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躍
【摘要】誠然《生死場》中的主體應是女性,但在以父權占主導地位的敘事大背景下,作為客體出現的男性形象也反映著女性作家的獨特思考。蕭紅從關注戰爭中普通民眾的個體生存出發,展示了小農經濟被沖擊之下無力自救的男性生活,揭露了性別壓迫結構中男性的強勢與虛弱,同時反思了“抗日”之于男性的意義與限度,發掘出了男性自身被忽視的一面,對一直由男性自我界定的男性本質與形象進行了別樣的觀察。
【關鍵詞】蕭紅;《生死場》;男性形象
【中圖分類號】I207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06-0028-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6.009
《生死場》問世之后,魯迅在《序言》中評價道:“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盵1]3胡風也在《讀后記》中贊賞小說中女性的纖細的感覺。二位文壇巨擘對《生死場》中鮮明的女性作者視角的感想評價至今仍是評判和研究《生死場》的堅實基礎。長久以來,研究者們沿著前人的方向對小說中數量眾多、性格豐滿的女性形象進行挖掘,將女性從傳統男權的支配以及他們所構建的言說中解放出來。這些成果固然令人振奮,但也存在著將穿插在小說中的男性作為背景板忽略的偏頗。事實上,女性和男性的歷史總是復雜地交錯在一起,女性視野里也避免不了男性身影的存在。在《生死場》中,蕭紅也以其獨特的女性視角觀察著生產關系、兩性關系和家國關系的男性。
一、眷戀與掙扎:生產關系中的男性
《生死場》以20世紀二三十年代哈爾濱城郊的一個小村莊為主要背景,前十章主要講述的是東北農民貧苦無告的日常生活。小說中的人物生活在一個生產與生活一體的復合型空間,實行以個體家庭為單位的土地經營方式,開場便是二里半找羊時踩壞了別人的白菜地而被打的場景。與現代鄉土文學誕生之初對于封建宗法和禮教的猛烈批判相比,《生死場》以小家庭為單位,隱去了對宗族關系的描寫,著重于展示處在繁重的農業生產中的農民生活。而農民本就是鄉土社會男性統一穩定的社群身份,作為田間勞作的主力,他們既眷戀著土地,也敏銳地察覺到了小農經濟的末路。
小說中有三個主要成年男性角色:二里半、趙三和成業。二里半家以經營菜田為生,他養的山羊作為全書最重要的象征貫穿整個小說,也是二里半人格與內心的投射與外化。二里半跌著腳在田間找羊,找累了像馬一樣伏身在井邊喝水,在王婆賣馬時勸說“下湯鍋是下不得的”,過五月節摘柿子給孩子,恰如與山羊“迷茫著用犄角在周身剃毛”在村子里兀自閑走、午睡、吃葉子的狀態。山羊也多次面臨被殺的危險。第一次是為了找羊二里半與人打架傷了臉面,他找趙三賣羊,最終卻留下了它;第二次是村里用老山羊宣誓抗日,二里半捉了一只公雞換回山羊;第三次是二里半失去老婆孩子,決心殺羊,以便于無牽無掛地去復仇,結果不忍下手,將羊托付給了趙三。二里半與羊的淵源恰如《生死場》中農民與土地的關系,他們對于這些生產資料的愛和眷戀是無限的。在民間,沒有什么比與個體生命生存相關的東西更被看重的了?!渡缊觥烽_頭還有一段容易被人忽略的細節描寫:二里半家門口種著一棵楊樹,“每日二里半走在楊樹下,總是聽一聽楊樹的葉子怎樣響;看一看楊樹的葉子怎樣動擺?”[1]6二里半這種人與土地和牲畜和諧相處的生活狀態代表了中國農民對于土地的依賴和堅守的一面。
馬克思、恩格斯曾預言,在現代社會中,小農經濟會無可挽回地走向衰落,因為小農經濟勢單力薄且效率低下,很難抵御來自外力的巨大沖擊。村前火車經過河橋隆隆作響,工業的發展已經逼近這個小村莊。雖然《生死場》里的農民不像同時期的作品“農村三部曲”那樣直接破產,但從王婆賣馬抵租等細節中也不難發現,這時土地供給關系的相對平衡性已經被打破了。于是趙三和成業開始不滿于土地里刨食的生活,積極進城尋找新的出路,然而他們始終被拒絕在城市之外。年輕時的趙三感到種地和養牛的不足,日日進城誤了打麥子以至于麥子堆在場上被雨淋濕了。再后來,趙三進城得到兩張羊皮,緊接著和李青山謀劃鐮刀會反對地主加租,卻因為打折了小偷腿骨入獄了,東家以救他為名索要錢財,他只得賣牛籌錢同時默認了加租。鐮刀是家用農具,是農民力量的象征,蕭紅雖然沒有詳細交代趙三在城里接觸到了何種的思想鼓動他組建鐮刀會,但是這次農民抗爭計劃的流產無疑顯示了蕭紅對農民自主進行生產變革的憂慮和懷疑。賣牛之后無法種田的趙三用谷草織雞籠進城賣錢,起初也小賺幾筆,引得鄉親羨慕,可是等小雞初生卵的時節過去,雞籠也失去了市場。很快到了麥收,人們要吃一頓酒來慶祝第一場割麥,坐在歡樂的酒桌前,失去種麥人身份的趙三只能啞默。
更年輕一代的男人成業在城里的奔波也沒有收獲,而他在摔死小金枝時所表現的狂躁,恰恰跟城里米價落了有關。十年之后,戰爭加劇了農村經濟的崩潰,平兒之流的下一代男性的目光已由土地轉向抗日,老趙三在荒涼的曠野巡行,看到往日的麥田盡喪在炮火之下,只能獨自憑吊。而喪夫的金枝卻進城做縫窮婆,盡管也自食其力在城里生活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被逼回家鄉。把趙三和金枝的進城故事放在一起,不難發現傳統的生產關系雖然給予了男性在鄉土社會一定的特權,但是在動蕩的社會環境和社會轉型的大勢之下,幾代女性重復著悲苦命運的同時,男性也無法獨善其身。
二、強勢與孱弱:兩性關系中的男性
《生死場》以書寫之前被遮蔽的女性生活經驗和痛苦著稱,女性視角之下父權、夫權的強勢壓迫和女性的倉皇應對刻畫得入木三分,其中的兩性關系更是充滿了隔膜、壓迫,甚至暴力。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指出在鄉土社會的秩序下,為了維護穩定的社會關系,激情受到抑制。所以男女只在行為上按著一定的規則分工合作,卻不向對方尋求心理上的契合,這種界限使得中國傳統的感情定向偏于同性方面去發展。在《生死場》中,男女各自以性別形成自己的團體。村里的女人們夏天與鄰婦聊天,冬天在王婆家聚會,由此發展出了一定的女性互助,如王婆約五姑姑一起看望和照顧生病的月英。男人們則以李青山為首聚集到一起,密謀組建鐮刀會以反對加租,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甚至提防著枕邊的妻子,女人們的憂慮和反對不在他們考慮范圍之內。即使王婆安撫住女人們,并且弄來一只老洋炮教丈夫趙三用槍,雖然趙三慢慢對妻子感到敬重,但是再隱秘一點的事情總不向她說。后來大家宣誓抗日,寡婦們也只能在“弟兄們”的名義之下參與。
經由女性身體書寫表現女性悲慘的命運是《生死場》的一大特色,性和生育是最重要的兩個方面,也是反觀男性的重要維度。在性別優勢之下,男性利用女性的欲望異化女性的身體,窒息女性的生命活力,但是男性在這個過程中扮演的絕非單一的劊子手角色。
鄉村少女金枝在小說敘事的十多年間,經歷了戀愛、生育、喪女喪夫、進城返鄉等一系列事件,是研究鄉村女性的苦難的重要樣本。金枝順從自己的欲望,與成業河灣約會,兩性相悅如鐵與磁石相互吸引,本是自然天性,顯然無法進入“壓迫與反抗”的敘事鏈條。蕭紅其實也肯定了原始欲望的正當性,所以在性愛的暴虐書寫中特別指出“一切音響從兩個貪婪著的怪物身上創造出來”[1]19??墒谴迕竦闹钢更c點和由之而來的生育讓金枝落入命運的羅網中,讓她不得不嫁給成業,而成業只是滿不在乎地把金枝娶回家。性只是一個誘因,更重要的是,在鄉村父權——夫權語境下,即使是憑著原始的欲望沖動共同推動的性愛,但無論遇到什么樣的男性,女性都根本沒有成為一個欲望主體的自主權。而結婚之后,成業把金枝當作發泄性欲的工具,以至于金枝早產,更是顯示出婚姻關系中女性的失權。
成業死后,金枝進城,首先注意到的是時髦的衣服、漂亮的女人、俄國點心鋪的小豬,這些典型的現代性現象的存在明顯是針對女性的欲望主體。城市消費語境喚起了金枝的欲望,她才開始注意到自己的語言習慣和衣著,想要攢夠兩元錢,城里男人也正是利用了她對金錢的渴望強迫她。無論在鄉村還是城市,女性總無法自主,她們所面對的也不是來自單純某一個男性的暴力。男性常常作為既得利益者的形象,利用她們的正當欲望像惡魔一樣引誘著她們踏入自然、性別與階級的多重壓迫結構中。
女性的另一苦難是生育,蕭紅用“刑罰的日子”作為題目,最本真地還原了女性在生育過程中的不堪與脆弱。而《生死場》的男性在面對女性生育時總是表現出異常冷漠的態度,成業與孕晚期的金枝同房,導致孩子早產;五姑姑的姐夫反對妻子生產,屢屢在妻子分娩時闖進來動手。生育原本是兩性共同完成的生命創造,在這里卻變成一種偶然行為,喪失了綿延生命和接續文明的意味。根據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生理和安全的需要是人的需要中最重要的部分,歸屬和愛的需要則是更高一等的需求。在惡劣的生存條件下,生育只能是雪上加霜,一切情感都必須讓位于生存的需要,男性對女性生育痛苦的無視甚至拒絕是可以理解的了。
小說中還有一個極端的案例——成業摔死了出生不久的女兒。經濟上的失敗使他在外部社會感受不到自身的價值,既然無力去對抗權威,便將這種控制欲轉化到自己能接觸到的弱者身上,通過對他們的控制,來彌補自己在外缺失的威嚴,以維持自己權威的個體形象。如果說“生死場”里分娩將人類繁衍后代的偉大降格到動物的程度,那么小金枝的死則將生育作為動物層面種族繁衍的意義也一并抹去了。文本中的男性肉體和精神是孱弱的,在另一個更大的權力結構中也是弱者的他們在受挫以后卻選擇了抽刀向更弱者,看似強勢的背后是一個暴躁無能的剪影。
三、同步與錯位:國族關系中的男性
關于女性與國族的關系,圍繞著《生死場》,形成了兩種典型的闡釋路徑:一種盛贊書中鮮明的偉大抗戰精神以及中國農民進步的愛國意識,正如胡風當年所言“這些蟻子一樣的愚夫愚婦們就悲壯地站上了神圣的民族戰爭的前線。蟻子似的為死而生的他們現在是巨人似的為生而死了?!盵1]110另一種卻指出《生死場》中女性深陷民族革命戰爭夾縫同時遭受多重欺凌,使得其中的民族主義書寫反而顯示出一種戲謔的性質。二者雖各執一詞,但如果從研究國族關系中的男性入手,或許能夠彌合兩種話語之間的裂隙。
小說在揭示女性在抗戰時期的生存的同時也在討論一個問題:男性怎么經歷戰爭?蕭紅把平兒等年青一代直面日軍的經歷一筆帶過,而把目光轉向村子里年紀更大的男性。與女性一樣,這一類男性也沒有直接接觸過抗日,他們對于侵略的理解和反抗也是個人化的、日常的。
二里半隨著本能與心情行為,總游離于村民和時事的外圍,即使是抗日這種大事他也缺乏興致,以至于在群情激昂的抗日宣傳下不合時宜地打瞌睡。老趙三則不同,他回想起鐮刀會的舊事,又涌起了年輕時的激情,“快樂得終夜不能睡覺”。垂垂老矣的他再次容光煥發,積極參與抗日宣傳,勸兒子平兒年輕人要有膽量,鼓動他參加愛國軍。沒有得到兒子的應答,老趙三立刻動了怒,覺得自己光榮的事業沒有了傳承。當義勇軍散了,年輕小伙子如死蛇一般爬回來的時候,老趙三也只能在田野里獨自憑吊往昔。二里半與趙三對待抗日的態度看似是兩個極端,其實本質是一樣的,他們始終憑借自己的想象參與抗日,從來沒有真正地理解過革命與抗日。借著在村子里宣傳抗日的機會,老趙三“好像已在衙門里做了官員一樣,搖搖擺擺著他講話的姿勢,搖搖擺擺著他自己的心情”[1]83??谷沼谒允且淮物@露存在感的契機,是一種小孩子玩鬧般的氛圍,而不是淪為亡國奴的屈辱體驗。
但是這種認知錯位可以全然歸因到他們的麻木愚昧上嗎?在文本中,蕭紅已經暗示了答案:王婆再三向黑胡子求證女兒的死訊,黑胡子對王婆弄著騙術一般講:“老太太你怎么還不明白?不是老早對你講么?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臉的死啊……比當日本狗的奴隸活著強得多哪!”[1]84就像黑胡子不耐煩回答王婆女兒革命的細節一樣,二里半和趙三所接受的革命和抗日宣傳也只是“亡國”“義勇軍”“革命軍”之類新奇的字眼。從這個角度來看,葛浩文在《蕭紅評傳》對《生死場》中的集體抗日尚處在醞釀階段的評價也是十分恰當的。但是《生死場》里畢竟還留下了李青山這樣的角色,十年前勇敢地組織鐮刀會對抗地主,十年后又拉起隊伍抗日,受挫后不屈不撓,帶著最終因妻子和孩子慘死而決意參軍的二里半開始了新一輪反抗。蕭紅最終還是給小說留下了一個光明的尾巴。
綜上所述,《生死場》的文本內部并不存在所謂的“斷裂”,抗戰的主題并不是蕭紅受局勢和蕭軍等人的影響生搬硬套,只是蕭紅關注的并非當時人們所期待的針對侵略者進行的奮力反抗,而是對戰爭中普通民眾的個體生存的關注。他們對走向抵抗的過程和手段都沒有認知,只有抵抗的目的。而只有徹底覺悟了,才會走向民族的抵抗。董麗敏在討論中國的女性文學時曾經追問:“置身于后發現代性國家的特定語境中,女性書寫到底應該怎樣來設計自己的敘事立場……是將其作為一個獨立的浪漫主義意義上的‘個體,還是更多將其當作某個集體/共同體的代表而在國家、民族和階級的格局中來加以定位?”[5]210蕭紅已經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個體和集體、女性話語和民族主義并不是對立的詞組,更重要的是對人的生存的關注,畢竟文學始終是人的文學。
四、結語
《生死場》中的男性“歷史的負荷者”形象雖然不如女性形象那么引人注目,但也構成了小說文本中不可或缺的方面。幾代女性重復著悲苦的命運的同時,男性也在小農經濟的末路中面臨著社會身份的失位。但鄉土社會傳統下,心理交流的缺失致使兩性無法理解彼此的困境。年輕的男性利用女性的欲望將其物化,甚至成為家中的暴君;年老的男人則和女性一樣,雖然被抗日話語鼓動,卻并不被真正接納,對走向抵抗的過程和手段都缺乏有效的認知。總之,在“浮出歷史地表”之后,訴說女性自我命運的同時,蕭紅也對一直由男性自我界定的男性本質與形象進行了“別樣”的觀察,對如何認知作為社會性別的男性有極強的參照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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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躍(1999-),女,河南周口人,鄭州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