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短篇）

鄭金師

1

阿司匹林腸溶片，用于抗血栓，抑制血小板聚集，可防止血栓形成，臨床用于預(yù)防腦缺血發(fā)作、心肌梗死、動靜脈瘺或其他術(shù)后的血栓形成，也可用于治療不穩(wěn)定型心絞痛。用量每日一片。不良副作用有惡心、嘔吐等胃腸道反應(yīng)。長期或大劑量服用有胃腸道出血或潰瘍，肝、腎功能損害等風(fēng)險。

你看著藥物說明書，想起那些奇怪的夢境——你和堂妹躲在甘蔗林里，腳泡在溝渠中，泛黃的水淹至腳踝，涼絲絲的。你想象著無法生育的富人途經(jīng)那片甘蔗地，把你和堂妹帶回城里，領(lǐng)養(yǎng)，從此告別藏匿、恐懼和罪惡感。想象中的城市是那種地方——公交車和小汽車來來往往，房子寬敞明亮，有獨立衛(wèi)生間、馬桶和彩色電視機。你睡到自然醒，無須掃地、喂雞以及到地里鋤草，等待你的是熱乎乎的豆?jié){、油條、面包和雞蛋。沉迷于虛幻的想象中，你看不到埋伏已久的水蛭，它們游蕩在水中，扭動身軀向你和堂妹靠近，貪婪地吸食人類的血。直到堂妹大哭，兩人的小腿盤踞著尾指大小的水蛭，汩汩外流的鮮血和腿毛相觸后奇癢無比。

那個場面不止一次在你的夢里出現(xiàn)。奇怪的是，每當(dāng)你忘掉具體的細節(jié)，它再次出現(xiàn)在夢里，有時是一群男人在背后追趕，想把你們捉到車頂閃著藍燈的車里去。你回想起夢境，心難受得如同被兩塊巨石擠壓，窒息感壓迫著你的神經(jīng)，你不得不停下來，努力回憶一些詼諧、輕松的時刻，好讓那顆心溫順下來。

在醫(yī)院里，注射區(qū)的門口像往常一樣排起長龍。患者們的臉上遍布著愁緒，有的如你，用對生育的渴望努力掩蓋心中的畏懼。護士在為小男孩兒打破傷風(fēng)針，男孩兒疼得嗷嗷大哭，仿佛扎入身體的不是針頭而是一把尖刀。旁邊是急診區(qū)，額頭包扎著紗布的男人坐在等候區(qū)，手里拿著外賣盒子，嚼著早已涼透的飯菜。男人穿著塑膠鞋，棕色的手臂微微發(fā)抖，衣服被灰塵和油漆染成暗淡的色彩。

你把臉轉(zhuǎn)向別處，這些天你都在做這種嘗試。護士打針時，你不敢直視針管，疼痛從腹部傳來，你咬咬牙，安慰自己，這點痛算不了什么。今天換了個新護士，她的手法很重，消毒棉簽從你的針口上劃過，暗紫色的瘀塊傳出刺痛感。她捋下你的上衣，說打針的人多，你得到外邊的座椅上按壓針口。

剛走出門口，婆婆打電話給你，問你打好針沒，人多不多。你說還好，跟平時差不多。婆婆說準備去買菜，問你中午想吃什么。你說都可以，沒有特別想吃的。婆婆問你是不是沒胃口。你說不是，只是一時想不到吃什么。婆婆說那就買只老母雞燉湯吧，胎兒容易吸收。你說好。

掛了電話后，你移開棉簽，針口已止血，很快會結(jié)痂、長出一顆黑點，與周邊的瘀塊連成一片。它們像藤蔓，以驚人的速度在你的肚皮上攀爬開來，你看著腹部一日日隆起，它們也長出了根和葉，根往深處駐扎，葉子匍匐前進，覆蓋掉胸部以下的整片區(qū)域。很久很久以前，當(dāng)你還是個小女孩兒，你曾見過鄰居家兒媳婦脹大的腹部，可它是光潔的、完整的，不像你的肚皮這般傷痕累累。

你是母親的第二個孩子，小時候你就像一株憚于見光的綠植。茂密的甘蔗林和玉米地是你的藏身之處，偶爾在廢棄的豬欄里度過大半夜。你羨慕哥哥能在村里自由地晃蕩，也羨慕他有新衣服和新鞋子穿。有人告訴你，你和他不一樣，因為你是收養(yǎng)的孩子。你問母親，她的答案含糊不定，有時說你是在菜市場里撿來的，有時說鄰居在胡說八道，還拿出懷你時的照片，你認出旁邊那口水井是老家院子里的。

現(xiàn)在你趨于相信鄰居的話。母親曾說過，她懷孕時連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都沒去過，穩(wěn)穩(wěn)妥妥把孩子生下來，自己剪臍帶、消毒，給孩子洗身子。你不由得懷疑，母親強健的體質(zhì)為何沒有遺傳給你。而這一身病，它的根源從何而來，使得你頻繁走在通往醫(yī)院的那條幽暗的路上。

乘電梯上到二樓，你再次站在B超室門口。熟悉的消毒水味在你的鼻腔里攪拌，你感到惡心，想吐，胃里如同涌進了海浪，反復(fù)翻滾。剛止血的針口被衣物摩擦到，又癢又疼。你咽下漫上喉嚨的胃液，心想總比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好吧。強烈的孕反，意味著生命的茁壯。你想起之前失敗的孕育，探頭在你體內(nèi)游移，冰涼的觸感使你頭皮發(fā)麻。你聽醫(yī)生說出幾個字，每個字都像一把斧頭。現(xiàn)在你仍是一個人，和他們僅有一墻之隔，隱約聽到儀器移動的聲音。你身后站著幾對夫婦，他們低聲交談，有人不小心撞了你一下，你差點摔倒。

還有幾分鐘就該你進去了。明明只有幾分鐘，你感覺等了很久。手機里靜悄悄的，婆婆的信息沒再發(fā)來。你想象她在菜市場里，在肉檔前來回踱步，對一只老母雞吹毛求疵，反復(fù)砍價。你其實不愛吃她做的菜，肉類過于油膩，青菜炒得老，湯熬得久，喝多容易痛風(fēng)。可你沒有理由怪她做得不夠好。丈夫出差在外地，只有她照顧你。你們之間的融洽、和睦，有時會讓你感到不真實。中秋節(jié)那天，你想回娘家，她阻攔了你。路程才20公里，她堅持己見，認為你必須臥床休息。最終你妥協(xié)了。你說服自己，娘家什么時候都可以回去，不一定要趕節(jié)日的趟兒。

不過此刻，你的確想家了。醫(yī)院的氛圍催生了某種渴求——回到出生的地方，甚至回到母親的肚子里，假如那真是你待過的地方，你想從頭來過，或許會比現(xiàn)在好一些。

“下一個，進來吧。”醫(yī)生的聲音從門縫里傳出來。你走進去，脫鞋，解下褲子，默默爬上檢查臺。空調(diào)里的風(fēng)正對著你吹，呼呼的風(fēng)聲里揚起縷縷白霧。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忽而又想到，同事們會不會猜出你請病假的緣由，會不會對你的健康狀況加以討論？醫(yī)生轉(zhuǎn)過身，給探頭套上塑膠膜，問你的生理周期和時間。你含糊地答著，眼神不經(jīng)意瞟向電子屏幕。雞蛋大的陰影在屏幕上浮動，有顆細小的核被包在里頭，醫(yī)生不斷地放大、放大，你看到紅色的點和藍色的點在屏幕上交替閃動，你的眼淚掉了下來。

拿到報告后，你沒有急著排隊問診，而是到醫(yī)院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鉆進后座，司機問你目的地，你茫然地說出一個村莊的名字。

2

暴雨過后的路面被泥印覆蓋著，折斷的樹枝橫跨在馬路上。地里的花生、水稻和番薯，全都病懨懨，趴在地面喘著最后那口氣。不過是刮了一天一夜的風(fēng)，臺風(fēng)帶來的雨量卻讓整個村莊成了汪洋大海。如今洪水退去，只剩滿地的泥濘在嗚咽。而你正踩在這些泥濘上，一條腿貼著另一條腿走進來。你的褲腳打濕了。我從沒見你穿過這樣的褲子，寬大的褲腳像兩個喇叭，你提在手中，卻還是剮到泥印。從你的步態(tài)來看，你懷孕了。這是你的第二次還是第三次懷孕，我記不清了。關(guān)于你的懷孕史，你極少提及。這是你的性格，從小你喜歡把情緒埋在心底。近年來，你不再和我談?wù)摶橐龊推偶遥袝r吞吞吐吐，仿佛娘家不再是你停靠的岸。

我朝你喊了一聲，提醒你走另一條路進來。你像沒聽到似的，固執(zhí)地邁開步子。我停下手中的活兒。你的頭發(fā)亂糟糟的，碎發(fā)從兩頰掉落下來。臉上沒有血色，嘴唇暗沉。

怎么過來不提前說一下，家里亂糟糟的。待你走近，我把滿地的菜心和香蔥挪到一邊，給你騰出了位置。這些莊稼在洪水的浸泡中提前結(jié)束它們短暫的生命，盡管大部分還沒長到巴掌高。為了減少損失，我冒雨把它們?nèi)歼B根拔起。如今雨停了，洪水退去，光禿禿的土地昭示著我做了個錯誤的決定。天氣預(yù)報說大雨會持續(xù)兩到三天，等它們?nèi)急凰蜎]、腐蝕，爛掉根部和葉子，損失的是整個季度的收入。實際上，在我結(jié)束勞作后，雨就停了。

你聽著我的抱怨，拿起一根青菜聞了聞。我說這些菜正是最嫩的時候，用豬油炒來吃爽口，你回城里記得帶些走。你搖搖頭，把青菜放了下來。坐在椅子上，你的小腹隆起得格外明顯，衣服顯得窄了。我想問你第幾個月，我得準備母雞和鴿子給你。村里和你同齡的丫頭，早早結(jié)婚生子，家養(yǎng)的老母雞換了一批又一批，它們啄菜地的青菜，跳入院子與家里的雞搶食。我常拿起棍子驅(qū)趕，但想到它們會落入產(chǎn)婦的口中，變成一滴滴乳汁哺育新生兒，我的棍子不忍落下來。你結(jié)婚多年，我盼著能養(yǎng)一窩敦實的老母雞。先前養(yǎng)的十來只，最后賣給了隔壁村的婦人，她的兒媳婦生了一對龍鳳胎。我腸子都悔青了，倒不是嫉妒她的好運氣，你的臉上沒血色，手術(shù)消耗了太多精氣神，我該給你補補身子的。早該想到你婆婆不夠周到。當(dāng)然這些話我沒有說出口。

我問你吃過飯沒，家里還有一只蛋雞，好久沒下蛋了，宰了做午飯給你吃。你說不餓。問我要來一杯水后，你抿了一口就放了下來。我問是不是太燙。你說水有一股味道。我說怎么會有味道，家里的水一直這樣。你說現(xiàn)在的水跟以前不一樣了。我有點兒不開心，鄉(xiāng)下的水不都這樣，你是喝慣城里的水，嘴巴養(yǎng)刁了。

你掏出手機，沒接我的話。我把白菜分堆，用草繩捆成一扎扎，稍短的那些從繩子下溜出來。你彎下腰幫我撿。我攔住你，懷孕是不能彎腰的，你忘了嗎？你被我的話嚇到，愣了一會兒，臉色潮紅。之后是片刻的沉默。再開口時，你問了一個我們從沒討論過的問題。你問我以前懷孕時有沒有“胎停”過。“胎停”是什么意思？我反問你。胚胎停止發(fā)育，就是自然流產(chǎn)。你沒有直視我，兩只手隨意地垂落在膝蓋上，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辨。

沒有。我的答案從舌尖彈出來，幾乎不經(jīng)過思考。見你低著頭，我又說道，這種事很少見，即使有，也是出生后的事，我們稱那為“夭折”。你抬起頭，臉色恢復(fù)了正常——正如你剛回來時的蒼白無色。我的心揪成一團，捆成扎的菜被我扔在旁邊，不在乎它會被壓壞。

我想起十幾年前的那次臺風(fēng)天，連綿不斷的雨把田野和魚塘連成一片。那時你父親還沒去世，他和你哥拿著漁網(wǎng)到地里捕魚。我和你在家等他們，你靠在我懷里，讓我給你抓頭發(fā)里的虱子，你說讀完初中不想到珠三角打工，想繼續(xù)考高中、上大學(xué)。我說村里沒有一個女孩兒上過大學(xué)，你如果想考，得加倍用功念書才行。你說你一定會的。那樣親密的時刻怎么不復(fù)存在了呢，我納悶極了，我們母女倆不該如此見外。

你今天怎么想到回來的，雨天，路又滑，多不安全啊。我試著和你說心里話。你說就是想回來看看，太久沒回來了。我說不管怎樣，懷孕了還是得多休息。你打斷我，讓我忙我的事，你想到床上歇一歇。

房間里灰塵多，我得打掃一下，說完走進你的房間。一股霉味兒撲面而來，平日我少開窗通風(fēng)，擔(dān)心忘了關(guān)窗，打掃衛(wèi)生也總忽略這個房間。畢竟一個人生活不比兩個人，心里惦記的還是那一畝三分地。清理掉蚊帳上方的蜘蛛網(wǎng)，我洗了拖把，發(fā)黑的水面浮著一只死蟑螂。

經(jīng)過客廳時，你沒在椅子上了。我以為你進了洗手間，也沒在意。房間里味道重，我擔(dān)心你聞不慣，又重新洗抹布抹桌子和床沿。不小心被玻璃割傷手，我準備回房間拿止血貼，卻看到你從我臥室里走出來。四目相對時，你有些慌張，說我這么快搞好衛(wèi)生了。你的右手緊握著拳頭。我沒問你進去干什么，心里多了幾分疑慮。

等你在房間躺下來后，我走入房間，掃視一周，到處都有翻過的痕跡。衣柜、桌子、抽屜，但不至于混亂不堪。我知道鑰匙原先的位置在哪里，知道抽屜本來是不上鎖的，還有衣服的口袋沒有外翻。

你到底在找什么？

3

從家里出來，你僵立在村口的那塊石碑旁。旁邊是一條河，渾黃的水面漂著水浮蓮，水往下游涌動。風(fēng)從臉上掠過，堅硬的觸感刮痛了你的臉。回過頭，院子的鐵門已閂上。你說回城里時，母親沒有挽留，她正在打電話，有人訂了她的菜，但要價很低。你聽出她哀求的口吻，匆匆收拾東西離開。離別是傷感的，你想起過往的日子。周五的傍晚，你和哥哥一塊兒回學(xué)校，母親會站在院子門口，眼神里滿是不舍，反復(fù)叮囑你們坐車小心。有時她會消失一陣，然后沖出來，手里拿著水杯或?qū)W習(xí)資料，朝你們喊著，說遺落東西了。

現(xiàn)在你知道，母親偏愛哥哥是有原因的，而你必須去求證這個真相。你攤開那張發(fā)皺的紅紙，上面寫著一個嬰兒的生辰八字，出生年月日和你的完全吻合。你沒有理由不相信這張紙就是重要線索。關(guān)于你的身世，關(guān)于疾病的來源。紅紙背面有一段模糊的字，大部分被墨汁覆蓋掉了，你琢磨許久，才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地址來。

那個村莊離你現(xiàn)在的位置兩公里遠。你盼著有一輛的士從眼前開過，可這種概率極低，除非在過年或年例等傳統(tǒng)節(jié)日里。最近的公交站也有1.2公里，而且沒有經(jīng)過那個村莊。你眺望遠處的農(nóng)田，它們被洪水沖刷成一片灘涂，農(nóng)作物像壽命將盡的老狗，軟塌塌地趴在地面。你曾在那片土地上埋下花生種子，也在秋季踩著金黃的稻浪收割。現(xiàn)在它們屬于另一戶人家，他們將你的記憶變成了一棟房子——母親把地賣了。

沿著熟悉的路走去，你的腳步愈加沉重，前方不遠處的曬場變成了垃圾場，黑色的塑膠袋暴露在空氣中，露出變形的廁紙和衛(wèi)生巾。猝不及防，魚腥味兒和隔夜潲水涌入你的鼻腔，你條件反射干嘔一聲，接著胃里發(fā)生了激烈的爭斗，你蹲下來，潮濕的異物從胃里蘇醒，涌上喉頭，從口腔中噴射出來。你聞到地面泛酸的胃液，早餐的粥變成一攤稀薄的水狀物，夾著你吃進去的阿司匹林藥片。你持續(xù)吐出嘴里的苦水，所有污穢物變成了藥片的苦味。

你的心加速跳起來，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在腦海中閃過。你想補吃一片阿司匹林，但你人在郊外，藥片在家里。你想起診斷上“易栓癥”三個字，接下來都得跟這種藥物打交道。每天含水吞服，你的喉嚨感到不適，藥片易溶于水，苦味在舌尖蕩漾開來，那滋味并不好受。你不明白為何你的血液比別人更易凝固，這種病癥給你的孕期帶來風(fēng)險，胚胎的成活不確定性強，無論如何你無法接受再次中止懷孕。

這時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婆婆問你檢查完了沒有，怎么那么久還沒回來。你控制著語速，說今天排隊的人很多，還要一點兒時間。婆婆問你是不是在B超室。你說在洗手間里。那你檢查完盡快回來，老鄉(xiāng)介紹了一個算命佬，我?guī)闳ニ阋凰恪Ｆ牌耪f。你突然很想笑，可你忍住了，你說好。

半小時后你到了村莊的入口，發(fā)黃的石牌上刻著“上野村”幾個字。平淡無奇的鄉(xiāng)村，密密麻麻的屋子蠶食著農(nóng)田的邊緣，是那種公交車路過你都不會多看兩眼的布局。而這張紅紙使你跟它產(chǎn)生了交集。村民們進進出出，好奇地望著你。你意識到，空有一個地址還不足以找到原本屬于你的家。27年前的某個清晨，誰家有女嬰出生，十幾天后包在一張?zhí)鹤永铮眉埰は溲b著，丟棄在幾公里外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里。你想打聽這件事，無疑是大海撈針。或許這件事本來就是秘密進行的。你的生父和生母擔(dān)心沒有人收養(yǎng)你，不得已留下你的生辰八字和地址，但他們害怕你被遣送回來，不敢留下具體的聯(lián)系方式。

你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逐戶打聽，總會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你沒有精力這么做，步行兩公里后，你的肚子有點發(fā)硬，恥骨在拉扯，子宮像氣球一樣一點點地脹大。與此同時，嘴唇如同干涸的河道。你閉上眼睛，吞咽涌上喉頭的液體，你的腿不由自主地抬起來。啊，是這樣的感覺，沉重的身子變得輕盈，你像是飛了起來。

刺耳的喇叭聲從身后響起，睜開眼睛，一個男人騎著摩托車從你身旁路過，靠近你時，速度減慢下來。他穿著一條及膝短褲，大腿以下都是潮濕的，水從褲腿往下滴，小腿上有新鮮血跡，像被水蛭咬過一樣。男人和你父親年紀相仿，胡子和眉毛過早地發(fā)了白，黝黑的臉上充滿疑惑。你向他拋出一個久違的微笑，仿佛他是你認識的舊人。

摩托車離開后，你沒有繼續(xù)往村里走。田埂上有一條巴掌大的羅非魚，泛白的魚鱗上裹滿污泥，魚鰓在緩慢蠕動，久久撲騰一下。你蹲下來，灰白的魚眼向你發(fā)出求救信號，準是大水把它帶到這里來。要是童年時期，你會為好運氣激動半天，洪水過后遍地是魚，人人都有權(quán)利不勞而獲。今天這魚跟你同病相憐，你找到一根棍子，把它推入旁邊的水溝里。

男人第二次出現(xiàn)時，你正從田野里走出來。你認出他那條沾血的小腿，此時被止血貼包住了。男人問你，你是不是張村的“妹頭”。你心里一驚，搖了搖頭。“妹頭”這個綽號許多年不曾出現(xiàn)過，只有家里人才這么喚你。小時候你格外抗拒這個綽號，就跟你的同學(xué)抗拒“帶娣”一樣，后來她弟弟出生后，家人才拿戶口簿去申請改名。你想不明白明明是老幺，為何不是“幺妹”“小妹”諸如此類的昵稱。男人看著你，又問你來這里找誰。你不好意思說尋親，便說碰巧路過這里。男人自言自語，說幾年沒見，你都這么大了。你聽出話里的遺憾和愧疚，如同一個缺席的父親，歲月飛逝，卻錯過了女兒的成長。你端詳起男人來，仔細查找五官里與你的相似之處。他的眼睛瞇著，沒有直視你，嘴唇有點干裂，胡茬密集，鼻梁高聳而硬朗——沒有一處和你一樣。或許你遺傳的是母親的特征。男人說你的臉色看起來很差，要不要去他家歇一歇。

這樣的邀約聽起來很荒唐，你根本不認識他。你拿出手機，想打電話給母親，但母親的話在你心中長出了刺，你把手機放回包里。男人望著你，眼神半是擔(dān)憂，半是一些你讀不懂的感情。你扶著他的肩膀，慢慢爬到摩托車上。要說非去不可的理由，那就是你對身世的求知欲，對掌握命運的渴望，它們甚至超過你對原生家庭成員和生活狀況的關(guān)心。

4

你出門后，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臺風(fēng)天，雨下得猛，整夜都沒睡好，我以為是疲勞所致。直到接到阿華的電話，那時我正把門口的爛菜葉子清理干凈。

現(xiàn)在我相信，你在那里已了解到想知道的一切，我再向你贅述是否會讓你厭煩。當(dāng)你問我有沒有“胎停”過，我本該向你坦白。那段記憶是我不愿回顧的傷心事，這么多年來，我都沒有向你們兄妹倆提起過。

沒錯，你本來還有一個哥哥或姐姐的，做手術(shù)時月份小，醫(yī)生也不知道是男還是女。意外懷上他后，我和你父親心里裝了石頭，每天擔(dān)驚受怕。為了保住你父親的工作，也為了順利生下他，我主動辭掉工作。要知道，在20世紀90年代，鄉(xiāng)村教師的工資雖低，卻是一份誰都想要的肥差。我的文憑不高，能當(dāng)上小學(xué)教師是托父親的福，當(dāng)我把繼承來的衣缽丟掉后，我與他們徹底決裂了。你寄養(yǎng)在外婆家的哥哥也被他們送了回來。人人都罵我傻。

孩子不知是受了娘家的詛咒還是怎樣，最終沒留住。我和你父親抱頭痛哭，為我當(dāng)初的沖動后悔。工作時我倆的戶口就遷到城鎮(zhèn)去了，老家的地一畝都沒分到。我和你父親過了幾年艱苦的生活，每年養(yǎng)幾十只雞，雞蛋都舍不得吃一個，終于攢夠買地的錢。你父親說，土地是我們在農(nóng)村安身立命的根基，一個家庭絕不能沒有土地。他在兄弟那里買回一點農(nóng)田，我才有地可耕。

后來懷上你，我變得敏感又謹慎，一點點聲音都能把我驚醒。那十個月，我沒有睡過一天好覺，不敢出門，又擔(dān)心有人到家里來。地里的草長到腳踝高，每次都是你父親下班回來才有空去鋤掉。

熬過漫長的十個月，一天早晨，我在屋里給你哥洗褲子，肚子發(fā)出陣陣刺痛，宮縮開始了。我很鎮(zhèn)定，忍著痛楚到灶上燒開水。你父親提前買好的剪刀和鑷子被我扔進鍋里，我不斷添柴木，火苗越來越旺，我的褲子也徹底濕了，地上的火柴泡在羊水里。我顧不得撿它，等水聲咕嚕響起，就倒進臉盆了。你父親曾說過，生孩子一定不能聲張，痛的話忍忍就過去了。我把門和窗都反鎖上，生怕左鄰右舍聽到我的叫聲。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哥，他當(dāng)時快三歲了，我擔(dān)心他見到生產(chǎn)的場面，會帶來不好的影響，只能留他在閣樓里。那天你哥哭得很厲害，他是被我的呻吟聲嚇哭的，我痛得受不了，眼淚都快出來了。幸運的是，你沒有為難我，出來得很快，我來不及鋪上舊衣服和刀紙，你就鉆了出來。血塊浸濕了你的頭發(fā)，我剪臍帶時手直發(fā)抖，剪刀也拿不穩(wěn)，那時已沒有多少力氣，導(dǎo)致你的肚子上至今留著一個丑陋的肚臍。不過你很健康，哭聲響亮，甚至比你哥的哭聲還要尖銳。

你的到來沒有給這個家?guī)矶嗌贇g喜，相反，你父親眉頭緊鎖，連抱都不愿意抱你。我很失望，以為他介意你是個女嬰，可我們已經(jīng)有兒子了。過后幾天，你父親才告訴我，不能把你留在家，必須盡快送出去。我們都明白你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出生，確實很棘手。娘家是不會幫這個忙的，我的心亂成一團。由于沒人照顧，奶水也不見漲，你餓得哇哇大哭，你哥也著了涼，發(fā)燒將近40度。我絕望得甚至想過帶你們?nèi)ヌ印?/p>

后來你父親想到一個辦法。他聯(lián)系到遠房親戚阿華，托他將你帶走。于是就有了你手上的那張紅紙。你在阿華家那幾天，我的奶水才漲起來，乳房比石頭還硬，每天上衣都濕成一片。我盼著你被送去菜市場，又擔(dān)心真有人把你抱走。就這樣艱難地挨著，終于等到阿華把你送到菜市場那天。你父親特地請了假，他把我和你哥留在家，自己去接你回來。我在家等了很久，上衣?lián)Q了一件又一件，也沒見你父親回來。我擔(dān)心出了岔子，家里沒有電話，想問句話也問不到。我燒了香求神保佑，香都燃盡了，還是沒見你們父女倆的影子。

接近正午時分，你父親才抱著你回來，原來你在阿華家的那幾天，臉和身上都長了成片的疹子，菜市場里的人說你長的是毒疹，怕是會傳染，勸你父親帶你到鎮(zhèn)上衛(wèi)生院看醫(yī)生。你父親明白怎么回事，他不怕被傳染，但拗不過旁人，擔(dān)心他們起疑，才耽誤那么長時間。

我們以為這個法子能讓一家人平安無事，沒想到還是有人告發(fā)了你父親，沒多久他也失去了教職，變成小學(xué)里的門衛(wèi)。你父親為此憤憤不平，去世前常跟我說，要是我和他當(dāng)年沒丟掉工作，我們這個家不至于過成今天這樣。

我們那一代，生活條件惡劣，人人家里都窮困潦倒，生孩子是致富的方式。民間有句話，生十個，總有一個有出息，就像買彩票，投的注多了，中獎的概率就會提高。你父親一共五個兄弟姐妹，我也有四個妹妹一個小弟。我們在大家庭里長大，父母的思想延續(xù)到我們身上，誰不想生多幾個，熱熱鬧鬧，老來也能善終。但你父親去世后，我漸漸明白，想依靠下一代過上好日子，或依靠他們改變命運，都是徒勞的。你哥畢業(yè)后留在廣州，買不起房，我又怎能盼他給我養(yǎng)老呢。

這些話，我積壓在心底太久了，我和你阿姨們關(guān)系不好，這些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至于你伯母她們，我更不愿去討話柄。多少年了，我找不到機會跟你聊這些，我以為你會理解的。你成為母親后，就會明白做母親的難處。

當(dāng)我聽到阿華說你錯將他們當(dāng)作親生父母時，我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為自己辯解。我們母女倆的疏離既成事實，如果有機會，我想與你好好談一談。你什么時候有空呢，回來記得提前和我說，我好準備孩子的衣服和包被給你帶回去。

5

回城的路上，你盯著燕姐的側(cè)臉出了神，她的皮膚很白，鼻子和下巴外翹的弧度勾勒出立體的臉，耳朵上戴著珍珠耳環(huán)。她是男人的長女，得知你獨自打車回鄉(xiāng)下，提出送你回家。你坐在后座里，試著平復(fù)激動的心情。半小時前，在男人家見到她，你誤將她當(dāng)成大姐。如果你有姐姐，姐姐就該像她那樣知性、有分寸。不管怎樣，那半小時發(fā)生的事，你是不愿再經(jīng)歷了。

真相比謊言更讓人難以接受。男人告訴你當(dāng)年的來龍去脈，承認那張紅紙上的字跡是他所寫，而且是父親授意這么做的。你懷疑這僅僅是他逃避責(zé)任的托詞。但你不得不承認，他家的那張大合照里，每個子女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們的眉骨都往同一個方向擴散，唯獨你排除在外。你身上沒有任何人的影子。

在男人坦言之前，你就像祥林嫂，哭哭啼啼，疾病、不良孕史、對生活的不滿在你的眼淚中成了控訴。你沒想到會情緒失控。你向來是不露聲色的人，多年的委屈在心中得到妥善的安置，吐露出這一切，你沒有想象中那般輕松。

這是第幾次懷孕了？車子進入油城大道時，燕姐問你。

第二，哦不，第三次了。你猶豫了一下，跟她說出實話。

一個也沒生下來嗎？

沒有。

可憐的孩子。你聽到她低聲說。不必有負疚感，或羞恥感，懷孕是兩個人的事。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憤然。

我沒有，只是想有個孩子。你矢口否認。你迫切地需要一個孩子，第一次懷孕時，你早早買好孩子的衣服、帽子、奶粉和紙尿褲。如今，奶粉和紙尿褲已過期，衣服、帽子也落滿了灰塵。無數(shù)個日夜，你擺弄著它們，想象那個胚胎沒有離去，替你消耗掉這些嬰兒用品。

誰不是這樣想呢。幾年前我什么辦法都試過，中醫(yī)、西醫(yī)，也去問過算命的。我的衣服里永遠有一股中草藥味兒，每天起床，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那時朋友請我去吃滿月酒，吃完回來，幾個月都睡不好……

至少你熬過來了，人生也圓滿了吧。你想起男人家的照片里，她牽著兩個小孩兒，眉眼和她十分相似，便附和道。

不，不對。你有沒有看過動物表演，老虎和獅子，一個森林之王，一個草原野獸，它們怎么會輕易聽從人類的指令，誰都知道這是馴化的結(jié)果。女人也一樣，她首先是女人，其次才是母親，有沒有孩子，不影響女人自有的屬性，我不認為生完孩子人生就圓滿了。

要是沒有孩子，人們總會把責(zé)任怪在女人頭上。你苦笑道。

那是別人的想法。子宮是我們身上的部件，我們可以使它運轉(zhuǎn)，也有權(quán)利讓它賦閑，誰都不該把自己的意愿強加在我們身上。除非你想成為一個母親。

你呆呆地聽著，想起婆婆說的話：一個女人最重要的工作是維持家庭的和睦有序，生兒育女是重要的一環(huán)，此外還包括養(yǎng)育和教育子女，為男人騰出精力創(chuàng)造事業(yè)。她正是如此踐行自己的言論的。作為全職主婦，她大半輩子的心血都投在獨生子身上。如今你也在她的掌控之中。

可周圍的壓力更多來自女人，而不是男人，不是嗎？你看著窗外的車流從高架橋一路向下，汽車軋過的馬路，揚起陣陣尾煙。

那你可知道，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母系社會，女人承擔(dān)著生育和養(yǎng)育子女的責(zé)任。她們有種天然的使命感，比男人更渴望延續(xù)自己的血脈。當(dāng)然時代變了，有人徹底丟棄這部分思想，有的人還保留著……

燕姐的手機鈴聲響起，她戴上藍牙耳機，你們的對話由此中止。

客戶向她咨詢業(yè)務(wù)，她的語速很快，是那種不容置疑的語氣。你仔細聽著，想從她的話里獲取她的職業(yè)、職位等信息。很快你的情緒墜落下去。

這時你的手機也震動了一下。解鎖屏幕后，是母親發(fā)來的語音信息，長達60秒，可見她想說的話還沒完。你猶豫著，沒有勇氣點開語音。

燕姐放下手機后，掃了一眼導(dǎo)航，然后通過后視鏡迎上你的目光。你迅速轉(zhuǎn)過頭。

你這個情況，醫(yī)生是怎么診斷的？她松開一只手，從紙盒里抽出紙巾，擦了擦嘴角的口紅。

沒……沒說什么，就開了阿司匹林和一些針?biāo)Ｄ惚凰膯栴}嗆到，臉發(fā)起燙來。

不要焦慮，一定要聽醫(yī)生的話，按時打針吃藥，休息好。

你點點頭。

其實，你比我幸運多了。我走了五年的彎路，才明白問題出在丈夫身上。可那時已經(jīng)沒有退路，唯一的辦法是通過試管受孕。老天一點也不照顧我，取卵出現(xiàn)腹水，痛到昏厥，住了大半個月的院，后來移植還失敗了兩次，連丈夫和公婆都打退堂鼓，勸我放棄。

只要結(jié)果如愿，我倒寧愿多受點兒苦。你摸著僵硬的肚皮，輕聲說道。

是的，在這點上我和你想法一致。所以別灰心，配合醫(yī)生治療，你也會如愿的。

但愿如此。你心想。

又到了紅綠燈前，車子停下來后，你調(diào)整了坐姿，以更舒服的姿勢倚靠在座椅上。如此，你的腹部不受障礙，輕盈地躍動起來。你摸著它，聽到了生命的吟唱。等綠燈亮起，馬路的四面八方會跳出密密麻麻的甲蟲，它們迫不及待地沖向目的地。一切照舊，而你又開始了對新的一天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