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屋場

屋場在大樟樹下

過去，屋場在大樟樹下，是“產陂周”這個小村落在方圓數里人們心目中的鮮明印記。老家那邊，樟樹系最常見的樹種，庭前屋后比比皆是。或者說，沒有樟樹，就不成其為屋場。產陂周幾十戶人家當中，高高聳立的那棵古樟，確實遠近聞名，相隔幾里就能看到，像一座綠色的小山，樹冠蒼天，枝葉繁茂，初次遇見的人甚而會誤認為是一處樹林。屋場人吹牛說，這可是遠近幾十里最大的樟樹，飛行員在天上開飛機，也要靠其導航，用來確定地理位置。

那時的老房子都是磚瓦結構，樟樹在土磚煙瓦中巍峨矗立，高大而舒展，宛若一個放大無數倍的天然盆景。沒人說得上大樟樹生長于哪朝哪代，樹圍有十來米，需要七八個大人手牽著手才能合抱。高十多丈，主干空心，挨近地面處有孔洞露出。根系發達，如長龍遁地，相隔數丈都有根須。皮黑開裂，枝干遒勁，最低的樹枝離地兩人高，橫逸出來，粗過旁的樹木主干。樹葉蔥蘢，站在樹下看不到天，小半個屋場都遮蔽在樹蔭下。當年屋場人在外，別人問起所居何處，總會不無得意地答，產陂周，大樟樹下；轉回家時，遠遠看到大樟樹，就覺得心里有了底，屋場快到了。

大樟樹枝葉密密匝匝、層層疊疊，引來許多鳥類前來棲息。除尋常鴉雀外，還有貓公鳥、牛牯鸝、烏乘子等，品種甚多。夏秋天氣晴好的日子，風吹樹葉婆娑，一樹的鳥叫，人在樹蔭下走過，卻感到分外靜謐。帶一把凳子過去，或是坐在露出地面的樹根上乘涼，抬頭辨認樹上的鳥兒，出聲驚嚇，這些活物沒一只會飛走，它們知道人們夠不著，有大樟樹蔭庇。此時，說不定就有熟透的樟樹子掉下來，落在地上簌簌直響，打在頭頂生疼。旁邊有老人清掃地面的落葉，堆放一起，待到傍晚點火焚燒，周遭很遠都飄蕩著異香，蚊蟲不會近前。小時候自制玩具，取一根內徑大小剛好的竹筒，塞進樟樹子，用筷子猛捅進去，能飛快射出擊中目標。

大樟樹下，幾十戶人家在屋場相對狹小的空間里錯落，房子犬牙交錯，自成體系。房墻平地起頭幾輪都砌紅石，到窗戶高就用土磚。一色木窗，窗欞或圓或方，都不裝玻璃，從街上扯來厚實的塑料膜、牙膏盒剪成拇指大小片狀，用小鞋釘釘上去。木制門，開關起來吱吱呀呀，旁邊墻上還留著貓狗洞。多數人家房屋擁擠，居住條件逼仄受限。那些老房子，門窗洞開，小孩可直接鉆進去。有的瓦房在里頭開不了窗戶，屋頂會裝明瓦，明晃晃的光線照射下來。飛蛾蚊蟲在光圈中起舞，旁邊墻角的灶機子叫得正歡。或者，房中老式木床邊會蹲著一只老貓，眼睛發綠，不時喵一聲。那時在屋場，任房子再小，里屋墻角總會有一只木制尿桶。種蒜時節，許多人家在尿桶里泡上大蒜子用來萌芽，氣味沖撞，在空氣中發酵。

我家住在祖屋的西廂房，距離大樟樹百十來米，人在家中，抬頭透過窗戶就能看到滿樹蔥蘢。晚上起風時，大樟樹吹得樹冠搖擺，枝葉嘩嘩響，無數次，我都誤以為下起了大雨。那時我總會出門張望，見月色皎潔，大樟樹顯得比白天還高，云層重疊在樹梢上頭，有點怕人。趕緊進去關門，又忍不住向外探看，大樟樹上空有飛鳥在振翅盤旋，滿是莫名神秘的氣息。屋場人認為，大樟樹上貓公鳥平時不開聲，若叫喚起來則是有人亡故的征兆。那時曾祖母一聽到貓公鳥叫，就會和我說，聽，又快老人了。我會乖巧地答，沒事，叫的別家，我見它往南飛走了。曾祖母一年四季穿斜排布紐扣青衣，這時會淺笑，用手往腦后綰白發，眼神明亮起來。

我算是在大樟樹下長大的伢妹子，有戶人家更是直接住在大樟樹下。一家六口，四間矮舊的土磚房，房墻隔大樟樹樹干不到一丈距離，家里盤踞著露出地面的樹根。因為靠得近，屋頂上老積滿落葉殘枝，需時常上屋清掃，順帶砍挨近房瓦的枝丫，怕大風吹來時破壞屋面。當年屋場許多老房子每逢大雨，瓦間總會漏水，都要找來容器接漏。他家有兩間房上方處于大樟樹枝葉遮擋下，倒是省卻了麻煩。

那人家男主人是位老剃頭師傅，黑色工具箱掉了好些漆，刮刀布又黑又亮。那時屋場只有老人家請他理發，一張竹凳往大樟樹下一擺，隨時開剪。青年人嫌他不會剃新發型，用的工具太老舊。他還有織漁網的手藝，沒人來理發就一天到晚織個不停。聽聞他用熟透發黑的樟樹子提煉色素，加上桐油、豬血等給織好的漁網上色，那漁網會變得烏黑發亮，非常結實耐用。得閑時，他好抽水煙筒。那形象至今記得，黑衣黑褲分外寬松，頭發稀疏，眼袋奇大，臉上肌肉垮下來。抽煙時眼睛半閉，手里的銅制水煙筒發亮，他把點燃的樟樹細枝摁在放煙絲的煙桿上，含著煙嘴大口吧嗒著，嚯嚯直響。抽完將煙桿取出來吹干凈，說，我這里面的煙水，已經好幾十年了，滴一滴到田里，整丘田的螞蟥都會藥死。反正也沒試過，無從辨別真假。他還習慣早起，用樟樹枝桿鐵頭的耙子撿狗屎，拿來種菜。小時候打紙油板，有一招“摸地撿狗屎”，估計是參考他的動作。

我親眼見過一條大菜花蛇，有丈余長，從大樟樹空心的樹干里爬出，攀到鄰居家裝稻草的二層樓上，最后不知所終。黃老鼠、野貓等也在樹洞里鉆進鉆出，在樹枝上躥上躥下，屋場人見怪不怪。還有奇事，某年祖母養的幾只洋鴨，長到半大來不及剪去翅膀上的毛，都有返祖本領，人過去追趕，竟能撲騰飛到大樟樹橫枝上，半天不下來。夏季傍晚大人小孩到樹下乘涼，有老者會拿來木盆打水，將鏡子放入水底，讓我們在水中鏡看天上月。那月亮竟顯出七彩的顏色來，讓人覺得很是神奇，不敢多看。有時，大人會在樹前點上香，鞠躬朝拜，小孩則在旁邊念起童謠，“月光光，夜光光，梭陀樹，火燒香；你拜拜，我拜拜，拜到明年好世界……”

后來，許是年歲太久，大樟樹枝葉日益凋敝，根系腐爛，主干往一邊傾斜。屋場人想盡辦法，無法挽救，只能任其枯槁。請人將枝干裁成很多截，就地砌上土灶來熬藥，前后足足煉制了半年。那時我家和幾戶鄰居早已搬離老住處，只有曾祖母和大伯父還住在附近。屋場從此再無大樟樹，更不見貓公鳥叫，未幾，曾祖母也離世了。

現在屋場人外出，別人問，尊處？只說，產陂周屋場，過去那棵大樟樹下。臉上不會再有得意的神色。不知何年開始，屋場人紛紛拆老房起新屋，都獨家獨棟，門戶敞亮。外面人進到屋場，不會再有深不見底的感覺。在我內心深處，老屋場永存于當年月色、日光和雨聲中，永存于大樟樹下。

屋場人家

屋場數百人丁，幾十戶人家，上年紀的老人能掰指算來。聽他們說道，總共六十四個戶頭，不多不少，辦紅白喜事，每戶一個，八仙桌剛好坐滿八桌。我自小在屋場長大，過去一應男女老少我皆熟識，能照輩分稱呼，各家各戶也都去過，知道大門朝東朝西。不似現在，許多嫁進的媳婦，后生的小輩俱陌生，對于他們，我甚而只算回鄉的城里人。

那時各家各戶經濟條件相差無幾，一色土磚房。屋場由東到西，從南往北，除打單的幾戶，順著屋檐能繞到每一家，雨天也不用撐傘。紅石壘到窗臺，上沿剛好超過歷史上老家發大水的最高水位，再往上是土磚墻，木梁煙瓦。富戶墻面刷白石灰或黃色的三砂，普通人家土磚墻則直接裸露在外。伙房、廚房、睡房系各家標配，甚而還因人多房少，有伙房和廚房、伙房和睡房共用的情況。當年屋場有幾戶人家子女眾多，人丁興旺，天性好奇的我常去轉悠盤桓，留下很多記憶。

先說兩戶雜姓，劉家和羅家。劉家戶主叫劉興明，據說是繼承外婆家的祖業來到屋場，他家離我所住的老屋西廂房不遠，過堂屋轉里弄就到。小時覺得劉家另類，一屋人無論男女皆生得俊俏，打扮入時，和旁人大為不同。劉家女主人叫周坤順，雖姓周，卻非產陂周屋場同族人，由附近小河對面的黃泥江嫁入。那時覺得她像電視上走出的人物，穿碎花長裙，燙波浪卷發，五官精致，容光煥發，身上有好聞的香水氣息。當年她在家的時日很少，據說活躍于省城，個性好強，交游廣闊。男主人也高大英武，為人豪爽，性喜飲酒。家中四個小孩，一男三女，個個模樣上佳，聰明伶俐。多年后才領會到，那時他們穿著其母從城里買回的服裝，自是比鄉下土裁縫上門縫制的衣物好看。周坤順每次回來，都要帶上三個女兒，到我家西廂房邊的井臺上浣洗鋪蓋被窩。用力在麻石板上揉搓織物，邊上的水盆里滿是肥皂泡沫，和她相好的祖母老站在一邊搭話，末了幫忙一起擰干被面。我在不遠處觀望，覺得那畫面十分動人，常不忍離去。屋場人傳言她在外面吃得開，進城衣服一換妝化好就完全像城里人，頗具傳奇色彩。頭次去她們的住處，是劉家的兒子劉文考上了縣里的師范學校，買了一臺錄音機，假日帶回家用很大的聲音放磁帶，歌曲是《心中的太陽》。“下雪了，天晴了，下雪別忘穿棉襖……天晴別忘戴草帽”，我立馬被吸引，順著樂聲走過去，不自覺進了屋。在那個外表差不多的土磚房里，我感到一切都新奇。墻上到處張貼著彩色畫報，屋里擺放著從未見過的新式沙發。桌上那個發聲的黑盒子彩燈閃爍，我當時并不知道叫作錄音機。年幼的闖入者受到歡迎，還嘗到了清涼爽口的燈芯糕。劉文高大帥氣，屋場人說是“標佬”，能言善辯，喜歡甩文，從不服輸。劉家大女兒叫劉敏，長相姣好，打扮時髦，只是個頭稍矮，那時就穿很高的高跟鞋，當時被譽為屋場一枝花，引來周邊許多小伙眼熱。她老早就隨其母去省城闖蕩，后來沒有訊息。二女兒只記得大家都叫她“小毛”，活潑率性，和大家往來最多。騎單車上街，捉迷藏抓特務，在水泥板洗衣臺上打乒乓球，她與眾人打得火熱。那時屋場只有三兩臺黑白電視機，劉家屋后鄰居嫁出的女兒給娘家買回了一臺。晚上小伙伴們常過去看電視，總擠滿一屋，椅子一張不空，連床上都坐著人。有段時間，地方臺播放天氣預報節目的配圖是一頂女帽，式樣摩登。一次，小毛和我都在，又到這個畫面，她突然說，這帽子好看，形狀像堆牛屎。瞬間滿堂大笑，仔細想想真還貼切。小女兒叫劉滿，想來也不是本名，大家約定俗成這么叫，性子有點野，理短發，像個假小子。后來她們幾姊妹各散四方，早前幾年周坤順年紀大了回屋場定居，已不復當初樣貌，無法和過去光彩照人的形象聯系起來。也絲毫看不出頹廢，依然要強，她說，劉家就像一棵蒲公英，風一吹，子女都飛走了，她這老根老桿還要立在這兒。

劉家是半個外來戶，羅家在屋場淵源更深，算是我家的遠房親戚。主家名羅選再，面相清癯，是祖母的同族兄弟。我叫他老舅舅，在北盛倉街上以定做盤秤、配制鑰匙等作為營生。他家居住條件在全屋場最為緊張，夫妻倆帶著三個兒子，只兩間老瓦屋，擠在其他人家的茅房里頭，十分逼仄。無法，他后來只得和住在我家祖屋里的五保戶“漸聾子”打商量，在其寬敞的臥室中加了一張床，讓年紀小的兩兄弟過來借住。老舅媽是東鄉人，說話腔調和老家所在的北鄉不同，身板不大，天生勤勞能干，總滿臉笑容，誰也不得罪。老舅舅算半個文化人，會吟詩作對，喜歡抽水煙袋，寫得一手好毛筆字。記得當年相鄰屋場宋家大屋新開一家南貨店，是他題寫的店名“便民商店”，還做了對聯，“天天向上，好好再來”，用紅油漆書寫在大門兩邊，那店鋪果然一直興旺。那時晚間，我和弟弟偶爾打手電筒去老舅舅家玩，常看見他在昏暗的燈泡下加工盤秤。頭頂綁著頭燈，戴眼鏡，瘦長的手指翻飛，釘釘錘錘，一臉認真。如此狹小的房間中還要擺放一張工作臺，全家人吃飯，小孩做作業都在上面，生活著實艱苦。整個屋里煙熏火燎，差不多是廚房、睡房、伙房一起共用。滿墻壁掛滿各種物件，只一面平整亮潔，上面張貼幾個兒子在學校得的獎狀，甚為打眼。幾年后老舅舅家在屋場外建了新房，兩層樓，第一層砌紅磚，里外粉刷，頗為風光。落成之日，覺得他的腰桿立馬直了許多，自此不再抽水煙袋，改吸紙煙。羅家大兒子名羅奇斯，我叫他斯叔，人如其名，長得標致斯文，成年后去參軍，寄回來軍裝照片，很英挺，當年在屋場傳為佳話。記得斯叔得過嘉獎，喜報發到家里，當天晚餐時分，老舅舅和老舅媽端著飯碗，興高采烈地過到西廂房這邊，邊吃飯邊大聲向祖母和母親通報。那滿面紅光，眼睛放亮的表情，至今都記得清楚。那時屋場很多人有個習慣，喜歡端著飯碗出來吃飯，多搛點菜放在碗邊。甚至好些人吃飯時端碗聚到一處，或站或蹲，閑聊攀談，互相對比伙食好壞。羅家二兒子叫羅標，屋場人叫他“標子”，后來做雨傘生意發達了，第一個在屋場買了摩托車，人生得意。正紅火向上時，命運不濟，發生車禍英年早逝，老舅舅一家哭得死去活來。老三最不多話，溫溫存存，印象中那會兒他的主要任務是放牛，一頭老黃牛，幾家公用，幾家共養。

慶公一家住在隔屋場兩三丘水田的一處單屋，周遭綠樹掩映，獨成院落。那時他在鄉上的基建隊帶班，家庭條件比較好，系大戶人家。老家土話稱呼和祖父同輩的男性一律為某公，慶公名周奇慶，和我祖父是未出五服的堂兄弟。他梳一個背頭，眉毛上長一顆肉痣，面目和善，晚上喜歡滿屋場溜達，挨家挨戶坐夜人家。隨身攜帶的長手電筒上三節電池，燈泡也比別人的要大一號。他坐人家有意思，順路挨家挨戶坐過去，夜深到最后一戶，主人家來瞌睡要去睡覺，他會說，你們去睡，我再坐一陣就走，走時把門關上。慶公家的房子當年在屋場最為講究，前后土磚墻拿石灰刷白，兩側墻壁用三砂，落地的紅石接縫處用水泥填補整齊，家里收拾得一絲不茍。房前屋后種植各色花草樹木，除了平常樹種，還有周邊少見的棕樹，造型獨特。果樹也有幾棵，尤其那棵臭皮柑樹，長得異常茂盛，入秋結出的果實黃澄澄掛滿枝頭，很遠就能聞到一股香味。那果肉沒人敢嘗試，小孩再貪嘴，吃進去也會趕緊吐出來，酸不可耐。臭皮柑用冰糖加水上火蒸熟，味道酸甜，據說能治咳嗽和哮喘。慶公家后院那時有屋場唯一一口搖水井，小伙伴們常過去搖水玩，弄得吱吱作響，大人過來責罵就作鳥獸散。他家育有五女兩男，是子女最為發達的一戶。大女兒老早嫁到縣城里，其子年齡和我相仿，節假日過來外婆家，我帶著他到田間地里玩耍，弄得一身泥巴被父母責罵。大兒子在外面一座城市的工廠上班，當年在練習氣功的風潮中走火入魔，精神失常后遠走他鄉，丟下妻兒不知所蹤。下面幾個女兒，名叫孟芝的芝姑我最熟識，她當過代課老師，是我小學三四年級時的班主任。我的性子，天生怕老師，在屋場見到她，從不敢叫芝姑，一直喊周老師，其實她當老師不算嚴厲。最小的女兒叫孟平，屋場人都叫她“毛妹子”，從小到大都喜歡理短發，性格溫順爛漫。想來那時喜歡過去慶公家，除了人多熱鬧外，還因能看到許多新奇事物，偶爾能吃到城里的吃食。記得有回嘗到幾片蔥油餅干，久久難忘，尋思世上竟有如此好的味道。

周長青家的住處其實也打單，離屋場怕有半里地，住在公路旁，靠近原來小河邊的老打米房，不遠處有一座石拱橋，獨門單戶一棟房子就有個專門地名，橋家屋。前后占地不小，上了年月的土磚房，沒有粉刷，堂屋墻上突兀地用顏料做出一塊黑板，上面頂端用白油漆寫著“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頗為怪異，他家有張一般人家不常見的大八仙桌，放在堂屋中央。周長青學過蛇法，會辦喪事喊禮，書法繪畫也拿手。幾十年里，他一直靠這手藝維持生計，自己常出門跑江湖好吃好喝，家人過得相對寒酸窘迫。他家周遭種滿了各式藥材和花卉，開春來異香撲鼻，招蜂引蝶。大人嚇唬小孩，不要到附近逗留，小心有蛇蟲出沒。我家在近旁有水田，每到農忙，父母帶我們過去歇息片刻，頭兩回我分外緊張，坐在里邊覺得寒毛都豎了起來。后來習以為常，才明白因他家果樹藥材眾多，大人怕小孩胡亂作為才那樣說道。房前公路旁有一棵大米棗樹，結出的棗子總密密麻麻，引來鳥雀啄食，等不到熟透就被人摘取一空。邊上的枸杞樹，生得矮小，長出的果實從綠到紅，綠時翠綠欲滴，紅時嫣紅惹火，煞是好看。摘下來入口咀嚼，那小小的漿果立刻爆裂，酸甜滿口。周長青家育有三子兩女，大兒性情天真，酷愛飲酒，有點醉生夢死的味道。某次，他在屋場給人幫忙，人家倒酒給他喝，沒注意錯拿醫用酒精當白酒，他吃出異常，也不作聲，竟悶頭喝下一大碗，回去不省人事，直睡了兩天兩夜。為人熱心腸，孝敬父母，終身未娶，很早離世。老二天生弱智，肌膚白得有點不正常，手指頎長，指甲很深，氣力頗大。見人總訕笑，樣子有點疹人，沒事坐著獨自扭轉脖子搖腦袋，像個胡椒臼。哪怕在熱天，他也手腳清涼，一年到頭穿黑色老式紐扣布衣，從未出過門。總覺得他像一個紙片人，其父周長青出去給人家辦喪事喊禮，常要用筆墨畫的那種。他和我們會話，嘟噥著發出嗯嗯聲，一個字也聽不清，不斷點頭，又沒來由地笑。多年后，自己伏案寫作累了，也會扭轉脖子搖腦袋，偶爾會想起他當年的場景，不禁啞然失笑。而他已故去多年，不聲不響，好歹也算來這人世走了一遭。

（選自2024年第1期《邊疆文學》）

原刊責編" 龍宗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