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北朝時期,政權之間信息和情報不斷被交換、傳遞、解讀。而對于諸如間諜、流寓敵國的皇族和羈旅之臣等跨境者來說,不僅他們帶來的信息會被甄別和評斷,他們自身也在被新朝“細讀”,以從其“言行”推斷“心志”。對跨境者“內”“外”不一的懷疑以及跨境者在詩文中的自我塑造,讓“志”和“言”之間充滿了張力和不確定性。從南北政權之間信息戰和文化戰的角度來看,跨境者的言辭展現出“言”與“志”、“外”與“內”、“跡”與“心”對應的復雜性,以及跨境者如何利用修辭術進行自我言說,從而應對政治、軍事、文化競爭中不斷變化的局勢。在跨境與文化競爭的語境下,“言”不再是“志”的自然外露,而是由多朝參與、虛實混淆、表意復雜的闡釋事件,而跨境者的修辭作用也是在讀者對其“志”與“言”對應關系的探求中生成、變化的。
南北朝作為中國歷史上的分裂時期,充滿了風云詭譎的政治競爭與軍事征伐。從5世紀起,隨著北魏政權的鞏固與擴張,北朝與南朝之間的軍事沖突不斷升級,而在文化領域,南北政權也開始更為積極地展現其各自皇權的威嚴與文化正統性。尤其是在5世紀末,北魏改土德為水德、將首都從平城遷移到洛陽,南北使者互訪頻繁、語言交鋒頻頻,此后各政權之間對正統的爭奪更是南北文化發展與交流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6世紀末①。
南北政權之間的“文化戰”得以展開的前提是信息的流通與交換。換句話說,南北朝也是一個信息不斷交換、流動、解讀、重敘的時代。不論是使者、士兵、僧人、變節的將軍還是出逃的皇族,他們都或多或少地傳遞關于本國與他國的信息與情報,而這些材料會被人所用,甚至寫入檄文成為出兵征戰的動因。當然,情報虛實難辨,越境之人講述的所見所聞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是片面的、虛假的,而宮廷作為政治決策中心亦知道這些情報真假參半,需要進行甄別、解讀與闡釋,以求在修辭與現實、“飾”與“實”之間尋得真相。那么,越境之人在敏感的政治軍事語境下如何進行自我言說與自我呈現,表達對新朝的忠心同時不忘展現對家鄉的思念?他們的行為和言語如何被新朝和舊朝細讀?跨境又如何讓他們的言辭在一個多國的語境下被解讀?跨境和“信息戰”模糊了誠與詐之間的界限,在此背景下,我們該如何闡釋這些跨境者的詩文創作,進而重新思索“詩言志”這一經典文論命題?
關于南北朝時期的流寓、遷移、羈旅之臣以及他們在文化互動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學界早已有諸多討論。不論是南臣入北還是北臣南下,前人常以融合、交流、影響為框架來分析這些跨境者的文化含義。跨境者所留下來的文字也常常被學者認為“真實地”反映了其在異國的情感,進而以此為基礎來論述文化或者文學風格的“融合”②。本文試圖將跨境者及其言辭放置在一個南北政權的“信息戰”和“文化戰”的視域中考查,尤其關注因跨境而產生的“言”與“志”的張力③;從對間諜的討論出發,進而擴展到跨境者普遍面臨的新朝對其忠心的探求與解讀;通過對若干案例的細讀,分析在信息不斷交換與甄別的背景下,“內”與“外”、“跡”與“心”、“言”與“志”之間對應的斷裂,以及這些斷裂又如何被跨境者或者政權利用,制造新的闡釋的可能性,讓“心”或“志”等似乎是前語言(pre?linguistic) 的概念成為修辭的一部分。在跨境與文化競爭的語境下,“言”(不論是詩、文還是口述) 不是跨境者“志”的自然外露,而是由多朝參與的、虛實混淆的、表意復雜的闡釋事件,而跨境者的修辭意義和作用也是在讀者對其“志”和“言”對應關系的思考中生成和變化的。
一、越界:“志”的多重解讀
南北朝時期,邊境將領常派遣間諜收集情報,以干預或破壞對方的政治或軍事計劃。劉宋侍臣袁淑曾上奏《防御索虜議》,提到情報收集的重要性,尤其是間諜如何蠱惑人心、用言辭突圍和解圍:“劫晉在于善覘,全鄭實寄良諜。多縱反間,汨曰惑心耳。發險易之前,抵興喪之術,沖其猜伏,拂其嫌嗜。汨曰以連率之貴,餌以析壤之資,罄筆端之用,展辭鋒之銳,振辯則堅圍可解,馳羽而巖邑易傾。”④因為間諜往往為無名之輩或有意隱藏身份,現存文獻中沒有太多記錄。但史書文獻對善于利用間諜和反間計的帝王與軍將頗有記載。間諜可以煽動邊民造成局部叛亂,比如蕭道成登基以后,“多遣間諜,扇動新民,不逞之徒,所在蜂起”⑤;也可作為內應促成軍事行動的勝利,如東西魏對峙時,東魏將領司馬恭鎮守正平,“每遣間人,扇動百姓”,而西魏將軍裴邃“密遣都督韓僧明入城,喻其將士,即有五百余人,許為內應。期日未至,恭知之,乃棄城夜走。因是東雍遂內屬”⑥。北周將領韋孝寬是反間高手,作為邊地大臣,他“善于撫御,能得人心。所遣間諜入齊者,皆為盡力。亦有齊人得孝寬金貨,遙通書疏。故齊動靜,朝廷皆先知”⑦。他的情報網絡和間諜活動成功反間了北齊將軍斛律光。“周將韋孝寬懼光,乃作謠言,令間諜漏之于鄴曰:‘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又曰:‘高山不推自崩,槲樹不扶自豎。’”⑧韋孝寬特意留下的文字之“跡”引導北齊宮廷從字面的意象達到文字深層的暗指:“百升”與“槲樹”指向“斛律”,“明月”為“光”。處于軍事對峙中、對朝臣忠心格外敏感的北齊朝廷最終接受了此詩的“寓意”,在一些權臣的推波助瀾下,斛律光因謠言而被處死。
這里,間諜、謠言以及朝廷的決策涉及如何辨別信息真偽的問題。拙作《書信中的君王形象與心理戰:拓跋燾(408—452) 的國書和他的南方讀者》曾分析過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在軍事征戰中對間諜的利用⑨。在一封寄給宋文帝的國書中,拓跋燾有恃無恐地談到:“彼來偵諜,我已禽之放還,其人目所盡見,委曲善問之。彼前使裴方明取仇池,既得,疾其勇功,不能容。有臣如此,尚殺之,烏得與我校邪?”⑩為何拓跋燾不囚禁南方的間諜反而將其放回?他為何如此張狂地告訴劉宋皇帝,并鼓勵間諜說出其所目見的一切?如此一來,該間諜陳述的“目所盡見”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拓跋燾隨后又將間諜與錯殺的南朝將領裴方明并提。如果裴方明有軍功反而被處死,那南朝宮廷應該如何處理這個為情報而往來于邊境、有“功”于宋的間諜呢?這些問題都會讓南朝的君臣陷入闡釋的圓圈,不斷尋求拓跋燾文字背后的真正動機,卻可能永遠無法找到答案。
敵方間諜被發現、原諒并遣回也許是一個極端例子,但間諜因為其特殊身份——表里不一,游走于真假之中,真實的自我被有意隱藏在其所扮演角色的面具之后——不可避免地帶來闡釋問題。因此,判斷一個人是否為間諜,或者判斷一位跨境者是真心歸附還是另有圖謀,也是一個復雜的“閱讀”過程,需要觀察者敏銳地從其人的言行舉止等外在表現推導其內心。北朝將軍孟表便通過細微觀察發現一名敵方偵諜:
初,有一南人,自云姓邊字叔珍。攜妻息從壽春投表,云慕化歸國。未及送闕,便值叔業圍城。表后察叔珍言色,頗疑有異,即加推核,乃云是叔業姑兒,為叔業所遣,規為內應,所攜妻子并亦假妄。表出叔珍于北門外斬之,于是人情乃安。
孟表作為南兗州刺史鎮守渦陽,而齊明帝蕭鸞派遣裴叔業圍城。在圍攻過程中,孟表通過自稱“邊叔珍”的歸化人的“言色”進行推敲,進而揭穿其“慕化歸國”的假妄之詞。一位希望入城為內應的間諜被押出北門、斬首于城外,是因為孟表可以從一個人的外在表現推斷其內心。同樣,另一位北朝將軍裴俠也有“讀”人之術:
梁竟陵守孫暠、酂城守張建并以郡來附。俠見之,密謂人曰:“暠目動言肆,輕于去就者也;建神情審定,當無異心。”乃馳啟其狀。周文曰:“裴俠有鑒,深得之矣。”
“目”“言”“神情”等成為判斷歸化者是否有“異心”的切入口。在這里,我們看到穿梭于邊境的無名間諜與因各種緣由而跨越國界、另尋新主的軍將侍臣處于相似境地。不論是有意為之企圖進行破壞還是因時勢所迫投靠敵方,不論是真誠歸屬還是屈于眼下的權宜之選,他們都面臨著所依附的新朝對他們的猜疑與細讀。比如宋文帝曾宴會群臣,“有歸化人在座,上問琛庫中仗猶有幾許。琛詭辭答有十萬人仗。舊庫仗秘不言多少,上既發問,追悔失言。及琛詭對,上甚善之”。有“歸化人”在的公開場合,以“實”回答反而成為政治與軍事上的失誤,顧琛的“詭辭”或“詭對”既為文帝化解了尷尬,也夸飾了南朝的軍事實力。與此同時,歸化人參與軍事決策,其動因也常常被打上問號。宋明帝時,淮西人賈元友上書,勸宋朝北攻懸瓠。朝臣劉勔對賈奏一一進行駁斥,在表文結束之時,他說:
臣竊尋元嘉以來,傖荒遠人,多干國議,負儋歸闕,皆勸討虜。魯爽誕說,實挫國威,徒失兵力,虛費金寶。凡此之徒,每規近說,從來信納,皆詒后悔。界上之人,唯視強弱,王師至境,必壺漿候途,才見退軍,便抄截蜂起。首領回師,何嘗不為河畔所弊。
劉勔在奏章中將“界上之人”和歸闕的“傖荒遠人”并置,前者處于空間上的邊境,后者處于闡釋的邊界。前者以強弱為考量標準,根據王師的進退而見風使舵;后者遠來歸闕,忠心不定,運用修辭術干預國議,挫傷國威。可見,一方面,歸化者常因對敵方軍事與政治情況的了解而被邀請到軍國大事的討論中;另一方面,他們所提出的建議的動機又會被質疑,正如上文拓跋燾所放回的間諜,對真偽、虛實的界定已經超越歷史真實或者個人意圖。對于這些跨境之人,如何讓自己的言行等“跡”展現其希望別人看到的內心,是一個重要的闡釋學和符號編碼與解碼問題。
如此闡釋的焦慮不僅僅影響歸化人,其留在本國的家人也因為“越境”這一事件而成為猜忌的對象,需要不斷用言詞來證明自己的忠心。比如在6世紀東西魏分裂以后,不少將領面臨去留問題。裴諏之奔逃長安,而他的兄弟留在了東部。史載:
第二弟諏之奔關右,兄弟五人皆拘系。神武問曰:“諏之何在?”答曰:“昔吳、蜀二國,諸葛兄弟各得遂心,況讓之老母在,君臣分定,失忠與孝,愚夫不為。伏愿明公以誠信待物,若以不信處物,物亦安能自信?以此定霸,猶卻行而求道耳。”神武善其言,兄弟俱釋。
固然高歡對裴氏兄弟的處理有著對于軍事與政治形勢的考量,但是修辭可以讓基于偶然情況而做出的決定變成必然。裴讓之首先將此時此刻與三國時期進行比擬,確認兄弟各侍其主早有先例;其次,對于他來說,母親在此,明主在此,忠孝與信可以合為一體;再次,這也體現了君臣雙方的博弈,如果沒有來自君上的“誠信”,臣子也就不能“自信”,因此也不能信人,更不用說盡心侍奉、安于本朝。
不過,作為君臣關系理想的“信”是異常脆弱的。對于跨境者來說,新朝對其小小的懷疑都可被敵方利用,成為潰堤之蟻穴。比如,北魏薛道摽是南朝將軍薛淵的近親,據此,蕭道成打了一場成功的反間戰:
虜遣偽將薛道摽寇壽春,太祖以道摽淵之親近,敕齊郡太守劉懷慰曰:“聞道摽分明來,其兒婦并在都,與諸弟無復同生者,凡此類,無為不多方誤之,縱不全信,足使豺狼疑惑。”令為淵書與道摽示購之之意,虜得書,果追道摽,遣他將代之。
可見,反間的目的并不是讓對方“信”謠言,而是用文辭引發疑惑,只要有“購之之意”表達出來,動搖了政權中心對于邊境形勢的解讀與預測,這本身就是信息戰的勝利。雖然在一朝之內亦會有效忠與背叛的問題,進而引發黨派對立甚至宮廷政變,但一旦越出國界,忠詐真偽的評估——不論是對于跨境者還是他們留下的親屬來說——成為一個永遠在場、疑惑與祛惑并存、由“跡”到“心”的闡釋過程。而讓情況變得更復雜的是,隨著6世紀南北政權之間的往來和交流增多,更多材料記載越境之人的鄉關之思,與新朝或者新主保持距離反而是被稱贊的美德。比較典型的例子是西魏荊州刺史賀拔勝和他的軍將奔逃到梁朝,最終在南朝權臣朱異的幫助下,梁武帝遣送其回朝:
在梁二年,勝乃與寧密圖歸計。寧曰:“朱異既為梁主所信任,請往見之。”勝然其言。寧乃見異,申以投分之言,微托思歸之意,辭氣雅至。異亦嗟挹,謂寧曰:“桑梓之思,其可忘懷?當為奏聞,必望遂所請耳。”未幾,梁主果許勝等歸。
賀拔勝一行希望朱異從中斡旋,說服蕭衍讓其北歸。但正如上文所示,任何最終的政治決定都由修辭對合理性的說明開始。雖然史寧向朱異陳述的“雅至”之辭沒有記載于史書之中,“申以投分之言,微托思歸之意”的描述則展現了表面言辭與真實意圖之間的微妙關系:“投分”之言的背后是“微托”的“思歸之意”。朱異讀懂了其中的“桑梓之思”,并向蕭衍陳奏。最終,梁武帝允許賀拔勝等回朝,這也許是建立在對西魏、東魏外交關系考量之后的決定,但史寧之辭術,尤其是“投分”與“思歸”的互為表里,成為該決定可以被討論和接受的前提。
在軍將、侍臣、皇族頻繁跨越國界這一歷史背景下,一方面產生了“歸化人”的類別,他們被不斷觀察、解讀與評判,另一方面,羈旅之人對故鄉的繾綣之情也被視為美德,成為其被遣送回鄉的原因,有些時刻甚至可以超越國家政權對正統的爭奪與言說。元彧為北魏皇子,在南奔梁朝之后,他受到蕭衍的賞識:
自前后奔叛,皆希旨稱魏為偽,唯彧上表啟,常云魏臨淮王。衍體彧雅性,不以為責。及知莊帝踐阼,彧以母老請還,辭旨懇切。衍惜其人才,又難違其意,遣其仆射徐勉私勸彧曰:“昔王陵在漢,姜維相蜀,在所成名,何必本土。”彧曰:“死猶愿北,況于生也?”衍乃以禮遣。
引文顯示,前后奔叛到梁朝的北朝侍臣都要遵循新朝的正統話語規則,稱魏為“偽”,意味著以梁朝為“正”。但因為蕭衍對元彧才華的敬佩和對其思歸的體諒,又容許元彧以“魏臨淮王”自稱,暗示二國皆可為正。于是,“偽”作為文字符號所暗含的政治含義和權力關系開始變得不再絕對。元彧的跨越國界和“偽”意指的松動,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6世紀南北朝文化與政治互動中似乎矛盾的兩個方面:一方面,雙方有著更為深入的文化共享與共識(蕭衍愛元彧之才華,從而允許其不稱魏為“偽”),另一方面,政治界線與你我之分也變得更加涇渭分明(“死猶愿北”),羈旅之人可以更直接與決絕地表達鄉關之思而不受責難。這則材料更復雜地體現了跨境者自我呈現的光譜:歸化者對新朝的忠心不斷地被檢測和確認,而直接表達思歸之意的寄居者卻因思鄉的“懇切”之辭而被信服和稱贊,甚至可以在話語上挑戰新朝的正統修辭。
綜上所論,在宮廷之間信息交流與甄別的大背景下,南北政權都在跨境者留下的文字表里之間推尋其“志”、探究其“實”。而基于這樣的闡釋背景,跨境者同樣可以有意利用能指與所指、“言”與“志”之間的張力和斷層——就像韋孝寬通過間諜泄漏出來的詩句那樣——引導闡釋的方向,以此達到自我心志的塑造和政治目的的實現。
二、“內”與“外”之間的迷宮
上文梳理了散落在史書中的關于間諜與跨境人士的零星描述,希望拼湊出南北對峙時期信息流動的一個面向和與之而來的閱讀與闡釋狀況。我們看到,一方面,在理想情形下,人們相信通過言語和行為可以判斷一個人的內在;另一方面,跨境者也可以特意扭曲“跡”與“志”之間的對應而“表演”自己的忠心和真誠。“內”與“外”不再像《詩大序》所說的:“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經典文論認為“志”因情感的需要通過語言和身體等自然外化,但在南北朝越境、修辭和信息的多重語境下,“內”與“外”之間則是一個表意與解讀的迷宮。下面將通過分析三個具體的例子——從奏章、史書敘事再到詩歌——來看跨境者所建立的修辭屏障。
(一) 間諜與查證
正如上文孟表的例子所示,判斷間諜的身份是一個細致的“閱讀”過程,需要通過一個人的言行神態來推測出他的誠心所在。6世紀初,蕭梁與北魏對峙南北,不僅戰事頻繁,而且隨著北魏政局的變動,既有北魏皇子南逃,又有南方軍將被北方俘虜,邊境更是充滿了情報往來。梁朝剛建立后,有許團、許周兄弟從蕭梁叛變加入北朝,隨即獲得北朝宮廷大臣們的青睞,但出身北方大族的源子恭則認為二人是南方派遣的間諜,上奏希望朝廷予以重視并進行調查。因為該奏文是南北朝時期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對跨境者的調查和評估,故引《魏書》所錄全文如下:
子恭奏曰:“徐州表投化人許團并其弟周等。究其牒狀,周列云己蕭衍黃門侍郎。又稱心存山水,不好榮宦,屢曾辭讓,貽彼赫怒,遂被出為齊康郡。因爾歸國,愿畢志嵩嶺。比加采訪,略無證明;尋其表狀,又復莫落。案牒推理,實有所疑。何者?昔夷齊獨往,周王不屈其志;伯況辭祿,漢帝因成其美。斯實古先哲王,必有不臣之人者也。蕭衍雖復崎嶇江左,竊號一隅,至于處物,未甚悖禮。豈有士辭榮祿而茍不聽之哉?推察情理,此則孟浪。假蕭衍昏狂,不存雅道,逼士出郡,未為死急,何宜輕去生養之土,長辭父母之邦乎?若言不好榮官,志愿嵩嶺者,初屆之日,即應杖策尋山,負帙沿水,而乃廣尋知己,遍造執事,希榮之心已見,逃宦之志安在?昔梁鴻去鄉,終傭吳會;逄萌浮海,遠客遼東。并全志養性,逍遙而已,考之事實,何其懸哉?又其履歷清華,名位高達,計其家累,應在不輕。今者歸化,何其孤迥?設使當時匆遽,不得攜將,及其來后,家貲產業應見簿斂,尊卑口累亦當從法。而周兄弟怡然,嘗無憂戚。若無種族,理或可通,如有不坐,便應是衍故遣,非周投化。推究二三,真偽難辨,請下徐揚二州密訪,必令獲實,不盈數旬,玉石可睹。”于是詔推訪,周果以罪歸闕,假稱職位,如子恭所疑。
這篇奏文集中體現了時人從“跡”到“志”的探求過程。源子恭是從許氏二人在歸化時所上牒狀出發的,根據牒狀,許周自稱為梁朝黃門侍郎,因為心境淡薄,無意出仕而惹怒梁武帝蕭衍。在被貶謫之后決定加入北魏,希望隱居嵩山。然而源子恭“案牒推理”,產生疑惑,他列出了四條原因。
前兩條原因是從蕭衍和梁朝政權角度來看的。源子恭認為,在漫長的政治與歷史文化傳統中——比如先前史書中的列傳——早已有對不同類型臣子的歸類和溯源,有處于政權中央、行伊霍之事的攝政大臣,也有隱居不仕的處士。雖然就魏梁關系來看,蕭衍的梁朝是北魏的政敵,是缺乏文化正統性的“崎嶇江左,竊號一隅”的“偽”朝,但源子恭在奏表中承認梁政權也是在一個“禮”的文化傳承之中的,君臣都能在過去的文本中找到某一類角色的原型,為其行為辯護。所以蕭衍因許周不仕而赫怒,難以理解。隨即,源子恭提出第二條原因,似乎在回應其第一條原因可能招致的質疑:如果蕭梁完全喪失了文化正統性、摒棄了對“禮”的敬畏,或者蕭衍昏狂無能呢?源子恭于是從個體推斷,認為許氏貶謫并非“死急”,這在情理上不至于讓二人棄父母之鄉。以忠、孝為原因反對接納歸化之人是一個常見的修辭方式,下文還會提到。離開“生養之土”與“父母之邦”,使人們對許氏兄弟的道德與品行打上問號。許氏兄弟如果失去對本朝、鄉土的敬畏,那么必定也會輕其去留,不會在新朝常居。
后兩條原因則完全基于許氏二人的言行、心口不一。對于源子恭來說,如果如二人牒狀所述其“志愿嵩嶺”,那他們則應尋山游水,遠離廟堂,但真實情況是,二人廣尋知己,拜訪執事,這只能說明其有“希榮之心”,與牒狀所述大相徑庭。二人在梁朝既居高位,家累應該不少,但他們卻“孤迥”而至。如果是事出突然,無暇顧及,那么許家的家資應該被梁朝充公,而且其家人會受到刑罰,但“周兄弟怡然,嘗無憂戚”。源子恭總結道,如果沒有親戚在,那么二人之“怡然”可以理解,但如果他們在南方的親眷并未受罰,那二人必是蕭衍所遣。根據推理,源子恭認為許氏二人來歸疑點太多,“真偽難辨”,因此希望予以調查而“獲實”,使得“玉石可睹”。
這篇奏章是南北朝時期唯一留存下來的關于“閱讀”與調查間諜的案例。我們看到,“心”“跡”相合是判斷的基礎,而“跡”可以是跨境者的言詞,也可以是其行為、神態。同時,許氏兄弟作為歸化者或者間諜,也成為梁朝留在北朝的“跡”。雖然北魏朝臣被其“跡”所迷惑,爭相結交,但源子恭則希望分別玉石,找到表面假象所掩蓋的事實,發掘蕭衍以及梁朝的真實用“心”。此外,正如上文所引蕭衍允許元彧不再稱“偽”的例子,在源子恭論證的過程中,我們也看到了對政權正統的想象與表述。在發表于一朝之內的文書或對敵方口誅筆伐的檄文中,讀者可以很清楚、明確地看到誰為正統(我方)、誰為偽朝(敵方):邊民常常翹首企盼,等待我方正義之師的到來,而對方君主或犯下滔天罪行,或數典忘祖,或殺戮不斷,或偏居一隅。但在這里,源子恭指出,首先梁朝也遵循著相似的禮義傳統,君主禮賢下士;其次,若無生死威脅,一個人背井離鄉——哪怕是加入所謂“正朔”之朝——其目的也是值得懷疑的。因此,雖然南北朝政權都有論述正統的一套話語,以作為各自意識形態宣傳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在討論和分析跨境之人的行為、動機、目的等的文書中,我們可以瞥見修辭套語之下現實的復雜性和身份歸屬的流動性。換句話說,不僅跨境者的自我呈現處于虛假與真實的迷霧之中,對跨境者作為一個類別的討論也突破宮廷文化中的正統修辭,在“飾”“示”和“實”的錯綜關系中思考歸化背后的動因。
最終,一個人的“志”或者“心”到底是什么,“讀者”也許永遠不可得知。我們能夠看到的只是通過“跡”來追溯“志”或“心”的具有符號學意義的過程。源子恭的奏書因此是一則最佳的背景材料,它提供了一個調查者的視角,讓我們看到一個條分縷析、以言行與心志必須吻合為邏輯基礎的論證過程。但同時,作為跨境者的許氏兄弟,除了源子恭引用其牒狀中的只言片語以外,沒有留下其他自我陳述。而下文則從跨境者的視角出發,考察源子恭奏文中所追求的“志”與“跡”的吻合是否如其所述那樣容易。
(二) 蕭綜的“誠”與“詐”
上文所論源子恭的奏書是一個祛惑的過程,而下文討論的一位即將叛變的皇子,卻是通過“詐”與“惑”來證明誠意的。這位南朝皇子為蕭綜,梁朝的豫章郡王。他的身世撲朔迷離。蕭綜的母親曾為齊朝東昏侯蕭寶卷的宮人,后被蕭衍寵幸,生下蕭綜。宮廷中流言,蕭綜其實為蕭寶卷——也就是齊朝皇室——之后,而非蕭衍之子。蕭綜相信了流言,掘蕭寶卷之墓滴血認親,進而更加堅信自己為蕭寶卷之子、齊朝宗室。于是蕭綜決定叛變梁朝,投靠自己在北魏任職的叔父蕭寶夤。
蕭綜叛逃的時機是525年梁武帝發起的北伐。此時,北朝邊將元法僧以彭城歸屬蕭梁,蕭綜則被任命為鎮守彭城的大將。蕭綜認為這是其入北的最好時機,于是開始和駐扎于附近的敵軍暗通款曲,表達入北意圖。《魏書·鹿悆傳》描述了蕭綜投北過程以及鹿悆作為使者的機敏應對。在蕭綜發送密信到北朝陣營、告知其意欲投靠之后,北魏軍營展開討論,思考回應的方式。因為蕭綜為蕭衍愛子,北魏軍將有的支持速去迎接,有的卻懷疑其動機。而鹿悆自薦出使彭城,查看實情,并揚言“若綜有誠心,與之盟約;如其詐也,豈惜一人命也”。《魏書》載:
時徐州始陷,邊方騷擾,綜部將成景儁、胡龍牙并總強兵,內外嚴固。悆遂單馬間出,徑趣彭城。未至之間,為綜軍主程兵潤所止,問其來狀。悆答曰:“兵交使在,自昔通言。我為臨淮王所使,須有交易。”兵潤遂先遣人白龍牙等。綜既有誠心,聞悆被執,語景儁等曰:“我每疑元略規欲叛城,將驗虛實,且遣左右為元略使入魏軍中,喚彼一人,其使果至。可令人詐作略身,在一深室,詭為患狀,呼使戶外,令人傳語。”時略始被衍追還。綜又遣腹心人梁話迎悆,密語意狀,令善酬答,引悆入城,詣龍牙所。
……
乃引向元略所,一人引入戶內,指床令坐。一人別在室中,出謂悆曰:“中山王有教,與君相聞。”悆遂起立。使人謂悆曰:“君但坐。”悆曰:“家國王子,豈有坐聽教命。”使人曰:“頓首君,我昔有以向南,旦遣相喚,欲聞鄉事。晚來患動,不獲相見。”悆曰:“旦奉音旨,冒險只赴,不得瞻見,內懷反側。”遂辭而退。
……
還軍,于路與梁話誓盟。契約既固,未旬,綜果降。
鹿悆的到來使蕭綜陷入一個復雜又微妙的處境之中。我們看到,這里有三方勢力:蕭綜(將要叛逃的南朝皇子)、蕭綜手下的將領們(“總強兵,內外嚴固”) 和鹿悆(北方陣營來的使者)。鹿悆雖因蕭綜之密信而來,但他不能向蕭綜手下暴露其皇子將要歸魏的信息。蕭綜知道鹿悆是因他而來,為了表達自己的誠心,他需要與鹿悆締結盟約,并讓其平安而返。但同時,蕭綜也知道,不能讓部下知道鹿悆到來的真正原因,使其對自己和鹿悆的關系有所懷疑。于是,在鹿悆被部下捉到以后,蕭綜編織了一套精妙的謊言。
被蕭綜放置在這套謊言中心的是元略——另外一位寄居在南朝的北魏皇子。在520年北魏宮廷發生政變之后,元略南逃,被蕭衍收留,在南朝任職。當元法僧以彭城投降之后,蕭衍派遣元略前去接應,但是其軍事行動以失敗告終,后被召回建康。此刻,蕭綜以這位由北朝叛變而南來的元略的忠心為借口,開始謀劃北叛。他向部下解釋說,他早已懷疑元略的忠心,并在之前曾派遣一位使者去北魏軍營,假裝是元略的使者以探虛實。果真,北方陣營派鹿悆回訪。雖然鹿悆是為蕭綜而來,但經過蕭綜的解釋,南朝軍將相信他是為元略而來的。這時元略已回建康,他們要找一個元略的替身和鹿悆見面,但又要以生病為由,只對答而不真相見。而后,蕭綜又秘密派遣自己的心腹梁話告訴鹿悆這個計策,讓他知道如何酬答。
這樣,蕭綜開始了他的雙重表演。從蕭綜部下的視角來看,他們認為鹿悆的到來是為了北魏皇子元略,他們將和蕭綜一起誆騙這位使者以及北朝邊軍。對他們來說,蕭綜的計謀成功地讓北魏送來了一個使者,給予他們一個向使者發問、打探北朝軍營虛實的機會(鹿悆確實被這些南朝將領盤問,《魏書》原文過長,上文未全部引用),而且他們認為由此可以在敵方心里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使其認為身處南朝的元略心系“鄉事”,甚至有意北歸。于是,就像拓跋燾送回的間諜,鹿悆帶回去的是他信以為真的虛假信息,鹿悆“目所盡見”都是這些將領與蕭綜散下的煙霧彈。但從鹿悆的視角來看,他和蕭綜皆知他的到來是為了檢驗蕭綜的誠心并締結盟約,他們一起通過“元略”這一借口迷惑南朝將領。雖然鹿悆了解與自己相見的只是一個替身,但他依然畢恭畢敬,稱其為“家國王子”。最終,南朝將領以為自己在誆騙鹿悆,殊不知鹿悆與蕭綜合作誆騙了他們。在回營的路上,鹿悆和蕭綜的心腹締結盟約,由其“詐”蕭綜證明了自己的“誠”。蕭綜的雙重表演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邊境所帶來的信息戰、“內”與“外”闡釋的復雜性以及“誠”與“詐”的轉換。我們也看到,朝臣對越境之人忠心的懷疑成為可以被利用的資源:南朝皇子蕭綜成功入北是基于南人對一位來自北方的皇子元略——他本人在整個過程中是完全缺席的——的猜疑和利用。
蕭綜“誠”與“詐”、“內”與“外”的故事并未結束。在蕭綜入北以后,北魏政局急轉直下,皇權不斷受到權臣、宗室的挑戰。當北魏東西分裂已成定局之后,南朝武帝蕭衍派將軍陳慶之輔助另外一位北魏皇子元顥歸北稱帝。根據《南史》記載,在元顥定都洛陽后,蕭綜又通過陳慶之向南方朝廷發送啟文示好,希望可以回歸梁朝:“陳慶之之至洛也,送綜啟求還。時吳淑媛尚在,敕使以綜小時衣寄之。信未達而慶之敗。”隨著梁朝北伐的失敗,蕭綜南下無果,最后死于北方。《南史》與《梁書》都提及了蕭綜在北朝因“不得志”而創作的《聽鐘鳴》和《悲落葉》,《梁書》還引用了詩歌原文:
初,綜既不得志,嘗作《聽鐘鳴》《悲落葉》辭,以申其志。
……
其《悲落葉》云:
悲落葉,連翩下重疊。落且飛,從橫去不歸。
悲落葉,落葉悲,人生譬如此,零落不可持。
悲落葉,落葉何時還?夙昔共根本,無復一相關。
蕭綜其人可以看作是一個在朝代更迭、南北競爭、真假難辨時代下身份流動的隱喻。
他本身經歷了齊和梁的變革,后來又逃離南朝加入北魏,到北朝后自認為蕭寶卷后代,改名為蕭贊。但他后來又重新希望回歸南朝,一度支持叔父蕭寶夤作為齊宗室對北魏政權的反抗。史書告訴我們,這首《悲落葉》的創作是由于蕭綜在北方“不得志”,但其不得之“志”是何?這首詩是為了“以申其志”而創作,此處所申之“志”又是何?《聽鐘鳴》與《悲落葉》常被看作蕭綜真誠情感的自然流露,一個南朝詩人洗盡鉛華以北方質樸風格直抒胸臆表達自己的情感。《悲落葉》更是延續建安母題,是一首因離別而悲傷、唏噓人生短暫的詩歌,也是一首關于“歸”和“還”主題的詩歌。樹葉“落且飛”“去不歸”,尋根無望。但源子恭的奏文展示了對跨境者的“閱讀”是通過“言跡”來達到“心志”的,而蕭綜在邊境的變節告訴我們“真心誠意”可以通過“詐”表現出來。這樣,我們或者當時的南朝與北朝讀者,面對這首詩時,該如何聯系文字之“跡”與詩人之“志”?這是一首籠統的悲秋——也即悲時光之逝、賢者不遇——之作,還是一首有寓意的尋“根”之作?如果是后者,對于蕭綜來說,他的“根”到底是哪里?南方?梁朝?還是名義上延續齊朝的叔父?如果他認為自己的“根”在南方,而蕭綜又一度請求南回,那這首詩是否又是蕭綜給南方觀眾的一次關于“誠心”的表演?
的確,蕭綜作為跨境者不斷有意邀請他人對其進行“解讀”。在這首《悲落葉》創作的幾年前,當蕭綜說服鹿悆,成功叛逃到敵方陣營之后,北方將領元延明接待了他:“自稱隊主,見延明而拜。延明坐之,問其名氏,不答,曰:‘殿下問人有見識者。’延明召使視之,曰:‘豫章王也。’延明喜,下地執其手,答其拜,送于洛陽。”在應該亮明身份的時刻,蕭綜又刻意不答,先是自稱“隊主”,而后不留下任何語言上的痕跡,等識者視其面而辨認出其身份,由他人口中說出“豫章王也”。不論是在邊境的詐術還是此時的閉口不言,抑或是后來表達其“志”的《聽鐘鳴》與《悲落葉》,蕭綜的“內心”隱藏在一個復雜的話語迷宮之中。最終,我們作為《悲落葉》詩歌的讀者,也許正像其叛逃前夕手下的將領一樣,以為我們已經知道了事實、知道了蕭綜真摯表達的“志”,但其言語之“跡”也是跨境者塑造其“心志”的修辭的一部分,有意引導讀者走向其所期望的闡釋方向。
(三) 竹火籠與蕭梁的滅亡
詩歌意義的多重性以及詩和作者生平的關系是文學研究者常常關注的焦點,而跨境者在詩歌中有意識、有目的地呈現或歪曲心志,往往增添闡釋的復雜性。這里繼續討論詩歌闡釋所展現的“內”與“外”、顯示與掩飾的辯證關系,涉及詩人是南朝蕭梁宗室蕭正德。蕭正德為蕭衍養子,在蕭衍稱帝以后,蕭統被立為皇太子,而蕭正德則不受重用。史書載,蕭正德在南朝郁郁寡歡。526年,蕭正德變節逃往北魏并被北魏宮廷收納。然而,他在北魏亦不得志,不久又回歸梁朝。蕭衍完全包容并原諒了蕭正德的背叛,恢復他的官職與爵位。再后來便是我們都知道的:“侯景之亂”后,侯景與蕭正德聯手,攻陷了建康與皇宮臺城。蕭正德得到侯景的支持稱帝,但很快又被侯景背叛,不得善終。
在蕭正德變節出逃北魏以后,離散在北魏的南齊皇族蕭寶夤上奏強烈反對收納蕭正德。這篇奏文可以和源子恭調查許氏兄弟的奏章對照來讀,二者都涉及如何分析、“閱讀”、評價歸化者。蕭寶夤反對的主要原因是:“況今封豕尚存,長蛇未滅,偷生江表,自安毒酖。而正德居猶子之親,竊通侯之貴,父榮于國,子爵于家,履霜弗聞,去就先結。隔絕山淮,溫情永盡。定省長違,報復何日,以此為心,心可知矣。”隨后,蕭寶夤總結道:“況遺君忽父,狼子是心,既不親親,安能親人。中間變詐,或有萬等。”他認為只要看蕭正德如何對待自己的家、國、父,便可推測其“心”,這和源子恭的論證相似。蕭正德如此輕易地離開父母之邦,只能有兩種解釋:或者其道德品行低下,或者其后有“變詐”。
蕭正德踏上北魏國土之前,曾作詩一首,以表達心境。《南史》如此描述蕭正德的離境時刻以及后來他在北魏的遭遇:
初去之始,為詩一絕,內火籠中,即詠竹火籠,曰:“楨干屈曲盡,蘭麝氛氳銷。欲知懷炭日,正是履冰朝。”至魏稱是被廢太子。時齊蕭寶夤先在魏,乃上表魏帝曰:“豈有伯為天子,父作揚州,棄彼密親,遠投它國。不若殺之。”魏既不禮之,正德乃殺一小兒稱為己子,遠營葬地,魏人不疑,又自魏逃歸。見于文德殿,至庭叩頭。武帝泣而誨之,特復本封。
竹火籠為宮廷暖手、熏香之物,乃竹做的籠子包裹著炭火。沈約、謝朓都有同題創作,謝朓《詠竹火籠》云:“庭雪亂如花,井冰粲成玉。因炎入貂袖,懷溫奉芳褥。體密用宜通,文邪性非曲。本自江南墟,?娟修且綠。暫承君玉指,請謝陽春旭。”此作是一篇比較典型的詠物詩,詩人從物品使用的時節寫起,再寫物之性、物之用、物之質、物之產地,最后以寓言式的結尾作結,以物喻人。物即是人,物有用與不用,人有才與不才。謝朓雖然強調物用、人用之“通”,但是外在之“文”(“文邪”) 和內在之“性”(“非曲”) 也許并不吻合。因此,對人的“誤讀”會導致錯誤的錄用或者棄置不用,這也給宮廷侍臣帶來在官僚系統中上遷與貶謫的焦慮。反觀蕭正德的《竹火籠》,按照史傳的敘述,該詩的創作被置于詩人由南入北的關鍵節點,其詩由竹火籠的棄用寫起——竹干屈曲的時日已經結束、內含的香氣已盡,隨即從“無用”寫到“用”,說明下一次再懷炭火之日,便是用者履冰之時。如果以人與物對應的寓言來解讀,那么這首詩也許暗示著蕭正德放棄舊用而期待新用,寒冷的北方是其再施展才用之處。
但史書的敘述語境會影響詩歌意義的生成。一方面,這一首關于竹火籠或者蕭正德其人的詩被藏在一個竹火籠之中,而后蕭正德便棄家國而奔北。由此來看,此詩似乎展現了“真誠”的訣別之語。另一方面,《南史》告訴我們,蕭正德在北朝并不受重用,反而多受猜疑。他自“稱”為廢太子,在決定南回以后又“稱”一小兒為己子,殺埋之而謀劃回南方。始終,除了蕭寶夤以外,魏人對其不疑,蕭衍也悔恨不已,恢復其本封。蕭正德兩次跨境,最后又回到南朝,如果這首詩放在其回歸梁朝這個節點來閱讀,似乎也可以看作一首預言回歸的詩作。竹火籠的使用是按照節候而重復的,“屈曲盡”和“氛氳銷”描述蕭正德北去以后留下來的寂寞的竹火籠,或者,屈節與香銷也可以視為蕭正德叛逃到北魏以后的一個隱喻。而他再一次回來、竹火籠再次“懷炭”的時候,其心熾熱如前。
此詩中,“內”與“外”、隱藏與顯示互相呼應、互相衍發、互相定義。竹火籠包裹的內心是熾熱的炭,而竹火籠的使用卻在寒冷的時節。時節改變、竹火籠束之高閣時,其內里卻藏著一個詩人的詩和他想要表達的“志”。從“外”到“內”,我們看到了寒冷的天氣、竹子、炭火、一首詩、詩中的人,層層剝開以后,我們發現詩中之人又是通過竹火籠——竹子包裹著炭火——的隱喻抒寫出來的。正如竹火籠的熾熱需要寒冷作為對比,一個人的“志”也因詩人跨越單一政治語境并且往返兩方國境而獲得多重意義。在詠物的傳統中——比如謝朓《詠竹火籠》,人和物的對照都是在一朝之內的升遷與貶謫的框架中解讀的。但在蕭詩中,雖然有用和無用的主題再現,但兩次跨境帶來的人“心”的顯露與隱藏、詩歌語言的模糊性、人與物對應的多層性以及詠物傳統對“物—人—志”閱讀框架的強調,讓蕭正德《竹火籠》可以包容多種解讀,既可為訣別之詞,也可為回歸之兆。
至于蕭衍為何原諒蕭正德的背叛,后人不得而知。但如果我們想象在蕭正德歸梁之后,人們重讀這首詩,再聯想到謝朓所寫竹火籠“本自江南墟,?娟修且綠”,則不難做出另一種物與人的聯系:雖然一度干屈香消,但由南方材質做成的竹火籠會被再次使用,懷熾熱之心的浪子也會回頭。這些,都在蕭正德出走之前已暗藏詩中。雖然在奏表中源子恭和蕭寶夤都可以自信地說出其所認為的心志和言行的對應關系,史書編纂者也可以通過敘事告訴讀者蕭正德在北方的兩次自“稱”皆為虛假,但“詩”和“志”的關系卻因為詠物傳統、詩人跨境而變得更加復雜。詩歌讓真假的議題不復存在,存在的只是置換的語境和在新的閱讀框架下意義的生成和延伸。
三、壓境的傀儡政權
跨境所產生的“言”與“志”的張力還可以與皇家權威以及帝國的正統性聯系起來。南北朝時期,皇族宗室因為本國政變而出逃很常見。他們往往被鄰國接納,加封官爵,或駐守邊境,或率領他國之兵清本國之政(比如劉宋的劉昶、蕭齊的蕭寶夤、北魏的元顥)。當然這些皇族也會成為政治競爭中的棋子,在敵國皇權削弱、政變不斷時,接納國可將其送回,在大軍支持下建立傀儡政權。下文討論的蕭梁皇室蕭淵明從北齊的歸來是一個特殊的例子。因為在邊境上,蕭淵明和建康互送書信,讓我們看到在此特殊時刻“蕭淵明”作為跨境者的修辭意義和話語博弈。
蕭淵明為梁朝貞陽侯,是蕭懿的兒子、蕭衍的侄子。547年,侯景叛變東魏,蕭淵明被派遣接應侯景,在與東魏的交戰中不幸被擒。于是,蕭衍派遣使團(包括文學大家徐陵) 去東魏交涉,希望贖回蕭淵明。然而,侯景認為蕭梁與東魏的談判會對自己不利,于是起兵造反。很快,叛亂波及首都建康,覆滅了蕭梁政權。蕭衍、蕭綱去世后,蕭繹在江陵稱帝。但不久,西魏派兵南下,攻破江陵。混亂之中,南朝大將王僧辯與后來的陳武帝陳霸先立蕭繹第九子蕭方智為帝,回到都城建康。在南朝政權發生諸多變故之際,北齊在555年遣送蕭淵明南下、取代蕭方智稱帝。隨同蕭淵明回朝的是包括徐陵在內的梁朝侍臣與將軍,還有北齊驍將上黨王高渙,率領大軍壓境。此時的局勢雙方都很清楚。北齊希望另立新主,以此達到其對梁朝的間接控制(西魏已經扶持了另外一個梁朝傀儡政權,定都江陵)。而在建康的朝廷尤其是權臣王僧辯和陳霸先,則希望輔佐十三歲的皇帝蕭方智擁攬大權。
蕭淵明一行到達長江后,王僧辯等并未迎其入境,雙方對峙,互送書信,圍繞蕭淵明的合法性展開辯論。《梁書》簡短地描述為:“貞陽前后頻與僧辯書,論還國繼統之意,僧辯不納。及貞陽、高渙至于東關,散騎常侍裴之橫率眾拒戰,敗績,僧辯因遂謀納貞陽,仍定君臣之禮。” 《文苑英華》收錄了當時若干互相往來的書信。蕭淵明一方的書信都是徐陵為蕭淵明代言而作,而王僧辯一方應該是朝臣共同草擬,對蕭淵明的訴求予以回應。這些書信展現了蕭淵明作為一個邊境上未來的傀儡皇帝,如何論述自己與北齊和梁的關系、表達自己的“志”并在正統與權宜之間進行切換。傀儡常常意味著一個面具或者空殼,通過線索被操控以反映他人之“志”。作為一個被推送到邊境的“代言”——同時徐陵為蕭淵明“代言”,“蕭淵明”的符號學意義成為話語交鋒的關鍵。固然蕭淵明確有其人,但是徐陵筆下的“蕭淵明”卻是一個修辭形象,一個中空的能指,不斷按照變換的語境來填充自己、塑造自己。蕭淵明的“志”也成為齊朝深入梁朝政權并進行干預的修辭創造。
首先,蕭淵明在書信中并不忌諱說明其到來是受北齊的大力支持。在第一次寫給王僧辯的書信中,他不吝夸贊齊朝的正統與盛德,并認為齊朝的輝煌“開辟已來,未之有也”。而他的“志”和北齊皇室的“志”是統一的。蕭淵明形容自己在聽到江陵覆滅后“提戈負劍,臥泣行號,言念荊巫,志雪仇恥”,而齊朝“以為興亡繼絕,事昞前經;推擇庸虛,命守宗虡。方欲仰憑神武,清我寇仇,旨喻難違,諸懷哽恧”。相比之下,年幼的蕭方智在書信中只數字略過:“夙承所立,猶則孱蒙;天步方難,寧可弘濟。”最后,蕭淵明稱:“自淹留大國,志荷恩私,朝夕宮闈,預奉顏色。黃河白日,亟亶誠言,分災恤患,事非虛旨。但善相小國,終資大賢,定我邦家,繄公是賴。”北齊為“大國”,而蕭淵明守護的國土為“小”。蕭奉齊“恩”而來,而齊的誠信、體恤和旨意并非為“虛”,且“旨喻難違”。《梁書》還收錄了一封隨蕭淵明而來的北齊皇帝高洋給王僧辯的書信,對照閱讀可以看出,蕭信是從“蕭淵明”的角度重申了高洋的觀點,也即北齊宮廷在借蕭淵明的聲音傳達意志。
但是,隨著正統討論的展開,齊朝的軍事與政治介入成為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邊將裴之橫在一封回信中便直接指出:“第下國之麟趾,先朝所寄,藉彼鄰好,義深主祀。自宜單車入境,端委還朝。而朱旆啟行,戎旌望國,江東士子,未達高懷。”如果蕭淵明之“懷”為主祀、歸朝、興梁,那齊朝的戎馬旌旗似乎與其“懷”不符。于是,在另一封書信中,蕭淵明改變話語策略,以越境之人身份的流動來言說自己的合法性以及梁朝相對于齊的獨立性:
自皇家禍亂,亟積寒暄,九州萬國之人,蟠木流沙之地,莫不行號臥泣,想望休平。何況于孤,預在宗室。家荷報雪之恩,身蒙鞠養之愛者,先皇之慈也。蒸嘗不絕于私廟,子弟得嗣于南藩者,后主之惠也。朱方之地,建業之都,誰家丘陵,誰家宮廟。
……
古者天子六軍,是為萬乘,今日兇荒,致闕斯禮。偏裨將校,尚握精兵;州郡官曹,各有交吏。未有居稱扆座,行曰乘輿,遂無五尺之童,高謝千人之長。于公明允,意復云何。國家雕荒,既乏屯衛;皇齊與睦,幸惠優矜。何乃自起趦趄,茍違鄰德?克勘禍亂,欲立功名,咸自軍師,豈在芻隸。湛海珍等前朝舊將,差匪齊人,分給羸兵,即是梁甲。非云背信,豈曰渝盟,朝野群雄,何所攜貳。
蕭淵明首先強調自己的宗室身份,他的“恩”與“惠”來自于先皇蕭衍和后主蕭繹,進而論述自己為梁室奔走疾呼、繼承大統是有依據的,畢竟“朱方之地,建業之都”正是蕭家的“丘陵”和“宮廟”。接著,從家到國,在表明自己的皇族身份后,提到如今的梁帝并沒有軍事實力支持帝位,“屯衛”缺乏,邊將握有精兵,州郡官曹都在觀望。正統的修辭(如蕭方智為“天子”) 與政治現實存在鴻溝(如今“天子”沒有六軍):“未有居稱扆座,行曰乘輿,遂無五尺之童,高謝千人之長。”意思是蕭方智缺乏六軍、萬乘,一旦他人具有軍事實力并且進行辭語上的僭越,比如以“扆座”和“乘輿”來自指,那么皇帝便會像漢獻帝一樣顛沛流離。因此,王僧辯唯一能做的是依靠鄰國的惠贈,“皇齊與睦,幸惠優矜”,因為“欲立功名,咸自軍師,豈在芻隸”。然而,蕭淵明也著重指出,王僧辯所接受的軍隊并非是齊,相反,“湛海珍等前朝舊將,差匪齊人,分給羸兵,即是梁甲”。雖然這些將領由齊渡江而來,但他們都是梁朝舊將。跨境之人身份流動,蕭淵明未被接受之時是齊軍,一旦接受,便變為梁甲。在蕭淵明看來,如果其率領的是齊軍,那么盟誓會涉及信與不信的問題,但如果本來便是梁人,“盟”就無從談起。
在這封信中,蕭淵明依然說明齊的恩惠不可或缺,但方式不再是機械地歌功頌德、己“志”與齊“志”的統一,相反,蕭淵明轉換了話語和論證模式:他受蕭家的恩惠而擁有血脈的正統性,而齊的幫助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可以讓梁朝皇權之“實”與皇權之“言”相符合。蕭方智的幼體也意味著國體的缺乏,而蕭淵明作為天子所代表或者許諾的是南北朝時期所有政權都渴望的一個憧憬,那就是“辭”和“實”的完全對等與統一。雖然只是軍事這一個方面,但是蕭淵明和齊軍(被接受過境后屬梁) 可以補充梁朝國體,讓正統之言(如“天子六軍”) 不再空洞。蕭淵明的論證策略從“蕭方智代表正統,我也是正統”變成“我可以讓梁朝的正統之言和正統之實得以統一”。越境之人身份的流動性帶來了其修辭功能的多重性:一位為別人代言的中空傀儡可以填補梁朝正統話語的空洞。
隨著蕭淵明一方軍事上的節節獲勝,王僧辯開始妥協,決定跟齊朝訂立盟約,迎接蕭淵明回建康。他向蕭淵明提出條件,希望蕭方智可以被立為太子。蕭淵明的回信是其進入梁朝前邊境文書中的最后一封,也是他最后一次讓徐陵代言發出自己的聲音:
晉安王東京貽厥之重,西都繼體之賢,嗣守皇家,寧非民望。但世道喪亂,宜立長君,以其蒙孽,難可承業。成昭之德,自古希儔;沖質之危,何代無此。孤身當否運,志不圖生。忽荷不世之恩,仍致非常之舉。自惟虛薄,兢懼已深。若建承華,本歸皇冑;心口相誓,惟擬晉安。如或虛言,神明所殛。覽今所示,深遂本懷。戢慰之情,無寄言象。但公憂勞之重,既稟齊恩;忠義之情,復及梁貳。華夷兆庶,豈不懷風?宗廟明靈,豈不相感?正爾回旆,仍向歷陽。所期質累,便望來彼。眾軍不渡,已著盟書。斯則大齊圣主之恩規,上黨英王之然諾,得原失信,終不為也。
雖然王僧辯迎立蕭淵明,但蕭方智被立為皇太子也意味著自己的勢力可以東山再起。蕭淵明“心口相誓”,同意將蕭方智立為皇太子。與之前交涉的書信相比,蕭淵明的口吻從強硬變為柔弱。他說皇位本來應屬于蕭方智,但因為“世道喪亂,宜立長君,以其蒙孽,難可承業”。王僧辯的要求和他的“本懷”完全相符。不過,盡管蕭淵明鄭重許諾,信的末尾提到,人質交易和盟誓還是要由北齊軍隊和大齊皇帝定奪:“所期質累,便望來彼。眾軍不渡,已著盟書。斯則大齊圣主之恩規,上黨英王之然諾,得原失信,終不為也。”這也沖淡了蕭淵明的權威和其“心口相誓”的話語重量。如果說蕭淵明本不圖生,“忽荷不世之恩”,起死回生,王僧辯也將通過人質的交換受到“大齊圣主之恩規”,處于與蕭淵明相似的境地。換句話說,蕭淵明在王僧辯身上復制了自己的修辭功用,通過讓自己的子侄越境成為人質,王僧辯也成為梁朝境內的“境外者”。而王僧辯希望立蕭方智為太子的訴求——正像蕭淵明的“心口相誓”一樣——也是一個政治勢力平衡的假象,因為這最終也取決于齊朝的恩規和然諾。有意思的是,蕭淵明簡短提到其慰撫安輯之情,無法寄于言語(“戢慰之情,無寄言象”)。在某種程度上,無法寄言的情感既指向王僧辯也指向蕭淵明本人:作為一個因齊恩而復活的“志不圖生”之人,蕭淵明成為“內”被掏空的傀儡,他的“言”皆為徐陵代言,而由“言”所呈現的蕭淵明的“志”,則是建康和鄴協商過程中的一個修辭事件。一方面,“蕭淵明”作為一個北齊在南方留下的“跡”,他的修辭功能最終都指向北齊的利益;另一方面,“蕭淵明”作為一個兩次跨境的梁朝皇族,跨境者“心志”的復雜性也可以有意地被塑造和呈現,進而通過其“言”加入梁朝的正統討論。和上文討論的跨境者的“詩”和“志”相比,這里展現了更復雜的三角對應關系——“言”、傀儡之“志”、北齊之“志”,而處于中間的蕭淵明則成為北齊試圖干預梁朝大統的修辭工具。最終,蕭淵明的“戢慰之情,無寄言象”不無諷刺地提醒我們,蕭淵明作為歷史人物,其真正的“志”只能存在于文本之外,因為一旦其“志”落入紙上,便會被視為符碼置于復雜的信息、正統、跨界和文化的詮釋網絡之中。
綜上,本文討論了南北朝時期的信息、人員往來,尤其是往返邊境或者跨境士人的自我呈現。間諜與跨境者帶來了解讀的困難。雖然由行為、神情、文字等表象推到內心是最為基本的闡釋規則,但對跨境者內外不一的懷疑以及跨境者本身對此懷疑的利用和有意圖的自我塑造,讓解讀的過程和意義的生成充滿不確定性。通過間諜的甄別、跨境者的詩歌以及邊境帝王的自述,本文展現了在文化競爭中跨境者之“志”與“言”的復雜關系以及“志”的政治性。同時,這些跨境者(比如間諜或者傀儡帝王)也是他國留在此國的“跡”,通過抒“志”而參與到國與國之間的文化正統與政治競爭之中。這些處于不同闡釋社區邊界的跨境者,讓我們可以更深入地探究南北朝分裂時期修辭的作用、邊界(修辭和現實的差距) 和重塑力(修辭如何重塑現實)。
① 不少學者對南北朝文化正統問題做過研究,如賈小軍:《本位、正統與守國:魏晉南北朝政治格局新論》,甘肅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156頁;孫英剛:《神文時代:讖緯、術數與中古政治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31頁;汪高鑫:《魏晉南北朝史學的正統之辨》,《鄭州大學學報》2020年第4期;Andrew Chittick, The Jiankang Empire in Chinese and World Hist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pp. 209-324;Puning Liu, China’sNorthern Wei Dynasty, 386-535: The Struggle for Legitimacy, New York: Rout?ledge, 2021, pp. 38-95。
② 關于南北士人遷移與文化交流,可參見王永平:《中古士人遷移與文化交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224頁;王允亮:《南北朝文學交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69頁;于涌:《南北朝交聘與文學傳播》,《文藝評論》2013年第4期;堀內淳一『北朝社會における南朝文化の受容:外交使節と亡命者の影響』(東方書店,2018年),47—73頁。庾信作為流寓羈旅之臣,是“融合”框架下的代表詩人。文學史常將庾信由南入北后詩風的改變看作北方質樸文化對其纖弱的南朝詩風的影響,庾信詩文被北方皇族和士人所推崇也被視為南北融合的一個征象(徐寶余:《庾信研究》,學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1—49頁)。
③ 關于跨境和遷移帶來的文化焦慮和話語張力,可參見Xiaofei Tian,“Migration, Identity, and Colonial Fanta?sies in a Fifth?Century Story Collection”,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80 (February 2021): 113-127。
④ 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宋文》,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2680頁。
⑤"《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113頁,第1376頁,第420頁,第932—9331764頁,第1321頁。
⑥⑦ 《周書》,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668頁,第538—539頁,第466頁。
⑧"《北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69頁,第1401—1402頁。
⑨ 參見寇陸:《書信中的君王形象與心理戰:拓跋燾(408—452) 的國書和他的南方讀者》,《嶺南學報》總第13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
⑩"《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347頁,第2195頁。
《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918頁,第1318頁,第1317頁,第1279—1280頁。
《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465—466頁。
裴讓之與裴諏之在北魏末年因才學而知名于洛陽。裴諏之在魏都遷到鄴之后留在河南,被西魏將軍獨孤信聘請,稱為“洛陽遺彥”。而裴讓之以詩歌見長,繼續出仕于東魏、北齊。他曾接待梁使,并出使梁朝,在魏齊易代時掌管儀注。因此,寬釋并聘用裴氏兄弟也是高歡對裴氏家族所代表的文化資本的利用。
《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554頁。
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63頁。
鄔國平細致分析了南北朝史家對蕭綜生平的不同敘述與評價(鄔國平:《論梁代詩人蕭綜》,《文學遺產》2009年第5期)。因其由南到北且在北方有詩歌創作,蕭綜在六朝的文學史敘述中常占有一席之地,被認為是庾信前融合南北文化的重要人物(周悅:《晉隋之際南北文學融合研究》,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10—115頁)。
南方與北方史書對蕭綜的死因和卒年有不同記述,參見鄔國平:《論梁代詩人蕭綜》。
《梁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824—825頁。《藝文類聚》中收錄的《悲落葉》與《梁書》略有不同(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509頁)。
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齊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54頁;曹南融:《謝朓集校注》,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393—394頁;Richard B. Mather, The Age of Eternal Brilliance: Three Lyric Poets of the Yung?ming Era (483-493), Volume 2, Leiden: Brill, 2003, p. 42。
關于謝朓或永明時代的詠物詩,可參見孫蘭:《謝朓研究》,齊魯書社2014年版,第207—213頁;MeowHui Goh, Sound and Sight: Poetry and Courtier Culture in the Yongming Era (483-493),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 41-56;Cynthia L. Chennault,“Odes on Objects and Patronage during the Southern Qi”, in Paul W. Kroll and David R. Knechtges (eds.), Studies in Early Medieval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al History: In Honor of Richard B. Mother and Donald Holzman, Provo: T’ang Studies Society, 2003, pp. 331-398。
《梁書》,第633頁,第632頁,第634—635頁。
李昉等編:《文苑英華》,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3483—3488頁。
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陳文》,第3443—3444頁;許逸民:《徐陵集校箋》,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595—631頁。關于這些書信的時間排序,可參見龐博:《蕭淵明與王僧辯往來書信的時間排序——以梁承圣四年的政局變遷為線索》,《文史》2022年第4輯。
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梁文》,第3285頁。
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陳文》,第3444頁;《徐陵集校箋》,第634—644頁。
作者單位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系
責任編輯 陳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