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地處秦嶺—淮河線上,降水充沛,夏季的暴雨常常讓人措手不及。相較于炎炎驕陽,我更喜歡綿綿陰雨。看著窗外的雨線,能聽見斜風的聲音,能聽見細雨落地的聲音,能聽見雨水輕輕擦拭草木的聲音。雨聲最先來自房頂,噼里啪啦的雨滴落在石板上,然后匯聚成溪水般的小流從屋檐落下,流水匯聚成一面面明鏡。我聽著雨聲、風聲,一場盛大的交響樂,不知不覺便進入夢鄉。
下雨天會讓整個房子變得更潮濕,似乎墻壁都蒙上了一層水汽。土墻房有著比父母更大的年齡,是爺爺親手夯筑的。爺爺在我三歲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只能從父母口中得知那些往事。母親說爺爺去世的那幾天我極為難過,三天沒有進食,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之中。爺爺生前特別疼我。那是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姑姑給爺爺買了一袋冰糖,爺爺放在枕頭旁,小時候我貪吃,經常摳破塑料袋子從里面掏冰糖吃。爺爺疼痛難挨的時候才想起枕頭下的冰糖來,等他翻開時才發現早被我偷吃光了。每每想起這件事我心里就隱隱作痛。爺爺葬在我家的苞谷地里,小時候在地里干活兒,我仿佛總能看見他若隱若現的身影,像是在對我微笑。爺爺剛去世的那幾年,母親說我干活兒干到一半總要跑到墳頭跟前磕幾個頭。我無法想象爺爺是怎樣熬過那些痛入骨髓的夜晚的,現在回想起來,我心里充盈著愧疚和悔恨。爺爺生前不抽煙、不喝酒,唯一的愛好就是下幾盤象棋。我上初中的時候在山上挖藥草換了一點零花錢,于是給爺爺燒去一副象棋,差點把墳后的那座山給燎了。也不知道爺爺是高興過頭了還是生氣了。幸虧一場暴雨及時撲滅了山火,淚水和雨水交融成一股淡淡的咸味滑過我的嘴角。
有一次連著下了六七天的雨,天才麻麻亮,母親就帶著我翻過幾座山,到深山老林去找香菇,那些香菇都長在被伐過的樹墩上。深山里有一戶人家,已經搬離多年,殘存的墻基上還有碗口粗的木料。母親把我放在這里,孤身鉆進密林深處。這時天露出一絲藍灰,過了一會兒,天變得更黑了,我知道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山中有鳥鳴此起彼伏,像是在講述著一個年代久遠的故事。墻壁上有裸露的小石塊,是被流水侵蝕后殘留下來的。四四方方的房屋在霧嵐中顯得更為幽暗。被雨水沖刷的地方露出一個狹長的豁口,我站在旁邊看四周,像是躲在暗處的獵人在等待著獵物的出現。藍灰色的光突然間變得暗淡,鳥鳴也逐漸停止了,慌張、不安、寒冷一絲一絲爬進我的身體,上下逃竄,來回游走。我準備從墻上取下一片石塊,或許是因為緊張,拔了好幾次都沒有拔出來。我準備放棄了,蹲在地上,看著水洼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一個聲音在我的身后落下,我嚇了一大跳,以為是蛇或獸,轉過頭來才發現是剛剛那片石塊,方形薄片,能用它在地面和石板上寫出橙黃色的字跡。我拿著它,把心中的恐懼和不安一一寫在了地面上。當我審視那些寫完的字跡的時候,我已經不再害怕了,我似乎把所有的害怕和猜疑都留給那座空房子。雨停了,風也停了,遠處有霞光在山頭晃蕩,一個巨大的光源幾乎瞬間就照亮了整個人間,遠處有被河流折射出的金色光芒,成群的山雞從眼前結伴而過。母親也從山的另一邊翻過來,我能從她興奮的步伐中讀出巨大的喜悅,母親全身都被淋濕了,褐色的蛇皮袋子裝滿了沉甸甸的香菇。回村莊的路上,炊煙升起,人們開始了新的一天,開始在勞作中打發時間。母親路上跟我說,雨水是一種藥水,它們從天上落下,敷到被砍斷的樹墩上,把這些沉睡的樹墩喚醒,它們會發芽,也會長出漂亮的香菇來。母親并沒有什么文化,這些經驗和認知都來自她日復一日的勞作。而母親不知道的是,一個六歲的男孩子已經在她去摘香菇的途中戰勝了自我,從此世間沒有什么東西會讓他感到恐懼,當他遇到挫折的時候,一定會想起那個幼小的自己,想起那座空房子,想起那些潦草的字跡,他早已把膽怯和懦弱都丟在陰森的深山之中。
我們從深山中回到村莊附近的時候,正好遇見一行人準備去采香菇,他們看見母親的袋子里鼓鼓的,紛紛打道回府。
“你這也太早了哇!”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嘛,笨鳥只好先飛咯。”
簡單的對話,彰顯著母親的體面和風光。她知道人們會在背后夸獎自己這個女人會過日子,勤快,能持家,能吃苦。這是她常年操持家務的榮光,從計劃、決策到執行都是她一手操辦,這自然是很辛苦的。小到賣幾個雞蛋,大到出席村里紅白事,什么時候去,去了送多少禮金,大大小小的事如烙印一般刻在她的心間。但是生活有光,哪怕有一絲絲的收獲也能感到滿足和快樂。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我和母親到地里挖洋芋,今年雨水剛剛好,洋芋白皙,苞谷長勢也不錯。忙了一天,母親把所有的家禽都安排妥當之后,我們坐在院子里乘涼,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縈繞心頭。很多年了吧,沒有和母親一起干過農活兒了,也沒有這樣平靜地坐著,享受鄉村的夜晚。青黛的山脊在暮色中逐漸變得模糊,我們被炎熱所籠罩,腳下無聲的地火將我的老寒腿烤得極為舒服。
沉默。持久的沉默。
我們坐在院子里,各自看著風景,不對視。直至頭頂有星光出現,我起身把院壩里的燈打開,順手給母親拿了一把蒲扇。母親說下午的飯油水太少了,明天要多放一點油和鹽。我點點頭。她繼續說,農村人干的都是體力活兒,薄油淡鹽的根本支撐不下去。說話間就聽見母親的肚子在叫。
我們都笑了,和母親說起以前的事。說到小時候家里殺年豬,我才四歲多就敢一個人跑下山到另一個村子里去喊外公外婆吃肉。暮色一層一層蓋下來,山脊看不見了,昏黃的燈光里,我們能看見彼此的臉。微風無聲地從腳下溜走,我們的衣角不停擺動。母親又說起收成,說起苞谷。我們家是村里唯一有老種子的人家,村上每年都引進新的苞谷種子,頭幾年產量很高,但只能喂豬,人吃總感覺不是那個味兒,不夠醇厚也不香。村里的酒廠用新品種的苞谷釀酒,勁小,苦澀,上頭。白送都沒有人要,連村里的酒鬼都退避三舍。這些年還在種地的人又陸陸續續到我們家來借苞谷種子。母親會跟他們講清楚,老種子種出的苞谷味道好,但是缺點也很明顯,苗子長得高,容易招風,遇到強風天氣就沒收成。說來也怪,說什么就來什么。村里人來借種子的那一年,眼看苞谷就要成熟了,果然遇到了大風天,一夜之間苞谷苗都趴在了地里。有幾家不明事理的人就開始在地里罵,先是罵天,罵死去的先人們為什么不保佑他們莊稼豐收,后來罵地不爭氣,罵著罵著就罵到我母親身上了。農村人說話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我是見識過的。在我的記憶里,母親也曾是一個強勢的人,我想她一定會罵回去,但是母親卻搖搖頭。母親已經不是當年的母親了,不會再事事爭強,口舌之爭在她看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這在過去,跟母親是說不通的。夏夜的蚊蟲嗡嗡地在我們身邊打轉,螢火蟲從豬舍旁邊起飛,滿天的繁星光亮如晝,我們在這樣的談話中結束了辛勞而又愉快的一天。
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潮濕而陰暗的柴房背后是我的房間,這個房屋并不獨屬于我。我的床鋪很簡單,兩條長板凳上面放著兩塊木板,到了年底殺豬的時候,還要把木板拆下來剁肉。被子帶著潮濕的氣息,還有一點霉味,蓋在身上像是一塊金屬壓在胸膛上。屋子在最西側,雖有一扇小窗,但常年見不到陽光,潮濕、陰冷、幽暗,它們如影子一般一直陪伴著我。奇怪的是,大學畢業后我在城里落了腳,終于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后,反而有一種失落感,常常在深夜無法入睡,唯有讀書或寫點文字打發漫漫長夜。這時候我總會想起這間房,如今重新回到它的懷里,卻睡得安穩。
在家日子一天過得比一天快,母親心里有一本日歷,什么日子要干什么活兒,她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母親催促我把身上的衣服換下來,把鞋子襪子都洗干凈,而她也沒有閑著,給我灌香腸,把好一點的臘肉全都挑出來,放在爐子上燒好,再用熱水沖洗干凈,晾干,什么魔芋豆腐、洋芋粉、黃豆、腌竹筍、香菇干,家里的一切恨不得全都打包給我帶走。我的眼睛不自覺就變得潮濕起來。我把院子的木柴劈完,堆放在墻角,又把堆到豬舍旁的煤炭砸碎,主要把一些大塊頭的敲碎,這樣母親砸炭的時候就不會太吃力了。真舍不得離開,好想再多干點活兒,但是我的身體已經開始抵觸了,我食指的第二個關節處生出兩個透明的小水皰,想進屋用針挑破,卻看見母親在用我的運動鞋墊拓印鞋樣。一想到母親忙碌了一天還要在昏黃的燈光下穿針引線,一針一針地為我縫制布鞋,我的心情實在難用語言形容。
分別的那天,天公不作美,下著毛毛細雨。母親早早就起來給我做好了飯菜,看著母親的神情,我知道每一道菜都凝聚著濃濃的母愛,此刻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寬大的胃裝下所有食物。像小時候一樣,母親沒有動筷子,她的眼睛里全是我,沒有淚光,只有無限的滿足和期待。吃完飯,強扭不過母親,她一直把我送到馬路邊。看著母親逐漸遠去的身影,想著母親頭上飄散的幾絲白發、額間越來越深的皺紋,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雨水渲染了分別的氣氛,云霧往山上跑,很快就把村莊給罩起來了。
公路濕漉漉的,浮在霧嵐的虛光里。“相送淚沾衣,天涯獨未歸”,大致就是這種情景吧!不知過了多久,細雨也停了,兩山之間裸露的巖石、散發出土腥味的泥土都被打濕了。車上并沒有返鄉時那么熱鬧,靜得可怕,每個人眼前都是一片灰蒙蒙的水汽。此去皆是背井離鄉,我們帶著村莊的潮濕,帶著家人的殷殷期盼,帶著無盡的迷茫,奔波在去往他鄉的途中。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雨水落在草木的肩上,第二天晨霧散去,這些露水也將一日比一日冰冷,見證草木從青蔥走向凋敝。到了深秋,故鄉還是那么潮濕,我們或許已經安定下來了。遠離了村莊和熟悉的鄉音,遠離了潮濕和群山,我們舉頭望明月的時候,看到的還是我們村莊的那輪圓月嗎?潮濕的記憶并沒有遠去,故鄉、村莊、母親也都一直在我的身邊。
(選自2024年第3期《青年文學》)
原刊責編" 李"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