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從范式轉換視域出發,在簡述范式和范式轉換內涵的基礎上,提出出版學研究范式歷經了三個發展階段,即寄生于古典文獻學時期的出版研究、融入營銷學時期的出版學和依附于傳播學時期的出版學,并提出未來出版學研究應當通過批判性繼承與創新、內部橫向整合和外部融合拓展等路徑構建多元的出版學研究范式。
[關鍵詞] 出版學 出版史 研究范式 范式轉換
A Brief Historical Overview and Disciplinary Positioning of Publishing in the Perspective of Paradigmatic Transformation
Fang Qing Ding Jingjia
(Institut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 Research Institute for Publishing, Wuhan University,Wuhan,430072)(School of Information Management,Wuhan University,Wuhan,430072)
[Abstract] Clarifying the developmental trajectory of publishing is crucial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disciplinary systems and academic systems in publishing. This article,framed within the perspective of paradigmatic transformation,first briefly outlines the concepts of paradigm and paradigm transformation. Then it proposes that the research paradigm in publishing has undergone three developmental stages: the parasitic phase during the era of classical literature,the integration phase into marketing,and the affiliation phase with communication. Furthermore,it suggests that future research in publishing studies should construct diverse paradigms through critical inheritance and innovation,internal cross-disciplinary integration,and external integration and expansion.
[Key words] Publishing studies Publishing history Research paradigm Paradigmatic transformation
出版是一種歷史悠久的人類社會文化現象,關于出版的研究同樣也有悠久的歷史。雖然直到20世紀20、30年代才有了現代意義上的出版學概念,但是,出版理論研究的起始時間要遠早于此。要全面地理解出版學,就不可避免地要回顧它的源與流、梳理出版研究的發展脈絡。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的范式理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梳理出版學演變歷史的觀察視角。在庫恩看來,科學的發展歷程從來都不是一個目的論式的積累過程,而是由新范式取代舊范式的階段性演進過程。
1 范式與范式轉換
“范式”(Paradigm)一詞源自古希臘語παρ?δειγμα,有“共同顯示”之意,后又衍生為模
式、樣例等義。雖然亞里士多德(Aristotle)、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等哲學家都在其著作中對范式進行過闡釋,但直到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出版,范式一詞才被真正推向“神壇”,引起科學界的廣泛關注與爭論。鑒于范式或者說科學范式內涵的多元性,庫恩對范式的內涵進行了規約性界定,其中一層是綜合意義的,指代一個科學共同體共有的信念、價值、技術等全部規定;另一層則是局部的,是把整體意涵中特別重要的規定抽象而成的一個子集,可視為常規科學中解答其他謎題的基礎,或者說是一類模型和范例[1]。文獻[2]則將其界定為,一定時期內科學共同體普遍認可和接受的,對科學發展具有規范意義的理論框架、技術工具、行為規范、研究范例等科學要素的總和,它兼具本體論、方法論和認識論意義。出版學的研究范式由此可視為是出版學學科共同體內部共有的思維模式和認識框架。
從范式出發,庫恩進一步提出科學的形成是一個從無范式到有范式的積累過程,而科學的發展則是通過新范式取代舊范式的“科學革命”來動態實現。可以說,沒有范式,就沒有學科;范式轉換,則成為科學革命的基本方式,直接刺激學科的躍遷式發展。學科范式的轉換,一般遵循兩種路徑,一是理論驅動,二是實踐驅動。理論驅動的學科范式轉換,主要是指學科共同體通過構建新的理論框架或技術工具,實現對科學現象的新闡釋,并在探索過程中逐漸形成主導研究范式。實踐驅動的學科范式轉換,則暗含在學科發展“危機”中。也就是說,在常規科學的發展進程中,既有的主導研究范式越來越無法解釋科學活動中日益增多的“反常”現象,學科共同體原先遵循的主導研究范式逐漸衰落,轉而尋求新的理論、思路、范例,以新的學科范式闡釋新的實踐現象。值得注意的是,庫恩所述的范式是從自然科學史中概括出的范疇,人文社會科學在借鑒應用該理論時進行了適度改造,最為明顯的便是弱化了自然科學范式轉換中的“不可通約性”特征。這種“不可通約性”表現在科學革命過程中的范式轉型是沒有積累、過渡或調和的[3],是一種“以舊換新”“非此即彼”的徹底革命,舊范式和新范式不可通約、無法共存。而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范式轉型要溫和得多,幾乎很難像自然科學領域那樣出現否定式的科學革命,舊范式很少被完全拋棄,更多是以連續性方式得以繼承、革新和共存,這是我們理解范式轉換視域下的出版學發展的基本前提共識。
2 出版學研究范式的三次轉型
從范式視角看,出版學研究的歷史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亦可稱其為出版學研究范式的三次轉型,即寄生于古典文獻學時期的出版研究、融入營銷學時期的出版學和依附于傳播學時期的出版學。
2.1 寄生于古典文獻學時期的出版研究
我國古代并無“出版學”之名,卻有從事出版物內容、載體、傳播、編審校流程等內容研究的學者,故此自有出版研究之實。然而,長期以來,古代出版研究之實并未被切實冠以出版之名,而是散落在目錄、版本、校勘為一體的“治書之學”(又稱校讎學)中。張舜徽先生在《廣校讎略》中曾言,“目錄、板本、校勘,皆校讎家事也”。20世紀50年代,王欣夫先生在復旦大學講授文獻學課程時,提出古典文獻學的“三位一體”,即為目錄、版本和校讎;1982年,張舜徽先生為括“校讎學”內容、揚“文獻學”新名、推動古文獻整理工作,在其著作《中國文獻學》中也以“文獻學”來統稱“治書之學”,認為當時的文獻學便可等同于古代的校讎學[4][5]。目錄、版本和校讎也由此一直被納入古典文獻學的核心研究范疇延續至今,而其中涉及的出版研究卻未得到系統梳理。事實上,今之所謂的古典文獻學時期的“治書之學”研究,實則是從古典文獻的整理工作出發,以古典文獻或曰出版物為研究對象,探究其內容、載體、形式的生成、使用、流傳與衍變。若以出版學研究的發展軌跡來加以審視,古典文獻學時期的目錄學、版本學和校勘學皆孕育著出版學學科的雛形。
目錄與目錄學。目錄是目和錄的合稱,其中,目為篇名、書名,錄為對一書一文內容、作者、評價等的記錄、敘述。目錄便是按照一定次序編排的一批書名(或篇名)及其敘錄,是簡介圖書內容和形式,反映文獻校勘、出版、收藏、評價等情況,指導和檢索文獻資料的工具。“目錄”二字連用,始于西漢。劉歆所編《七略》中便有言,“《尚書》有青絲編目錄”,以指代《尚書》一書的目錄。而目錄之學,則“啟自西京,子政撰《別錄》于前,子駿成《七略》于后,起自黃虞,迄于當代,條流剖別,靡有闕遺”[6]。西漢政治經濟與文化事業的繁榮,極大地促進了當時圖書出版業的發展,尤其是在西漢政權“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以來,國家藏書“積如丘山”[7]。劉向、劉歆父子由此受漢成帝之命組建編輯團隊,搜集、整理群書,經校勘而敘目錄,“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進而“別集眾錄”以成書[8],向歆父子也由此被視為是校讎學與目錄學的始祖。此后,目錄學隨著不同朝代圖書出版業的發展變遷分合,官修目錄、私藏目錄、史志目錄、佛經目錄等相漸興起,但其“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核心宗旨未變,“即類求書、因書究學”的學科功能如一。簡言之,目錄學是以圖書、圖書目錄為研究對象的一門專門學科,其重要作用在于反映圖書出版之全貌、呈現圖書內容之概況,“以周知一代之學術,及一家一書之宗趣”[9]。
版本與版本學。古代用以書寫的木片統稱為版;本字則為書本、傳本的代稱,或作為因根計數之詞。雕版印刷術發明后,版本專指雕版印本。隨著印刷術的發展以及圖書樣式制作的復雜化,版本二字慣用于指代同一部書在編輯、傳抄、刊刻、裝訂、傳播過程中形成的各種形態的文本。版本學研究則可追溯到先秦兩漢時期,彼時著書立說成為一種風尚,圖書編纂與出版活動興盛,同書異本現象日益增多,零星出現了同書異本校勘、善本辨別等研究。劉向所撰的《七略》便被視為是古代版本學的標志性成果,其在《七略》中錄著的圖書都是經整理的“定本”,即是經網羅眾本、校之異同而最后審定的版本,由此可窺版本研究之雛形[10]。經魏晉南北朝到隋唐五代的發展,官刻本、私宅本、坊行本盛行,版本考究之學愈成體系。宋元時期,除目錄著錄外,以行格表、刻工表、題跋、札記等形式細致描述與考訂圖書版本已蔚然成風[11]。及至明清,版本學可謂進入大繁榮發展時期。清宣統三年(1911年),第一本成體系的版本學著作《書林清話》撰寫成書、并于民國八年(1919年)出版問世,該書從圖書及其版本出發,對宋、元、明、清各個朝代的抄本、刻本、活字本進行了系統研究,也被視為是在中國傳統學術框架內第一部系統研究中國出版史的著作[12]。縱向視之,版本學蓋以研究各種圖書版本源流,比較其優劣異同,鑒別各種版本的真偽高下的專門學問,“鑒別舊刊、別擇真贗”為其基本要義,而其學問的發展自然也離不開出版載體的更新與出版方式的演進。
校勘與校勘學。校本義為押解犯人時所用的木枷,由兩塊木板釘合而成,只有兩塊木板體例一致時方能上鎖,用做動詞時便有比勘核對之意[13],而《說文解字》又言,“勘,校也”,二字同義。所謂校勘,或曰狹義的校讎,乃“比勘篇籍文字同異而求其正”,即改正書籍在形成和流傳過程中因各種原因而出現的字句篇章上的錯誤,使之盡可能恢復或接近文獻的原來面目。劉向《別錄》中又詳述道,“一人讀書,校其上下,得其謬誤為校;一人持本,一人讀書,若怨家相對為讎”。歷時地看,校勘活動最早見于春秋時期孔子七世祖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后孔子及其學生子夏經校勘而整理、刪訂著作亦有史實可循[14]。但有目的、規范化地開展校勘活動,則是從漢代開始。漢初天下始定,書籍散亂,官方便組織了至少七次大規模圖書校勘活動,校勘學便是在此背景下建立的。宋代以后,校勘學已然獨立,如彭叔夏編著的《文苑英華辨證》系統提出校勘的十類、四十五子目內容;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則在王念孫《讀書雜志·淮南內篇》的基礎上,總計整理了八十八類校勘實例,如錯綜成文例、古人行文不避重復例、兩字形似而衍例等。隨著校勘學的發展愈加成熟,校勘學界甚至出現了對校派、理校派、他校派、“以不校校之”派等校勘學派[15]。不同校勘學派的校勘理念雖有差異,但其根本目的都在于考辨真偽、是正文字,校勘學也由此可被視為是一門研究和總結內容校勘工作的一般性方法和規律的專門學問。
從上述分析來看,出版學與目錄學、版本學和校勘學之間的關系可謂十分緊密。無論是目錄學、版本學還是校勘學,都是圍繞古典文獻,也就是說是圍繞古籍出版物展開,其研究范疇離不開出版物的內容、載體、形制等。因此,出版活動的出現與發展是古典文獻學得以興起的必要條件,而古典文獻學的研究內容自然也與出版學研究密不可分。具體而言,目錄學研究涉及出版物內容、出版信息的整理與記錄,反映著特定時代圖書出版的基本情況與整體進展;版本學研究關注出版物的載體、書內裝訂及其演變源流,其研究內容同時覆蓋出版物的內容本身,以及出版物載體與形式的變化,折射出當時出版印刷技術、圖書出版方式及出版物傳播流通的全貌;而校勘學研究側重出版物內容文字的核實校準,直接決定著出版物的編校質量。由此可見,目錄學、版本學、校勘學分別為出版文本敘事、出版載體與出版物傳播、出版編審校等出版學內容的構建提供了理論淵源,也為出版學的發展奠定了學科基礎。
2.2 融入營銷學時期的出版學
民國以降,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我國現代出版業初步形成。出版學的研究,也由此開始了千百年來的范式轉型,研究重心從寄生于古典文獻學時期的文本加工,轉移到了以市場為中心的經營管理和營銷研究,并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逐漸形成了相對獨立的學科與學術體系。
在此階段發生的這種范式轉換的原因有二, 一是圖書發行活動知識的長期積累,為出版學的范式轉換奠定了大量的實踐基礎和知識資源。我國的圖書發行事業濫觴于西漢漢景帝時期(公元前156年—141年)的圖書貿易活動,西漢后陸續出現的“槐市”“書肆”“傭書”“書坊”等活動反映出古代已實現了圖書產銷的分離。人們在當時已經開始探索促進圖書流通的經營或營銷策略,如清代《無錫縣志》中便載“局積諸貨、人棄我取……行之二十年,富幾敵國”的圖書經營策略[16]。可以說,兩千余年來我國出版發行活動的積累與發展,為出版學研究融入營銷學范式做好了準備。二是社會政治經濟形勢的變化和圖書出版事業的繁榮,成為出版學研究范式轉換的直接推動力。20世紀初,在資本主義經濟和資產階級民主思想的雙重激蕩下,以機械印刷術和資本主義經營為主要手段的新式印刷業和新式出版業大力發展。隨后,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期間,以中國共產黨為主要領導的革命書店、進步書店等新型書店相繼興起、發展,出版成為宣傳各類政治思想、爭取群眾的重要陣地。新中國成立,尤其是改革開放后,全國圖書發行事業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進行了多方面的積極改革,出版產銷和購銷形式更為多樣、市場活力進一步激發[17]。正是在上述背景下,出版營銷活動得以廣泛開展,圖書發行、圖書進銷、圖書營銷等開始被視為一門專門的學問來加以研究,出版學研究的范式悄然發生轉變。
圖書發行學。圖書發行學是研究圖書商品發行流通規律的一門應用科學。隨著近現代圖書出版發行事業的繁榮發展和出版社會、科學功能的彰顯,出版界開始系統回顧圖書發行事業的發展歷史和社會地位,探索圖書發行的經營理念、流通過程,并深層次思考圖書發行及其事業的性質、方針、基本任務等內容。如1920年,毛澤東在長沙創辦文化書社,組織撰寫并發布了《發起文化書社》、《文化書社緣起》、《文化書社社務報告》(第二期)等文,精辟闡述了文化書社的經營理念、推銷策略、發行網絡建設(成立分社)規劃等內容。再譬如,20世紀30、40年代,因抗戰因素之影響,鄒韜奮先生每周在《店務通訊》上發表文字,旨在與出版同仁集中探討出版事業管理和出版人的職業修養等問題。其中,便涉及出版的管理改革、工作原則、服務對象等,并率先提出出版發行需兼顧事業性與商業性的觀點,二者離一無疑都是“自殺政策”“兩敗俱傷”[18]。此外,當時作為主要發行力量的新華書店也十分重視圖書發行研究,編輯出版了《出版與發行》《圖書發行》等刊物,極大地活躍了圖書發行的研究氣氛。1980年代,圖書發行學正式走向獨立。1983年4月,國家教育委員會批準在武漢大學設立我國第一個圖書發行學專業,后續又有9所大學和17所中等專業院校相繼開設該專業,由此掀起一股出版圖書發行學相關論文、教材、專著的熱潮。一個可例證的數據是,整個1980年代,以圖書發行為主題的全國性學術會議召開次數不下12次,各省市征集的圖書發行論文總數超過2500篇[19]。而在新華書店總店組編寫的“高等學校圖書發行學專業統編教材”系列中,還出版了《比較發行學》《圖書發行統計學》《圖書發行心理學》,可見圖書發行學發展之興盛、其學科體系之完善。
圖書進銷學。圖書進銷學是在概括、總結圖書進銷工作實踐經驗及其發展規律的基礎上形成的理論體系,其形成與發展主要是我國學界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研究新華書店系統進銷活動及其規律的結果。自1937年創建以來,新華書店就在中共中央領導下承擔起發行書報刊、服務解放區文化建設的基本責任。隨著解放事業的推進,我國在新中國成立之際就已陸續建立了735家新華書店的分支店、累計發行圖書達4.47億冊;而自1956年我國出版發行業完成社會主義改造以來,我國的圖書發行工作幾乎由新華書店獨攬,其分支店數量至1960年底已達5872處,這一現象一直持續到1980年代[20][21]。可見,新華書店系統在我國圖書發行事業中一直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在出版發行業務建設、網點構建、進銷方式和制度創新等方面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和成果,圖書進銷學便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迅速成型。然而,眾所周知,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國圖書出版事業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出版發行業務不斷擴充、發行渠道和發行方式愈加多元、出版經營活動日益豐富。1983年,我國已有各類圖書銷售點101544處,僅聚焦圖書流通過程中進貨和銷售兩個環節的圖書進銷學已然無法滿足新形勢下圖書出版業的實踐發展需要,圖書進銷學自然也在圖書營銷學的興起和發展中退出了歷史舞臺。
圖書營銷學。圖書營銷學是研究書業企業圖書營銷活動及其基本規律的一門科學,是西方市場營銷學和圖書出版發行學在我國出版業圖書營銷活動中應用的產物,也是融合我國圖書進銷學內容并加以演變發展的結果。市場營銷學誕生于20世紀初的美國,經過幾十年的發展、應用與自我迭代,其理論體系漸趨成熟,并于1970年代、1980年代傳入我國。20世紀80年代,我國圖書出版業正處于“百廢待興”之際,在國家社會體制、經濟體制改革的推動下,我國出版體制、發行體制也面臨著新一輪的改革和轉型,市場化、競爭化的出版環境逐漸形成。如何滿足讀者日益增長的圖書閱讀和服務需要、實現圖書市場供求關系的平衡,如何在滿足出版社會效益的前提下、在錯綜復雜的圖書市場環境中取得自己的一席之地,都亟待新的理論指導。在此背景下引入的西方市場營銷學和圖書出版發行學,可謂恰逢其時。對此,出版學界、業界專家以國際市場營銷學、圖書營銷學為理論前瞻,以我國出版市場圖書營銷活動為實踐依據,以前期圖書發行學、圖書進銷學等理論成果為融合基礎,努力推動圖書營銷學的發展。一則,1985年,武漢大學在設置圖書發行專業課程時,以“圖書營銷學”替代了原來的“圖書進銷學”課程,開啟了我國圖書營銷學學科建設的先河。二則,系統探索并架構我國的圖書營銷學理論體系,1990年,胡典世、練小川受國家教育委員會委托編著出版了《圖書營銷學》教材,孟凡舟、方卿等也分別于1991年和1998年出版了同名專著,架構了以圖書營銷策略、圖書市場、圖書產品、讀者行為等為核心內容的理論體系,在學科以及理論體系建設上“正其名”,一定程度上也帶動了20世紀90年代圖書營銷學研究的熱潮。三則,積極關注并引進西方市場營銷學、圖書營銷學、出版經營管理等經典著作[22],翻譯出版了“現代營銷之父”菲利普·科特勒(Philip Kotler)的經典著作《營銷管理(第5版)》(1990)、英國著名圖書發行專家托馬斯·喬伊(Thomas Joy)的《圖書銷售概論》(1990)、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圖書出版培訓中心編寫的《圖書推廣、銷售和發行》(1993)等,不斷擴充我國圖書營銷學研究的理論與實踐視野。
從20世紀20年代初至20世紀末,我國出版學研究在社會政治經濟發展中開啟了一場浩浩蕩蕩的、完全融入營銷學范式的出版學研究范式轉換活動。其中,圖書發行學關注圖書以及書業企業的經營管理議題,圖書進銷學聚焦圖書發行流通活動中的進、銷兩個環節,是實踐驅動的、“生于茲、長于茲”并適應我國出版在特定階段發展需要的自主性理論。而圖書營銷學的興起是我國出版學理論成果積淀、圖書市場活力激發與國際市場營銷學發展成熟三股脈絡匯聚而成的必然結果,同時受到實踐與理論驅動的影響,既有中國特色、又具世界眼光。至此,出版學研究雖然已完成了范式轉換,但營銷學的研究范式并未就此止步,圖書營銷、出版經營管理等至今仍是出版學關注的重點議題。
2.3 依附于傳播學時期的出版學
20世紀80年代后,出版學研究除了系統融入營銷學范式外,也在傳播學的西學東漸中觸發了新一輪研究范式轉換。一般認為,傳播學正式被系統引進中國的時間是1978年。當年7月,復旦大學新聞系教授鄭北渭在該系編輯岀版的《外國新聞事業資料》(現為《新聞大學》)第1期上發表了《公共傳播工具概論》和《美國資產階級新聞學:公共傳播》兩篇翻譯文章,開啟了西方傳播學的“東漸”之旅。1982年,隨著威爾伯·施拉姆(Wilbur Schramm)的到訪和第一次全國傳播學研討會的召開,傳播學的引進進入高潮,不僅重構了中國新聞學,而且徹底改變了我國出版學的研究范式,使編輯學、發行學,以及其后的編輯出版學,都沿著廣義傳播學的研究范式發展。
出版學向傳播學的研究范式轉換,大抵有以下三股力量的推動。一是社會變革的迫切需要呼喚著編輯學、出版學的獨立與發展,而傳播學為其提供了理論指引,這是出版學研究范式轉換的歷史條件。經歷“文革”十年的毀滅性破壞,出版業在改革開放期間承擔起思想文化傳播的重任,出版工作也由此被推到“我黨我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1979年,在國家出版局召開的編輯出版工作座談會上,專家便提出“要通過總結經驗,找出規律,寫出《編輯學》《出版學》”,以“提高編輯工作質量,促進出版事業繁榮”[23]。在這樣的新形勢下,編輯出版工作者開始有意識、有目的地審視以往編輯出版工作中的經驗和方法,并加以總結和歸納。然而,側重實踐經驗的理論概括還不足以實現出版學的理論構建,傳播學理論上的系統建樹正好縫合了出版學理論難以推進的缺口。二是出版學與傳播學研究范疇存在一定交叉,這是出版學研究范式轉換的內生條件。傳播學范式的形成,并不是出版學學者為了理論而理論的一種生搬硬套。新聞傳播、編輯、出版均屬于人類社會信息、知識、文化傳播和構建的范疇[24],這種內在聯系決定了傳播學與出版學之間的研究范疇必然存在交叉與相互延伸的空間。因此,出版學向傳播學研究范式轉型,有其內在的合理性。三是出版學科建制的確立,是出版學研究范式轉換的外部推力。20世紀80年代中期,武漢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四川大學等率先設置了編輯學、圖書出版發行學專業,并依托新聞傳播學、圖書情報學、漢語言文學等相鄰學科培養編輯出版方向的碩士研究生。1998年,教育部頒布《普通高等教育本科專業目錄》,把編輯學和圖書出版發行學兩個專業合并為編輯出版學專業,并將其設置為隸屬于“新聞傳播學”下的二級學科。一直到今天,大部分出版專業都被安置在傳播類學院下,這種學科規劃自然也驅動出版學研究向新聞學范式靠近。
總的來說,信息、媒介、符號、受眾、“守門人”等傳播學理念、理論的引入,為出版現象的分析、闡釋提供了新的切入口,改變了出版學的研究視角。隨著傳播學理論的系統引進,越來越多出版界學者發現了傳播學與當時的編輯學、出版學的密切聯系,主張要積極接納傳播學的理論、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25],從傳播的社會、文化互動過程層面重新剖析出版現象,出版學研究也由此跳出了以往“就出版做出版”的研究慣習。從傳播學的不同側重點或是傳播過程的不同環節出發,出版學研究還形成了以締構社會精神文化為主旨的“媒介文化締構派”、以信息智化為知識傳播規律來審視編輯活動規律和原理的“信息智化派”、以“守門人”理論為支撐的“選擇優化派”等理論流派。如“媒介文化締構派”的代表性學者王振鐸就從編輯活動對社會精神文化的生產、積累和傳播的影響出發,明確提出編輯學的三條原理,即文化締構原理、符號建模原理和訊息傳播原理。任定華主編的《科技期刊編輯學導論》則是信息智化編輯觀的代表作之一,其信息智化規律的基礎上,結合“老三論”和“新三論”提出科技編輯活動的信息原理、傳播原理、系統原理等。上述不同理論學派的勃興都是傳播學理念與出版學研究內容融匯的結果。時至今日,信息、知識、媒介、效應等傳播學理念已滲透到出版學的方方面面,成為出版學研究的基礎性、通用性概念。
就研究內容而言,該階段的哈羅德·拉斯韋爾(Harold Lasswell)經典的“5w傳播模式”理論奠定了傳播學的五大研究內容—控制分析、內容分析、媒介分析、受眾分析和效果分析,基本框定了傳播學的研究范圍。延伸至出版學的研究內容,則可發現20世紀80年代后的出版學研究在關注出版物(媒介)的同時,更加關注受眾,也就是讀者;在關注出版文化功能的同時,更加關注其傳播效果和意識形態屬性。
讀者作為出版活動的終端消費者和價值實現者,自誕生之初就被賦予了特殊的價值意義[26]。然而,讀者研究并非一開始就受到出版學學者的關注。在傳播學理論引入出版學研究之前,出版學論述具有“重物輕人”的研究傾向,“人”,尤其是讀者的分析長期被忽視在外。1993年,林穗芳先生提出出版學是研究讀者(視聽人)、出版物、出版業及其相互關系以揭示出版規律和社會作用的綜合性社會學科[27],將“讀者”正式納入出版學的研究范疇之中。20世紀后,數字化、互動化、社交化的網絡環境,將出版的服務對象從相對被動的“讀者”延伸至擁有媒介話語權的“用戶”,出版主體與出版用戶在出版內容生產與傳播活動中的權力位置也逐漸發生位移,用戶越來越多地掌握著內容發布、查找、選擇的主動權,“受眾本位”“以用戶為中心”“用戶至上”等用戶思維成為出版學界、業界的共識。如何發現用戶的潛在需求及其行為模式、如何滿足用戶日益提高的精神文化需求、如何基于用戶需求更好地服務出版本身的發展等,已是諸多出版學研究的切入點。
相似地,傳播學的效果分析引起了出版學者對出版活動產生影響的重視。一方面,在我國出版工作“兩為”“雙百”“雙效統一”等方針政策下,出版在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作用愈加凸顯。為有效促進出版意識形態、教育、文化、科學等內在價值和商業外在價值的發揮和平衡,關于出版屬性、出版功能、出版價值等內涵及其實現路徑的探討不斷出現。另一方面,對傳播效果的關注,也將出版學研究的聚焦點從編印發三個核心環節拓展到不同環節累加產生的綜合結果,推動出版學研究從出版效應這個結果范疇出發,回溯整個出版流程及其反饋機制,從而提煉或總結出出版活動的優化路徑。
3 出版學研究的未來范式
通過三次研究范式的定型或轉型,出版學初步完成了符合我國國情的出版學內容體系的建構,也清晰呈現出我國出版學所經歷的三個發展階段。其中,第一階段為民國以前的文獻學范式時期,出版學寄生于版本學、目錄學、校勘學等“治學之書”,重點關注出版物的載體、內容和文本加工,研究的是出版業的基礎功能。第二階段為民國以降的營銷學范式時期,出版學借助圖書發行學、圖書進銷學、圖書營銷學的發展完成了研究范式的轉換,該階段的出版學研究圍繞出版的經營管理和圖書營銷展開,研究的實質是出版業的自我發展功能。第三階段則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傳播學范式時期,出版學日漸依附于傳播學理論及其研究方法,重點關注出版的受眾、價值功能和傳播效果,研究出版業在文化、經濟、意識形態等方面的多元社會功能。
從出版學發展的三個階段來看,每次研究范式的轉換都是出版學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滿足實踐需要、促進學科建設、推動理論自足的結果,也從側面反映了中國社會、中國出版業結構的一種現代化轉型。事實上,范式奠定了看待事物的出發點,自孔德以來逐漸形成的社會事實范式、社會行為范式、社會批判范式和社會釋義范式也只能分別從“宏觀-微觀”“自然主義-人文主義”兩對理想類型的維度來區分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研究取向。但出版現象自身的復雜性與多變性,決定了難以用一種“完美”的范式完整地把握出版現象的所有特征和規律,單一的研究范式可能滿足不了出版學研究面臨的所有問題。由此凸顯出當前出版學研究的一種范式危機,而解決危機的關鍵在于多元范式的建構。因此,出版學當前正站在研究范式變革的新起點上。要推動出版學多元范式的構建,筆者認為,至少可以采取以下范式轉換路徑。
3.1 出版學研究范式的批判性繼承與創新
縱觀出版學的簡要發展史,出版學的研究范式是不斷進化的,而出版學不同階段的研究范式,都具有向上兼容和橫向擴充的特征,這也符合范式理論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應用發展的基本規律。也就是說,出版學下一個階段的研究范式雖然發生了改變,但前一階段的研究范式并沒有被完全丟掉,而是得到了繼承和延續。出版學研究正是在一次次的批判性繼承與創新中保持著活力。因此,出版學多元范式的構建并不是一次徹底的、破壞性的“科學革命”,它既要求出版學學科共同體采取新的思維方法、研究工具、分析視角,解決以往學科發展過程中一直懸而未決的或解決不充分的舊問題域,以及尚未引起重視的新問題域;也要求出版學學者在新的情境下選擇性延續以往概念、范疇、理論、問題域的基礎上,用新的研究范式更好地審視并更新這些概念、范疇、理論、問題域的內涵,實現新舊范式之間的銜接。
3.2 出版學研究范式的內部橫向整合
當代文化研究之父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曾提出范式之間超越其實就是新舊思想圍繞著不同的前提和主題被重新組合起來,理論就是在這種斷裂和不穩定發展的辯證對話關系下發展起來的[28]。一個典型的案例便是經濟學中新古典經濟學和制度學派研究范式的整合交匯,催生了新制度經濟學這一新的研究范式。在出版學演化歷程中,不僅先后出現了曾占主導地位的文獻學范式、營銷學范式和傳播學范式,還存在著大量諸多未成規模、但也是推動出版學發展不可或缺的動力的“小眾”的研究取向,積累了大量可供整合的理論資源。但由于出版學長期附屬于其他學科,其自身發展的獨立性與自主性日益被其他學科遮蔽。出版學研究范式的內部橫向整合即是在對出版學自身進行反思和重新定位的基礎上,對出版學領域中不同觀點、不同理論、不同方法、不同研究范式之間存在的可能聯結保持一種敏銳的洞察力,并通過架構一個兼收并蓄的理論框架,實現出版學研究范式的部分整合或全然整合。這種內部的范式整合未必能夠提供一個行之皆準的解決方案,但一定能使我們更接近出版學研究的內核、更接近出版工作的本質。
3.3 出版學研究范式的外部融合拓展
出版學研究范式的外部融合拓展實際是以出版學研究問題為導向,以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理論、技術等為融合要素所形成的一類綜合性研究路徑。出版學由于自身理論供給不足,長期以來一直有向其他學科領域擴張的慣習,但并未完全跳出出版學上位學科的邏輯范疇,在應對復雜動態的外部環境變化時存在一定局限。在科學大綜合時代,學科的高度分化和知識的流動融合日漸模糊了學科之間的邊界,為出版學與其他學科研究范式之間的融合提供了契機。對此,出版學有必要明晰出版學與其他學科的融合張力和阻力,挖掘聯結不同學科的關鍵紐帶,以科際融合打破出版學研究的“學科繭房”。通過學科間的持續對話、溝通、融合,來推動形成一系列更為綜合的研究視角、創新出版學的發展。出版學研究范式的外向融合拓展活動包括借助其他學科的理念或方法重新梳理、規整出版學的理論體系,發展推動出版學與其他學科融通運作的綜合性研究范式,以及在出版學與其他學科匯聚交疊的研究范疇中開發新的研究范式等。
4 結 語
出版學發展史,事關出版學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是出版學基礎理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基于范式轉換考察出版學的發展歷史,可以發現出版學歷經了古典文獻學范式、營銷學范式和傳播學范式的演進。未來,無論是從實然層面還是應然層面,出版學的研究范式必然、也應當是多元的。唯有如此,出版學才有望逐漸擺脫學科依賴的桎梏,建構更為自主的出版學理論。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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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12-25)
[作者簡介] 方卿,管理學博士,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武漢大學出版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丁靖佳,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2021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