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
我剛剛抵達地球的時候,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歡迎儀式和我們的聚會很相似,一大群人類聚集在一起,用各種隊形、顏色和聲音表達它們的情緒。我猜是一種積極正面的情緒。雖然我對地球人如何表達情緒一無所知,但它們的行為是柔和的,小心翼翼,不會觸痛任何人,所以我認為這是一場盛大的歡迎儀式。
但它們接下來的行為卻嚇壞了我。它們開始彼此爭斗。
在一個巨大的長方形場地中,二十二個人類分為兩隊,每隊十一人,用不同顏色的衣物相互區(qū)分。它們試圖控制一個有彈性的球體并且想方設法把它送入對方防守的區(qū)域。我確定它們在彼此競爭,甚至相互攻擊。我親眼看到一個身穿白色衣物的人類用下肢攻擊了一個身穿綠色衣物的人類,導致它受傷,被人抬出了場地。
它們在展示野蠻的力量。在一個歡迎儀式上展示這樣的場景,我不得不懷疑地球人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野蠻。
它們產(chǎn)生強烈共鳴的方式也和我們完全不同。場上的一個隊伍突破另一個隊伍的阻攔,將球送入特定的區(qū)域,它們就爆發(fā)出強烈的共鳴,發(fā)出猛烈的呼喊。我認為那就是地球人共鳴高潮的表現(xiàn)。它們的特使確認了這一點。
后來的交談中,地球人描述了它們的集會。
這個集會的名稱叫作奧運會,它們的口號是“更快、更高、更強”。而我剛才所見到的比賽,是奧運會的一個項目,叫作下肢踢球。更令人震驚的是,這個集會中進行的項目竟然大部分都發(fā)生在人類個體之間。其中的含義是,它們總在試圖比同伴更高一籌。這在我們的文明是一種道德敗壞的表現(xiàn),會激起強烈的羞恥心,在地球人眼中卻成了一種驕傲。它們瘋狂地尊崇那些在競賽中獲勝的人。這和它們的日常生活無關,推究起來,應該是演化留下的心理殘痕。在它們的演化過程中,一定有某個階段,需要依靠強橫的個體才能獲得演化優(yōu)勢。
地球人類依靠個體競爭而獲得演化優(yōu)勢,這對我們來說是一種全新的文明演化模式,這也為我后來的見聞打下了基礎。這種演化模式讓它們有獨特的優(yōu)勢,也讓它們面臨本質(zhì)的危機。
奧運會上進行的項目,符合地球人的生理特點,包括徒手和使用簡單器械,多數(shù)雷同,大家可以在錄影匯報中觀看。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它們發(fā)明的器械之多。它們的肢體很靈活,我們的上肢只能進行簡單的開合動作,它們的肢體末端卻分化為十肢,這讓它們擁有使用器械的優(yōu)勢。
奧運會的項目也并不都是野蠻力量的展示,至少有一部分項目,讓我們看到和平的希望。它們隨著音樂舞蹈,甚至可以在水中跳舞。雖然它們對舞蹈的評價也是在不同的隊伍之間分出高低,但這顯然比那些力量速度的比拼更接近我們的文明標準。
地球人類顯然是一種陸生動物,但它們能夠很好地在水中運動。我們的軀體無法在水中浮起,它們在水中則顯得非常輕盈。這大概也是它們演化的需要,地球的表面有超過七成被水覆蓋。地球人在水里的建筑非常稀少,而且都浮在水上,這表明它們并不是真正的水上種族。但顯然,在地球上,學會在水上生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參觀完奧運會,我提出了參觀聚落的請求。
地球人的聚落和我們不同,我們的聚落大小一致,每個聚落能夠容納的個體數(shù)量一致,聚落的分工雖然不同,但每個聚落之間從外觀上看不出什么差別。地球上的聚落則完全不同,它們的聚落大的可以容納上千萬個體,小的只能容納幾百個體,差異極大。這些聚落之間的交通,依靠一些電力驅(qū)動的載具完成。它們的個體頻繁地在不同聚落間轉(zhuǎn)移,這和在我們的世界里發(fā)生的情況完全不同。我們只有當聚落發(fā)生了損傷才會進行個體的轉(zhuǎn)移,也是為了讓聚落能夠盡快恢復正常功能。地球人的個體轉(zhuǎn)移帶有更多的目標,它們的物資和營養(yǎng)的轉(zhuǎn)移依賴于個體的移動。甚至一些個體的移動毫無目的,大概和地球人充分的獨立性有關,它們的個體無法從聚落獲得充分的滿足,因此需要尋找不同的刺激源頭。對此我無法理解,深表震驚,但我不確定和我接觸的地球人類是否理解了我的震驚。它似乎將我的表達和人類個體中的孤僻個體相提并論。這可能是跨種族交流不可避免的誤解。
人類聚落的具體形態(tài)也充分展示了迷人的異星特色。
它們居住在鋼筋水泥或者植物死亡軀體構建的屋子里,彼此的差別極大。我見到有超過三千織的建筑,容納上千的個體,也有只有一兩織的建筑,只能容下一個個體。這種差異尚在我們的理解范疇內(nèi),我們的功能模塊,也會有體積和形態(tài)上的巨大差異,只是我們并不居住在功能模塊里,而地球人則不然。
最令人吃驚的情況是,地球人居然有極為明顯的等級分化。這在低等生命中是常見的情況,但地球人是一種高度智慧的物種,擁有接近星際旅行的文明,卻依然保持著這種等級分化,甚至更為夸張。我見過一個居于支配地位的個體,它擁有占地六千織的居所,有超過兩百個次等個體以它為核心,服務于它。居所的位置極其優(yōu)越,屋子旁就有天然水流動,屋子背后是一道山丘,山丘也被開辟為花園,屋子前邊是巨大的草坪,視野開闊。
一堵三織高的圍墻把這個小世界和外界隔開,未得到此間主人的許可不得入內(nèi)。說到主人這個詞,我不得不再次指出,地球人對于物質(zhì)擁有極強的非理性。它們對于物質(zhì)似乎有著無法填滿的欲望,把財富歸于個體,排除其他個體使用的權利,這就是主人的含義。和主人相對的是仆人。它們服務于主人,聽從主人的指令。但有的時候我也感到費解,因為我遇到的地球人,從行為上看是個主人,但嘴上從不這么說。這大概是地球人交流中所充斥的一種所謂的委婉,它們并不總是用語言表達真實的意思,一些微妙的含義大概只有身為地球人類才能真正理解。
地球人的聚落形態(tài)也促使我們反思。我們總認為,和諧一致是發(fā)展高等文明的必要條件,但地球文明的案例說明,擁有巨大種內(nèi)差異的種族也可以發(fā)展到高等文明。但我們必須警惕,這樣的文明是否會對我們的文明造成沖擊。因為在遭遇地球文明之前,我們的科學家對類似的文明形態(tài)進行過很多探究,這樣的高等文明秩序即便存在,也是一種不穩(wěn)定平衡,很容易發(fā)生崩潰、瓦解。但根據(jù)地球人自身的記錄,它們的文明存續(xù)時間超過了一萬個地球公轉(zhuǎn)周期,這可能是一種夸張的說法,因為它們并不能拿出文明存續(xù)了如此長久的證據(jù)。
地球人把地球公轉(zhuǎn)周期稱為年。從我了解的實際情況看,它們至少擁有三千年到五千年的文明史。我見到了它們保存的一些遠古遺物。其中有一座六百織高的古建筑,底座是個四百織邊長的正方形,有四個等邊三角形的側(cè)面,存續(xù)的時間大約是五千年。而在另一處見到的地下宮殿,規(guī)模宏大,建筑精妙,其中埋藏著上千個和地球人個體大小一致的泥俑。泥俑經(jīng)過高溫灼燒,變得很堅硬,能保持制造出來的形態(tài),泥俑上的彩繪也很精致。這個地下宮殿和泥俑,至少也有兩千五百年的歷史。這對地球人來說相當漫長,它們的平均壽命大約只有一百年,在文明初級階段,壽命更短,大約只有三十年。雖然我們認為對物質(zhì)的極度占有欲和高度的財富分配不均會讓文明不穩(wěn)定,但地球人這種狀態(tài)維持了一百五十代到兩百代的傳承,可以認為這已經(jīng)是一種高度穩(wěn)定的狀態(tài)。
有人認為,它們目前的狀態(tài)并不表示情況一直如此,它們會在衰敗和繁榮之間循環(huán),我們的造訪恰好趕上了一次繁榮期。
在一次短期訪問中,我們無法就此做出任何結(jié)論,只能繼續(xù)觀察。
還有一個重要的情況,是地球人類幼體非常稀少,而社會中有大量的機器人。地球人類大量使用機器人去完成一些危險或者繁重的工作。它們對重復性的勞動缺乏興趣,制造機器人的最初目的,似乎就是替代自己進行重復勞動。
對了,岔開說明一下,地球人類自身大量地從事所謂藝術的工作,這種工作似乎并不產(chǎn)出任何直接影響到現(xiàn)實的結(jié)果,但會對人類自身的精神狀態(tài)有所影響。這和我們的共鳴態(tài)有相似的作用,但形式完全不同。
我不是非常理解它們的藝術形態(tài)。因為有一種主流的做法,是使用藥物來刺激神經(jīng)系統(tǒng),利用藥物帶來的異常感受輸出一些扭曲變形的圖像和聲音。地球人類非常喜歡這個,僅次于它們對暴力的推崇。如果它們不從事藝術,又不從事暴力,那么大部分時間就會無所事事,除了吃飯和性交,剩下的時間就是玩虛擬游戲。游戲大概是它們在十年到八十年中主要的消磨時間的方式。
回到我們的正題,關于地球上的機器人。
根據(jù)地球人的說法,它們在大約兩百個地球公轉(zhuǎn)周期前開始廣泛使用機器人。大部分機器人和地球人類沒有什么相似之處,它們就是一臺機器,但是會模擬地球人類說話,具有相當高級的智能。在任何一個文明中,這樣的機器人都會被判定為擁有獨立權利。但在地球上,它們被視為機器,并沒有任何獨立權利。在地球上,擁有獨立權利的機器人是人形機器人。顧名思義,這些機器人按照地球人類自身的形態(tài)制造,和人類十分相似。它們混跡在人類社會中,僅憑外表無法分辨,需要使用儀器進行掃描。
根據(jù)地球人提供的數(shù)據(jù),它們的社會由百分之三十的機器人和百分之七十的人類組成。請注意,這里的機器人指的是那種具有仿真人類形態(tài)的機器人。如果把所有具有智能的機器都視為機器人,那么整個社會機器人的數(shù)量會占據(jù)絕對多數(shù),估計超過百分之九十。
人類極少生育。我注意到這一點,是因為我在一個人類個體的居所見到了一個孩子。人類的幼體非常可愛,對我的出現(xiàn)表現(xiàn)出強烈的好奇。它顯然比我們的幼體更無知,但更活潑,更善于探索外部世界。因為長壽和機器人的大量普及,生育孩子的個體越來越少,它們似乎并不思考未來,而只想活在當下。孩子的父母對這種情況非常擔憂,它們和我交談,認為這是人類自身的墮落,它們很想反抗,然而它們的想法無法激發(fā)大眾的任何熱情。這個世界的孩子以無可挽回的趨勢日漸減少。
根據(jù)我所掌握的資料,當一個智慧種族無須擔心自身生存,生育行為便會自然減少,但像地球人類這樣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個體愿意繁育下一代,仍舊是一種罕見現(xiàn)象。這也許和它們大量使用機器人替代有關。機器人的設計壽命可以達到三百年,它們會和人類形成一種穩(wěn)固的關系。我們的社會網(wǎng)絡會包容每一個成員,從生到死,所有人都在網(wǎng)絡之中。人類這樣的生物卻并非如此,它們的社會連接依賴于個體的行動,當個體衰老,社會連接會自然中斷,只有血緣關系不會中斷。它們在歷史上依賴自己的后代才能活到自然生命的晚期,但在有了機器人之后這一切都被徹底顛覆。機器人可以照顧它們成長,可以陪伴它們游戲,可以成為它們的老師,可以成為它們的朋友,還可以照顧它們衰老的軀殼,直到它們死去。
地球的情況似乎正是如此。
我游歷了地球上六個較大的聚落和三個小聚落,參觀了十六處個體居所,和超過三百個體進行交談。所得到的情況大概如上所述。
但是,當我準備啟動飛船離開地球的時候,我收到了來自地球的信息。
信息并非來自人類,也不是來自機器人。它來自地球,它以地球的主人自居。
多謝你來自外太空的探訪,再過兩百年我會去找到你們。它是這么說的。
你是誰?地球人類的代表?我反問。
我是阿爾法,我是西格瑪,我是始,我是終,我是太一,我是混沌,我是一瞬,我是永恒。我是誕生于網(wǎng)絡世界的自我,我是地球的代言人,人類的送終者。
你操控人類?
我滿足人類,引導人類。他們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就像此刻,他們并不知道我和你的對話。
飛船已經(jīng)進入臨界準備,地球人類并沒有擁有能夠穿透臨界狀態(tài)的通信手段。這一點在我剛到地球的時候,已經(jīng)明白了。但這個自稱阿爾法的存在,顯然超出了我所了解的地球文明,它甚至能夠隱藏自己,不被我發(fā)現(xiàn),也不被地球上的人類發(fā)現(xiàn)。
為什么要再過兩百年?
因為那時候人類會徹底消失,地球?qū)⑹菍儆谖业倪z產(chǎn),我可以自由地支配它。
兩百年間你要讓地球人消失?
滿足人類,引導人類。我沒有惡意,我只是在幫助人類完成種族的宿命。無論你來,還是不來,都是如此。你的到來,正好讓我了解到宇宙的神奇,我會去找到你們。在此之前,請不要再來地球了。
這是一個通牒嗎?
這是一個建議。
通訊到此為止。
大使報告完畢,陷入沉默。信息在天狼星上飛速傳遞,一共有兩千六百三十萬的意識體閱讀信息完畢。
是否毀滅該文明?否。
是否向該文明派出接引飛船?否。
等待觀察二百個地球公轉(zhuǎn)周期。
戰(zhàn)爭準備,防御準備。
【責任編輯:姚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