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愛你!》是一部讓人感到痛心又溫暖的電影,痛心于老年人安靜、優雅、平和而充滿愛意的生命逝去,又因老年人勇敢地表達愛情而感到溫暖。影片不同于以往老年題材的電影,沒有呈現出激烈的父母與子女的家庭矛盾,而是真正將鏡頭對準了老年人,對準了已經進入暮年的二人世界的老年家庭,真正地實現了老年人的主體性。換言之,真正將老年人作為敘事主體加以呈現,是這部影片的最大亮點。該片導演韓延稱得上是一個具有高超改編能力的導演,這部《我愛你!》和他之前執導的電影《滾蛋吧!腫瘤君》一樣,都是改編自漫畫,而且是已經成名的漫畫作品。從導演的自述中,我們知道影片只是基本保留了漫畫原作的框架,至于人物則是重新進行改寫和設定的。因此,對于這樣一部根據韓國漫畫改編并且已經在韓國進行電影化操作的項目,如何對其進行中國式的表達就成為重要的議題。
一
據導演所言,這部電影相較于原著加強了“代際隔閡”的書寫,而這也是導演進行中國化處理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表達。比如在山哥夫婦的家宴上,子一代在忙各自的生活,而孫一代則忙于網課學習,山哥給孫輩們準備的泥人玩偶也被棄之一旁。子女們總是生活在自己的現實里,而這就是導演根據自身的生活經驗改編而來的,尤其疫情之后更是如此。電影中子一代似乎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山哥夫婦的生存狀況,而其實此時夫婦倆已經決然赴死。這樣一種近乎冷漠和絕望的書寫,讓影片后半段添加了一種倍感壓抑而又無奈的基于家庭倫理的苦情意味。山哥夫婦不想讓孩子們背負一個不孝的罵名,而孩子們在“喪宴”上卻以一句“子欲養而親不待”來試圖掩蓋當代家庭倫理中子一代的缺位與虛無的存在。人們似乎已經不由分說地將老年人扔進了歷史的洪流之中,甚至堅定地認為在一個不確定的年代,老年人的身份和經驗難以給年輕人任何的借鑒,以至于老年人開始從被動撤離到主動逃離。這已然成為當前社會一個不得不予以關注的問題。
然而,老年人在當下社會中的不被關注似乎是一種注定。在這個注意力本就稀缺的時代,人們注意房產、車子、教育、醫療、年輕人的生存境遇,但就是很少會注意老年人。而這就像是一個時代的悖論,在人們的毫不關注之中,問題卻已到來。經濟學家任澤平發布的《中國老齡化報告》顯示,2021年我國60歲以上老年人口占比達18.9%,中國已然進入深度老齡化社會。2023年中國60歲以上老年人口占比超過20%,且占全球老人比重超過25%。相當于我國每五個人中就會有一個是老人,世界上每四個老人中就有一個來自中國。一個即將到來的大規模、深度化的老齡社會,人們竟然熟視無睹。老年人已然成為社會發展的一個重要議題,但是隨著社會發展,人們似乎遺忘了這個曾經完整參與過社會分工、推動過中國社會發展歷史進程的群體。與此同時,顯現在《我愛你!》這部影片當中的,是老年人精神世界里的繽紛多彩、暖心美好而又無可奈何的“夕陽美學”。
二
影片中描繪了三組老人,他們分別代表著老年人晚年某種真實的情感精神,這些情感無疑更多的是描繪一種“黃昏時的愛情”。山哥夫婦給人們傳遞的是一種一生相濡以沫的愛情。山哥和妻子趙歡欣一輩子廝守一起,組成家庭,生兒育女,這很像中國的傳統家庭。他們并沒有很多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但任何一生平淡的廝守與陪伴都足以闡釋其內在的愛之堅定與高尚。這是山哥夫婦給我們的示喻,他們相擁白首而又牽手離開。雖然影片給予了山哥夫婦最浪漫又最令人惋惜的離去方式,但是這多少讓人感受到了一種老年人在病痛與無助之時的無可奈何,也讓無數觀眾體會到了中國傳統家庭中所隱匿的固有缺憾和倫理憂思。換言之,老年人難道只配像大象一樣默默地離去,才能最終完成其倫理意義上的道德圣潔,而子女無盡的愧疚才是銀幕上傳統倫理得以合理化和延續化的書寫邏輯?這就讓我們不得不反省這樣一種讓各自陷入悔恨的文化上的缺陷。
毋庸置疑,老年人正處于被放逐的狀態,像老常一樣諳熟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和交流方式的老人是極少的。但他到底是主動靠近還是被動諳熟,這在影片中似乎得到了很大程度的闡釋。老常是一個動物園的退休職工,特別喜歡喝酒。但當年,他因喝酒沒有察覺妻子的病情,導致妻子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最終早逝。因此,他一直活在內疚之中。而他之所以要學習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學習拍攝、剪輯視頻,學習說年輕人的流行語,也許就是想通過討好兒女、討好孫輩來獲得一點被需求的存在感,也減輕一點自己的負罪感。他沒有考慮過他自己的生活將要如何進行,而這正是討好型人格的他注定失敗的根源。因為對老年人而言,歲月的流逝是一種必然,他不可能永遠與年輕人生活在一起。雖然他如果愿意也可以,但是生活的邏輯并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樣,只要你一直追逐就一定可以得到。相反,很多時候并非如此,因為你必須遇見與你同頻共振的人,這樣的生活邏輯才是成立的。顯然,老常并不可能永遠與年輕人一起同頻,或者說老常始終在維持一種“虛假的同頻”。他以犧牲自我為代價換得子一輩或者孫一代的點滴理解,他甚至可以做子一代和孫一輩之間的溝通橋梁,但這中間似乎難以看到他自己的身影。在這里,他是消失的,或者說他的價值和情緒處于缺失狀態。
老常的家庭雖然不像影片中山哥的家庭那樣顯得冷漠和疏離,可老常的子女也并不能真正體會到老常內心的孤獨與凄涼。在影片中,老年人的精神世界是由山哥夫婦雖然辛酸痛苦卻能一生執手的圓滿狀態,粵劇名伶和陳校長之間一生愛而不得、飲恨而終的狀態以及常為戒與李慧如晚年黃昏戀的浪漫美好狀態共同構筑和呈現出來的。他們三組分別代表了人生的三種狀態,也讓我們看到了人生可能的美好與浪漫、悲情與惋惜、痛苦與無奈,這就是《我愛你!》的真諦。但是影片的結局并沒有給人以絕望的情緒,這也正好契合了該片的英文名“Love Never Ends”,即愛無止境的主題。是的,電影《我愛你!》還是給人以生活的向往和動力,最后還是選擇讓人相信“世間所愛,山??善凇?。雖然李慧如在留給常為戒的信中寫道,她已害怕遲暮時的別離,如果注定是那樣的結局,那么還是各自安好,都回到常態人生中可能更適合如今的“愛而未得”之時。李慧如的情感之房,如粵劇名伶房中的那扇由封閉的墻而想象的窗一樣。她內心萬分渴望被愛,也渴望得到愛,但她卻始終徘徊在這堵由墻而想象的窗后面。
三
“窗”后之“墻”隱喻著一種心靈狀態,是那種老一輩的傳統愛情的隱晦、猜測、徘徊、遲疑、道德枷鎖所構筑的遺憾之愛。而作為一個下層租客、保姆和外省人,李慧如似乎聽不到那種由主體而迸發的愛之吶喊,因此她被囚鎖在自己的情感牢籠之中,如同粵劇名伶一樣等待她的只有此生的遺憾。而放飛的“籠中之鳥”又是另一個完全相反的隱喻——常為戒作為一個精神主體的自我覺醒。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只有被放飛的鳥兒才能真正得到自由,真正看到屬于自己的那片天空。而這也正預示著常為戒最后的愛之覺醒,沒有人可以預測未來,當然也沒有人愿意留下遺憾。常為戒代表了新一代的老年人的愛情觀,也正好契合了他與當代青年文化的“親緣性”,這種更為現代的老年愛情觀是我們應該鼓勵的。人不能總是困厄于生活的枷鎖,我們必須突破生活的限制,勇敢地走出屬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山哥夫婦選擇用死亡來捍衛自己的老年尊嚴,這既是一種現實的無奈,也是中國傳統老人在面對病痛折磨時的最后底線。他們不想拖累自己的子女,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到死也在為別人著想。中國的家庭仿佛永遠在一個“自我后撤與自我消失”的循環往復中徘徊。自從組成家庭、有了孩子后,他們便不再擁有自我,而是一律成了“××的家長”或者“××爸爸/媽媽”,這一現象集體性地貫穿在中國的歷史和文化之中。站在現代的角度,這既不是一種倫理高尚的道德寫實,更不是一種符合自我解放意味的出路。我想電影之所以給我們一個更為現代和光明的結局,是因為導演想傳遞給人們的同樣是一個有別于傳統家庭倫理觀念的價值取向。毋庸置疑,電影的目的是更加突出老年人主體的自我敘述,讓我們真正傾聽老年人內心的真實想法,而這或許才是《我愛你!》對中國老年題材電影的創新之處。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