乏對相關問題的探索。

在當前我國部分鄉村旅游社區的實踐中，普通農民雖在土地流轉中處于不利地位，但憑借著擁有的土地產權可以在旅游發展中獲得博弈的資本，進而對鄉村地方性的重構產生重要影響[10]。然而，旅游開發背景下海外華僑產權實踐則存在差異，一方面，由于僑鄉建筑產權的復雜問題使得現行宅基地“三權分置”的制度無法完全解決海外華僑在祖籍地的產權問題，進而使得他們在僑鄉旅游發展中失去議價能力[11]；另一方面，因為大部分僑宅為祖輩遺留，祖業觀念及背后的地方性規范與旅游實踐中的土地流轉需求存在巨大張力[12]。盡管現有研究意識到了祖籍地的產權對于聯系海外華僑的重要性[13]，但是，在旅游情境中，祖籍地的產權關系與海外華僑主體能動性的內在邏輯還是一個尚未深入探討的話題。

基于此，本研究以福建晉江僑鄉梧林村為案例地，通過構建適用于僑鄉地方性重構的分析框架，嘗試從旅游產權實踐引致的主體性變遷中理解僑鄉地方性重構的過程與機制。本研究嘗試回應以下問題：1）海外華僑作為僑鄉原有地方性形成的核心主體，在旅游開發前后其主體性發生了哪些變化；2）旅游開發前后，產權制度和主體性如何影響僑鄉的地方性重構，其背后的影響機制如何。對這些問題的探索與揭示，在實踐上有助于破解僑鄉旅游開發與文化保護的深層矛盾，有助于真正實現海外華僑祖籍情懷的“落地生根”。在理論上有助于彌補旅游領域內對產權制度如何影響地方性重構認識不足的缺陷，為僑鄉的可持續發展提供參考。

1 相關研究回顧

1.1 主體性和地方性重構

主體性主要用來描述人作為實踐主體，在對客體進行實踐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14]，主體性可以通過人們在日常生活實踐中對地方性的體驗和建構來展現[15]。地方性的形成源于主體的情感需要[16-17]，伴隨著主體直接經驗的深入而變化[18-19]。地方主體所生活和體驗的地方性是由人自下而上建構起來的，個人或群體通過一系列的空間實踐活動對地方的文化意義進行展演，地方最終變成了意義與情感的集合[20-21]。顯見，地方性被地方主體通過不斷變化的社會關系和空間實踐持續重構。

在旅游研究中，地方原住民的主體性在地方意義的建構中是一個極為關鍵的因素，他們與地方長期的社會互動實踐是地方文化真實性產生的重要來源[22]。然而，既有研究主要聚焦于地方原住民主體性塑造地方性的實踐策略[23-24]，但對于其主體性發揮作用時背后的權力關系關注較少[25]。在我國僑鄉旅游實踐中，因外來主體加入產生的復雜權力關系會導致僑鄉主體的模糊和原有海外華僑主體性的變化。對于跨越國境的海外華僑群體，權力關系如何在突破傳統地域界限的祖籍地發揮作用還需進一步探討。

1.2 產權制度和地方性重構

地方的制度環境是地方性形成與重構的重要社會背景。作為正式制度之一的土地產權制度對農民主體性的發揮具有關鍵作用[26-27]，其背后代表著鄉村的社會關系、價值觀念和生存倫理，決定著鄉村資源的分配、占有和利用[28]，是鄉村地方性重構的重要制度基礎[29]。但產權流轉對地方性重構的影響并不是直接的，而是作為鄉村旅游發展過程中多元主體博弈的核心，間接影響鄉村主體對鄉村物質景觀、功能活動以及文化意義的改變[30-31]。

在僑鄉社區中，僑宅是聯結海外華僑與祖籍地的關鍵載體，其產權制度作為調節海外華僑與僑鄉人地關系的基礎性制度[32]，能夠界定華僑與故鄉的歸屬關系，形成旅游發展情境下華僑與僑眷之間的利益沖突化解的規則體系[33]。僑鄉旅游發展中，海外華僑同祖籍地的聯系很大程度上同僑宅的產權實踐密切相關。僑宅產權實踐緊密嵌入海外華僑同祖籍地的社會互動與地方協商中，進而導致自身身份認同和地方意義不斷重構[34]。但當前關于僑宅產權的研究主要聚焦其經濟屬性對僑鄉地方性的影響[35]，忽略了僑宅產權實踐所體現的社會與情感屬性，特別是對產權流轉如何引起產權主體實踐變化進而導致地方性重構這一過程仍不清楚，而這也是本研究需回應的一個研究問題。

1.3 本研究的分析框架

綜上，地方性的重構由資本、權力和產權制度等結構性要素和當地居民、地方政府和旅游企業等非結構性要素推動。Pred認為，地方性演變是由結構性要素和主體行動共同作用推動的，結構性要素通過制約主體行動實踐來影響“地方”及其特質的演變[36]。旅游開發成為僑鄉地方性重構的外部核心驅動力量，同時僑鄉旅游開發引致的僑宅產權實踐使得附著在產權上的關系屬性也從傳統情感、社會屬性向經濟、政治屬性變遷[11]。產權制度通過對主體行動的制約發揮對地方性重塑的作用。本研究結合案例地實踐，最終構建了旅游開發影響下僑鄉地方性重構的“制度-行動-地方”的分析框架（圖1），用以探討旅游開發介入前僑鄉地方性的形成和旅游開發介入后僑鄉地方性的物質環境、功能活動、情感意義三維度重構，嘗試解讀旅游開發對案例地地方性的影響過程。

2 研究區域概況與數據來源

2.1 案例地介紹

本研究案例地位于福建晉江市梧林村，該案例地占地面積約為1 km2。目前，梧林村現有人口1855人，海外僑胞1.5萬人，素有“中國華僑博物館”之稱。梧林村具有中西合璧的番仔樓、古羅馬式和哥特式建筑等90余棟華僑建筑，使其成為了華僑文化體驗的重要旅游目的地。自2010年開始，晉江市政府、晉江文旅集團和北京青普公司共同對梧林進行開發，這種“政企合作、多方參與”的開發模式，使得梧林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梧林村在旅游發展過程中蘊含著諸多矛盾與張力。由于僑宅的產權極其復雜，政府及旅游開發商在開發之初甚至遠涉重洋解決僑宅產權問題，最終將全部僑宅的產權買斷。這引發了僑眷與企業、僑眷與政府，甚至海外華僑與梧林村的多重矛盾，他們對于如何保護祖籍地、如何留住鄉愁、如何守住根脈的訴求也日益強烈。從案例典型性看，梧林僑鄉旅游實踐效應明顯，在旅游業介入之前并未發展其他產業，直接從傳統僑鄉社區過渡到僑鄉旅游目的地，其所包含的華僑建筑景觀、血緣倫理關系、海外社會關系以及濃厚宗族色彩等僑鄉地方性均在旅游發展下發生變化。因此，梧林村是典型的觀察旅游對傳統僑鄉影響的理想之地，這是本研究選取其作為案例地的關鍵所在。

2.2 研究方法與調研過程

本研究主要采用質性研究方法，包括參與式觀察、深度訪談與文本分析法。調研過程共分為3個時段。2020年10月—2021年2月，研究者調研走訪了梧林村的全部華僑建筑、民居、宗祠以及政府、企業辦公場所，對梧林社區的整體環境、文化、人口、空間布局、旅游發展情況有了初步了解，并收集了大量的新聞報道、活動通告等。2021年3月—7月，研究者多次進入案例地觀察僑眷與僑眷、僑眷與游客、僑眷與企業經營者之間的互動以及生活方式的變化，并以觀察日記的方式進行記錄。采用圈定式訪談和推薦式訪談相結合的方式對梧林村的30名受訪者開展了深度訪談（表1），其中，海外華僑主要是通過僑眷推薦采取電話訪談，并且這些海外華僑的祖籍地均為梧林。每個訪談對象訪談時間為20～40分鐘不等，有效錄音時長700分鐘，轉化文本材料12萬余字，根據訪談順序進行編碼。最后于2022年4月再赴案例地進行補充調研，進一步考察旅游開發建設、社區發展與居民矛盾狀況等。

此外，為了保證調查結果的準確性，本研究通過收集二手資料的方式獲取梧林村相關資料。通過對當地華僑博物館中的展覽部分做了專項調查，收集了晉江地方志、晉江華僑、華僑世家、梧林故事，以及地方政府頒布的規劃文本、保護條例等政策性文本等一系列參考資料作為補充，分析提取了與本研究相關的文本和數據信息，對已經建立的結論進行檢驗，最終形成三角互證，力求對梧林僑鄉地方性重構的過程形成更清晰的認識。

3 僑宅產權制度變革與地方主體實踐

僑宅產權成為華僑維續身份、增強祖籍地依戀與認同的重要形式[3]。旅游開發實踐下，僑宅產權流轉發生變革，傳統以血緣和親緣為紐帶、在僑眷與華僑內部進行的“血緣倫理型流轉”轉變為以經濟利益為核心，并以合同契約為保障的“市場商業型流轉”。

3.1 血緣倫理型流轉與關系嵌入

旅游開發介入前，梧林僑宅產權流轉是海外華僑與僑眷的自發行為，大多通過口頭形式確認，這種方式保留了華僑對僑宅的所有權和僑眷親屬對僑宅的使用權。其中，社會關系嵌入所形成的人情關系網絡是這種非正式產權流轉運行的關鍵，其對于海外華僑主體實踐的影響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保證了海外華僑主體身份的完整性。血緣倫理型流轉并沒有簽訂法定的合同，沒有規定產權流轉的時間，華僑仍是僑宅的主人，僑眷僅是短暫擁有僑宅的使用權。靈活富有彈性的流轉形式使得華僑掌握了往返故鄉的主動性，如因工作不順或返鄉祭祖時能隨時收回僑宅，確保了身份嵌入祖籍地的靈活性和完整性。“我每年都要回祖屋祭祖，拜拜家里的神龕和老照片，有房子在這里才能說我根在這里。”（Y-04）

二是維續了海外華僑與僑鄉的社會關系。在血緣倫理型流轉中，僑宅成為華僑連接梧林和加強熟人間社會關系的工具。華僑首先將僑宅流轉給自己的父母或兄弟，其次再考慮其他親戚，具有典型的“差序格局”[37]。親友流轉能夠有效節省流轉費用，并且彼此信任可以減少僑宅遭受破壞和僑宅產權無法回收等糾紛。“我們都是知根知底的，一般都是按照他們的要求打掃保護，畢竟以后還會見面。”（C-09）親屬的代理成為保障僑宅功能的重要方式，也間接確保華僑同眷屬頻繁的產權溝通，促進了華僑與僑鄉社會關系的維續。

3.2 市場商業型流轉與華僑的邊緣化

僑宅建筑作為僑鄉文化的獨特符號，亦成為旅游開發中的核心吸引物。地方政府與企業在2010年前后開始對僑宅進行旅游規劃，納入市場商業型流轉的僑宅產權使得華僑與眷屬在旅游發展中被邊緣化，但保證了政府和旅游企業在僑鄉旅游發展中的主體地位。

市場商業型流轉導致華僑在僑鄉的地位被邊緣化。政府和旅游企業通過資金補償的方式獲得了對僑宅的所有權和使用權，華僑從僑鄉的“主人”轉變為梧林的“游客”。“現在我們這所有的僑宅都是政府的了，你們看到的這些朝東樓、德東樓等實際上跟那些華僑沒有關系了，只是保留了他們的名字，成為了一個符號。”（G-02）市場商業型流轉強調產權的經濟屬性，產權被買斷后，華僑與僑眷被迫接受認可“僑宅是集體資產而非祖業”。產權觀念的轉變使得附著在僑宅上的情感屬性逐漸缺失，華僑與眷屬陷入身份與情感斷裂的尷尬境地中。

政府和旅游企業成為僑鄉旅游開發的實踐主體。政府借助企業招標將僑宅的使用權（經營權）轉移給旅游企業，該過程以合同契約的形式確定，旅游企業由此便可以對梧林進行合理開發。與血緣倫理型流轉相比，通過合同契約簽訂的產權流轉周期較長且更加固定，在此期間海外華僑想要返鄉使用僑宅變得不再可能。

由此可見，僑宅產權是海外華僑界定“我者”與“他者”身份的依據，是在移民流動過程中與故鄉得以“錨定”的關鍵。于華僑而言，僑宅產權的轉移關乎著利益、身份和認同，以人情關系網絡推動僑宅產權的血緣倫理型流轉是海外華僑主體實踐的重要體現[38]。而旅游開發實踐下政府和旅游企業以經濟利益為導向，將產權流轉納入市場運作體系，發揮產權的經濟效益。但這種方式忽略了附著在產權背后的社會與情感屬性，導致海外華僑與眷屬在僑鄉旅游實踐中失語和缺位。“我們現在只能作為旁觀者看著他們開發，實在不能接受的地方最多就是發表發表意見，但沒什么用。”（Y-09）在旅游引致的產權實踐中，僑宅的房屋產權結構從“華僑享有房屋所有權-僑眷享有房屋使用權”的兩權結構轉變為“政府享有房屋所有權-旅游企業享有房屋使用權（經營權）-華僑享有房屋象征權”的三權結構[39]，新產權主體的產生是旅游實踐推動僑宅產權關系發生變革的結果。

4 地方主體實踐與地方性重構

4.1 主體性發揮與僑鄉地方性的形成

在20世紀20年代到60年代的40多年間，海外華僑通過經濟投資、情感投入和文化聯結等實踐充分發揮自身的主體性，在與僑眷的互動實踐中賦予了梧林“僑”的地方特質，使梧林的物質環境、功能活動和情感意義等逐漸與周邊村莊出現顯著差異。

1）經濟投入的積極性。憑借共同的歷史文化、社會關系以及地理鄰近性，梧林華僑在“幫助自己人”“回報家鄉”等社會規范推動下積極對梧林進行經濟投入，幫助梧林建立跨國經濟合作，從而促進祖籍地更好地嵌入跨國商貿網絡。如20世紀40年代梧林華僑相繼創辦的“三合興”“隆泉布莊”“隆泉公記”等商號均通過血緣、地緣、親緣關系的再生產與僑眷建立了廣泛的跨國商業關系。“以前我們村的人非常喜歡出國打拼，我們在那有好多華僑。很多跨國公司的員工都是我們的同鄉，商業網絡很多都是由親屬網絡所構建的。”（C-03）海外華僑充分調動自身的資金、信息、知識和技術帶動僑鄉產業發展，使得僑鄉的產業結構、產業聯系和發展布局具有了跨國色彩，形成了閩南地區獨特的經濟與地理特征。

2）情感投入的主動性。海外華僑對僑鄉的主動情感投入具有雙層結構，既包含與祖籍地家庭純粹、真摯的真有之情[40]，也包含與祖籍地宗族應有的、義務層面的應有之情[41]。

真有之情投入體現在對祖籍地親人的牽掛。同家庭親人建立的情感關系是發自心底，并按照心思去行動。在20世紀20年代末，為了有效改善僑眷的生活條件，大批華僑通過僑批1寄回錢財和建筑圖紙供眷屬修建房屋，“呂宋錢，唐山福2。”（C-01）眷屬們為了感激華僑的撫育和關照，修建僑宅時在外觀上保留華僑對于西式建筑的設想，而在建筑的內部則遵照中國傳統的建筑結構，由此僑宅具有了中西合璧的風格，這種“外洋內中”的建筑成為梧林地方性表征中最為重要的物質景觀（圖2）。

應有之情的主動投入體現在與祖籍宗族的聯系。在蔡氏宗親會“造福桑梓、澤被后世”的號召下，華僑于抗日戰爭前后通過僑批、捐款等形式積極參與梧林的學校建設、宗祠翻修和道路整修，改變了梧林的物質空間形態，而相應的眷屬則通過立碑、頌文和冠名等方式將華僑的功績銘刻于梧林空間中。與此同時，梧林華僑還利用自身所擁有的社會資本主動參與僑鄉治理。如海外華僑同蔡氏宗親會在1930年共同成立梧林報恩社，社團組織成員中華僑占比達到了60%，雙方還通過制定《梧林報恩社章程》實現了對梧林婚喪嫁娶、宗族祭祀、儀式慶典等事務的治理。在此過程中，華僑積極主動承擔僑鄉治理中應扮演的角色和應履行的權利義務，有力地提升了僑鄉社會治理的水平。

3）文化聯結的自覺性。海外華僑在與僑鄉的互動實踐中大膽地將西方文化和中華傳統文化進行文化聯結，在對外來文化認識、反思和交流的文化自覺過程中形成了獨特的僑鄉文化[1]。這種聯結以構建聯結網絡、尋找聯結節點和形成結構耦合為特征。首先，梧林華僑以血緣地緣網絡為基礎建立起文化聯結系統，強大的宗族網絡使得僑鄉文化的形成成為了可能。“真正的華僑文化應該是家長里短的，是記錄愛國愛家的。”（C-13）其次，返鄉華僑成為文化聯結的重要節點。雙重的文化背景使其能夠完成對自身文化的檢視與反思，他們在與僑眷的日常交往中鑒他知己，自覺發揮文化精英的影響力。最后，華僑所傳播的文化在需求結構與內容框架上與梧林本地文化高度耦合。梧林本地有互勸互助、揚善懲惡、勤儉作則的家風，而華僑所提倡的忠孝仁義、禮義廉恥恰好與其實現了相洽相融。

4.2 主體性變遷與“去地方化”

2010年之后的旅游開發使得更多主體介入梧林發展，在此過程中，地方政府統籌兼顧旅游治理問題，成為旅游發展的主導者；旅游經營人員具體落實各項旅游事務，是旅游實踐的推動者。多元主體介入下華僑主體性快速變遷，逐漸喪失了參與旅游發展的權利和能力，梧林地方性呈現“去地方化”趨勢。

4.2.1" " 經濟參與意愿降低與僑資的式微

海外華僑在梧林吸引外商投資中曾發揮了關鍵作用，然而在僑鄉旅游實踐中，海外華僑在經濟參與方面的主體性發揮受到旅游企業和政府多重規訓策略的掣肘，導致其經濟權利無法得到有效實現。實地調查顯示，梧林華僑曾經通過僑匯、建企業、捐款等多種形式每年能為梧林帶來幾十萬到上百萬元的收入，然而旅游開發之后由海外華僑所帶來的收入已經微乎其微。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是旅游開發所帶來的綜合產業效應已經能夠使梧林自主走上轉型發展的道路，僑資對梧林經濟的影響已經相對較低。在這種比較優勢下，政府在進行旅游開發時的招商引資也主要以內地企業為主，對僑商的優惠政策與優惠力度相對不足，降低了華僑對梧林投資的熱情，導致海外華僑對僑鄉的經濟參與意愿逐步降低。

4.2.2" " 身份自主意識的消解與景觀商業化

梧林被稱為僑鄉是因為這一特殊的地域文化被海外華僑在情感上所認同，祖籍地是其尋找身份來源和認同歸屬的重要載體。然而隨著旅游開發的不斷深入，特別是隨著2017年僑宅產權收購的完成，失去祖籍身份象征的海外華僑面對僑宅景觀的重建和地方象征意義的消失，感到自身陷入“無源之水、無根之木”的尷尬境地。“感覺這個地方和記憶中相比已經變化了太多，回不去的是鄉愁。”（Y-08）2017年青普公司進駐梧林后，通過主導“追憶梧林·梧林改造工程”形塑昔日華僑的生活情景；將原本存放祖先牌位的神龕異地搬遷以方便開發；通過遺產規劃、文化景觀改造、華僑博物館建設等方式打破了梧林原有的以祠堂為中心的空間布局，一些僑宅建筑被改建為餐飲、娛樂等消費空間，梧林從華僑祖籍地轉向文化遺產旅游地。值得注意的是，海外華僑的祖籍意識嵌入在祖籍地的物質環境、社會關系與文化符號中，當構建身份認同的祖籍空間被重構以后，海外華僑的身份自主意識也隨之消解，其突出表現為不再參與梧林的祭祖儀式、修祠堂和續家譜等活動，梧林也因與“僑”的聯系衰微而逐漸淪為僑屬社會[34]。

4.2.3" " 文化建設能力流失與僑鄉文化異化

僑鄉文化是海外華僑文化與僑鄉傳統民間文化互動的產物[42]，華僑理應成為僑鄉文化建設和發展的主體，但是在旅游開發的經濟利益導向下，政府和旅游企業逐漸成為僑鄉文化建構的主體，華僑在僑鄉文化建設中的地位越來越被邊緣化。其一，為了充分提升華僑文化遺產的價值，政府在宣傳手段上對僑鄉歷史進行了選擇性表征；側重對僑鄉輝煌歷史的展現，將華僑下南洋謀生的歷史表征為“中國人的海外奮斗史”，為生計奔波勞累也被提升到“民族尊嚴”層面，而有關華僑與宗族互動的歷史和建造僑宅的炫耀目的則被選擇性忽略。“華僑文化應該是華僑與家庭和宗族交往中的傳統儒家家庭文化，但這些現在都很少講了。”（C-12）因此，旅游開發實踐下的僑鄉地方性就不可避免地呈現出國家權威與意識形態。其二，擁有梧林開發權和經營權的青普公司通過訪談老華僑用口述歷史的形式豐富梧林的華僑文化，這些口述歷史最終被旅游企業進一步形塑，按照市場所認同的華僑形象包裝，由于脫離了原有的情境，因此并不能引起華僑的共鳴。其三，在僑宅產權被收購后，華僑群體后續參與僑鄉文化生活的程度并不高，華僑對僑鄉文化的傳承和創新能力流失，導致大量商業文化侵入僑鄉，僑鄉原有的文化價值體系正被逐漸異化。

5 結論與討論

5.1 結論

本研究將產權制度制約下社會主體的主體性變遷驅動主體實踐繼而影響地方性重構視為核心機制，基于“制度-行動-地方”的分析框架，揭示了旅游實踐前后華僑主體性變遷與僑鄉地方性重構的過程（圖3）。

第一，旅游開發前后，海外華僑在僑鄉實踐中體現出的主體性發生了顯著變化。旅游開發前，華僑主體性發揮表現為經濟投入的積極性、情感投入的主動性和文化聯結的自覺性。而開旅游發后，華僑主體性表現為經濟參與意愿降低、身份自主意識消解和文化建設能力流失。

第二，在跨國背景下，僑宅產權不僅遵循價值理性規則規范海外華僑的主體實踐，同時還能利用人情關系網絡隱性地調適海外華僑與僑眷的日常關系交往。而旅游開發實踐則推動僑宅產權從血緣倫理型流轉轉變為市場商業型流轉，產權結構中的權力不均衡導致僑鄉空間話語權由產權主體向權力主體（政府和旅游企業）轉移，導致華僑與僑眷在旅游發展實踐中失語和缺位。因此，僑宅產權變革是解釋旅游開發影響下僑鄉差異性地方主體實踐的底層邏輯。

第三，旅游開發介入前后僑鄉地方性重構是海外華僑與僑眷的互動實踐轉向不協調的多元主體實踐的結果。其中，政府和旅游企業運用規訓和形塑的策略，使得僑鄉“我者”地方性摻雜了“他者”的意識形態。華僑在經濟、情感和文化等方面主體性的變遷使得地方性重構并沒有在維持自身文化基因基礎上進行延伸，一定程度上喪失了地方的原真性。

5.2 討論

本研究通過分階段闡釋僑鄉地方性重構的過程，從微觀尺度上增進了對“移民-地方”互動關系的理解，對已有研究的推進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關于移民的人地關系互動與地方協商研究-大量聚焦于移民與遷入地的互動過程，而對于移民如何與遷出地（故鄉）互動協商的研究相對較少，甚至移民能否與故鄉保持長期有效互動曾受到質疑[43]。本研究則表明-盡管海外華僑身體遠離故土，但根植于中國鄉土情境下以血緣倫理為取向的人-地情感關系能夠積極能動地建構和改造地方，在文化結構上具有獨特的人情社會機制。這一“缺席的在場”既是對主體性在突破邊界的限制下如何進行地方性重構的補充，同時也是對關于地方性形成中“關系能夠建構地方”這一核心觀點中“關系”內涵的進一步拓展[44]，為理解主體與地方的關系提供了一種動態、多元的視角。

其次，本研究在僑鄉旅游特殊情境中討論了僑宅產權流轉對主體實踐的能動和使動作用，揭示了僑宅產權是限制海外華僑主體性發揮的底層邏輯。現有關于華僑華人的研究多強調道義、情感和責任等對于聯系家鄉的重要性[43、45]，但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這種傳統紐帶存在著時代局限性[46]。本研究揭示了僑宅產權在海外華僑主體性變遷中的價值理性規制和情感隱性調節作用。這一發現有力地豐富了產權對移民主體地方實踐作用關系的認識和有關“移民-地方”人地關系的研究范疇，同時也能夠為新的時代背景下如何延續海外華僑對祖籍地“根脈意識”提供新的理論視角。

最后，本研究對地方性重構的機制研究也有所貢獻。以往關于地方性重構研究中主要是二元化的探討結構因素與行動因素對地方性演變的影響[47]，但不同因素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具體的重構情境[48]。本研究表明，對于僑鄉這類特殊的地方，產權制度變革能夠通過影響主體實踐間接影響地方性重構。簡言之，本研究將產權制度與主體性綜合起來去解讀旅游實踐下的地方性重構，構建了適用于移民流動情境下地方性重構的分析框架。研究結果凸顯了根植于地方的原有主體在地方性建構中的重要作用，進一步回應并完善了地方性重構研究的理論體系[49]，為移民與地方研究提供了新啟示。

旅游實踐下僑鄉地方性重構的案例雖有著特殊的地方情境，但其重構過程中如何在地方原有主體缺席的情境下維續和延伸地方性，如何處理好產權流轉與旅游開發的矛盾等問題卻是眾多僑鄉乃至移民遷出地所面臨的共性問題。可以肯定的是，旅游實踐下多元主體的介入是這些旅游地必須經歷的過程，但應深刻認識到-地方性其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這一地方被某一群體在情感上所認同。因此，旅游實踐下的地方營造應與地方的人發生積極關聯，在尊重原有地方主體的基礎上構建新的、協調的主體間性關系，在保持地方內核不受破壞的同時謀求地方性變革與創新才是地方性重構的真正出路。它將有力緩沖因旅游所裹挾的現代性要素與地方文化建構之間二元對立的矛盾，有利于緩解因移民而導致的緊張的人地關系問題。最后，受限于訪談的數據收集方式與質性的個案研究，研究結論能否廣泛性推廣還需要進一步的實證研究，并且基于微觀尺度上從移民的日常生活、認同與情感等視角觀察其與地方的互動關系，特別是海外華僑群體與祖籍地的情感關系，還有于持續的跟蹤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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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f Changing Subjectivity in Overseas Chinese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Placeness in the Qiaoxiang under the Practice

of Property Rights in Tourism Destinations—

Evidence from the Wulin Village in Jinjiang， Fujian， China

YANG Yong1，2， ZOU Yongguang1， ZHU Yao3

（1. College of Tourism， Huaqiao University， Quanzhou 362021， China;

2. Business School of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3， China;

3. Management College，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000， China）

Abstract： A Qiaoxiang is a village that is at once an ancestral home and a spiritual home for overseas Chinese. It is a matter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reveal the process of changes in subjectivity and placeness among overseas Chinese after tourism development campaigns to promote a sense of identification with China and ancestral identity among overseas Chinese. This qualitative study uses an “institution-action-place” analytical framework to investigate the case of Wulin village in Jinjiang city， Fujian province， China and to describe the process and mechanism of the changes in subjectivity and placeness in the Qiaoxiang among overseas Chinese under the practice of property rights in tourist destinations. The study reveals that subjectivity among overseas Chinese changed significantly after the tourism development campaign. They became more positively disposed toward economic investment， the initiative of emotional investment and the consciousness of cultural connection to the dissipation of the sense of identity autonomy， the decrease of willingness to economic participation and the lack of cultural construction capacity. The property rights of overseas Chinese houses have a value rational regulation and emotional implicit adjustment effect on attitudes among overseas Chinese. Tourism development has promote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property rights relationships of overseas Chinese residences. In the process of changing from blood ethical circulation to market commercial circulation， the unbalanced distribution of power in the property rights structure eventually leads to the practices of different local subjects. The transformation of property rights is the underlying logic explaining the change in overseas Chinese attitudes toward tourism practices in overseas Chinese hometowns. The reconstruction of placeness in the Qiaoxiang after the tourism development campaign is the result of a shift from the interactive practice of overseas Chinese and their families to the uncoordinated practice of multiple subjects， which leads to the trend toward “de-localization” in the reconstruction of a sense of place. Theoretically， this study enriches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spatial practices of migrants and the dynamic evolutionary laws of human-land relations in local negotiation， and also provides practical insights for tourism development and cultural heritage protection in diaspora areas.

Keywords： Qiaoxiang; practice of property rights; subjectivity; reconstruction of placeness; overseas Chinese tourism

[責任編輯：宋志偉，劉" " 魯；責任校對：吳巧紅]

［基金項目］本研究受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僑鄉旅游社區重構賦能華僑華人祖地認同的內在機制與實現路徑研究” （23BGL175）資助。[This study was supported by a grant from the National Social Science Foundation of China （to ZOU Yongguang） （No. 23BGL175）.]

［收稿日期］2022-02-17； ［修訂日期］2023-04-19

［作者簡介］楊勇（1997—），男，河南信陽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華僑華人與旅游；鄒永廣（1984—），男，江西南昌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為旅游安全、華僑華人與旅游，E-mail： ygzou2009@126.com，通訊作者；朱堯（1995—），男，湖北荊州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旅游社區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