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站一痕

于德北

每次路過火車站，李小南總會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畫面中先是老長春站的外形，接下來是進站口的四根大柱子、出站口的大鐵門。站前廣場沒有幾棵樹，不知名的鳥兒在天空聒噪。火車站大鐘很準，許多人都習慣沖著它對表。大鐘上的上邊豎著兩個美術字——長春，它俯瞰熙熙攘攘的人群，形態寬厚又慈祥。

李小南回憶起這些之后，就能看見幾個少年在奔跑，速度極快。

他落在后邊，用沉默代替呼喊。

那是八月天，時令已入夏秋之交，天氣依然炎熱，尤其中午，干爽的陽光傾瀉下來，讓人無法躲藏。

他們幾個剛從南嶺跑回來，身上的汗漬一層一層的，在皮膚上結出細小的顆粒。

“能有多深呢？”一個孩子問。

“一百米。”一個孩子回答。

李小南心里是有準確答案的，根本沒有那么深，可是，他不愿意站出來回答。他得過一次腦炎，雖然好了，但是大院里所有的孩子都不相信他的話。

他們坐在老虎公園的大墻上，整整齊齊一排。

老虎公園很荒涼，并沒有老虎的蹤跡。那個時候，他們還十分納罕，這么一個空曠的園子，刺猬就算是最大的野生動物了，為什么要叫老虎公園呢？

一條泄洪渠從墻下穿過，水面泛著幽幽的藍，停滯一般，不見一聲流響。

在李小南的概念里，長春很大，從北往南一共有十幾道這樣的溝渠。腳下的這條算第幾道？聽父親講，長春最老的火車站就在二道溝。現在，那里有一家很大的國營工廠，所有的火車車廂都是在那個廠子里制造出來的。

一陣風吹來，身上頓感涼爽。

遠遠望去，老虎公園樹木森森，太陽快要落山的緣故，園內的一切都變得幽暗起來。老虎公園里生活著許多烏鴉，每天早晨從東往西飛，在天空盤旋，到了傍晚，就由西邊飛回來，背上盡是金燦燦的光亮。父親說，烏鴉最遠可以飛到孟家屯那邊，那里是城鄉接合部，壕溝里經常能看見被人遺棄的死貓死狗。

孩子們賴在大墻上不愿意走。

河上的橋已經斷裂，不能行人。斷橋這端連著一條砂石路，白熾熾地鋪在那里。路邊生長著劍形帶白霜的草，不小心就會割破手。誰也叫不上它們的名字，只知道它們兀自生長，總不見開花、打籽。這些草遠看是白色的，托舉著大路通向公園的西門。那里有馬料廠，除了一只眼失明的更夫，還有一匹折了一條腿的軍馬。

樹林陡然變得密實，每一片樹葉都翻轉過來。也許是避免陽光過多地吸走水分，白天它們都把背面沖上；現在恢復了正常，樹葉轉過臉來，在風中梳理自己的葉柄和葉脈。

蘭花的香氣襲來，讓人沉醉。

一定是蘭花的香氣。李小南想。可是，他偷偷地進到園子里尋找，卻不見一株蘭花的影子。

這時，一個孩子說：“我爸說，他們不回來吃飯，晚上要挑燈夜戰。”

他們的父親正在挖防空洞。

工地上豎起了大大的標語牌：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他們很受鼓舞。

他們的父親都參與到這項偉大的工程中去了。他們抗擊著“美帝”，也防范著“蘇修”。在這座北方著名的城市里，所有人的激情都在熊熊燃燒。

突然，一個孩子說：“我們的防空洞都是以人民廣場為中心。”

另一個孩子說：“不對，應該是火車站，火車站才是中心。”

他們堅持著自己的觀點，爭執不休。

說以火車站為中心的孩子很自信。

他說：“這樣，如果有戰爭，我們就能迅速撤離。”

以人民廣場為中心的孩子馬上反駁：“戰爭來了就跑嗎？你不上戰場保衛國家嗎？”

那個以火車站為中心的孩子馬上膽怯了，閉上嘴巴，不敢再發出一聲。

于是，占了上風的孩子開始拓展自己的想象——之所以以人民廣場為中心，是因為銀行就在廣場的邊上，如果打仗，往前線輸送物資方便。

所有的孩子都瞪大了眼睛。

最后，那個孩子說：“我們應該去實地探險，說不定還能撿到金子。”

孩子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們群情激奮地訂下了計劃。明天一早，趁著父親們不在家，各自揣上幾分錢，坐六路公共汽車去火車站，找到防空洞的入口，一直往人民廣場方向走。準備好手電，仔細搜尋防空洞的每一個角落。

第二天，他們如約而行，擁擁擠擠地上了六路車，咣當咣當地來到了火車站。

防空洞的入口很好找，它們在地面形成一塊特別顯眼的凸起，洞口在地下，順著臺階下去，涼風就會撲面而來。

出主意的那個孩子自封為司令，把六個孩子按大小個分好，他自己為先鋒，中間是兩個個頭矮的孩子，李小南和另外一個胖孩子斷后。就這樣，他們魚貫入洞，腳下加著十二分的小心。

防空洞內比外邊溫度低，且潮濕無比，手電打出去，只能看到兩三米遠，再往前是無盡的漆黑。

“不會有日本鬼子吧？”一個孩子問。

“日本鬼子？有也早餓死了！”領頭的孩子回答。

這兩句對話說完，就沒有人再說話。

他們兩腿蹚著地，行進速度極慢。

突然，頭頂傳來巨大的轟鳴，接下來洞壁和腳下都傳出遏制不住的抖動。那轟鳴聲在防空洞里往復流竄，震得人耳鼓生疼。陰風乍起，洞內的垃圾不停地躍起、跌落，打在孩子們的褲腳上，若無數只鬼手在拍擊。

“跑！”不知誰大喊一聲。

所有的孩子都哭爹喊娘地向出口跑奔跑，只有李小南落在了后邊。他被突然反轉的孩子沖倒了，跌坐在地上，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應。

李小南是最后一個從洞口出來的，他的身上有點臟，臉上的表情卻異常平靜。他看見了火車站房頂“長春”兩個字，內心一下踏實。他也看見了圓盤一般的鐘表，還特意看了一下時間是上午十點五十七分。

他明白過來，剛才的聲響是火車通過時發出的。

誰也不會相信李小南真的撿到了金子。

那是兩枚用銅絲擰在一起的戒指，上面刻著字。

一個刻著“賢”，一個刻著“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