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哥哥念小學時,寒假一到,父親就套上驢車,帶著我們去撿糞。
我的家鄉赤峰北部是大興安嶺的余脈,多山。因為交通不便,遠處的煤拉不進來,農民一年的燒柴就是上山摟柴火或到野外撿牛馬糞。柴火不經燒,人們都利用冬季閑時間撿牛馬糞,牛馬糞既耐燒又熱炕,是理想的燒柴。村子附近的牛馬少,撿糞的人多。我們都去幾十里地以外的放牧點去撿,那里挨著蒙古人居住的嘎查(村莊)近,牲畜都是散放,牛馬糞漫山遍野都是。撿一馬車糞需要七天,從我能背動糞筐起,年年冬天都跟著父親和哥哥撿糞,那是我一年中最恐懼的七天。
我們穿著羊皮襖,頭戴狗皮帽子,腳踏母親做的鞋,鞋后跟都釘著鐵掌子,為的是防止鞋底被磨穿;一人背著一個柳條背筐;驢車上拉著個裝糞用的沒有底的柳條編織的囤圈子;圈子里是一袋子玉米面炒面,炒面干吃和泡開水吃都行,到野外撿糞帶這種食物方便吃;再就是一袋子蔥葉子咸菜,家里沒有別的菜。
父親趕著驢車走在前面,我和哥哥抄著手縮著頭跟在后面。風圍著我們旋轉著嚎叫,田野和遠處的山峰都在風中發抖,灰暗的天空讓人心情壓抑。通往撿糞地的山間土路上不時有拉著糞的馬車返回,也有像我們一樣空車剛去的;返回的人都是趴在馬車上揮舞著鞭子,趾高氣揚地嚷叫著馬快些走,滿臉的污垢,一身的疲倦;去的人都是趕著車或跟著車縮頭縮腦地走,有一種對即將到來的勞累的膽怯。
走了大半天,到了放牧點,幾間土房子破敗不堪,屋子里有一股羊膻味和潮氣味,地上鋪著羊草,草上站著臥著一些羊羔子,靠墻有一口很大的鍋,敞著,鍋里面落著塵土和羊糞蛋子。走進里屋,中間一個過道,兩邊是炕,炕席有幾處燒壞的窟窿,炕上扔著燒半截的火柴棍兒,炕里擺著一排行李卷,行李又臟又破,炕上面的墻上砸著許多木橛子,橛子上零亂地掛著炒面袋子和鞋子帽子什么的。炕上坐著一個老頭兒,叼著一桿煙袋抽煙,他一身臟衣裳,滿臉塵土,他在這里給村里喂羊羔子。他跟我們打過招呼,瞇著小眼睛瞅著我和哥哥說:“撿糞這活計夠這倆小家伙受的。”
我進屋就膽怯地倚著炕沿站著,聽他這么一說,心里更難受了。好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他的眼神,同情又無可奈何。農家孩子,哪個不是在勞累困苦中熬過來的呢!
父親上炕,把炒面袋咸菜袋羊皮襖掛在墻橛上,急急地叮囑我和哥哥:“快吃碗炒面,趁天還沒黑撿一車去。”
老頭從嘴中拔下煙袋,說父親:“孩子這么大點,走一天路了,歇歇,明天再上山嘛。”
父親說,來干啥來了,快撿夠一馬車好回家過年去。
我確實走得腿發脹了,渾身軟,哥哥也無精打采。父親到外屋把那個臟鍋刷了刷,燒開了水,我和哥哥泡了一碗炒面吃下去,跟著父親趕著驢車朝遠山走去。
周圍的山巒綿延起伏,山上有草有灌木叢,牛群、羊群、馬群這一處那一處。有零星撿糞的人,背著背筐,哈著腰伸著脖子艱難地前行。到了山上,我和父親哥哥散開撿糞。冬季的牛馬糞是凍著的,很少有干的,糞凍著便于撿和用車拉;因為是凍著的,所以非常沉,背著的時候像背著鐵砣子。撿滿一筐,背到驢車上倒進囤圈子里,再去撿,一筐接一筐地撿,步子也漸漸沉重,神智就有些混濁,話也不愿意說。
天黑的時候,我們撿滿了一驢車的糞。回到放牧點,屋子里坐滿了人,有放牧的牛羊倌兒,有來撿糞的,個個臉上都是塵土,身上掛著黑土。他們盤著腿坐在炕上,抽著自家種的旱煙,說笑著。晚上是這些人唯一快樂的時光,累了一天,這時候可以歇氣了,可以聚在一起說話了。我們沒有別的娛樂形式,只有坐在一起說話,通過這種方式解乏。
父親邊和那些人打招呼,邊招呼我和哥哥燒水泡炒面吃,吃完快點上炕睡覺,明天早點起來上山撿糞。
我們上炕躺在被窩里很快睡著了,當父親喊我和哥哥起來的時候,天還黑著。外屋有燈光,是父親在外屋燒水,我爬起來看看炕上,只剩下我和哥哥了,所有的行李都卷著,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我們落后了,趕緊穿衣下地泡炒面吃。
我們在黑夜中朝山上走的時候,寒風刺骨,茫茫野外靜得讓人有一種恐怖感。走到山上隱隱看見周圍的景物了,開始撿糞。一叉子又一叉子把凍著的糞扔進背筐里,筐由輕變重,滿筐之后,把糞倒進驢車里,筐又由重變輕;接著撿糞,滿筐之后再變重。反反復復,身上的力氣一點點被消磨掉。
最累的時候,是黃昏背著一背筐糞朝驢車走的時候,此時太陽跋涉了一天,滾入了西山后,明亮的天空暗下來,遠山和近處的草地模糊了,晚風吹拂著蓑草和歸途中的牛羊馬。背著撿滿的最后一筐糞,哈著腰伸著脖子慢慢地朝前邊的驢車走,哥哥趕著驢車向前移動,距離越拉越遠,我趕上它的信心終于跨了,癱坐在草地上,想喊哥哥,叫他停下來,可是,空蕩蕩的肚子和渾身的酥軟,我擠不出一點力氣喊叫。任憑晚風吹著的我,對于遠走的驢車、即將到來的黑夜、生與死是那樣的漠然,我覺得就這樣永遠坐下去,很舒服,很幸福。
哥哥見我沒有跟上來,回頭來找我,他幫我卸下肩上的背筐,背起我的背筐趕上驢車,把筐里的糞倒進囤圈子里,再把空筐還給我,鼓勵我說,一定要堅持走,不管咋累也要走到放牧點。我背著空筐迷迷糊糊跟著車走。好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哥哥的話,如果那樣坐下去,會凍死的,那樣的悲劇,在野外發生過。
望著高低起伏的大山,我不知道在這茫茫的曠野中拼死拼活的活計什么時候是個頭?我真的希望放假天天玩耍,當我餓了的時候,我恨恨地想,我一旦發了大財,我一定飽飽地吃一頓煮雞蛋;當我累得走不動的時候,我渴望快快開學,那樣我就可以不再撿糞了。
冬季撿糞是我人生中最累的一段時光,因為有了那段竭盡全力都難以征服的累,在我的心靈刻下了深深的痕,有它墊底,在以后的歲月里,再累的活計我也沒再畏難、恐懼過,還有什么難事能超過大自然帶給我的威脅呢?
呂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刊物上發表和轉載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及作品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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