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諾諾
自古以來,生命的有限性始終困擾著人類,豁達如蘇軾也曾對著滾滾長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為此,無數人曾向往甚至試圖獲得永生,如秦始皇遣徐福仙島問藥、漢武帝筑高臺接仙露,埃及法老死后把身體做成木乃伊以求靈魂永生。古人的永生或許局限于身體的長存,今人卻在云計算、人工智能、腦機接口等科學技術的日益發展中,更多地討論起數字永生,去年春節時大熱的《流浪地球2》中就出現了“數字生命計劃”這一概念。雖然意識上傳仍有諸多爭論,但我們的想象可以走在前端,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意識在云端快活,肉身又將如何?
意識上傳技術成熟后,在云端生活的人們的身體將面臨什么樣的遭遇?
霍梅祖上闊過,但那是爺爺那一輩兒的事兒了。她沒見過爺爺,準確來說,是沒見過實體的爺爺。
小時候,爸爸常在客廳的牌位前對著霍梅滔滔不絕——爺爺曾是城里最好的擺渡人。那些達官貴人上了年紀,在揮霍完一生之后的某個時刻,預感死期將近,便會花大價錢請爺爺上門。
爺爺來做最后一程的擺渡人,安全、精準、莊重,把客戶的意識送抵云端,才可謂功德圓滿。
爸爸說著,嘴里噴出酒氣,霍梅皺皺眉頭,那又如何呢?爺爺靠一雙巧手和出色的Debug①能力,將二百零三個有名有姓的富豪送上云端,積攢下的家產除去自己的冷凍費和意識上傳費,剩下的,幾十年間不還是讓爸爸敗光了嗎?
但她沒有說破,爸爸已經夠難過的了。
去年,為了湊齊爺爺意識服務器的租金,他把爺爺的身體典當出去,這個家像綁上了千斤秤砣,在河流的漩渦中越墜越深。
每次爸爸喝了酒,壯志豪情地盤點完家族往昔的榮光,便會在牌位前痛哭流涕一番。等再晚一點兒,爺爺“顯靈”了,懂事的霍梅就悄悄關上房門,把時間留給這對虛實相隔的父子。
此時,無論外邊的爸爸如何吵鬧,她都可以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模擬器里一遍遍練習擺渡之術。
這是爺爺留下來的手藝,爸爸教過她,但教得不好,經過多年酒精浸泡,父親那雙手連開顱鋸都拿不穩。擺渡之術的精髓在于將電子情絲與腦內的神經簇細細相連,不能出錯,更沒有重做的機會。只有每一條電子情絲都就位精準,適時啟動“河流”,才能在人死后的最佳時間里完成意識上傳。
模擬實操時,最常見也是最棘手的情況,是情絲與神經簇糾纏在一起。它們太細了,也太滑了,盤根錯節地繞成一個“毛線球”。一氣之下霍梅想統統剪斷了事,可只要這樣做了,模擬器就會判定該意識報廢,手術失敗。那樣,這次失敗的模擬會記入學籍檔案,她距離成為一名合格的擺渡人就又遠了一點兒。
她吐出一口濁氣,暫停了練習,將門打開一條縫——爸爸在沙發上睡著了。她找來毛毯給他蓋上,然后點了三根香,插在香爐上,叩首拜了拜。可面前的牌位沒有絲毫反應,她只好去查了查家里的無線網——果然是欠費了。她將父親昨天給自己的早餐錢充進網絡賬戶,重啟路由器,過了好一會兒,爺爺的牌位才亮起來。
“尊考霍比特之位”。
牌位上的字從黑色變為紅色,最后成了刺眼的白色。一束強光從銘文中透出,精準照亮那三根燃燒著的香冒出的輕煙。在丁達爾現象的作用下,這一方煙塵里顯現出全息投影,是一位身著中山裝老者的樣子。
“霍梅。梅梅。長大了,爺爺是多久沒見你了呢,長這么大了。工作了吧?快結婚了吧?”
“還沒那么快,下個學期才中考。您在云上待太久,對時間流速的感知和我們不一樣了。”
“哦哦,中考,對!中考!梅梅想好去哪所高中了嗎?”
“一中。”
“重點中學啊,那還得花大力氣學文化課。難道你不想做擺渡人了?”
“當然想做,但總覺得如果現在放棄了考大學的機會,還是有點兒可惜。”
“擺渡人可不是那么好當的,如果不花時間,不勤于練習……”
“不好當,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霍梅低頭重復,“像您一樣,學成一流的擺渡之術,為眾生解脫,同時攢下一份家業……哪兒有那么容易呢?”
“神經簇很細的。”爺爺說。
霍梅抬起頭,“嗯?”
“但越是細的東西,越考驗人的心智。爺爺靠著做擺渡人,一輩子攢夠身體冷凍和意識上傳的錢,這兩項服務,在我們那個年代是天文數字。尤其前者,全球每年支付得起冷凍費、進入液氮罐的人不會超過二十個,你爺爺就是其中之一!”
“可別提您當年買的這兩項服務了,續租費每年都在往上漲……”
“能做到這一切,爺爺的秘訣就是——你聽說過一個米缸的故事沒有?”
“米缸?”
“你知道在古代農村,擁有什么樣的品質才算是一個好媳婦兒?勤勞、善良、樂觀……雖然這些都重要,但是最好的媳婦兒會有第二口空米缸。每天晚上燒飯時,都會從上鍋的米里舀出一小勺放入第二口缸,日久天長,空米缸漸漸就滿了。這在平日里不算什么,最多是家人晚上少吃一口飯。但一旦年景不好,莊稼田有了旱澇,這口滿滿的米缸不僅能填飽家人肚子,還能救下其他人的命。”
霍梅思考良久,說道:“您的意思是,要成為一個好的擺渡人,重點在于平時積攢多余的技能……直到關鍵時刻來臨?”
父親在沙發上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嚕。
“你可以這么理解。”霍比特點點頭,“你的爸爸,我是不指望了,但是你,梅梅,你還年輕,霍家的希望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
“爺爺,我不知道爸跟您說了沒……下個禮拜又要續當了,續當得還利息,您的身體在保險庫里,算上保存費和保險費,現在還差一半沒湊出來。”
老爺子一聽就急了,“那不行,得把錢湊出來,就算是你不去念高中了,也得把錢湊出來。當初你爸說只是救急,如今一年過去了,非但沒有贖回來,連續當的利息都湊不齊!再這樣下去,我的身體一定會被那些機構解剖,到時候我的這雙手……”
爺爺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兩秒的時間里,牌位打出的光線發生了微小形變,一陣頻閃后全息投影消失,案臺上只剩下三縷青煙裊裊升起。
霍梅猜,大約是剛剛充的網費花完了。
最終,為了湊出續當的錢,霍梅沒有繼續念高中,而是選擇了更加經濟實惠的職校。
從那時開始,霍梅的訓練項目就加上了極細神經簇連接。其實,對于大部分人類客戶,一百微米尺度的練習就已足夠,但霍梅仍執著于操控微型機械臂進行十微米尺度的連接練習。
她的視力越來越差,可正是爺爺的“米缸”意識——那些額外的訓練,讓她最終以年級第一名的成績從職校畢業。
可是天不遂人愿,就在霍梅求職的那一年,擺渡公司上市了。跨國大公司通過資本干預立法,擺渡人再也不能獨立接單,人類死亡后的意識上傳服務必須納入市場的運營監管體系。
這讓她重振家業的夢想落了空。
無奈之下,她只能入職擺渡公司,成為大企業里一枚小小的螺絲釘,奔波在醫院的康養病房之間,用祖傳下來的手藝為自己謀得一些基本的生存資料。
“爺爺,”霍梅家里的香又點燃了,“您能告訴我云端世界究竟是怎么樣的嗎?”
“非常不錯。在這里,我有漫長的時間,可以體驗世界上最壯闊的風景、玩刺激的游戲,還能和不少人類精英做朋友呢,有國家總統、企業大亨、充滿想象力的藝術家……可惜啊,去年你爸死的時候沒錢買擺渡服務。現在沒有擺渡公司的許可,你也不能私下給他做意識上傳手術,他沒福氣享受云上的好生活咯。”
霍梅猶豫了一會兒,鼓起勇氣說:“爺爺,這次我是來跟你商量的。您已經在云端生活了那么久,既然那里的生活您挺滿意的,那么您的身體……是不是就不要了?反正您以后大概率也不會再回到現實世界了。”霍梅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了一眼祖父的臉色,繼續說道,“父親死了以后,家里就剩下我,每一次續當都太難了。利息滾著利息,每次續當都要比上一次付更多。光是供著冷凍的身體和繳清您的云服務器費用,我都已經很吃力了,真的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把身體贖回來……”
“別打我身體的主意!那具身體可是有著世界上最巧的一雙手,如果落入了擺渡公司手里,霍家祖傳的技藝就都要被他們偷走!”
“可是,之前為了湊齊續當的錢,我已經放棄了高中、放棄了大學,現在沒日沒夜地工作,不敢生病,也不敢休息,都是為了……”
青煙中的霍比特老爺子氣得跳起腳來,“那也不能對不起祖宗!”
霍梅沉默良久,“三個月后,是繳納利息和滯納金的最后期限,如果不續當也不贖當,您的身體就會歸為絕當,進行公開拍賣。”
“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如果那具身體真的充了公,你就是霍家的不孝女!”
“爺爺,您誤會了!”霍梅嘆了口氣,“既然您不愿意,拼了命我也會把那具身體保住。只是我想請您好好想想,有沒有什么您能想起的銀行賬號,或者信托基金。”
爺爺的語氣軟了下來,“沒了,你爸問我要過好多次,要是有,我早告訴他了。”
“那……我明白了。我再去想想辦法。”霍梅轉身,準備離開。
這時霍比特老爺子叫住了她,“如果真的撐不下去了……”
霍梅一愣,回頭,以為爺爺將回心轉意。
“真的撐不下去了的話,就想一想那個空米缸的故事。只要平日里多積攢下余糧,苦一苦自己,說不定眼前的困難就能迎刃而解。”
苦苦自己?霍梅聽罷,苦笑著點點頭,示意爺爺自己會照做。
之后的三個月時間里,霍梅變得愈發拼命,她不僅向公司申請了更長的工作時間,還愿意接那些灰色訂單。總有一些人,他們取得財產的方式并不值得夸耀。雖然他們肯付更多的擺渡費,但同事們對這種訂單是避之不及的,誰會愿意為大毒梟或詐騙犯做意識上傳呢?況且,一般這種主顧為了維護個人隱私,會要求擺渡人單獨前往偏僻的住處,這更增加了工作危險。
霍梅無暇顧及“如果上傳時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會不會被滅口”這種風險,此時,懸在她頭頂的利劍來自三個月之后,爺爺的身體一旦上了拍賣行,那么一切努力就將付諸東流。
最終,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最后期限的當天,滿臉疲憊的霍梅出現在了當鋪。
“喲,小姑娘,來續當?”
“贖當。”
當鋪掌柜從頭到腳打量眼前人,這些年見她從需要踮著腳尖夠柜臺的小姑娘,長成一個成熟的擺渡人,卻不曾想到,與她一年一度的交集,竟然要止于今天。贖當的金額隨著年歲一點點滾大,她真的弄到了那么多錢?這是絕無可能的。
掌柜低下頭查看著賬目,霍比特身體那一欄后面的贖金末尾,跟著一連串零。
“贖當?依我看,你爺爺的身體,不贖也罷。原本,那些富人把意識上傳到云端后,總想給自己留個后路,怕哪一天服務器崩潰,或是在虛擬世界待得厭煩了,留著個身體,好讓自己還能夠回來。但事實上吧,意識上傳技術成熟了那么多年了,真正愿意回到現實世界的人,一個都沒有。所以啊,別太逼自己了,錢就留著花,至于老爺子的身體嘛,我們會給他找個好下家的。”
“錢已經打到當鋪戶頭了,一會兒你自己去看。”
掌柜一驚,再去看那條賬目,確實,在短短的幾分鐘內,那一長串數字消失不見了。
“這是當票,現在我們兩清了。”霍梅將憑證放在柜臺上。
“哦……好。”雖然掌柜也沒想清楚霍梅是怎么湊足這筆天文數字的,但他沒理由阻止霍梅贖當,“那么,請承典人隨我來看看當物。”
霍梅隨著掌柜走過一條悠長的布滿了紅外線檢測設備的暗巷,在一扇厚重的倉門前,他們停了下來。掌柜輸入了自己的虹膜信息后,倉門緩緩打開。
“這就是您的當物,霍小姐。”
那是做成一口棺材狀的液氮罐,霍梅仔仔細細檢查了上面的封條,確認無誤后叫來了專用的冷鏈貨車,帶走了爺爺的身體。
“你說,她是怎么做到的?”掌柜下班回家后,將今天的困惑告訴了妻子。
“人到絕境,總會想出辦法來。”
掌柜點點頭,他決心忘掉這件事,專心吃飯。可是,此時智能語音助手自動播報了一條新聞——只有新聞與當事人密切相關時,才會繞開設備的權限進行自動播報:
“本市今日中午發生一起死亡案件,死者為一名年輕的擺渡公司雇員。死者屋內發現大量意識存儲器,專家推斷,其利用職務之便,儲存了帶有部分客戶隱私、賬戶信息的意識,在他們死后的短時間內,使用這些信息盜取其賬戶資金。而在事情敗露之后,該雇員選擇了畏罪自殺……”
“等等,打開那條新聞,里面有沒有提到死者房間里發現了別的尸體?”
“沒有。”語音助手說道。
掌柜站在飯桌前思索良久,腦海中似乎串聯出了案件的大概樣貌。他在典當行工作多年,見過窮困潦倒的敗家子,也見過想湊到本錢東山再起的妄人,但像霍梅一樣瘋狂的賭徒卻是第一次見。
此時,城市郊外的雨幕中,一輛豪華的自動轎車高速駛過,一位著中山裝的老人透過車窗最后一次打量這座城市。
明明是趟長途旅行,他卻沒帶任何行李,唯一隨身的是抱在胸前的那一塊小小的牌位。他摳了摳刻在上面的“霍比特”三個字,牌位投射出一個模糊不堪的全息影子。
“梅梅,你竟然想到這樣的方法!悄悄留存這些人記憶中的賬號密碼……現在好了,那些人都在云上,沒一個是好惹的,看了新聞都要找我算賬了!”
“那得你自己想辦法嘍,老爺子。事實上,以后給不給你的云服務器續費這件事,還要看我的心情了。”霍梅笑笑說道。
那個年輕女孩兒帶著犯下的罪惡“畏罪自殺”了,還好,這具老人的身體也不算太難用。現在,她的空米缸里塞滿了危險人物的不明收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① 排除故障,調試程序。
【責任編輯 :周 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