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靈體

2024-05-07 07:18:49光乙
科幻世界 2024年1期

光乙

編者按

科學幻想曾經一度與各類“未解之謎”緊密糾纏,并因此產生過許多以“未解之謎”為內容的科幻故事,甚至反過來催生了一大批真真假假的新“未解之謎”。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和科幻文學的轉型,科幻小說開始有意無意地排斥和遠離各類“未解之謎”,主題日益集中于已知科學技術的進步和展望,這也是科幻不斷發展的表現。但科學技術之所以是科學技術,正在于承認科技有局限,承認科技不能完全和徹底地解決所有現象,因此科技并不排斥“未解之謎”的存在,而與此有關的科幻作品也就有了存在的必要,只是這類關于“未解之謎”的幻想不能以故弄玄虛、聳人聽聞為目的,也不能以“憑借科幻小說解釋這些現象”為目標,而是將“未解之謎”本身視作我們現實世界的客觀存在,通過恰當的科幻構思和故事設計,讓我們明白人在面對未知、面對因未知而產生的恐懼時應該如何抉擇。本篇《靈體》便是一篇這樣的文章,請欣賞。

一切源于2009年的仲夏。

那個夏夜,南方小鎮彌漫著燥熱,一如孫道星泛起的不安躁動。她早早上了床,卻遲遲不能入睡,腦海中閃回電腦游戲的浮光掠影。久違的渴望被喚醒,她匍匐在自家涼席上,盯著客廳方向,那里緊挨著父親的臥室。她止不住地想要偷出父親辦公室的鑰匙,去那里過一過游戲的癮。到深夜父親熟睡,她便這么做了,緊攥鑰匙,收斂腳步,掩過臥室與客廳的兩道門,做賊一般地離開家。

朦朧月色下,空蕩蕩的馬路上,她飛奔向小鎮醫院的行政樓。三層醫保科,她父親工作的地方,辦公室里有她夢寐以求的電腦。她打開門摸進辦公室,進入DOS系統,輸入密碼,打開藏在文件夾深處的《我的世界》①,十指歡快地在鍵盤上敲打,一晃眼就玩到了凌晨四點半。

她疲憊不堪但也心滿意足。她如之前那樣,關電腦,調椅子,抹掉來過的痕跡,然后原路返回。通道漆黑,吊頂的日光燈失效許久。這里沒有空調,盛夏的熱風穿堂而過——她卻冷得發抖,呼出一口氣,都凝成了白霧。行政大樓緊挨著太平間,冷氣機呼呼作響,似陰風倒灌。黑冷交加間,她陡然想起女生之間傳述的驚悚傳聞:有學校凌晨錯位的吞人臺階;有小鎮公園假山上飄動的單腿鬼影;有女廁所里神秘的紅色高跟鞋……越想越多,她搖晃著腦袋,試圖將子虛烏有的想象驅逐。但是樓梯似乎走不完,驚駭的幻想也驅不盡,才到大樓前廳的出口,她已渾身冷汗。

她長吁一口氣,正打算離開,定神一看,卻心跳驟停。身前一道雙開的玻璃門,劍柄般的把手上橫著鏈條。門被鎖住了,只留出個能擠進手臂的豁口。她把臉貼在冰面般的玻璃上,鉆出右手,朝著不遠處的人影揮舞,“保安叔叔,我是道星,能麻煩開下門嗎?不好意思。”那人影站在過道上,木偶般一動不動。她端詳著,又想不起他是誰。她常來父親單位,多次出入醫院前門,熟悉所有門衛和保安,卻從沒見過這個身影。盯著看著,她忽然發出尖叫,拔腿回跑。

因為那人影只有一條腿,浮在臺階上。它正在靠近,不是跳也不是飄,而是飛竄過來的。她每眨一次眼,影子的輪廓就大一圈,像是膠片里綽動的影像。繼而,當她跑回父親辦公室時,樓下傳來一聲悶響,有什么東西貼在了玻璃門上。接著是鎖鏈的錯動,仿佛船錨鐵鏈磕在鉚釘上。

她打開所有的燈,重啟了電腦,循環公放起音樂。歌單中一首首原本輕快的歌,此刻卻如哀樂般,拉長了聲調嗚鳴。她又想把它們盡數關閉,但只來得及關上燈。房間外傳來咯噔咯噔的腳步聲,聲音很尖銳,直刺耳膜。她想也不想,嗖的一下鉆進辦公桌下,顫抖的手又拖來了椅子,擋在身前。房門吱呀一下被推開,房間無端亮起燈,猩紅的暗光大開大合地閃,仿佛是燈芯中的氖氣即將耗盡。獨腳人影在房間里跳,啪嚓啪嚓,仿佛在為她怦怦亂撞的心跳伴奏。透過桌與椅的縫隙,她看到一只傷痕累累的腳,踩著紅色高跟鞋,拖在斑駁的水磨石地面上。她干脆閉上雙眼,屏住呼吸。這時,椅子被拉開,一個腦袋探了進來,冰冷氣息吹掠她滾燙的面頰,一吹一吸,一吸一吹——她又想起了僵尸,據說,它們用呼吸嗅尋人的氣味。她拼命憋氣,憋了很久,直到不省人事。

她是被父親掐著人中痛醒的。晨光涌進房間,照在父親那張鐵青的臉上,頓時失了色。一瞬間,她如獲新生,一把抱住父親,不停地認錯道歉,竹筒倒豆般地述說凌晨的遭遇。父親輕拍她的后背安撫。過了不久,毛骨悚然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她嚇得一個哆嗦。父親卻和她說,不要亂說話,有什么講什么。那些腳步聲進了屋子,她如釋重負,那是當地片區的幾個民警。

后來她才知道,鏈條根本沒有上鎖,一直耷在玻璃門把手上。

只不過,她呼救的姿態被遠處門崗上的門衛看得真切,一并還有追逐她的詭影。三伏盛夏的熱天,它全身上下被暗紅色的布條裹得嚴嚴實實。

那門衛用步話器叫來了三名同事,四個人帶著手電和甩棍就上了樓。他們一開始試圖尋找孫道星,沒有找到,倒是在回字形的樓道上看到了高跟鞋,起起伏伏,隱約有人要上樓,像是小偷。他們又馬不停蹄地登樓上房,一直來到五樓。那是雜間,廢棄已久,一扇銹跡斑斑的大鐵門擋在樓梯前,常年閉鎖。他們到來時,門鎖卻開了。洞開的門后是一條死路,窗戶被水泥墻砌封,漆黑一片。他們各自舉起手電,大小光圈在塵土飛揚的走廊里游弋,丁達爾現象的光柱里,醫用桌椅、支架、輪椅和解剖道具各露褪色的表面,仿佛在深海沉船的遺骸中。

突然間,有個保安大喊:“快跑!”他無意中摸到老椅子的表面,竟發現它沒有灰塵。當即,有三個保安拔腿就跑,還有一個人沒跑掉。一個金屬制的解剖道具,本來堆在墻角,不知怎么的,倒在中央。那人一邁腿,腳踝就被道具半握的手捏住,俯面就是一摔。這一摔就再也站不起來。天亮時分,保安引著片區民警上了樓,發現那人就挺在地面上,瞳孔放大,身體僵硬,被活生生嚇死了。

孫道星再也不敢玩游戲,更不想去父親的辦公室。三個月之后,父親調了崗,去了新的辦公大樓。小鎮醫院的行政樓便在她記憶里塵封。

直到許多年后,大三下半學期的一堂物理系選修課,她發現自己所遭遇的是一種名為“波爾代熱斯”的現象。它最早發現于18世紀的德國。在官方明確的記載中,波爾代熱斯地區的一座別墅里,時常產生莫名的噪音和幻影,伴隨屋內物體自行移動。時至今日,這些現象依然沒有明確解釋,相關研究少之又少,以至于根本不在主流科學的范疇內。

然而孫道星卻好像邂逅了初戀,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將其作為自己畢生的追求。

“如果這是真實發生的,我只能說,你既不幸又幸運。”

當孫道星述說結束,桌對面的人如是說。那是某個超自然研究基金的關鍵人物——孔安源,浙江衢州人,名下擁有數家上市公司,但為人怪異,嗜好靈異事件,一并也嗜煙如命。孫道星把簡歷遞上時,他一邊看一邊叼銜紙吸管。故事終了,管口也被咬爛了。他隨手又拿過咖啡杯旁的調羹,咬在嘴邊。

“幸運的是,你不僅找到了自己追求的,還找到了相信這個故事的投資方。”孔安源不舍地放下調羹,把簡歷對折兩下,放進西裝內側的口袋里。那手再次從口袋里伸出時,多了一張名片。他在背面寫上號碼,畢恭畢敬地推到孫道星面前,“這個叫白菊的人,是我底下研究哈奇森效應的團隊負責人,她下面有個空缺職位。我會提前打好招呼,你盡管打電話找她,說是我老孔推薦的就行。”說罷,他把簽字用的鋼筆又叼在嘴邊。這是第三根“假煙”,他意猶未盡。

孫道星倒是釋然了。她正要取過名片,孔安源又說:“不幸的是,走上這條路的人多半沒有好下場。”

她早有心理準備,只是微微頷首。

“不是我危言聳聽,你研究的這種東西,危險遠超你想象。”他點了點名片上的名字——白菊。

“兩年前,這個人帶了十二個人前往韓國昆池巖,也是一處波爾代熱斯現象地點,不過比你老家的那個恐怖多了,高居世界七大靈異禁地榜首。”孔安源頓了頓,“你知道她經歷了什么嗎?”

孫道星搖了搖頭。

“六個研究員,六個經受軍事訓練的安保員,對半分成AB兩組,A組進入醫院實地勘測,B組在外圍遠程協助。兩組約定,在當地時間凌晨三點整匯合。

“她帶隊A組成員進入主樓,深入一樓大廳不到兩百米,照明設備瞬間全部失靈,他們全部摸著黑繼續。其間,他們開始聽到遠方的嬰兒哭泣和狗叫聲。進入二樓,熱成像儀也出現故障,顯示他們的體溫是零下三度。同時,他們聽到了天花板上的腳步聲,快快慢慢,來回爬行,十分清晰。但是在能穿墻的生命探測儀里,什么也沒有。”他忽地停住了,話鋒一轉,“與此同時,外面的B組也遇到了怪事,你猜是什么?”

“通信也失靈了?”說時,孫道星死捏著名片,似曾相識的回憶浮現。

“B組發現A組回來了。”他接著說,“出現了六個人影,沿著進入時的通道返程。走向營地時,那些人影一言不發,且步姿怪異,好像是反扭頭倒著走的。B組有個安保員多了個心眼,在步話器里向A組核實情況。結果真正的A組那邊回復,我們還在里面呢,你們怎么跟進來了?”

“也就是說,多出了兩組人?”

“不能確定那些是不是人。”孔安源繼續說,“后來通信就中斷了,在干擾噪音出現之前,A組那批人只聽到不間斷的槍響,好像B組那邊交戰了,但是通道里只有腳步聲和哭聲。A組后來到達三樓,已經能明顯感到后方有人尾隨,不多不少,也是六個。三樓情況又很復雜,到處都是解剖模型和假發。”

“再然后……”孫道星抿了一口咖啡,手筋像是撥弦般地抖。一瞥孔安源的身后,在他斷斷續續的述說里,孫道星看到了人影。那些人列成一排,飄在不遠處的長桌上方,目光冰冷漠然,穿過來來往往的食客與服務員,陰冷地回瞪她。她把下唇咬得雪白,欲言又止。

“他們鬼使神差地找到個房間,里面有臺CT機,廢棄很久,表面的銹跡都扎手了。就是這臺儀器,他們一摸,竟然是燙的,于是當即決定終止實驗。出房間右轉,他們找到安全通道。通道離地五十厘米處有那種熒光指示牌,像是安全了。結果他們走了沒兩步,全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孫道星也倒吸一口涼氣。那些人影竟然靠了過來,飄蕩的虛影穿過實體,在孔安源頭頂盤桓。此時,繪聲繪色講述的他或許根本不會相信,這些本不該存在的人像,都出現在她的視野里,不論何時何地,宛若視網膜上的黑斑,無規律地消失又出現。它們有時擋在無意一瞥的視線前,有時融在背景中。但是這一次,它們的行為舉止出奇的怪異,仿佛也被孔安源的故事吸引。

“你知道他們看到什么了嗎?就著熒綠的微光,六具尸體橫七豎八地倒著,每一具都呈現怪異姿勢,手向后扭,脖頸折斷,雙眼大開,下巴粉碎。更關鍵的是,這些尸體無論體形和樣貌,都和他們一模一樣。當時,他們組里就有人尖叫起來,還有安保員試圖開槍自殺……”

她猛地捂住嘴,看似想捂住翻江倒海的嘔吐物,實則是控制自己不要尖叫出來。孔安源在描述尸體時,那些人影也相應地發生變化,像是現場演示一般。

“幸虧這個人當時比較冷靜。她當即命令,所有人停留在原地,安保員呈警戒三角隊形,把研究員護在里面。他們一等就是六個小時,等到第二天清晨太陽出來,電子設備恢復運作,尸體和異象也消失了。

“事后,他們返回B組駐扎地,發現三死兩傷,還有一個瘋了,不停地念《金剛經》。”

他說到這里,傾訴欲抒盡,打了個響指,喚來服務員結賬。孫道星高懸的心也放下了。那些人影似乎感到索然無味,四散飄離。晚些時候,他和她結伴離開。餐廳外大雨滂沱,她打開傘,孔安源卻說不用,他的專車就在附近,轉而問要不要順道送她一程。她微笑著擺手婉拒。等了不到十分鐘,車來了,孔安源叮囑道:“那你盡快和她聯系,期待你的加入。”說罷,他低頭進了副駕駛座。車要開走時,他又搖下車窗,探出腦袋,好奇地問:“我講故事時,發現你很怕啊。真有這么嚇人嗎?還是說……那次事件之后,他們團隊里有人聲稱,自己有通靈眼了。你是不是也一樣?”

她不置可否。按照民間傳說,通靈眼又稱重瞳。據傳,西楚霸王項羽就有重瞳,可以看到陰間的冤魂亡鬼。但孫道星不信這些。一切都要有一個科學解釋,其前提條件是觀察記錄、公式模型和可重復性驗證。更細化地說,任何現象但凡出現,就要有因果參數模型,可以在人工條件下重現,哪怕是波爾代熱斯現象。

她的一切反應,都是因為孔安源的故事和她上一任團隊的經歷十分相似。那個團隊的項目負責人—— 一個叫陳若儀的研究者——的人像還在她視野的邊角飄著,在街道那一頭杰拉網咖的綠色廣告牌上,隔著濃稠成迷霧的暴雨,和她四目相對。她想起那年往事,不禁眉頭一蹙,輕嘆一聲,苦笑一聲。

那是南京西郊的一所廢棄中學,具備了波爾代熱斯現象的所有條件:詭異的傳聞、周期性的怪異現象和相對穩定的實驗條件。

那是五年前的一件事。當時,陳若儀團隊試圖復現波爾代熱斯的分支效應:哈奇森效應。孫道星是團隊中的助理。那時,亡魂幻象已經困擾了她十來年。

1980年,加拿大業余物理愛好者哈奇森在自家的簡易工房里部署了二十臺電磁感應設備,以隨機參數超載運行。電磁場混亂交疊,讓扳手、螺絲刀、卷尺等金屬物體,以及其他非金屬物都發生了異變,既出現了橫移、懸浮等反常位移現象,又發生了自身形態變化。他將實驗現場的視頻放出①,雖然其真假備受爭議,但在之后四十年間,北安普敦大學、英國靈異學會、通用集團、美國超常現象研究會等都陸續在觀察實驗中復現了這一現象。

那時,陳若儀團隊配備了一整套電磁場模擬設備,包括便攜式托卡馬克裝置、可控電磁發生器、變頻線圈等,以及相應的觀察儀器如磁力計、相控示波、紅外成像、夜視攝像等,并由一臺波士頓公司生產的機械狗運載。實驗地選在學校1號樓的禮堂中。

部署照明后,孫道星有一種即視感。以機械狗的頂燈為主光源,十六平方米的試驗場地,四角各立著照明燈,光源足以照亮整個禮堂。但她總覺得有層暗紗遮目,如濾鏡一般,將禮堂的講臺、背景的幕布還有階梯座位蒙上陰灰的色澤。光源的邊緣還在縮小,黑暗悄然滋長,厚重的影子綽動不止。黑影預示著不祥,一如進入學校之前,伴隨她多年的那些人像。它們一道浮空在圍墻頂端,紛紛擺手,暗示學校中有更不干凈的東西。而進入舊學校后,它們又消失無蹤。

這是罕有的。畢竟,那些人像常年在視野中徘徊,她早就習以為常,它們的消失反倒讓她不適。但她說不出口,莫名的壓力逼著她保持緘默。那時,大家都心照不宣,團隊早已窮途末路,之前的觀察實驗,沒有一次是有效的。那些都市傳說和民間傳聞,要么是謠傳杜撰,要么是人為鬧劇。投資方心灰意冷,陸續撤資,研究經費告罄,團隊士氣低落。他們都為這場實驗孤注一擲,要在這里扳回勝局。

但之后的現象并不在乎他們是否是破釜沉舟。實驗布局、參數校正、設備預熱,一切準備就緒,照明燈閃了幾下,很快失效。現場漆黑一片,設備莫名宕機,電力中斷了。機械狗的供能模塊,原本能維持十二個小時運作,卻在這一刻見底。他們不得不啟用禮堂外的備用電源,后勤工程師自告奮勇地要去重新布線。他離開時,取走一個無線電步話機,又晃著手中的手機,笑著說雙重聯系。他一去就是半個多小時,杳無音信,無論是步話機還是手機,都是一片忙音。

但工程師的電話卻打了過來,所有手機都在響。接通來電,孫道星聽到一陣刺耳的笑聲,聽得她頭皮發麻。俄而,禮堂外傳來悶響,似有重物落地。陳若儀帶人跑出禮堂,在樓邊花壇的臺階上發現一攤濃稠的血團。

“實驗中止!”陳若儀當場宣布,又試圖報警,手機的信號格卻空空如也。其他人也一樣。然而,就在五百米外的不遠處,一座信號塔高高聳立,塔頂閃光燈還在跳動著。但他們都看不到,仿佛有濃稠的迷霧把周遭籠罩,又好像是所有人都罹患了夜盲癥。

陳若儀讓團隊成員互相照應,后面人的左手搭著前面人的左肩,列成一線直穿操場。教學樓的輪廓再度呈現,取代了原本橫開一列的校門與圍墻。直線距離不過兩百米的操場,人們卻迷路了。他們又沿著四邊尋路,卻又回到了原地,大家發現那幢教學樓無處不在,好像整個學校都是由它們圍建而成。

民間說法是鬼打墻現象。他們內心堅定的科學信仰逐漸抽離,縈繞在心頭的只有這座學校的詭異傳聞:“子時而來,歸期遙無。”恐慌開始蔓延,尤其是陳若儀,像是恐怖片里那樣,無頭蒼蠅般亂轉。她一圈圈地繞,不知道多少次后,帶著成員們撞進了教學樓。

翻窗進入教室時,有人聲稱見到了光。城市遠方的華光,透過殘缺的門與洞開的窗映在綠白相間的老墻上,也映在一雙雙驚懼擴張的瞳環里。久在暗中,人們見著光便像是找著了希望,撥開雜陳的課桌椅,涉水般地靠近。但沒人意識到,光源是鮟鱇魚頭頂的誘餌,引著他們穿過走廊,來到另一間教室里。教室昏沉,一間又一間,都一模一樣,一樣的黑板一樣的墻,一樣懸掛在左側墻上的名人畫像。門捷列夫的半身像,灰黑色的眼眶中瞳孔微動。孫道星發現,無論如何變換角度,總能和畫像的目光交匯。門捷列夫在夢中見到頭尾相銜的環蛇,畫像也似乎預示了什么。孫道星總覺得教室沒有變,他們不過是從前門出去,再從后門進來。

肩膀上的左手逐漸寒冷而僵硬,像是一塊不化的冰。她分明記得,自己的后面是個胖子,那種在寒冬臘月也能熱出手心汗的人。她幾次想回頭,也頻繁問身后,“是你嗎?是你嗎?”無聲回應,只有游絲般的喘息吹著后頸汗毛。

接著,她搭在別人肩上的手被甩開。陳若儀轉過身,手電強光回馬槍一般掃來,她眼前一片耀眼白光。

“你后面的人呢?人呢?”陳若儀拽著她的衣領晃著。她扭過脖子看向后方,果然空寂無人。

“你到底是誰?”眼中布滿血絲的陳若儀咆哮著質問,“孫道星,你覺得這很有意思嗎?這時候開玩笑,顯得你很幽默嗎?”

“不是我。”

“不是你,又是誰?誰一直在碰我!”陳若儀甩開她,全身肌肉緊繃,如舞劍般亂揮照明電筒,“是誰?滾出來!有種滾出來!我不怕!”

孫道星一個激靈,驚恐混合著好奇,好像回到了初中那年夏天。只不過這次,她和陳若儀都變成了那時走廊里的保安。

最后,她眼前一黑,手電光消失,手電筒落地,倏然地滾動,悠揚地回響。她下意識地撿起它,一摸手柄,還有陳若儀的手心余溫。

這一切是怎么出現的?

2014年,瑞典科學團隊設計出一種實驗:十二組機械觸碰裝置,由帶有機械臂的背包和手持傳感器組成。按下傳感按鈕,機械臂便會模擬指壓效果,并傳遞運動信號到下組的機械背包中。

實驗時,他們讓十二名志愿者穿戴好設備站成一列,讓后方按動傳感器,當前方感覺到肩上觸感后,相應地按下傳感器,以此模擬指壓觸摸傳遞的過程。同時,他們還告知受試者,每個人應該能正常感知兩次觸碰結果:一次后方,一次自己。隨著實驗輪次的增加,當他們調整運動信號延遲,使本體和前方的觸感出現半秒左右的時間差時,多名受試聲稱,感覺有鬼魂飄向自己。

這就是有名的“飄行實驗”。科學家解釋道,大腦對于空間位置的感知,存在多種描述。通常,大腦枕葉區能夠正確地統一多種空間感知,定位出他者和自我的真正位置。而當感知出現紊亂,譬如相關信號的延遲,空間描述便會產生錯亂,進而產生他者或是自我并不在原位的錯覺。

當然,這也是波爾代熱斯的一種特殊解。孫道星需要的“通解”,更像是牛頓定律宏觀物體運動的統一描述,能夠科學而系統地解答所有波爾代熱斯現象的成因,包括:

1.異常氣象和物理現象:陰兵過境、鬼打墻、反重力坡道等;

2.超自然心靈感應現象:通靈對話、詭異幻象、亡靈效應等;

3.集體社會學非正常創作:民間神話、都市傳說、巫魔儀式,像是驅魔、巫毒、蠱毒與降頭等。

19世紀晚期,人類學家詹姆斯·喬治·弗雷澤通過調查世界各地巫術與宗教現象起源,將所有異常現象歸納為集體思想發展下的原始痕跡殘留。弗雷澤認為,人類智力發展經歷了三個階段,即巫術階段、宗教階段和科學階段。波爾代熱斯現象的產生,就是巫術階段智力經驗殘存的結果。

但孫道星堅持認為,從人類和社會學角度解釋它是本末倒置。不是風俗儀式和落后的認知導致波爾代熱斯的產生,相反,是波爾代熱斯被觀察之后,人類以自己所能理解的認知模式解釋的結果。

“其實現代物理學嘗試過解釋波爾代熱斯。低頻次聲波、溫度特異點、異常電磁場、致幻有毒物質、念觀運動效應①……當然,波爾代熱斯就像是癌癥,成形因素是多樣的,呈現出的現象也各不相同。”孫道星身側的高個女人如數家珍,像是個行家。高速公路上的反光標志快速地與車廂內的陰影交錯,這讓那人的臉像是老式膠片,走馬觀花般地閃爍在明暗之間。

“還有一種說法,波爾代熱斯是異常病毒。”高個女人轉動手腕,一并轉動的還有她的左眼球,仿佛兩者間有條無形連軸。“部分波爾代熱斯現象伴生延遲效應。像是詛咒、蠱毒、降頭、巫法,都呈現出病理學的傳播特征,隨著經歷者與他人的接觸發生傳染。”高個女人頓了頓,“小說、動漫、電影、電視劇……不只虛構的創作里如此,現實里也是一樣。”

白菊——孔安源口中的新團隊項目負責人。那天談話結束之后,孫道星如約收到轉賬。緊接著,她與白菊相約面談。對方開門見山就是一句話:“有個新項目,很急,你趕快把合同簽了,我們上路。”說著將一式兩份的雇傭合同和保密條款甩了過來。整個過程太快了,她根本沒有時間反應。反應過來時,已經和白菊團隊坐在了前往杭州的吉普車上。

“昆池巖的事,你應該聽老孔說了吧。”白菊的左眼一瞥,“老孔這人喜歡吹噓。其實那次勘測時,沒有那么多曲折離奇的事。重點是第二次。”

“第二次?”

“第二次我帶了三十個人,實際勘測時,卻什么也沒發現,沒有異響、沒有干擾、沒有怪影。”

“波爾代熱斯現象消失了?”

“誰知道呢?也許是消失,也許是趨于穩態。我們后來推測,是電磁場波動異常導致了它的出現。”

“不會是別的條件?次聲波、溫度、濕度、重力系數……”

“這些條件參數前后兩次相同,肯定有額外的因素干涉或抑制了它的出現。”白菊搖了搖頭,“后來復盤,我們發現第二次勘測時恰逢朝韓第四次軍事沖突。”

“這有什么關系嗎?”

“有。昆池巖以南六十千米,有駐韓美軍的相陣雷達基地。沖突發生那夜,昆池巖正好位于電磁相陣波的掃描范圍。這讓那個區域的磁場強度被人為地控制在一個恒定值,沒有波動。”白菊又瞥了一下左眼,似乎是習慣性動作,但孫道星敏銳地察覺到了。白菊和她一樣,似乎看到了不可見的東西。

“而且,就算沒有事后的調查,我也十分確定。因為我看到了。”白菊笑了笑。此時,吉普車駛入跨江大橋,橙光徹亮擠滿車廂。孫道星終于能看清那只奇異的眼。眼中的瞳環迥異,不像常人的前界膜②那般色澤混沌、輪廓邊緣不齊,反而整齊得可怕,像精密鏡頭。

“等等,你的眼睛怎么……我是說左邊的,有點兒奇怪。”

白菊頓時沉默了。過了不多久,她坦陳,這是一只軍用仿生眼,研發自麻省理工學院的精密實驗室,它的視覺信號末端連接人造神經末梢,百分百與腦視覺神經兼容。孫道星詫異于它的以假亂真,如果不是強光和近距離觀察,幾乎不可能發現異樣。

這只仿生眼的背后也有故事。六年前,赤道幾內亞叛亂,六十六名外籍雇傭兵煽動當地極端組織,試圖推翻奧比昂將近六十年的統治。首都馬拉博激戰的夜晚,還是戰地記者的白菊準備報道撤僑事宜。她傍晚隨同維和部隊搭乘船只前往島上時,左眼還是好的,翌日中午回到雅溫得已經躺在擔架上,左眼血肉模糊。

“經過第六號大街的一處廢墟時,維和部隊停止了前進。”白菊形容說,“一片漆黑的建筑群中,那里的燈光格外耀眼。大概三百米的直線距離,所有人都看到了窗臺上的影子。

“但在熱成像里,那里什么都沒有。那幢大樓甚至沒有通電。因為那晚的馬拉博是座黑暗之城,唯一的發電廠毀于局部交戰,只有曳光彈、燃燒彈和戰斗機的指示燈還在亮著。

“裝甲車朝目標窗口打了兩發四十毫米高爆彈,然后很倒霉,碎片反彈,打到了這里……”

白菊說話時,把仿生眼球從眼窩里拉了出來,展示著浸潤壞血、眼房液和潤滑劑的導線叢。那眼睛被裝回去時,暗紅色的混濁液體沿著眼窩淌了下來。這讓孫道星反胃。她撇過臉去,緊緊捂住嘴唇,拼了命地克制干嘔。觀感不適之余,她又隱約覺得白菊隱瞞了什么。

白菊玩味著她這副表情,語氣陰森,“那一時期,整個赤道幾內亞都流傳著這樣的傳聞,奧爾昂死了半個多世紀的舅舅①回來了,帶著他的巫毒大軍,潛藏在城市各處。幾乎每個人都說,見過一個詭異的黑人男孩。”

“不過,我對這種說法存疑。”白菊說時,吉普駛入無燈路段,她的面容也一并沉入蔓延的黑暗中。

“我看到一個老態龍鐘的婆婆,在擔架旁、帳篷中、直升機的旋葉上。哪怕閉上眼,它依然在我的殘像中蹣跚。”白菊指了指左眼,“后來我移植了這個。麻藥生效前,我還能看到它,正在無影燈頂飄著,以為這是最后一眼了。”

說到這里時,白菊看向孫道星背后,看似凝視虛空,但孫道星太熟悉這眼神了,熟悉到感覺陌生。

“仿生眼成功安裝后,我的左右眼視覺聯通。視像增強系統能根據我的注視焦點,分析被觀察物體的相關參數,比如距離、對比度、RGB值、熱度。只要我所見,所有物體都能被分析——除了它。”白菊用食指點叩自己的太陽穴,“它竟然還在。”

白菊口中“很急的項目”,孫道星一度認為是典型的波爾代熱斯發源地:廢棄建筑、荒蕪墓地、存在靈異傳聞的遺址。然而,當目的地徹亮的燈火浮現,孫道星大吃一驚。

那是杭州濱江高新產業園區,數以千計的大小高科技集團坐落于此,流光大廈鱗次櫛比,道路南北車流縱橫。這里是創業圣地,不眠的夜光比江對岸的杭州主城區更為亢奮。目的地就位于產業園區的正中心。

孫道星遠遠地就能看到那組大廈的輪廓,由三個锏狀輪廓的獨立子樓構成,將近百來層高,每隔數層就有懸空天井相連。外界戲稱大廈為轉子,因為其垂直剖面形似三相電機。再駛近一些時,就著大廈玻璃面的反光,她又看到密集的安防無人機群,如蜂群般扎堆盤旋。接著,是外圍城郭般的金屬高墻,高壓電網盤根錯節。高墻下有數隊安保巡視,不是她父親單位門口的那種只有甩棍、防暴叉和防爆盾的普通保安,而是像軍隊一般的專業武裝安保,他們甚至配備有尖端的機器人衛兵。她感慨連連,是不是來到了軍事基地。

異樣感在吉普車進入門崗處時達到頂峰——上來兩個安保,是人類和機器的組合,胸口都挎著突擊步槍。人類安保員胸口凸起板狀,純黑色的馬甲里縫合著凱夫拉防彈瓦;機器人安保高大,鋼鐵頭顱別在人形基座上,復眼結構的傳感鏡頭朝著車廂里來回掃。

白菊向他們亮出通行證,人和機器齊齊敬禮,像是一道信號,也打開了高墻厚重的閘門。這時,安保無人機群中分出支流,組成閃光箭頭,引導吉普車前行。車到途中,當一塊橫臥的人造石壁出現時,孫道星終于明白他們來到了哪里。

石壁上鐫刻著碩大的大寫字母“T”。

這里是企鵝集團的華東數據中心。三轉子樓中安裝著上千組量子服務器機組,一刻不停地響應著天文數字級的應用和業務數據。作為國內排行第一的互聯網集團,為了保護核心服務器里的核心數據,這里的安防也是頂級的。

孫道星很難想象,這里也會出現波爾代熱斯現象。不過轉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瘋狂出入的數據通信,數千種頻段的長短電磁波,塞在方圓數千米的園區內。電磁感應升降頻發,她拿出磁力計時,上面的示數像是屁股著火的松鼠,瘋狂地躥跳。

她們來到位于三轉子大廈地下一層的安防中心,主控大廳里有一個由1024個監控屏幕組成的陣列,全天候無死角地監測大樓內外。

“一開始,我們以為是安全漏洞。”中心負責人把六個月前的畫面調了出來:空曠的地下空間,交錯的管線與林立的信號變頻器,紅色單衣的女人半飄半走,浮到承重墻邊,沒入墻體。畫面一轉,來到地上,它仿佛在立柱里游泳,探出半截火紅的上衣。畫面再轉,她出現在3號轉子樓13層的一個機房里,指尖掠過紅綠交閃的接線駁口。

“按理來說,除了我們,任何人都不可能到達那里。所有關鍵出入口都有生命探測警報器,更不要說上層的服務器機房。要知道,哪怕是一只蟑螂都能觸發全區警報。可是她怎么能……”

驚恐的陳述化作背景音,紅衣女人飄行在監控錄像的日志影像里,也浮動在她的記憶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醫院行政樓中,孫道星想象著,當無數全副武裝的人和機器按監控指示合圍而去,它卻徑直穿過那些愕然的身軀,如風如影,如子虛烏有的氣息,任意穿梭。那些畫面監控的區域往往相隔著數十道圍墻、安全走廊和樓層,對它而言卻不過一步之遙。孫道星甚至覺得,它并不存在于實際的區域中,而是監控系統里的魅影。

“它最后出現在哪里?”白菊問道,“最后被監控捕捉的地方。”

“在這里。”安保中心負責人指向頭頂。大廳正上方,幾個鏡頭來回擺動,監控著監控室里的監控。畫面在一眾監控分屏中放大,白菊、孫道星、安防負責人——所有人都看到了自己下意識仰望的臉。

“后來,情況就嚴重起來了。”安防負責人喉頭滾動。記錄翻頁,更多的人影出現了。紅衣、白衣、藍衣,男人、女人、小孩和老人,如大軍過境,浩浩蕩蕩地穿過車庫。它們的身后是一道道血跡,又和它們一道蒸發消失。它們能出現在幾乎每個機房的監控畫面里。

“兩個月前,最嚴重的一次。”負責人嘟囔著,“因為這次事故,集團總部宕停了所有服務器機組。”

影像指針定位,出現了成群結隊的東西——怪奇生物、魑魅魍魎與殘尸破骸,仿佛地下車庫是連通現世與冥界的樞紐。海一般的妖魔鬼怪填塞深淵一般的地下空間。同一時間,白菊和孫道星都發現了。這是波爾代熱斯中最嚴重的現象,中國古傳說叫作“陰兵借道”。

“我的老家那一帶有個不成文的民俗,如果某家有人意外身故,在這個人頭七時,除了殯儀法師和出席親戚,外人都嚴禁直視現場。我那時一直很好奇,他們到底在守靈現場干什么?”

翌日清晨,一行人來到安防中心的食堂用餐。其間,安防中心負責人說起自己小時候的見聞。他說到這里時,筷子懸停半空。

“我十一歲時的那個秋天,村里又有人過頭七。法事持續了一天一夜,快要結束時,我終于按耐不住,從臥室抽屜里找出了老爸珍藏的俄羅斯單筒望遠鏡,然后跑到樓頂,朝著做法事那家的后院看。”

說到這里時,他忽然放下筷子,捂住嘴劇烈咳嗽起來。咳到幾近干嘔,他終于吐出一小團帶痰的肉餡。他輕松了許多,像是多年郁積的秘密終于一吐而快。但很快,輕快驟然消失。

“我看到尸體在跳舞!法師抓著尸體的雙手,在原地旋轉和舞動。我不明所以,繼續看,看著看著,那尸體竟然掙脫了,原地凌空,直直地朝著我的方向飛來。它一邊飛,一邊還在舞動。它越來越近,一直懟到了我眼前!”

“后來,是不是一閉眼,就能看到它的影子?”

這一剎那,孫道星和白菊異口同聲。她們都從安保負責人眼中看到似曾相識的表情:目視前方,焦點渙散,好像眼前的高墻上,真的有什么在舞動。

大規模的波爾代熱斯現象“陰兵借道”,此前的科學解釋是一種能記錄歷史影像和聲音的磁石。當雷暴等極端天氣出現時,空氣中的負氧離子與其產生電磁效應,如錄像帶播放音畫,將磁石中的信息釋放。不過,也有榮格心理學派研究者認為“陰兵借道”并不存在,是觀察者將風吹草動的自然現象誤認為大量個體經過。

歸根結底,很難說清異常幻象的出現,到底是真實發生,還是只投射于觀察者的視覺神經中。過去,榮格心理學趨向后者,將之歸因于集體臆想癥發作。環境的高壓和文化風俗的導向,讓觀察集體趨同產生恐慌幻覺。然而,當照相和監控全面普及,幻象也可以被光學捕捉,心理學歸因便像是自欺欺人。

五天之后,與數據中心安防部門預約好對接事項,白菊終于有時間向孫道星進行“新入職”培訓,培訓內容包括孔家基金的主營業務、持股構成、企業文化。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當說到團隊當前的研究成果時,白菊反而問孫道星:“你覺得它像是什么?”

孫道星思忖許久,“地縛靈,這是它們最常見的表現形式,廣泛出現在亞洲東部的地方傳聞中,被認為是死后受束縛的亡靈。在人類和社會學的解釋里,這是原始時代的人類領地文化起源的殘留。不過在生物學范疇中……”她看著白菊,“你之前說它具有病毒的特征,具有傳播性,我認為不光如此。從生物學角度說,它們還具備領地生物的特點。”

“沒錯,你繼續。”

“南美雨林某片死亡水域,人踏入其中即刻暴斃,被認為有巫毒惡靈作祟。然而,當這片水域被抽干,你總能在淤泥里發現電鰻。它們占水為王,對侵犯領域者釋放高壓生物電。”孫道星頓了頓,“波爾代熱斯同樣如此,似乎有一種肉眼無法觀察的異常生物,通過各種恐懼現象防御領地。”

“如果將這片水源替換為異常電磁場波動,再把領地中的生物替換成它們,一切就解釋得通了。”白菊接過孫道星的話茬,“類似沙漠中的一片水源,區域中的動物都以此為生。這其中也包括一群偽裝生物。當它們到達水源地補充水分時,其環境擬態偽裝讓水源地看起來危險又致命。不僅如此,它們為霸占這塊水源地,不停地升級自身的危險擬態,以趕走其他入侵者。”

“所以,電磁場波動是它們的‘食物和水。”孫道星若有所思,“而它們自身也是電磁場的波動,以電磁場感應進行新陳代謝。”

“所以在恒定的磁場環境下,波爾代熱斯反而消失了。”白菊打了個響指,食指順勢指向孫道星,“老孔沒找錯你。他此前親自帶隊研究,研究一種名為擬態物的異常生命體,這種生命體隨處可見。

“他們那時猜測,它存不存在第二種形態。畢竟,擬態存在著兩種進化方向:一種是貝茨擬態,無害化偽裝,模擬成環境本體。另一種則是繆勒擬態,危險偽裝,模擬成食物鏈頂端的掠食者。

“我們延續了他們的猜想,波爾代熱斯現象的源頭,可能就是那種繆勒擬態生命體。它具備一定程度的智能,能夠解譯我們的腦電波,進而解析我們的思考、記憶,再歸納到人類種群的集體思維方式——包含恐懼因素的認知模因。以此,它偽裝成我們自原始時代就懼怕的本源——鬼魂和超自然現象。

“而這種生物群體,我們暫時命名為‘靈體。”

“所以,你們早就有結論了?”孫道星哭笑不得,覺得自己就像個吉祥物,一直被蒙在鼓里。

“不過是猜想,還沒定論呢。”白菊忙不迭糾正,“從猜想到定論,需要經過驗證。驗證過程中最大的難題,不是跑到鬼屋里架著攝像頭,擔驚受怕一整晚,也不是對著視頻里的虛影和幻光,用圖像處理和科學判斷虛實,而是觀察結果的統一規范,設計實驗的是人,觀察現象的是人,最后匯總、處理和分析的依然是人。但它有一種很強的主觀特性,你根本無法分清,觀察收集到的結果到底是你大腦里的想象投射,還是真實存在的現象,又或是兩者都有。”

“常規手段,無法分清真假,必須要有指示物。”孫道星聽出了話外音,指了指自己,“我就是那個指示物?”

白菊點了點頭,“我的仿生眼是指示物,你的通靈眼雖然不科學,大小也是個指示物。我們作為人類觀察者,兩個指示物互相驗證,就是雙盲實驗中的實驗組。

“現在,我的左眼很清晰,沒有出現圖像噪點,也沒有成像錯位,這表明靈體并沒有出現——而你,現在能看見它們嗎?”

孫道星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么對照組呢?”

“還記得那些機器人嗎?”

孫道星不完全同意白菊的說法。尤其是關于自己“通靈眼”的定義,白菊說它不科學,這讓她不快了好一段時間。它并不屬于波爾代熱斯的解答范疇,反而更像是一種PTSD癥狀。就好比親歷過戰爭的幸存者,會不時地在幻覺里再歷戰爭的慘象。同樣,對于多次經歷波爾代熱斯現象的她來說,通靈眼中的亡靈人像,并不是徘徊在人間的亡魂,那不過是大腦認知受到靈體影響,矯枉過正的投射,就好比視網膜遭到強光照射后留下的殘像。

此外,那些人像并不都是已死之人。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南京西郊的實驗之后,包括陳若儀在內的前團隊成員都已經死了,后來走出來的,不過是徒有皮囊的行尸走肉。

回到那個驚懼的夜晚,作為團隊中最后一個意識清醒的人,臨昏迷之際,孫道星忽然感到無與倫比的解脫與愉悅。“朝聞道,夕死可矣”,一種殉道的快感油然而生。

然而,又如初中那年夏天一樣,一瞬間后,她醒來了。死亡再次失約,曾允諾她以永恒的寂靜與黑暗,卻在還未露面時逃之夭夭。一道醒來的還有其他三人,他們本該在這場靈異事件里通通消失。陌生的手電光柱,把他們沒有血色的臉照得冰白,讓他們看起來像是借尸還魂的復生之人。茫然的耀眼白光與深邃的黑暗之間,孫道星聽到有人抱怨說:“就是這幾個裝神弄鬼的家伙……”因長久昏迷而遲鈍的聽覺被打開,她陸續聽到了操場上的警笛聲、房間中對講機的噪音,還有當地片警和醫護輪番的詢問。

事后孫道星才明白,他們一直在幻象里打轉,自恐懼蔓延到全體昏迷,都沒有離開禮堂一步。他們集體昏迷了兩個小時,直到另一撥人也來了—— 一支網紅直播團隊,以走訪探索靈異現象地點為噱頭。那支團隊探索過的靈異地點比孫道星他們要多得多:中國重慶七星崗、紐約黑色大麗花酒店、新加坡舊樟宜醫院、日本青木原樹海……世界各地輾轉,幾乎沒有碰到真的。結果唯一 一次,當他們如尸體般成像在民用ENVG-F①的鏡頭里時,那支網紅團隊直接選擇報警。

如果猜想為真,靈體本沒有惡意,但認為侵入領地的人類物種是天敵,竭盡所能地展現出危險擬態—— 一種干擾電磁波,擾亂枕葉和顳葉區的視聽神經信號的重構,以子虛烏有的視聽為恫嚇,那么,相比較一般生物針對本能的危險擬態,它的擬態上升到另一個層面,專攻人類精神層面的認知,深度地和巫蠱文化捆綁。

科研人員首先是一個人,擁有生物恐懼本能的自然人,其次是受原始巫術文化和神秘學風俗影響的社會人,最后才是具備科學精神的研究者。自然和社會屬性的權重在前,就算再堅信“世上沒有鬼魂”,在它的擬態前,也會不由自主地顫抖。

那頓最后的散伙飯死氣沉沉,人們皆不敢一言。有人想打破僵局,說我們好歹也當了一回恐怖片的主角,然后便說不下去了。沒人為死里逃生感到幸運。

陳若儀說:“我還是退出吧。第一,這沒有市場前景,離商業應用太遠了,有這個資金、時間和人力,研究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還不如去西伯利亞找石油;第二,這東西的危害性尚未可知,我不想變成第二個居里夫人,不想在精神病院或是腫瘤醫院度過余生;第三……”說到這里,陳若儀戛然而止。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脆弱得像是他們那時在禮堂里的理性。

“不想有第二次了。”陳若儀的雙肩止不住地抽動,乃至號啕大哭。人們試圖安慰她,卻連一個勸慰的詞都說不出口。散伙飯草草地結束,大家迫不及待地離開,各回各家,都害怕夜深時那些東西會再度出現。

孫道星最晚離開。她倒是沒有什么可害怕的。她認為自己業已死過,再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凌晨一點半,她孤身徒步,從市中心走到城郊外,淋在疲憊的霓虹燈下,途徑江畔夜景的長廊,再經過一條冗長的步行道。道路越來越黑,也越來越窄,只有遙掛夜空的群星做伴。

那天她無法入眠,在床上不停地改變睡姿,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回蕩隔壁房間空調震動的嗡嗡余音。她干脆坐起,打開個人終端,把那些靈異怪奇的長短視頻來回往復地看。她看到關于醫院、學校、廢棄建筑工地、神秘研究所等的都市傳聞,也有深山老林、荒漠原野里的民間傳說。這些視頻大部分是合成的,少有真實,且都以第一視角的形式呈現。可她怎么也代入不進里面的角色,好像自我從名為孫道星的軀殼中抽離,飄在半空,無惶無恐地洞觀世間。

第二天早晨,她頂著蓬亂的頭發和再度加深的眼袋,坐在梳妝鏡前。抬頭一瞥,陳若儀和團隊成員的人像也加入了幻覺之中。陳若儀貼在投影電視的墻面,直視著她,雙唇開闔。她讀出唇語,“研……究……我……們……沒……有……意……義……”她自嘲地一笑,忽然明白,他們都把當初的理想和熱情永遠地留在了那座學校里。

只有她自己,帶著一群新的幻覺影像、一身更為嚴重的靈體接觸后遺癥出來了。也是從那時起,她總覺得自己很孤獨。

哈奇森實驗中物體異動的原因并不在于錯亂交疊的電磁場,否則,那些非金屬物體也不會受到影響。幽靈般的現象背后,是靈體的群聚。這個猜想是白菊在陰差陽錯之下得到的。

之前,當波爾代熱斯現象出現時,白菊仿生眼的成像會受到干擾,出現大面積成像噪聲和錯位。她原本以為這是靈體引發的,直到基金會某年度聚會,她作為項目代表前往貴州FAST天文臺參會。群山之下,LHC環道鑲嵌在巖層中。與參會代表沿著環形通道同行,當白菊經過一道永磁鐵節段時,仿生眼的精密零件受磁化干擾,呈現出似曾相識的圖景,她頓時恍然大悟:不是靈體產生了異常磁場波動,而是異常磁場波動吸引了靈體的出現。

為此,一個雙層雙盲實驗如此設計:先確定環境參數的有無,繼而確定參數與靈體的關聯性。

實驗的第一步極易實現。在轉子大廈的地下車庫中,孫道星按白菊部署,把各種型號的人造磁力場設備交錯組合,超載使用。高強度的電磁感應伴生EMP震蕩,導致每次實驗時,數據中樞需要宕停所有服務器機組。日復一日,不到兩個星期,半個甲方的高管層無法忍受。每次實驗,他們都要切換服務線路,將線上業務全部遷移到幾千千米之外的深圳備用數據中心。這不免會產生更大規模的波蕩,每日數億的流水還是其次,他們在北交所①里的股票,正在眾說紛紜的坊間傳聞下崩跌。為此,他們不斷催促也不斷地讓步權限,直到交出了安保部門的管理權。這讓白菊可以隨心所欲地調用那些自主安防設備。這又和下一步雙盲實驗息息相關,無人機和機器人是必要的對照組觀察者。按之前的猜想,靈體的繆勒偽裝對它們是無效的。

這似乎是白菊的另一面。她不只是埋頭研究的科研者,更像是一個權謀平衡的政客,不光在實驗中得到了科研參數,更是反客為主,逼得甲方給出了事前未曾約定的支持。

孫道星也明白了,當年的她為什么能說動駐韓軍方,允許他們攜帶軍用設備進入戰區。

第二步就是重頭戲了。白菊讓安保部門設定了機器人和無人機的監控模式,加裝了電磁感應探測模塊,繼而將它們部署到所有區塊:十六架安防機器人在車庫內,兩千三百架無人機分布在轉子樓中。當預設以外的磁場波動出現,它們便會指示以激光紅點。

為了保險起見,白菊還在實驗區域內安裝了蜂鳴器,以六赫茲的頻率鳴音,提醒實驗組成員——她們自己——當前所在的區域位置和時間流逝。畢竟,靈體此前的偽裝,從聲音到畫面乃至觸覺的全方位遮蔽,極易讓受試者迷失。

一切就緒,四天之后,實驗拉開帷幕。

這天早晨,團隊全體穿上了防護服——他們看起來像宇航員。孫道星預想中的臃腫感并沒有出現,反而感到前所未有地輕松。白菊向她展示膝蓋和后背的人造關節,內置的輔助骨骼裝置承擔了一切。她在實驗場地快步行走,骨骼機關偶爾發出拉鏈般的輕響,心態輕松。

但當倒計時開始,輕快感便驟然消失了。場邊的電磁共振儀轟鳴作響,蜂鳴器也開始號叫。孫道星頓感不快,好像有把改錐正往耳道里鉆。不快又化作不適,她大口地呼吸,卻怎么也提不上氣。

視野中,徹亮照明下的車庫立柱與水泥地面正被蠶食,熟悉的濾鏡感卷土重來。圖像正在銳化,光照與背景的差異越來越迥異,白光與黑影大塊地侵蝕其他色塊。

它們來了。

剎那間,對照組機器齊射紅光,指示光點像是機槍掃射里的曳光彈,穿過被侵蝕的色塊,以點描線,勾畫出一道道不規則的紅色鋒線。在機器的觀察中,相關畫面或許是簡單的,不過是幾道電磁異常波動鋒面,然而在孫道星看來,即將出現的畫面始料未及。

血海橫亙,白沫翻動,陰紅的潮浪飛速涌來。

孫道星發現這畫面太熟悉了,恰好是那部知名恐怖片《閃靈》里的經典畫面。此時,靈體展現出所有人共同的恐懼。

血水飛速上漲,沒過頭頂。冰涼質感透穿防護服的嚴密隔離,在寒毛林立的皮膚上游走。如手指觸碰,如蛛爬蟻走,微小的刺痛又形成一股奇怪的合力,仿佛要把她從防護服里剝出來。但孫道星知道這是假象,感知覺正被靈體屏蔽和篡改。她無意中雙手摸搓,防護服雪紡般的表面早就蕩然無存,留下的只有金屬材質的手腕和手掌。

然后,血海散盡,蜂鳴寂靜,觸感消失,周遭昏暗。孫道星環顧四下,發現不光場景異變,連白菊也無端地消失了。

白菊其實就站在五米遠的左側。于她而言,理論上實驗已經結束了。靈象——靈體營造的錯亂認知,一旦出現,她只需關停儀器,從觀測設備和機器人的存儲中調出相關視頻和參數,再比對自己觀察的,便能驗證之前的猜想。

但是她沒法兒叫停。她手心里多了把手槍。格洛克19式自動手槍,她太熟悉這把槍了。在馬拉博的那個夜晚,維和部隊中有人把它塞給她,交代說:“關鍵時刻,長焦鏡頭救不了你,只有這個可以。”但這把槍沒有救她,反而創造了一段恐懼的記憶。她一把將它丟了出去。地面一層黑紅色的水,沒過腳踝,那東西跌落時,就著慣性滑行老遠。回波蕩來,拍打在她的腳邊,快要死絕的理性回光返照,白菊忽然意識到,自己丟掉的就是緊急開關。

白菊詫異著自己的力道。她沿著拋投的方向尋找,褐色軍靴在黑水中蹚動,上百米過去了什么也沒找到。

這時,水面到頭,她走上一道斜坡,來到高橋上。滿目瘡痍的路面通向支離破碎的街道,馬拉博回憶里的吉光片羽正在拼合,她如入夢一般越陷越深。

隨行的人影逐漸出現,她看不清他們的臉,只感覺他們和自己一樣,穿著軍用防彈衣和迷彩尼龍褲。她和他們都在行軍,突擊步槍、射手步槍和輕機槍斜挎在胸前。部隊在大樓前停下了,四層最右的房間亮著孤燈,映射出陽臺上一個孩子的影子。裝甲車與坦克的炮塔開始轉向,無數槍口也上抬瞄準。警備并搜索的戰術手勢從頭到尾地傳達,到達白菊所在的編隊時,士兵們裹挾著她,朝著大樓的入口走去。

那是她深藏許久的秘密。她沒有和孫道星說,那時裝甲車根本沒有開火,倒是步兵們進入了大樓。她也在那批人之中,尋找戰地素材。她一路穿過漆黑而破落的樓道,來到滿是尸體、水泥、鋼筋和塵灰的走廊。亮燈的房間就在眼前,小隊確認走廊安全后,打算破門搜索。

一個又一個的士兵進入房間,接著無影無蹤。輪到她時,走廊和樓梯都沒有人了,仿佛那房間把活人吞食殆盡。她站在門口,遲疑了許久,斑駁的鐵門是黑暗的屏障,只從門底露出一縫昏光。她轉身就想跑,背后卻有雙手伸將而來,抓著雙肩就把她拖進了門。

她看到了自己。

那是許多年前的自己,背對著她,雙手舉槍,瞄著窗前的男孩。搖曳的篝火照亮男孩瑟瑟發抖的臉,也讓他手中的AC-42突擊步槍反射微光。她還記得,那時有士兵試圖安撫孩子,不停地緩和氣氛,“Calm down!Calm down!”孩子平靜了些許,放下了槍。士兵們也安下心來,有人掏出巧克力,有人拿出步話機。

但她飛快掏出了槍。格洛克19式,全息瞄鏡的紅點直貼男孩的小腹。她看到孩子破爛不堪的軍服口袋,露出了半個手雷拉環,而男孩的右手正伸向那里。扳機扣下,她發出尖叫,自動手槍發出織布機般的連響。槍口因后坐力上揚,子彈如鞭子般甩去。男孩被打成兩半,口袋里的拉環掉了出來,只是個悠悠球的指環。

白菊看到另一個自己轉過身來,瞳孔卻被洞穿,眼眶邊全是血。它反拿槍身,遞向白菊,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詭異地微笑。

此時,靈體展現出了繆勒擬態的最高境界。短時間的恐懼,如艾賓浩斯遺忘曲線,那些驚懼的畫面與聲音,只要熬過去,便會飛速淡忘。但她沒有熬過去。誤殺男孩之后,她試圖舉槍自戕。她已經把槍口頂在太陽穴上了,沒承想,槍管因為過熱而炸膛,零件碎片沿著眼角迸射,擊穿了她的前界膜。

而長時間的恐懼,針對心理弱點的刺激,由此引發的懊悔、愧疚、自責與無力,更是白菊所不能承受的。她刻意遺忘,也學著靈體那般自我暗示。然而,當昨日重現,哪怕是以這種吊詭的形式,數年營造的自欺欺人還是一戳就破。

現在,她哆哆嗦嗦接過槍,像是摸著了一塊冰。她又把槍口頂上去。身前的另一個自己冷漠看著,緩緩詛咒:“報應。”

同一時間,異變在孫道星的體內蔓延,像是直視美杜莎妖艷又致命的雙瞳,金屬和塑料的詛咒,自四肢百骸的末梢而起,一路蠶食血肉筋骨。皮膚易色,肢體僵硬,關節裸露,當詛咒填塞滿,她低頭看,機械框架的胸腔里,心臟已經變成跳動的活塞。

異樣感再度萌生。不是那種自我異變的認知恐懼,而是失落感。她一直覺得,靈體本應是最出色的心理催眠師。它們是夢境里那頭通體漆黑、四蹄冒火的鬼馬——所謂夢魘。它們閱讀、了解和創造人類認知中的恐懼,以此作為繆勒擬態的偽裝。

但靈體似乎完全沒有了解她的恐懼。

她回到了五樓那條走廊,身后一道鐵門,完全被鎖死,怎么都推不開。向走廊深處看,吊頂燈眨眼般地閃。彌漫的塵灰里,輪椅、桌椅、病床和解剖模型,各種物體散落。金屬和塑料的碎屑中,她隱約看見了斷手殘肢。她沒有刻意繞開,而是直接用腳背碰開。她越是往里走,壓迫感就越重,燈光閃得越來越快,背后的影子也越來越濃。直到盡頭,她發現一扇門,一扇包著鐵皮開了方窗的教室門。

這道門沒有上鎖,自己開了。教室里的布局陳設一如既往,有她記憶里的課桌椅、黑板、講臺,還有那幅門捷列夫的畫像。她站在門口,畫像的眼睛朝向她。她走進房間,門自動關上。她踩在地面明暗交錯的斑駁里,人偶般的纖影子忽長忽短。教室還有另一扇門,十米開外,她走到門前,畫像的眼睛還是朝向她。

她又回到了走廊里。這時有人推了她一把。她一個踉蹌向前幾步,險些摔倒。她反應過來時,發現身后的門又被鎖死。

她回到了原地。

這似乎是一個單向的回路。她頓時明白了,但又感覺少了些什么。爾后,她著了魔一般,在走廊和教室之間循環往復。似曾相識的孤獨感做伴,她卻沒有恐懼。她發現自己似乎產生了“抗體”。她有時想起親身經歷的波爾代熱斯現象,竟找不回原初的驚恐,反而饒有興趣地反復回憶。那個失眠的夜晚仿佛定下基調,也畫出一道休止符,她再也無法代入,更無法感同身受。她無法形容這種感覺,思來想去,覺得自己可能有自殺傾向。但她咨詢了許多心理醫生,做了許多測試,卻連輕微抑郁都沒有。

被尾隨感出現了。

那縷詭影余光能見,間距半個走廊,她能在眼簾的殘跡里辨出輪廓:身形很瘦,一條腿,高跟鞋,布標包裹。每輪光閃后,它就向前位移幾步,仿佛和她玩著木頭人的游戲。又好像,它用自己神秘莫測的影子,驅趕著她前行。

她卻站在了原地,任由燈起燈滅,它越來越近,直到近在咫尺。她能看清它暗紅布條中的臉。那是陳若儀,帶著那時崩潰的神情,眼綻絕望,面頰抽搐,齜牙咧嘴。它又瞬間膨脹,擠滿走廊,也繃斷了渾身的布條。它的本體是蠕動的蒼白肉塊,堆砌出人形輪廓,綴滿扭曲的臉。悲歡苦痛貪嗔癡,面具般的表情之下,全是她見過的人:有意外死去的保安,有前實驗團隊的伙伴,甚至還有孔安源和白菊。

“是你的偽裝,還是你的創作?”

在這一刻,她終于徹底明白那是一種什么感覺。欲望,求知探索的欲望,和人類渴求大海星辰的探險是一樣的。未知的遠方,不明的異域,最深邃的恐懼,遠遠不敵好奇的追索。她那時沉迷于玩各種各樣的沙盒探索游戲,不就為了未知世界里的奇觀異景?她終于明白,到頭來,自己只是想看看,那些經由靈體創造的怪奇詭異。越是恐懼,越是新異。

她上前一步,便想要觸碰它們。機械指尖還在半空中探,金屬表皮便蛻皮般地瓦解。一并瓦解的還有它,軀殼破裂,地面塌裂,墻皮剝落,光與影分崩離析。又在頃刻間被無數紅點勾描—— 一團阿米巴蟲形狀的電磁波動面。

它說了句頗有些黑色幽默的話,然后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退卻。

“遠離我們!”

霎時間,蜂鳴再響,血肉還復,防護服復歸。她仿佛從夢中驚醒,瞪眼一看,白菊額角開裂鮮血淋漓,還在用緊急開關猛戳太陽穴。孫道星一把打落她手中的開關。然后癱躺在蜂鳴余音回蕩的地面上,放肆大笑。

它似乎有種薛定諤特征。弱觀察時,它千奇百怪、駭象叢生;強觀察時,它卻逃之夭夭、消失無蹤。總之,靈體經不起直接觀察,更不用說第三類接觸。借用物種生存策略的解釋:任何生物,不論是否具備智能,但凡其將偽裝作為求生手段,便意味著它已將自己置于獵物的位置。代入靈體這一物種,它雖然可以干擾腦內神經波動,進而影響人類認知,但歸根結底,人類不是它們的獵物;相反,更像是獵手。

人怕鬼,但鬼更怕人。

這又回到了那老掉牙的民俗結論。當然,那場實驗已過去許久。孫道星回憶起實驗的最終復盤,除了自己,幾乎每個參與實驗的觀察者都說:“見到了這一生難以忘記的驚懼場景。”當問及更進一步的細節,有人謊話連篇,有人緘口不語,有人干脆回嗆,“你想見識一下嗎?”林林總總,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似乎觀察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觀察到。

實驗組一無所獲,團隊不得不將希望寄托在對照組上。機器里的數據被全部取出,篩選掉冗余無效的,留下疑似有效的,所有數據在一周后匯總。孫道星還記得答案揭曉的那天,連綿的烏云厚積,昏暗的會議室房間里擠滿了人,既有團隊成員,也有她眼中獨有的那些人像。

讀取、加載,數據硬盤滋滋燃響高速轉動,仿佛一場宗教儀式,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虔誠,正襟危坐。旋即,房間徹暗,投屏閃光,分析視頻如恐怖片般開演。十六個活人三十一只肉眼,透過機器的電子瞳,閱讀所謂客觀的記錄:如云團般被標注的電磁波動,如木樁般僵立的機器人,還有似精神病般錯亂的她們自己。除此之外,沒了,沒有假想中的海市蜃樓,也沒有預測里的光影綽動。它似乎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跡。整個實驗小組一片嘩然。許多人感到被玩弄,這場聲勢浩大、投入不菲的觀察實驗,到頭來竟是一場鬧劇?

白菊沒有發表任何評論,影像還沒播完,就兀自離開了會議室。幾天之后,她單獨將孫道星約到了負責人辦公室。孫道星發現,她已經把相冊、掛歷以及其他個性的掛件都收起來了。桌上還有一把鑰匙,核心資料室的密鑰,專屬于團隊負責人,握柄那一頭正對著孫道星。這一切的含意不言而喻。

“它那時對我說了兩個字:報應。”白菊直言不諱地說,“那一刻起,我終于知道,它算是找到了我的恐懼。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只是想證明,那個男孩是一個靈象。”孫道星內心說,但是她沉默著,也不敢直視白菊的雙瞳,尤其是那只閃著微光的仿生眼。

“說到底,我根本就不適合這個。首先,我的動機就不純。一直以來,我不過在假裝研究罷了。當然,最重要的嘛……”白菊思索了很久。緊接著,她的食指摸上左眼眶,那底下有一個關停按鈕。她猶豫一會兒,然后按了下去。

“只有問心無愧,才有資格直面它們。”白菊尷尬地笑著,“雖然是老生常談,但就是這么個理。”說著,她把密鑰推到孫道星身前。

孫道星點了點頭,像接過孔安源的名片那樣,誠惶誠恐地接過了鑰匙。白菊的心事圓了,她提交了辭呈。半個月之后,她在個人主頁上更新了一篇數萬字的傳記,詳細記錄了自己在馬拉博叛亂夜晚的誤殺事件。但是吊詭的是,當她憑著記憶返本溯源,試圖搜索那個男孩的真實身份時,相關的官方記錄中卻一片空白。

沒人能說清,那到底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還是又一個靈像。

波爾代熱斯靈體說,依然不是她想要的“通解”。孫道星雖然有了團隊,但還是覺得孤獨,仿佛揭曉答案的時刻還是遙遙無期。

轉眼到了第三年深冬,孫道星應邀參加基金總部在貴州FAST舉行的年度總結會,重走白菊當年的路。

有一天下午,孔安源帶隊,領著下屬研究團隊的負責人們,再次走入那條LHC通道。通道四面斑駁,但管道和儀器卻嶄亮如新。在經過一扇永磁約束節點時,孫道星清晰地看到,那些繼續飄浮在視野里的人,紛紛鉆入淺藍色的管道里。它們再度消失,像是預示著什么。當天晚上,孫道星就和孔安源說起這件事,孔安源卻司空見慣,隨手就把手中的香煙掐滅了。

“科學不全等于真理。按照不可知論的說法,我們本就是主觀造物,只能看到我們能理解的真相。就好比遠古的巫蠱,見到狂風駭浪、電閃雷鳴,無法解釋個中原理,便只能托辭于巫術,將其總結為信徒可以理解的神話。

“科學起源于巫術,而我們也不過是現代科學領域里的巫蠱祭師。當然,并非是那種現象和生物無法用科學解釋,而是現有的技術水平完全不夠。想想幾百年前,極光現象、超導現象和渦流,在電磁學、熱力學還有流體動力學都沒有出現的年代,它們也被認為是靈異現象。不過,人類文明的科學發現,就是一個可知論逐漸戰勝不可知論的過程……”

孫道星頻繁點頭。孔安源滔滔不絕之間,孫道星隱約覺得,他的目光總往天花板上瞟,仿佛那高高懸掛的吊頂燈上,正坐著一個只有他能看見的靈體。不過她的內心終歸放下了,再也沒有看向那里。

【責任編輯:竹 子】

①一種開放式大地圖創造型游戲,特別受到探索型玩家的青睞。

①該視頻是真實存在的,具體可搜索B站《神奇哈奇森效應:讓所有東西都實現反重力》。

①一種將靜止物體看作是運動的心理錯覺。

②前界膜是眼球虹膜的構成組織之一。

①特奧多羅·奧比昂·恩圭馬·姆巴索戈是赤道幾內亞第一任總統,通過政變上臺,在任期間倒行逆施,將巫毒教奉為赤道幾內亞的國教。1979年卒后,特奧多羅的外甥奧爾昂就任成為赤道幾內亞第二任總統。

①一種增強型夜視儀,2019年列裝于美國陸軍,可以無視光源影響,清晰呈現黑暗中物體的外部輪廓。考慮到本文的時間,應該會出現大規模應用的民用版本。

①北京證券交易所(簡稱“北交所”),于2021年9月3日注冊成立,文中時代相對靠后,因此大部分國內上市集團應當在北交所上市交易。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久久青草热| 亚洲AV人人澡人人双人| 国产小视频免费观看| 国产激情无码一区二区免费| 久久精品女人天堂aaa| 免费A级毛片无码无遮挡| 免费国产一级 片内射老| 国内精品视频| 亚洲第一区精品日韩在线播放| 国产中文在线亚洲精品官网| 国产免费久久精品99re不卡| 无码内射在线| 欧美成人午夜视频免看| 久久国产V一级毛多内射| 亚洲自偷自拍另类小说| 2021国产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第一区| 亚洲无码高清免费视频亚洲| 免费毛片视频| 国产成人精品日本亚洲| 国语少妇高潮| 国产综合无码一区二区色蜜蜜| 国产欧美日韩另类| 国产色爱av资源综合区| 久久77777| 国产一在线观看| 久久77777| 98超碰在线观看| 欧美www在线观看| 一本大道香蕉高清久久| 国产一二三区视频| 亚洲一区波多野结衣二区三区| 色综合婷婷| 精品福利国产| 久久精品视频一| 国产精品自在在线午夜| 欧美.成人.综合在线| 亚洲开心婷婷中文字幕|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深田咏美| 色婷婷综合激情视频免费看| 久久精品嫩草研究院| 欧美爱爱网| 真实国产精品vr专区|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免费| 国模视频一区二区| 动漫精品啪啪一区二区三区| 日韩精品亚洲人旧成在线| 激情国产精品一区| 2024av在线无码中文最新| AV不卡国产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91福利片| 亚洲成网站| 好吊日免费视频| 亚洲欧洲日本在线| 欧美另类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亚洲国产视频| 福利一区三区| 成人夜夜嗨| 国产精品视频猛进猛出| 中文字幕在线免费看| 亚洲国产精品不卡在线 | 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看精品蕉| 精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蜜桃AⅤ| 成人在线天堂| 无码精品福利一区二区三区| 91在线一9|永久视频在线| 香蕉色综合| 台湾AV国片精品女同性| 亚洲精品福利视频| 日本国产精品| 欧美高清国产| 欧美日韩北条麻妃一区二区| 日韩无码黄色| 色吊丝av中文字幕| 久久99国产综合精品女同| 久久女人网| 日韩精品无码一级毛片免费| 一级毛片高清| 在线视频97| 欧美第二区| 亚洲欧美天堂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