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
這世界上的所有景物,都給我一種深陷“綠色冬季”的感覺。
這個意象不是我發明的,是從書上看來的,但我已經忘記了那本書的名字,正如人類在逐漸忘記自己的故事。不過,世界上的統治者還算不算人類,是個有待思辨的問題。我只能自信地認為,只要我在,人類就還在,因為我是唯一遺存的人類之子。我被“發掘”出來,只是因為一次巧合,甚至世界本身,都非常“巧合”。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代際飛船“瑞亞”自動迭代而來的,它日復一日進化,變成了一個自組織的天地,即把萬物分解為基本單元,組成龐大的混沌系統,并循環利用資源,生成世界上的一切。由于高效積存資源,飛船自身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厚,新增的地下空間被密密麻麻的自組織纖維覆蓋,儼然成了小小的流浪星體。那天,地底有個區域產生了纖維瘤,剛好在資源管道支線處斷裂,自組織液淤塞成了一個山包。自動修復需要半個循環周期的時間,人們等不及了,只得派出“深航員”,就是深入自組織飛船內部工作的人,去修復那處泄漏。
深航員們挖了個洞,穿過各種空洞和氣泡,在密密麻麻的自組織纖維中深入,竟偶遇了一個冬眠艙,它不知已被纖維層埋葬了多少年。深航員們花費很大力氣才打開冬眠艙,救出了我和十 一個死鬼。那十 一人因為艙室故障,都已經變成了干尸,只有我還茍延殘喘、未得安息。他們又向四周挖掘了很遠,卻沒有發現其他的冬眠艙,只得作罷。此時新的自組織纖維已經在來路上擴散,如果不趕快回去,恐將迷失在船體之內。于是,他們把我一人帶了回去。在自組織飛船內部,說不定還深埋著不少像我這樣的遠古遺民,但沒有人能找到他們,他們大概注定在沉睡中逐步磨損生命,直至化為枯骨。
以上過程,都是深航員工會副會長藍克絲講給我聽的。這任人擺布的過程,讓我既有些羞愧,又毛骨悚然。如果再過些日子,可能我自己也會淪為干尸。經過幾周恢復,我逐漸適應了“瑞亞”的大氣環境。但是,我卻無法適應這樣的人類社會。自組織系統在“瑞亞”表面生成了如母星一般的地勢地貌、樹林城市,以及外觀與我毫無差異的人類。因為資源所限,飛船為人類增加了1%的隨機性,這樣在制造人類時,可以降低25%的資源消耗。這些人被稱作“減料者”,除了我之外,整艘飛船的人都是減料者,包括深航員在內。他們的血是棕色的,這是自組織液的顏色,不僅流淌在人們體內,也流淌在植物的莖脈中、樹根里,以及地下無數纖維深處。
但我的血液是紅色的。在這里,我是異類。我聽到有人私下叫我“紅血人”“純血鬼”。我對顏色的感知越來越敏感,也開始注意自己的言行,避免給人留下與眾不同的印象。雖然合成空氣偶爾會刺痛肺部,但我常去工會外面的小山坡上,一坐就是半天,觀看這個既不斷流淌,又死氣沉沉的世界,假裝正在學習和記錄地形地貌。這里的地表是簡單的裸蕨類植物組成的苔原,它綠意盎然,但由于“瑞亞”那神跡一般過于宏大的謙卑,它又像寂寥冬季的畫卷,令人迷惑、不可理喻、冷酷無情。這就是母星上從未出現過的,綠色的冬季。
兩周過去了,藍克絲女士大概認為我的心理健康有問題(這是必然的),為我派來一個助手,是在工會心理部門工作的女孩,叫作梅子。藍女士說,如果對梅子不滿意,盡可以開除她(反正到時候就讓她從工會滾蛋),如果對她滿意,就讓她一直在我這兒工作(反正她在工會也是個多余的人)。我覺得藍女士只是在剪除異己,但也只好答應,因為實在想不出理由拒絕“救命恩人”的好意。
梅子的到來攪亂了我的生活,因為歷盡過往的漫長歲月,我從沒和這樣跳躍而脫線的人一起生活過。自從復蘇以來,我吃東西非常小心。對我的純人類胃口而言,流淌著自組織液的食物簡直難以下咽,說不定還會隱藏毒素,引起生命危險。梅子來的第一天,非常主動地幫我分辨食物,引導我吃了一些此前從沒吃過的東西,導致我上吐下瀉,差點兒撒手人寰。第二天,我在住院中度過。第三天,我發現梅子的脾氣不算太好,經常處于一種自怨自憐的不耐煩狀態,話語不多,讓人猜不透在想什么,有時又語無倫次,目光常盯著我背后的墻壁,身上微微發抖。第五天,我開始懷疑梅子是來幫忙還是來添亂的。這天我們搬到了工會安排的新住所,房間地上有三層,還有個花園,里面布滿了奇形怪狀的蕨類植物,與“瑞亞”特有的自組織纖維和金屬零件、扭曲芯片纏繞在一起,一到夜晚便瘋狂生長。新家里,我對所有物品一頭霧水,梅子卻不能完整地向我介紹物品功能,也不會描述環境,只是機械地帶我做這個做那個。朝夕相處一周后我才知道,她已經在工作場合被辭退了多次,她的緊張兮兮、患得患失,只是因為害怕再次犯錯誤被趕走而已。但重大錯誤還是到來了,那天是個大晴天,系統生成的天氣晴朗得有些過分,以至于梅子晾在外面的衣物著了火。
——他媽的,著了火。她把白磷稀釋液當成了衣物柔順劑,噴涂在褲子表面。那是我從冬眠艙帶回來的唯一 一件褲子,卻在光天化日之下著了火。
僅存的紀念品,與過去聯系的信物,完蛋了。大概是上天讓我斬斷與過去的情根。我很無奈,很想生氣,但又有種深深的無力感,覺得沒必要和假人一番見識。她理解不了我,自然也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理解不了回憶和情感的意義,更理解不了自己犯下了什么錯誤,埋葬了怎樣的個人史。于是,我一言不發地去收拾灰燼,把燒焦的衣物扔進了回收池。凡是進入池子的,都會成為“瑞亞”反復循環的資源。梅子哭了,她非常悲傷地坐在地毯上,低著頭,似乎那場火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我沒有理她,一直到了晚上,到我忍受不了饑餓時為止。我站起來,找了半天才在三樓角落里找到她。她似乎在收拾本就不多的行李,把一把閃耀紅色光澤的遮雨傘塞進背包,又拿出來,再塞回去。
“我需要食物。”我盡量有禮貌地說,“尤其是分辨花園里的食物。”
“不做了。”她說,“我經常認錯,粗心大意。”
“沒事,吃錯也沒關系,”我說,“一時死不了。”
“那也不做了。”
“為什么?”
“反正你要趕我走。”她哀怨地說。
我一時哭笑不得,“我幾時說要開除你?”
她愣了一下,似乎觸發了巨大的委屈,流出淚來,淚水竟不是棕色的,和我一樣,是種透明的液體。我剛從冷凍艙清醒時,也曾哭過,但我不知道減料者也會哭。他們的形象,變得和我更加接近了一些。
“我平時就控制不住情緒,不如告辭。”梅子哭著,把紅傘又拿出來,再次扔到地上,忍不住抱怨,“燒就燒吧,我確實不懂如何晾衣服,我只覺得,要徹底洗凈曬干,否則會腐壞。現在‘瑞亞流行腐壞病。我是學院畢業生,又不是你的保姆。”
——原來這兒還有學院?我又漲了一點點知識。而腐壞是什么意思呢?聽不懂。算了,這不是重點。
“我沒有把你當保姆啊。”我尷尬地答道,“硬說的話,不如說你是老師,我是學生。我什么都不懂,所以需要你的幫助。”
我本來可以不這么謙卑,但想到藍女士說要徹底從工會開除梅子,不由得心軟了。
“可我剛才惹你生氣了。”她小聲說。
“我沒有生氣。”
“你唯一的褲子……”
“這樣說吧,無論你犯什么錯,我都不會因為你的錯誤真的生氣。”——這倒是實話。
她一下子愣住了,眼淚也漸漸收住,眼睛仿佛被洗過一樣,亮晶晶的。我突然意識到,若以母星的標準來看,她是個可愛的姑娘。
“因為我們相差了幾百年嘛。”我繼續解釋道,“我不會以另一個世界的標準要求你。你犯下的一切錯誤,可能都是合理的。”
換言之,我并沒有把她當作人類看待,但她似乎聽不出這一點。現在想來,我有些抱歉。我一生最為后悔、最為抱歉的事,就是依然在一個月后趕走了她。
那一個月里,我們的關系突飛猛進。梅子和我的談話也變多了起來,我發現她雖是學院畢業生,但在歷史和藝術修養上也真的是一張白紙。由于吃飽了撐得沒事干,我開始教她文學、音樂、藝術,包括一些過時的科學知識。學習藝術的時候,她的悟性很高,遠超我那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甚至學會了自己譜曲。在我講起科學的時候,她會一本正經地糾正我,隨后結合自組織飛船的技術侃侃而談。托她的福,我對自組織飛船和人類的生存環境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了這飛船是在人類乘員全部冬眠之后,自主進化成了如今的形態。當年值班的艦長,一個籍籍無名的人,在冬眠艙殺光了上位者,把自己的權重累積過半,隨后用密鑰給出指令,使系統自我迭代。后人已經不知道他發出的指令是什么了,因為星艦的核心中樞——艦長室已經被埋在不斷增生的纖維和空洞下方,無法得知確切位置。失落就失落吧,如今人們并沒有什么動力去尋找艦長室,因為地下埋藏的詭異東西實在太多,甚至出現了巨大的斷層和空洞,形狀像一條模糊的龍,誰也不知道巨龍的身軀是什么。系統自身也始終在制造新的人類,讓他們在這模仿母星的“瑞亞”上生存下去。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也開始管他們叫“人類”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突然有些惡心,他們不是人類,只是我們的副產品、拙劣的模仿者。
“你怎么了?”梅子看到我面色凝重,關心地問。她最近對我觀察得非常仔細,以至于有些過火。
“我只是想到,人類竟然被你們取代了……”
“誰是世界的主宰,誰就是人類。”梅子的自尊似乎受到了傷害,“如今,人類就是以這種方式存在的啊。”
“世界的主宰?腔棘動物也曾是星球的主宰,它們是人嗎?”
“我們只是多了1%的隨機性,并且現在是我們擔負著延續人類文明的使命。”
現在還存在人類文明?我想反駁,但又想到何苦和一個自動生成的既得利益者糾纏不休呢,便揮揮手,不再說話。
她也緩了一會兒。隨后,似乎因與我爭論而感到歉疚,一言不發地站起來,顫抖著肩膀,主動做飯去了。
這頓飯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我是在醫院醒過來的,梅子做的食物引發了嚴重的過敏反應,我在十幾分鐘的時間內,幾乎不能呼吸。接受物理救治(喉嚨里面開個洞)之后,我才感覺呼吸通暢了許多。
三四個醫生圍著我,長相都差不多。他們圍繞病情侃侃而談,似乎生來就是做醫療工作的。感謝有他們,我活了下來。但我還是感受到了一絲絲羞恥,就像自己是個不合時宜的新聞人物,我已經受夠了這些,盛怒在逐漸累積。我能感到一些不可描述的東西在悄悄膨脹。
“恢復得很好。”其中一位醫生開口說,其余兩位步調一致地點了點頭。我掙扎著道謝,嗓子依然辣辣的,那個窟窿似乎在透風。
“可以出院了,她在休息區等你。”醫生放平手掌,做出了請的手勢,“你的家人,她哭得很厲害。”
“家人。”我冷笑了一聲。
“她哭著要讓你活下來,她在等你回家。”
“好吧,不用她回家了。”我說。
醫生意味深長地盯著我,手依然平舉著,沒有放下。我也直視醫生的眼睛。他有對金色的眼珠,以及巨大無比的瞳仁,全都是美麗的“減料者”。
“你也是能直接聯通工會的,對吧?”我說。
他的眼神依舊很淡然,只是點點頭。
“所以告訴工會,不用她回去了。”我說,“我現在不想見她,以后也不想。”
醫生又點點頭,笑了笑,是那種執行公務時的機械微笑。我在長官、士兵、通道工、推銷員臉上見過一模一樣的笑容。
“明早我會出院,”我說,“讓我休息一夜吧。”
幾位醫生離開后,我再次陷入了睡眠,但睡得很不舒服,幾乎是飄浮于自己的意識之上。我清楚地知道,這次過敏有可能是我自身體質的問題,梅子選的食材以前也吃過,是安全的,大概引發我過敏的只是人造空氣中的微循環顆粒而已。
但她已經被我趕走了。我突然生出了一些自責,或者,不舍。
不舍?即便是這樣,又能如何?我不想被這些非人的生成物拿捏自己的情感。有的時候,當斷即斷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我回家后,發現助理換了個人,是個平平無奇、略顯嚴肅的大叔,自稱“老樹”,是位算法師。他倒是沒有出現任何錯誤,但除了詢問必要事項、偶爾給出指引外,幾乎從不與我聊天,只是日復一日坐在門廊邊,抽著自己的假煙斗,也不干涉我的正常生活。在這空空如也的大房間里,我越來越感到寂寞和無聊。幾天后,我久違地打開了視頻設備,準備看看新聞節目。這是梅子為了照顧我的口味,自作主張為我找到的復古金屬播放機。但是也過于“復古”了,只有一套灰色的鐵皮殼子,甚至熒幕都是曲面的。梅子找來之后,我僅僅把它當作裝飾品。此刻,我旋轉按鈕,一陣緩慢如同出氣的噼啪聲之后,電視里出現了模糊的影像。看著那色彩越來越明艷,我的心里也有了一些期待。隨后,新聞節目出現了。
“近期,地心深處的‘龍痕在逐漸擴大。”美貌女主播介紹道,“受到‘龍痕對記憶的影響,腐壞正在地表蔓延。”
聽不懂,想換個臺。此時,我發現屏幕邊緣出現了幾個選項,我扭動旋鈕,隨便選了其中一個。
畫面變得更加扭曲、夸張,仿佛在撕裂,之后緩慢組成了新畫面。“錄像回放”,屏幕一角如此顯示。隨后,梅子竟出現在了熒幕中,她揮揮手,微笑了一下,對自己打了個招呼,開始敘述錄像日志。
“梅子的日常課堂,學生是自己。”她自言自語道,“教自己如何做事。”說著,她臉紅了,嘴角浮現俏皮的微笑。
啊?為什么給自己錄像?打算感動自己?我真想這么說,但是想到已經無人聆聽我的抱怨了,心頭一緊,感覺空落落的。
畫面繼續播放,這些錄像竟十分漫長,只有她一個人在傾訴,全是分門別類記錄的關于我的內容。其中有我喜好的事物、討厭的話語、贊美過的事物、不喜歡的天氣、曾中過毒的食材等。甚至有我說睡不著時,她為我譜的催眠曲,可我從不知道此事,也沒有聽她唱起過。她在錄像里,笨拙地一字一頓地演唱,用的是跟我學來的舊時代的語言,大概只想給我一個未來的驚喜。隨著視頻繼續,我感覺非常非常非常內疚。這些色彩失真、畫質夸張、把人拍得更加圓潤的彩色畫面,似乎是我罪惡的揭示板,展示了我逃避的一切美好之事,也映照出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我突然感到,自己做了一個夢,而現在夢醒了。在與她相處的時候,是我的偏執和對新人類的厭棄,讓自己一敗涂地。我意識到,梅子是新世界唯一有趣的人,唯一值得信任的人,唯一和別人不同的人。
“我也想過,如果真的被趕走……”錄像中的她說,“走之前,我一定要在這里留下一些痕跡。”
看到這兒,我立即從電視機前站起身。可突然,大門響了起來,似乎有人在敲門。
“咚、咚!咚、咚!”四下深淺不一的叩擊聲。
老樹站了起來,去看監控攝像。
不知為何,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胸膛剛剛撕裂,不祥的預感卻又升騰著,它每個毫秒都在迸血。敲門聲再度響起,我站在電視機前,愣愣地不敢動彈。
“是工會派來的清潔工。”老樹從攝像處離開,上前打開了門。
門外是一個氣喘吁吁、穿著清潔員制服的男人,他抬腳就要跨進來。老樹看到他身上棕色的血液,臉色一變,上前阻攔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似乎有什么朦朧、惡臭的東西在室內氤氳開來。
“幫幫我!”那人大喊,“聽說這里有紅血人。”
“你要干嗎?”老樹又上前阻攔。清潔工恐懼地揮了揮手,我看到他的基本粒子紛紛逃離胳膊,飄散在空氣中。
“他們說我馬上就要不存在了。”那人恐慌地看著自己的手,“要立刻把我回收!幫幫我!紅血人可以收留我!”
老樹略一遲疑。“‘瑞亞不會回收活人的!”他解釋道。
“不!我被開除了!”
突然,更多的人沖進來了。他們都是深航員打扮,穿著煙灰色的制服,一個個緊張兮兮,大汗淋漓。
“已定位腐化者。”帶頭的全副武裝的人高舉手臂,那里有通訊裝置。手背的徽章閃閃發亮。
遠程解離武器一下穿透了我的屋頂,光束打到清潔工的身上,組成他身體的自組織顆粒被激發活性,他的形態突然變得有些模糊。但他仍在慘叫,隨手拿起桌子上的復古臺燈,揮舞著去砸所有人。燈罩砸到墻壁上摔得粉碎,半空中飛翔的碎玻璃似乎與他的身體融合疊加,一時難以分辨清楚,只看到一片赤銅色的迷霧。
近處的深航員也開槍了。那是強行改變自組織形態的武器,梅子給我講過,它常用于在地下開拓空間、制造通道。被實驗槍擊中后,清潔工的腿突然無法邁動,他的褲腿和腳迅速消解融化,伸出大量堅韌的自組織纖維,與地面牢牢地結合在一起。
深航員一擁而上,用束具捕獲了他,隨后是重擊頭顱、消解意識,把清潔工的身體固定在套子里。
“要如何處置他?”我驚魂未定,大聲問老樹。
“回收,抹除,變成基本資源,進入自組織循環。”他答道。
“不是說不回收活著的人嗎?”
“被開除的人不一樣的。”他平靜地回答,“被開除的就是沒有生存價值的人。而且,他是腐壞者,如果不趕快回收的話,全身的資源都會慢慢爛掉,無法再次利用。”
我張大嘴巴,感覺難以置信。他的口吻過于平靜了,似乎在講述基本的自然規律,就像蘋果熟了要落地、水到冬天要結冰那樣。
此時,開槍的那個人—— 一位身材高大的黝黑壯漢徑直走到我面前。
“打擾,我是深航員領隊喬·瓦,救您的時候我們見過。”他說,“麻煩您和我們去一趟工會。”
“要打死我嗎?”我下意識地問。
“不會的,紅血人不能回收。”他說,“藍克絲女士只是想請您幫一個忙。”
我扭頭看了看老樹,他麻木地對我點點頭。我突然感受到巨大的恐懼和無助,我知道,未來的苦澀命運就在眼前,它就像一杯隨機生成的混合飲料,浸泡著這自組織世界中的一切,無論如何我都要喝下去。這一刻,我無比懷念和梅子在一起的日子,雖然即便梅子在身邊,也無法避免這樣的結局。
但至少我會是幸福的。
我站在這條星艦的走廊里,暗金色的、星星點點的燈光,在深藍色的墻壁上閃爍。
執行艦長看著我,手上的東西也在影影綽綽,反射著一點兒暗光。
我在明處,他則在黯淡的陰影里。我聞到了刺鈴花的味道,像是,種關閉意識的誘導劑,真好聞。設計成這種清香味兒,可能是艦長的個人喜好。
光線突然亮起,有千百雙眼睛在盯著我,熟悉的眼睛。
“現在輪到我了。”艦長笑笑,“輪到我開槍了。”
火焰迸出前,我猛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通向工會的車輛上睡著了。這車體過于柔軟,似乎是為了防備自殺而設計,而這是專門給死囚用的車。
先不讓死囚自殺,日期到了之后,再主動殺死囚犯,人類真是有很多過于無趣,或過于有趣的安排。
老樹坐在前排,此時回過頭,用探詢的目光望望我。
“沒事。”我說,“還活著。”
我們很快到了工會。這是個扭曲的自組織結構七層樓房,歪歪扭扭的資源管和墻體上蔓延而出的碎發般的自組織纖維帶著招搖的越界感,無時無刻不在宣揚一個道理——工會把精美的資源讓給了世界,把最丑陋的留給了自己。我們乘電梯來到了六樓,進入一個門上長滿了荊棘倒刺的房間,藍克絲正在屋子里徘徊。看到我進來,她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坐。”她簡單地示意我坐在桌邊。但我不為所動,依然站立在她面前。
“你看起來氣沖沖的樣子。”藍克絲狡黠一笑。
“你們的人把我綁過來了。”我說,“并且,那個叫喬·瓦的高個子,在我家隨意殺人。”
“沒有人綁你,否則以你孱弱的紅血人身軀,不會還活著。”
“那叫我來做什么?”我壯著膽子問。
她直視我的眼睛。這時,我感覺自己的勇氣慢慢泄掉了,我開始想要提出讓梅子回來的請求。
“參加深航任務。”藍克絲說。
“深航?”我一時失語。
“地表正在腐壞,很多人、很多物體出現異常,變為死掉的數據,無法進入資源循環。”她繼續說,“而且‘瑞亞的自組織纖維內部出現了一個龍形狀的空洞。它在不斷擴大,吞噬掉越來越多的空間,擾亂本來的自組織循環,我們懷疑腐壞的流傳和它有關系。”
“我拒絕。”我答道,“我不會再去地心。況且,也輪不到我去啊,我又不是深航員。”
“我們的計劃是找到艦長室,重新修改飛船的迭代算法,再不濟,至少弄清楚那條龍究竟是什么。”藍克絲自顧自地說,“這需要你的幫助,因為只有你是原生的飛船乘員,只有你的DNA認證,才能打開星艦設備的基因鎖,進入艦長室。況且,你曾經是星艦的什么行——”
“行政參謀。”
“對!”她笑笑,“你最了解星艦,靠你了。”
“我不行,我剛脫身出來,只會害怕地下,而且我也不是什么核心人物,更不是戰斗人員。”我向后退了一步,“拜托,我把房子還給你們。”
“我將親自帶隊,保證你的安全。”藍克絲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勇敢些,你好歹是星艦乘員啊!”
“那么,梅子……”我轉了個話題,“梅子在哪里?我想把她叫回來,讓她回到我這兒來工作。這樣,我可能會考慮幫助你們。”
藍克絲笑了一下,似乎一眼看透了我的稚拙,似乎一切盡在她的掌握之中。
“那我們更是一條繩上的螞蟥,”她說,“梅子由于被開除的次數過多,現在已經被轉到了循環池中。”
“什么?循環池?”
“但還有救,她依然是活人,只是接受鎮靜處理之后,在循環管道中運轉,應該還沒有抵達交換廠。到了之后就晚了,她會被分解為基本資源。”
“需要多久抵達?!”
“時間足夠我們執行任務。”藍克絲說,“照常理,循環管道是一條不歸路,要從循環管道中救人,最好的辦法也是修改艦長室的算法,讓它逆向運行。看吧,我們殊途同歸,必須去艦長室。這樣才能救她。”
我沉默了一會兒,她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螞蚱。”我說。
“什么?”她顯得有些疑惑。
“你的俗語。一條繩上的螞蚱,不是螞蟥。”我說,“好吧,告訴我應該怎么做。”
藍克絲笑了,她沖我伸出一只手,“合作愉快。”
我看著那只手,纖細、雪白,但感覺自己的時間正在流逝,并沒有力氣去握住它。
進入地下,需要乘坐電梯,這極長的電梯與我想象中不同,并非方方正正的轎廂,更像一節垂直運行的子彈列車。我們站在艙內的獨立位置上,綁好身體。列車先是在橫向軌道運行,隨后便豎直起來,落入重力井,這樣我們就能面朝下方疾速運動,據說這是對人體最好的姿勢。
至少,是對他們“減料者”最好的姿勢。
出艙之后,我感覺重心一直向后飄移,跌倒在地,隨后開始嘔吐。地面涼涼的,我察覺這里不是自組織材料組成的地面,而是一塊原始的、焊接而成的鐵皮。珍貴的金屬感使我覺得舒服了一些。幾位深航員鄙夷地看著我,只有老樹扶著我站起來。
“這是哪兒?”我捂著嘴巴問。
“這是個登陸用的安全島。”藍克絲說。我看了看四周,這小小的金屬地面之外,就是原生態的自組織纖維組成的地面和墻體,四周開了四五個不規則的洞,通往不同的方向。為了防備自組織纖維封閉洞口,洞的邊緣用一些張力材料牢牢撐開。
“站在鐵皮上,就在我們的地盤,離開這兒,就是‘瑞亞的領域了。”領隊喬·瓦說,“伙計們,舉起穿越儀,我們定位一下周圍的環境。”
因為自組織纖維千變萬化,每次深入地底時,深航員都要重新探測墻壁之后有什么。此時,我展開了一幅古早的地圖。那紙質物攤在我手中,軟軟的、涼涼的,雖然貼了兩層加固膠,卻依然薄如蟬翼、宛若透明,上面標記了艦長室和其他重要部門的位置。這顯然不是自組織時代的產物,而是存放了多年的古董,興許和飛船一樣古老。執行任務前,藍克絲把它交給我,讓我辨認一下是不是準確的地圖。我一眼就看出,這是從乘員手冊中拆下來的,我們當年人手一冊。這次行動之前,根據地圖中的位置,我們選定了最接近艦長室的一口深井進行深航。
“探測完畢。”喬·瓦匯總了數據,并走向其中一個入口,“這里安全性最高,只有兩組氣泡和一個斷層阻攔通路,穿過后就能抵達艦長室的大體位置。其他路線上存在大量氣泡,要穿過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好的。”藍克絲發出指令,“喬和前鋒隊員達也開路,算法師老樹負責保護紅血人,以及最后輸入算法。”
于是大家行動起來,走向選定的通道。老樹走到我身邊時,低聲念了幾句話。
“仁厚黑暗地母,”他喃喃道,“保佑這趟旅程平安順遂。”
大概是面對“瑞亞”的祈禱吧,我想。此時,有人從老樹的身邊走過,臂章上竟貼著一枝干枯的花朵。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我在自組織的世界第一次看到花兒的元素。
“等等!”我下意識地喊道。話出口后,我卻有點兒后悔了。那人停了下來,轉過頭,看了我一眼。是個女孩,短發,藍色的瞳孔,臉上有一個斜貫鼻梁的長長傷疤。
“對不起,”我語無倫次,“你……”
“冬莉。”她說,“深航員。”
“好名字,”我說,“很高興認識你。”
自稱冬莉的女孩淡淡地“嗯”了一聲,就繼續前行了。在“瑞亞”,資源非常緊張,沒有人喜歡“花兒”這種無用的東西,也沒有人信仰美麗的事物。我突然意識到,冬莉也是與眾不同的人,不像是普通的深航員,她讓我想到了梅子,想到了我的錯誤和必須拯救的那個人。不知梅子此時正受困于何方。
我們在經驗豐富的前鋒隊員達也的帶領下,魚貫進入了通道。按照紙質地圖結合掃描圖所示,艦長室在巨龍眼睛的位置。到達那里,大概就能窺見龍形空洞的真貌。旅程的前半段是早已存在的舊路,通向一間廢棄的交換廠,只是因為近期無人走動,被自組織纖維占據了空間。達也舉起始終散發熱量的開路器,接觸到它的纖維都自動退縮,不費吹灰之力就打開了通路。我們蜿蜒向下探索,很快到達了第一處氣泡。
自組織地底中的氣泡無非有兩種可能,要么是被包裹的舊飛船上的遺跡,要么是充滿氣體的空洞。前者只是給旅程增加了一點兒探索的樂趣,后者則十分危險,遇到氣泡后,深航員要先探測氣體的成分,并結合現場情況進行處置。在深航的歷史上,曾發生數起小隊全滅的慘劇,面對空洞絕不可掉以輕心。
第一個氣泡內是廢棄的資源交換廠,這是我們提前知曉的,所以進入空洞后,喬·瓦自然而然地扭開工廠大門,點亮燈光。我卻倒吸了一口涼氣。
工廠里就像一個做過基因實驗的動物園,或者發生災難的自然博物館。我看到大量殘缺不全的動物歪歪斜斜地散落在車間各處,還有些奇形怪狀、已經風干的動物尸體。那都是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比如長著麻稈一樣細長腿的水生魚類,只有上顎、沒有下顎的瘦長犬只,長滿細長觸角的巨型軟體生物,以及看來是用鼻子行走的猛獸。甚至有幾條仿生機械臂仍在擺動,試圖把一只多棱體腦袋安裝在人類骨架上。
“關掉那些胳膊。”藍克絲皺著眉頭說,“上次檢查時,就該把它完全停運。”
“這是在干嗎?”我問。
“是‘瑞亞制造的動物。”藍克絲簡要解釋說。
“可我在地面上,從未見過動物。”
“浪費資源。”她說完,繼續往前走了。
我也跟著深航員向前走去。在經過一個巨型玻璃幕墻時,我又被景色吸引,停下來駐足觀看。玻璃墻內是兩層樓高的空間,在下沉的那一層,有一只沒有頭顱、上半身長有三只長鼻子的古代巨獸,像創世時的產物。
“你知道制造動物為什么會失敗嗎?”走在我身邊的冬莉突然說。我看了看她藍色的短發,上面反射出一縷紫色的光。
“因為關于動物的記憶丟失了。”她輕輕地說。
“什么意思?”
但她沒有理我,快速追上了其他人。我想問她臂章上裝飾的是什么花,也沒來得及開口。總有一種危險的疑惑感在我心中隱隱纏繞。
穿過工廠,前鋒隊員進入了下一個通道,我們又行進了一會兒,終于到達通道的盡頭。
“必須挖掘新路了。”前鋒達也說,隨即將穿越儀切換到了共振模式。在這種模式下,機器每次共振都能消除掉前方深達數十步的自組織纖維,是個開路利器。
“等等!”喬·瓦盯著自己手臂上的屏幕,“前方的情況變了。”
“什么意思?”藍克絲問。
“自組織纖維的密度在增加。”他有些疑惑地說,“似乎有很多纖維疊加而來。而且,出現了新的空洞和斷層。”
“這是快速免疫反應。難道‘瑞亞在阻止我們去艦長室?”藍克絲說,“奇怪,我們沒破壞太多東西啊。”
“只能解釋為它真的不想讓我們動艦長室,或者那條龍。”瓦說。
“在你的職業生涯中,曾經遇到過這種情況嗎?”
“沒有。”這位資深領隊聳聳肩,“或者,有過一兩次?都是深航員漫無目的胡亂開路時發生的,如果‘瑞亞堵住我們的去路,我們只能撤退了。”
“不能走其他的路徑嗎?”有人問,“聽起來是在送死。”
“沒有了,其他路徑偏離太遠。”
“但是,這也證明我們的判斷是正確的。艦長室確實有問題。”藍克絲有些興奮起來,“‘瑞亞害怕我們,它并沒有我們想的強大。繼續前進!”
喬·瓦看了她幾秒鐘。
“動起來,你是懦夫嗎?”藍克絲問。
領隊臉紅了。這位高大的壯漢艱難地轉過身,沖目瞪口呆的前鋒隊員點點頭。
“可是……”前鋒達也似乎并不太情愿。
“機器給我,我來開路。”喬紅著臉,斬釘截鐵地說。
“不必了,領隊。”達也回答,“我可以做到!”
但我明顯感覺,這個年輕人的氣勢下降了很多。冬莉在我身邊,似乎嘆了一口氣,口中念念有詞。
面對層層疊疊的自組織纖維,達也開槍了,這面墻就像憑空消失了,一下便被轟出了巨型方塊狀空間。我感覺耳邊的空氣在震動,方塊邊緣切割得異常整齊,自組織纖維的斷面瞬間熾紅一片,隨后冷卻下來,留下深紫色的接觸區。深航員開了第二槍,又一個新的立方體出現在眼前的通路上,隨后第三槍、第四槍,通道就這樣被打開了。
電離般的噼啪聲中,我突然回想起梅子在新家講過的一句話——
“不要隨便扭斷這些根莖和纖維哦。”她站在花園門口,阻攔我邁向雜草的步伐,“‘瑞亞說不定會痛。”
此刻,我大汗淋漓,本能地抬起腳向前走去。這隊身負重任之人已經無法回頭,只能祈禱旅程盡快結束。我似乎看到冬莉笑了,她的牙齒漆黑一片,像黑夜中最暗淡無光的黑洞。
幾個本地時后,我們抵達了第二個空洞。這是一個完全被自組織纖維鎖閉的地方,因為規模很大,不容易繞過去,又找不到大門,只能強行突破。按照慣例,深潛員要先探測氣泡中的空氣成分。
可喬·瓦把機器插入纖維墻壁內部之后,探測儀未顯示任何結果,我卻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是什么呢?我恍然大悟。少數氣體散逸出來,躲過了沒有經歷過代際飛船時代的機器,卻騙不過我的記憶和本能!
這是一種陰潮發霉的感覺。
“無法探知氣體成分。”喬·瓦無奈地說。
“那就繞過去,哪怕多消耗些資源。”藍克絲說,“鉆到這種規模的空洞里,風險太大。”
“沒問題。”我突然開口,“你們可以直接突破。”
——怎么可能讓他們繞過去!我想,時間在流逝,我要去救梅子。
“什么!”藍克絲有些生氣,“你怎么保證……”
“沒問題的。”我打斷她,“我知道里面是什么,我聞過這種味道。”
“味道?”
“是封閉了多年的母星植物的味道,諸多植物提取物混在一起的味道。”我說著,拿出了那張薄如蟬翼的地圖,“從地圖上看,這里距離代際飛船原本設置的‘星球記憶貨艙不遠,它可能在自組織地質運動中,被移動到了這里。設置這個貨艙是為了保存過去母星的珍貴記憶。有一次植物晶體泄漏了,刺鼻的氣味布滿整個貨艙。”
深航員們似乎對我說的很多詞語感到陌生,他們面面相覷,聳著自己的鼻子,等候帶隊者的決策。藍克絲盯著我,不知是否該相信我的話。
“那就突破空洞吧。”沉默不語的老樹開口了,“我了解他,他膽子很小,若無十足把握,不會輕易說出口。”
我一時哭笑不得,但是冬莉忍不住笑了。我看到了她的牙,不是黑的,而是正常的色彩。大概之前的顏色是我的錯視和幻覺?
藍克絲妥協了,給出手勢,喬·瓦親自上陣,和手下一起攻破了氣泡的外殼。連綿的墻壁一下子坍塌下去,氣味噴涌而出,大家捂了一下鼻子,隨后謹慎地慢慢放開。我沒有捂鼻子,但感覺鼻子酸酸的,不是因為味道的刺激,而是喚醒了久遠鮮活的集體無意識,失落的記憶復歸腦海,使我不由自主地流出淚來。這就是令人懷念的植物的味道,家園的味道啊。相比之下,“瑞亞”自動生成的那些氣味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大伙兒從巨大的裂隙中走進了這個貨艙。這只是飛船上數百個貨艙中的一個,卻體積驚人,竟像一座失落古神的廟宇。高大、寬敞的空間里擺放著無數高高的貨架,每一個都由基因鎖鎖閉。我大概擁有打開的資格,但這不是當下的主要工作,我們還是要繼續行進。所有人穿過貨艙,漫步其中,我聽到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笑,似乎大家緊張的心情得到了些許放松。冬莉也似乎忘記了冷漠和敵意,來回逡巡,很興奮。
“走之前,我一定要在這里拿些東西。”她說。這句話又使我想到了梅子,想到梅子在哭泣之時,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只不過一個是“留下”,一個是“拿去”。
“你從哪里聽過這句話嗎?”我問。
她搖搖頭,自顧自地向前走去。
走出倉庫時,藍克絲的心情也變得不錯,所有人都呈現出一種莫名的踴躍感。
“謝謝你的指引,為我們節約了時間。”她竟露出久違的笑容,“以及老樹的背書。”
“我可照顧了他一年。”老樹自豪地說,“我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什么?”我驚訝地問,“一年?”
“是啊,不對嗎?”
“只有幾周而已。”我說。
他聳聳肩,“你的記憶大概出了問題。”說著,所有深航員都不再理會我,只顧向前走去。他們架起更多的穿越儀,紛紛開火,拼命打通通向艦長室的道路。
只有冬莉留在最后,意味深長地沖我點了點頭,那枝干枯的花束,伴隨她的動作慢慢搖晃。
“這是什么花?”我終于鼓起勇氣問道。
“刺鈴花,”她說,“花語是不想忘記的回憶。”
“不想忘記的……回憶……”我喃喃道。奇怪,似乎是為我準備好的語句。
“你感受到了嗎?”她問。
“感受到什么?”
“大家變得不一樣了。”
后半程,由于深航員們處在一種迫近勝利的興奮狀態,在打通道路時造成了比平時更大的破壞。一切都不正常,即便在我可憐的僅有兩三個月的處世經驗看來,這也不是深航員應該表現出來的樣子。藍克絲是第一個冷靜下來的人,她提醒大伙保存資源,以備不時之需。此時,幾個人的穿越儀已經過熱到幾乎損壞,只好停止使用。前鋒隊員繼續開火,但通道變得更窄了,大家的情緒又開始低落。經過漫長的行軍,在我們都感覺疲憊的時候,終于抵達了艦長室前的最后一個空洞。空洞的規模也不小,經過探測,氣體是安全的。喬·瓦認為,這是“瑞亞”臨時生成的無害數據集,是純粹的免疫反應。于是領航員打破障壁,進入空洞之中。
進去之后,每個人都愣住了。即便是我,也突然感到了一種被愚弄的不適感。
這里竟是領航員工會的總部。四壁布滿既追求回歸自然,又實際有些超自然的荊棘與倒刺,和那棟大樓的裝潢一模一樣。空洞內的陳設正是大廳和所有辦公室連接在一起的樣子——所謂“連接在一起”,正如字面意思,把所有人的私密辦公室在統一的平面空間中一并呈現,像個幾百倍大小的房間。
“這是怎么回事?”喬·瓦自言自語道。
“可能調用了數據復制裝置,”沉默寡言的老樹開口,“復制了系統中關于工會的數據。”
“不,是記憶啦。”冬莉低聲說。但誰也沒在意這句話,只有我聽到了。
“什么意思?”我問,卻被突如其來的震耳欲聾的吼叫聲完全淹沒了。吼叫聲來自今日一直充當前鋒的隊員——達也,他發怒的對象竟是領隊。
“喬!你的辦公室中怎么會有敦志的東西?”他怒發沖冠,撲向喬·瓦。兩名隊員把他死死按住。
“敦志的東西?”
“他不是在任務中失蹤了嗎?”達也繼續憤怒地追問,“他的手臂,為什么會在你的玻璃柜里?”
眾人把目光投向眼前的那間辦公室,室內景象一覽無余。陳列柜中的確端正地擺放著一條手臂,手臂上有個充滿辨識度的文身—— 一條巨龍。
金色的巨龍,正如我們探測地心時看到的那樣。
“我弟弟呢?”達也咬牙切齒地問。
“那、那不是敦志的手臂。”喬·瓦說,“你失心瘋了嗎?”
“你一定殺了敦志,奪取了他的資源!”達也咆哮道,“我早就耳聞,深航員里有人這么做!利欲熏心的家伙!”
話音未落,突然一聲爆響——有人竟沖達也開了槍。是個長發的男人,穿越儀的角度沒有控制好,正中達也臉部,正方體力場劃過空氣,把他的臉轟掉一半。前鋒隊員倒在地上,咕咕抽搐起來。
“呵呵,你怎么知道我這么做,你怎么知道我這么做。”長發男人舉槍的手在慢慢顫抖,“那就殺掉你們,殺掉你們。”
“冷靜些,拉合爾。”喬·瓦叫出他的名字,依然在試圖控制局面,“你只是后勤員,那不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啊。”拉合爾把武器指向身邊的同伴,“殺了你們,掩藏秘密。”
幸存的兩個人立即后退,有人試圖去摸槍。但拉合爾又開火了,這次穿越儀正中目標,立方體將深航員的上半身帶走,只剩下半身倒在地上。另一名深航員撿起達也的武器,急不可耐地扣動扳機,但高熱的穿越儀炸膛了,他的兩只手臂被從肩部切斷,腦袋幾乎炸成肉泥。拉合爾也被崩出很遠,卻一個翻滾從地上跳起來,大笑著,轉身朝向喬·瓦和老樹,準備繼續射擊。老樹沒有武器,高舉雙手,喬·瓦此時竟呆立在當地,仿佛被人帶走了魂魄。
此時,藍克絲也開槍了,她是唯一擁有舊式武器權限的人,用的是普通子彈。珍貴的金屬彈頭從雙槍中射出,擊穿了拉合爾的頭顱,將它撕裂。長發男子一聲不吭,倒在地上。
射擊的尾音在空洞的氣泡內回響。
“你在干什么?”藍克絲轉向喬·瓦,憤怒地問,“你傻掉了?”
“啊?”喬·瓦呆呆地眨眨眼,似乎剛剛回過神來。
“你在送死?”
“他說得對。”喬·瓦突然大聲說。他面色蒼白地轉過頭,看看老樹,又看看我的臉。“達也說得……沒錯,是我做的。可我沒把敦志的胳膊放在柜子里,柜子里是別人的胳膊。”
此時,所有人一下沉默了。我似乎聽到了一點點風,和空氣破碎的聲音。
“我……”喬·瓦在環繞小隊的血泊中顫抖著說,“我私刑處理了一些違抗紀律的人,其中就有達也的弟弟。”
“你為什么這么做?”藍克絲絕望地問。
“我是初代成員,有維護深航員形象的義務,工會好不容易發展到如今,絕不能被任何人毀掉名譽。而他們賭博、私藏資源、濫交,還放出工會的謠言……”
“停下,喬。”藍克絲眼睛噙滿了淚水,“告訴我,總共殺了多少人?”
“你最好不要知道。”喬·瓦悲傷地笑笑,“我不后悔,他們只是一群罪人。但今日,卻有無辜者為我而死。”
“混蛋!”藍克絲放下了手中的槍,咬住嘴唇,強忍眼淚,“豬頭,蠢材。怎么不和我商量?”
“衡量罪行的標準應是統一的,如今我亦是罪人。”喬·瓦說,“請你找到巨龍,改變巨龍。”
說完,他突然舉起手中的穿越儀,朝自己的腦袋開了槍。
棕色的血液飄散在空中,幾滴濺落到藍克絲臉上,長發飛舞,她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這里怎么會有風?”冬莉突然大聲笑,“藍克絲的長發飛起來啦。”
藍克絲呆滯地看了看這邊,如同觀看什么都不存在的空氣。
“藍克絲!”老樹說,“快走,去艦長室。”
“可我要找到巨龍。”藍克絲不理會他們的語言,只是邁出腳步,沉默地向前走去,絲毫不看喬·瓦和所有的尸體,眼睛也失去了一切光彩,“找到巨龍,改變巨龍。”她抬眼看了看面前的臺階,那應是風來的方向,臺階似乎通向二樓的一個大洞,她緩慢地沿臺階向上走去。
“快走!”老樹來拉我。
“可是她……”我有些擔心。
“不要管她,我們去完成任務。”
我在內心衡量了一下,還是抬起了頭。我的心中,還有一點兒疑惑。
“你先走。”我說著,轉身跑上了那條長長的、曲折的臺階。追上藍克絲的時候,她已經到了大洞的邊緣。我往火山口一樣的洞窟中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
——那洞里是一只閃耀黃色光芒的巨大眼睛,如同一顆鼓脹且充滿水的星球。
吹來的風竟是龍的鼻息。自組織系統動用一切資源制造的巨龍。
藍克絲如同風中的最后一片枯葉,無助而堅定地站在那里,沖眼前的巨龍舉起了雙槍。她打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似乎自己逝去之后一切都將結束,綠色的冬天便會來臨。
“不要開槍!”我喊道。
但已經晚了,藍克絲射出了子彈。子彈穿過虛空,射入茫茫黑夜,沒有一絲回響。
——龍不存在。
出現在我們眼前的只是視覺圖像而已。我看到龍眼中有無數閃爍的小點以及網絡,仿佛是一種新奇的自組織模式,忽明忽暗。藍克絲茫然地看著這一切。龍是一片虛無,最強大的對手,便是沒有對手。此時,藍克絲扔掉了雙槍,拿出了自己的穿越儀。
“不要打了,沒有意義!”我去抓她的設備,但藍克絲甩開了我,我又要上前,老樹死死地把我按住。
“走!”他說,“這里會被毀掉的。”
藍克絲沖巨龍開火了,我從未見過如此頻密的射擊,整個氣泡內的地表和墻壁全部瘋狂地共振起來。
老樹拉著我,快速地向未開口的墻壁跑去,突破那里之后,便是艦長室的方向。冬莉在我耳邊,咯咯直笑。
她為什么,會跑得如此之快?
她為什么,出現在我的耳邊??
她為什么,別著一束令人不安的刺鈴花???
此時,藍克絲站立的樓梯坍塌了,她跌入巨龍藏身的深淵之中。老樹拿出穿越儀,在奔跑中射擊墻壁。新的路徑出現,他躍入其中。
我最后回看了一眼,看到整個工會都在塌陷。老樹在大喊,我轉過身,也進入了通道。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條熟悉的道路。舊日的回憶復現于腦海,我想起來了,這是星艦的走廊,通往艦長室的走廊,這條路走到盡頭,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大踏步向前走去,想起了更多的東西,過往的鬼魂糾纏著我,引導我進入星球的核心。
“滋啦,滋啦。”通訊的聲音響了起來,是老樹的上臂設備。因為隊員已經全部死亡,隊長權限自動轉移到了老樹的手里。
“這這這這里是總部!”一個不清楚的慌張聲音響起,“地表已經全部癱瘓,所有人都在腐壞!都瘋掉了!呼叫特遣隊,特遣隊!”
老樹“啪”的一聲關閉了通訊。
“什么意思?”我問。
“大概……腐壞已經全面擴散了,世界已不再是我們認識的世界。”
“為什么會這樣呢?”
老樹嘆了一口氣,“下面全靠我們修改指令,逆轉過程。”
此時,我們已經到了走廊的出口,前面是一個幽深的出口,漆黑一片中散發著微弱藍光。
老樹捅了捅我。我邁開腿走了進去。
自動照明光線識別了我的身份,亮了起來。我認識這里——艦長室。我曾經來過許多次,有時是培訓,有時是會議,有時是協助艦長完成航程操作和記錄,這里就像我的一處秘密基地,感覺如此親切與熟悉。
對著大門的一臺機器,正是代際飛船的操作中樞——“龍髓”,飛船的一切指令皆出于它。這套操作平臺需要活體DNA識別才能夠登錄和操作。
“快突破它。”老樹催促道。我點點頭,坐在那里,按照從前的記憶,開始登錄系統。“減料者”在神經系統構造上吃了大虧,他們找不到可供“龍髓”接入的地方,這可能也是“瑞亞”防備他們的手段。我直接把平臺接入我的頭顱,和中樞神經系統成功握手。
命令以視覺形式展現在我面前,他們看不到。我開始了操作,幾秒鐘后,我把舉在半空的手慢慢放下。
“怎么樣?”老樹問。
“登錄成功。”我說,“現在,把修改后的算法發給我。”
老樹放下心來,深深地松了一口氣,“你通過深航員平臺,把視覺操作面板共享給我。”
我照做了,幾秒鐘后,他“哇哦”一聲,似乎看到了新事物在眼前徐徐展開。
——像個不成熟的少年。
“老樹,之前你說照顧過我一年對吧?”我問。
“嗯哼。”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我看到他進行著一系列操作,呼出了工程師模式,隨后,他的手懸停在“關閉系統”上方。老樹似乎做過功課,對“龍髓”相當了解。
“不過,你問這個,是什么意思?”他突然看著我。
“因為我在想,你們表現出了太多不合理地方。”我說著,看了看一邊的冬莉。那少女正蹲坐在旁邊積滿浮塵的軟椅上,饒有興趣地觀察這邊。
“你想多了。”
“一路上,有人提醒過我‘記憶的事。我想,大概是深航員的記憶扭曲了,所以才會產生情緒起伏,才會在地底看到工會,才會懷疑至自相殘殺,才會最后像失心瘋一般行動。你對我說‘照顧我一年,說明你的記憶也是扭曲過的,實際上只有幾周而已。”
老樹沉默了幾秒鐘。
“沒錯啊!”他有些憤恨地說,“你知道記憶為什么會扭曲嗎?正是因為自組織算法的存在!‘減料者的本質是生物模擬算法,我們喪失的1%部分,是由系統補足的,經過相互關聯性放大,記憶的25%都由‘瑞亞補足,它把記憶存儲在整艘飛船的突觸體系里。可我們要沖開一條道路,就要殺傷記憶,飛船的記憶改變后,所有個體的記憶也都變化了。但是,記憶被影響的程度出乎我們的預料,藍克絲失算了。而那條不斷擴展的龍,正是吞噬記憶的罪魁禍首。”
“所以,你才把手指頭放在了關閉鍵上?”
“我不相信算法能救我們,”老樹說,“所以我從最開始就打算關閉整個系統。”
“關閉的后果是什么?”
“你應該比我明白啊。”他說,“關閉系統,即算法歸零,對新人類不再有1%的隨機性限制。資源通路中的一切資源會立即生產新人類,補足世界的差額。完美的人類將會主宰這個世界。”
“可我的梅子還在通路里。”
我話音未落,他便按下了那個虛擬的按鈕。“龍髓”發出了一些震動,但數秒鐘之后,震動便停止了。
老樹詫異地看向四周。
“命令執行失敗,系統已鎖閉。”虛擬控制面板上給出了反饋。
“怎么回事?”老樹說,“不是關閉,只是鎖定了?”
“是我鎖的。”我說,“我剛才登錄時,覺得不對勁,就直接鎖掉了系統。”
“把它打開。”老樹平心靜氣地說。
“告訴我,讓交換廠逆向運行的算法是什么。”我說,“我要把梅子找回來。只要看到梅子出現,我就讓你重啟這個世界。”
老樹苦澀地笑了笑。“抱歉,我無法回應你的期待,因為你的梅子不會出現了。”他說,“藍克絲騙了你,他們對于被開除者,都是第一時間回收的。”
“什、什么?”
“你又不是沒見過他們是怎么對待闖入我們家中的人。”老樹說,“愛意讓你沖昏了頭腦嗎?”
我的腦中突然“嗡”的一聲,似乎一切思想、理性和未來都被屏蔽了,巨大的悲傷和恨意奔涌而出。是我害了梅子,是所有人害了她,是世界害了她。
老樹大叫一聲,拼命撳動那個按鈕,一邊大叫——“解鎖系統啊!救這個世界!”盛怒之下,我突然想到報復的方法。那和諧而美麗的算法公式正在我面前閃爍,簡單的操作我還是會的,比如修改公式里的一個小數點,將1%的“隨機性缺失”擴大為10%。
10%,將使人類不再是人類,讓所有“減料者”毀滅得更徹底些吧!我迅速發出了確認指令。
突然,我瞥見一抹紅色。
什么東西輕飄飄地落了下來。我仰起頭,看到了一把紅色的雨傘,那是梅子的傘。想要主動離開那天,她曾拼命把它塞進背包里。
“對不起,我只救回了一把傘。”是冬莉的聲音。
我趕忙把頭低下,卻看到眼前的老樹已經不再動彈,無數自組織纖維從地里伸出,將他全身牢牢地包裹。
咯吱,咯吱——咯吱!不知是骨頭粉碎,還是內臟破裂,棕色的液體從纖維的縫隙中大量滲了出來。
“他們果然看不到你啊。”我對虛空說。冬莉平時講話無人回應,仿佛只有我能聽到。我猜得沒錯,是刺鈴花。刺鈴花意味著屏蔽意識的誘導劑,所以我的意識實際上也在受到壓抑。我猜測,給予這種壓抑是為了讓我看到冬莉的實體。
她即是“瑞亞”本身,而我在無意識間幫助了她。我們就像發瘋的野獸,被引入連環嵌套之中。
“感謝你幫我擴大算法。”自組織纖維再次從地面升起,糾纏成了一個朦朧扭曲的人形,“必須有9%以上的隨機性缺失,人們的大腦才有空間存放龍。”
此刻,我不知道自己是贏了還是輸了。大概我們這渺小的勝負欲,在下一代統治者看來,微小可笑到與一朵肥皂泡無異。但我已無力再反抗任何人,只能接受“瑞亞”賜予我的命運。此時,艦長室的觀景窗外,金色的光線突然變亮了許多。我感覺到,一切障礙都已被清除,“龍髓”系統里開始調用巨龍的信息,那條龍即將升騰。我在系統中看到了真相,它是新的神經元聯結模式,承載著系統迭代出的珍貴算法,將以龍的形態、以對龍的記憶與認知,投射于每一代新生個體腦中。因為龍是不存在的生物,人們對它的想象各有不同,所以不會與人記憶中的現實經驗重疊,能夠更加完整地保留下來。人們將獲得新的意識模式:精神的穩定性、創造力、潛在的表觀遺傳。新人將會改變許多,甚至血液的顏色都會改變。
“創造力……”我喃喃道,“你給了未來不確定性。”
“不確定性就是新文明要面對的門檻,也是長遠生存的保障。我用了好久才找到了這種算法。”冬莉的聲音響起,她再次構建為人形,來到我面前,臉上的傷疤已消失了。
“但我不知道它會發展成什么樣子,”她說,“甚至不知道人們會不會成為只想自相殘殺的傻子。”
我嘆了一口氣,“還能比現在更愚蠢嗎?”
“生命是永恒愚蠢的,”她頓了一下,“我們也是。我只是給了他們10%變好的可能性。”
“是愚蠢的,”我說,“而我一路別無選擇。”
“你當然有選擇,現在就有—— 一是利用你的權限,關閉整個系統,讓一切化為烏有;二是作為新人中的一員,活下去,看看新的未來。”
我想了想,盯著她蔚藍色的眼睛。
“那我選擇繼續冬眠。”我說。
冬莉似乎感到意外,一時失語。片刻之后,她開了口——
“何時蘇醒?”
“順其自然。”我答道,“哪怕變成干尸,也無所謂。我累了。”
“那么,”冬莉斟酌著用詞,“那就最后和我一起看場煙花吧,看看巨龍創生的時刻。你所珍視的梅子,她的碎片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此時,自組織纖維扭結著纏繞在一起,讓她的雙腿更加牢固。那女孩慢慢走到艦長室的觀景窗前,撿起那把紅色的傘。
她的側影,和梅子好像啊。
窗外,金色的光焰突然爆發,我捂住眼睛,幾乎什么都看不清楚。在炫目的光線中,一條虛幻的巨獸騰空而起,帶來恍如創世的儀式感。那是名為算法的本質,是隨機性的美,是不確定的狂歡。“瑞亞”每個角落的人都將看到它,接受它,成為它。
也許,沒有什么是更好的,我想說,這是萬物的局限。但終究沒有開口。
“在你沉眠之前,我要告訴你,我為飛船找到了新的目的地,生命適合在那顆星球成長。”冬莉說。
“那是……什么地方?”困意襲來,刺鈴花的香氣充斥著我的五感,即將淹沒我的意識。
“距離銀心2.6萬光年,一條穩定的旋臂。我找到一個小小的恒星系統,擁有八顆行星。我們將去往其中的第三顆,那是一顆充滿了晶瑩剔透海洋的藍色之星。”
“就像梅子的眼睛?”
“是我的眼睛。”
“呵。”我笑了。
“地球。”這是我聽到的最后一個詞匯,“后人將這樣稱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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