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1919年12月回紹興遷居時燒掉了祖父周福清的全部日記,卻保留著自己親筆抄錄的祖父作品《桐華閣詩鈔》《恒訓》等。矛盾的行為體現了魯迅對祖父態度的復雜性。焚燒日記的直接原因是魯迅對祖父納妾和姨太太紛爭的憎惡,家庭內部的女性問題直接影響到“五四”時期魯迅的女性解放思想。魯迅1897年抄錄的《桐華閣詩鈔》錄詩109首,其中表現家國情懷、現代意識、金陵風情的三類詩作均可在魯迅作品中找到印記。《桐華閣詩鈔》描寫現代科技、現代都市景象的作品可能是促使魯迅1898年去南京求學的重要原因。魯迅還抄錄了叔祖周兆藍的《鏡湖竹枝詞百首》。文學家魯迅的誕生是周氏家族文學傳統發揚光大的結果。魯迅在公開發表的文字中“默殺”祖父,主要是因為科場案給他造成多重心理創傷。
研究魯迅文學的起源或魯迅精神史,家族、家庭問題是一大板塊。在這個板塊中,魯迅與其祖父周福清(1838—1904) 的關系是重點之一。研究者早就指出:“周福清是整個周氏家族中,特別是直系親屬中,給予魯迅影響最大最多的一個。”①對于周福清及其與魯迅之關系的研究,與改革開放初期魯迅研究高潮的到來同步。魯迅誕辰百年(1981) 前后,周福清科場案資料及其所著《恒訓》得以披露②。相關研究持續至今,近年又迎來一個小高潮,多篇重要論文相繼發表,深度闡釋了祖父在魯迅家庭關系、精神世界、人格形成過程及文學創作中的意義。例如,王培元《家族哀史與魯迅小說的骨骼和血肉》論述了周福清賄考造成的災難對魯迅的多方面影響③,高俊林《“不著一字”的背后——魯迅與祖父的關系考辨》論述了魯迅在公開發表的文章中排除祖父的諸種原因并對魯迅做心理分析④,黃堅《越對立的越相像——魯迅和他的祖父周福清》考察了魯迅與周福清關系的多面性、矛盾性⑤等。不過,縱觀四十余年來的相關研究,魯迅焚燒祖父日記背后的問題并未得到系統清理,魯迅與祖父詩集《桐華閣詩鈔》的關系尚未得到充分闡釋。魯迅燒掉了祖父的全部日記,卻保存著自己抄錄的祖父作品《桐華閣詩鈔》《恒訓》以及祖父的論詩短箋。兩種不同的行為凸顯了《桐華閣詩鈔》的重要性及魯迅對祖父態度的復雜性。解析《桐華閣詩鈔》及關聯文本,有助于進一步理解魯迅與其祖父乃至周氏家族的關系,重新認識魯迅文學與魯迅的精神世界。
一、“姨太太”的記憶與轉化
1919年12月,魯迅回紹興賣掉祖居的老屋,舉家遷往北京。離鄉之前處理家中舊物,燒掉了許多東西,如賬目、禮簿、書信、三兄弟的習字本和課本等,甚至燒掉了祖父的日記。燒日記一事見于周建人的回憶錄:
燒到我祖父的日記時,我有點猶豫了。
我沒有看過祖父的日記,他寫了些什么,我一點也不知道,只看到是用紅條十行紙寫的,線裝得很好,放在地上,有桌子般高的兩大疊,字跡娟秀。
我問大哥:“這日記也燒掉嗎?”
他說:“是的。”他問我:“你看過嗎?”
“我還沒來得及看。”我回答。
“我這次回來翻了翻,好像沒有多大意思,寫了買姨太太呀,姨太太之間吵架呀,有什么意思?”
我想總不至于都寫姨太太吧,想起祖父臨終前發高燒的時候,還在記日記,就告訴大哥說:“他一直記到臨終前一天。”
“東西太多,帶不走,還是燒了吧!”
這兩大疊日記本,就足足燒了兩天。⑥
舉家北遷是周家的一件大事,這一年周建人22歲,因此其記憶真實可信。這段記述呈現了魯迅對祖父納妾、姨太太紛爭的厭惡。魯迅燒掉那些日記,是燒掉祖父納妾的歷史,也是燒掉與自己相關的灰暗記憶。當然,如周建人所說,大量日記“不至于都寫姨太太”。魯迅焚燒祖父日記的主要原因,如研究者已經反復論述的,應當是1893年秋祖父因賄考成為欽犯,使家族面臨滅頂之災(即魯迅所謂“一場很大的變故”⑦),使他在少年時代蒙受了多種屈辱⑧。魯迅燒掉祖父的日記,有終結家族哀史、遷居北京開始新生活的意味。但是,姨太太問題畢竟是魯迅焚燒祖父日記的重要原因之一。
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同樣寫及周福清納妾給魯迅帶來的煩惱。魯迅1912年5月隨民國政府教育部進京,住在紹興會館,會館的齊姓長班(管理人) 對魯迅講起其祖父的往事。周作人是這樣敘述的:
他姓齊,自稱原籍紹興,這可能是真的,不過不知道已在幾代之前了,世襲傳授當長班的職務,所以對于會館的事情是非常清楚的。他在那時已經將有六十歲了,同治光緒年間的紹興京官他大概都知道,對于魯迅的祖父介孚公的事情似乎知道得更多。介孚公一時曾住在會館里,或者其時已有不住女人的規定,他蓄了妾之后就移住在會館近旁了。魯迅初來會館的時候,老長班對他講了好些老周大人的故事,家里有兩位姨太太,怎么的打架等等。這在長班看來,原是老爺們家里的常事,如李越縵也有同樣情形,王止軒在日記里寫得很熱鬧,所以隨便講講,但是魯迅聽了很不好受,以后便不再找他來談,許多他所熟悉的名人軼事,都失掉了,也是一件無可補償的,很可惜的事情。⑨
魯迅住進紹興會館時,周福清(介孚公) 已經離開北京二十年,且已去世八年。可見,周福清與其姨太太的故事已經傳說化。這里所謂的兩位姨太太打架,應當是第一、第二位姨太太之間的事。周福清買第三位姨太太潘氏時,第二位姨太太章氏已經去世,留下幼子伯升。老長班的講述使魯迅感到不快,表明祖父納妾在魯迅心理上投下了濃重的陰影。
實際上,祖父的姨太太在魯迅少年時代就進入周家的日常生活,給魯迅以直接影響。光緒六十八年(1892) 魯迅11歲,這一年除夕(1893年2月16日) 他的曾祖母去世,周福清從北京奔喪回家,就帶著喪母的庶子伯升和姨太太潘氏。潘氏比周福清小31歲,與周福清女兒同齡。周福清被關押在杭州監獄的八年間,主要由潘氏隨同照顧。1900年2月周福清出獄回家,潘氏一起回到周家生活。甲辰年六月初一(1904年7月13日) 周福清去世后,潘氏在周家的處境日益尷尬,因不安于室、與來路不明的男人外出,最終在宣統元年十二月初八(1910年1月18日) 立下字據離去,不知所終⑩。對魯迅來說,從11歲到30歲,近二十年間潘氏一直斷斷續續地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必須注意,魯迅1909年8月從日本回國,到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任教。潘氏在魯迅回國不到半年后離開周家,作為一家之長的魯迅肯定發揮了重要作用。不過,潘氏離開周家卻未能走出魯迅的記憶。甚至到了1926年10月寫散文《父親的病》與《瑣記》時,魯迅大概還曾記起潘氏。兩篇散文中的衍太太是魯迅諷刺、貶損的對象,魯迅甚至把長媽媽催促自己在瀕死的父親耳邊大喊的罪責移到衍太太頭上。衍太太為魯迅叔祖周子傳之妻,人稱“廿五太太”,品行不端,與本族侄輩男子有染,敗壞門風。魯迅稱其為“衍太太”,乃諷刺其與姘夫之不倫關系。祖父的姨太太潘氏雖無類似的亂倫行為,但在未守婦道、敗壞周家聲譽這一點上與衍太太類似。
魯迅從11歲開始面對祖父的姨太太潘氏,直到1910年1月潘氏離開周家。1912年到北京后,祖父姨太太的故事依然給他造成不快。1919年12月返鄉遷居時,祖父日記中的相關記錄促使他燒掉了那些日記。這三個事實是歷時性的并且是因果性的。
焚燒祖父日記和出售祖居、上墳祭祖一樣,都是魯迅1919年12月返鄉遷居期間的重大事件。遷居北京一年后,魯迅創作了取材于遷居經歷的短篇小說《故鄉》。《故鄉》雖為小說,但結尾處那句沉重的告白屬于魯迅本人:“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這里的“老屋”是符號化的,其中存在著百草園,存在著逝去的父親、祖父,也存在著避難、姨太太等有關祖父的灰暗記憶。魯迅告別老屋的決絕也是焚燒祖父日記時的決絕。那么,返鄉期間與燒日記相關的“祖父記憶”是否在《故鄉》中留下了印記?答案是肯定的。小說中楊二嫂討木器時與“我”的對話,應結合魯迅的“祖父記憶”來理解:
“那么,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么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并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臺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么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回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里,出去了。
這里,楊二嫂對于“闊”的表述與“我”相去甚遠,卻符合周福清的身份與生活狀態。“我”并無姨太太,而身為京官的周福清確實有“三房姨太太”。返鄉期間由于姨太太問題燒掉祖父日記的魯迅,在以返鄉經歷為題材的小說中寫及姨太太,絕非偶然。楊二嫂所謂的“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則與周福清在《恒訓》中對子孫的教誨基本一致。《恒訓》寫于1899年2月27日至3月3日,當時周福清尚在杭州獄中服刑。《恒訓》以“有恒心,有恒業,有恒產”開頭,將“恒業”“恒產”與“恒心”并置,凸顯了對“業”與“產”的重視。其中的“有積蓄”一節,則專談賺錢、儲蓄、金錢增值等問題,曰:“賺錢固難,積錢更難。如有錢亂用,一朝失業,饑寒隨之,不可不慮。”“如用錢有余,以買田為最好之計。勿存銀號,勿開店鋪,為市儈所騙。”可以認為,在上面引錄的對話中,魯迅借楊二嫂之口將祖父周福清的影子投射到了“我”身上,楊二嫂的臺詞表達了紹興民眾對官宦之家周家的基本認識(做官、納妾、賺錢)。由于這段臺詞是魯迅通過楊二嫂的口說出來的,因此表達的也是作家本人對家族的認識,其背后存在著魯迅1899年抄錄《恒訓》、1919年燒祖父日記的雙重記憶。
周作人晚年在回憶錄中說“我家自昔有妾禍”,“妾禍”一詞凸顯了周家內部姨太太等女性問題的嚴重。無疑,此類問題對魯迅的影響是巨大的、多方面的。眾所周知,魯迅遵從母親的安排與朱安結婚,畸形的婚姻生活給他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創傷。而實際上,在1910年1月之前的紹興周家,不僅有一位與魯迅形同陌路的朱安,還有一位身份尷尬、造成許多家庭矛盾、敗壞門風的潘姓姨太太,這是認識魯迅家庭生活時必須注意的。潘氏的姓氏在周作人的筆下是“潘”,在周建人的記憶中卻是“泮”,可見其家庭地位之低——低到周家人連其姓氏都沒弄清。魯迅參與新文化運動后關心女性問題,1918年7月寫《我之節烈觀》,抨擊舊道德,表達對受害女性的同情;1923年12月發表演講《娜拉走后怎樣》,探討女性解放的實踐問題。這背后,必然存在著他對周家內部女性命運的觀察與思考。在提出“娜拉走后怎樣”這個問題前,他一定思考過“潘氏走后怎樣”“朱安走后怎樣”之類的問題。潘氏在1910年1月離開了周家,1923年魯迅因“兄弟失和”搬離八道灣時,也希望朱安離開自己,留在八道灣或者回紹興,并答應她如果回紹興將按月提供生活費。
二、《桐華閣詩鈔》與魯迅作品并讀
魯迅燒掉了祖父的日記,卻保存著祖父的詩作《桐華閣詩鈔》、家訓《恒訓》,以及談詩短箋。前二者均為魯迅手抄——恭敬地手抄。《桐華閣詩鈔》首頁第一行寫著“會稽周福清介孚著長孫樟壽錄”,魯迅這是強調自己與祖父的血緣、倫理關系。
《恒訓》末頁最后一行寫著“己亥十月上浣孫樟壽謹抄于江南陸師學堂”,“孫”字寫得比其他字小,再加上一個“謹”字,兩次凸顯了魯迅的恭敬。可見,魯迅否定了納妾、賄考招災的祖父,但認可作為詩人和大家長的祖父。黃堅已經指出:“魯迅在南京讀書期間,曾經手抄過祖父的詩作《桐華閣詩鈔》和家訓性質的《恒訓》。這其中發生了怎樣的影響,是一個微妙、但肯定存在的事實。別的不說,僅《恒訓》中所極力強調的實際和務實傾向,在魯迅身上就有顯著的存在和表現。”可惜,他沒有論及《桐華閣詩鈔》,而且弄錯了一個關鍵時間——魯迅抄錄該詩集是在“光緒戊戌以前”(1898年之前),即去南京讀書之前,而非在南京讀書期間。《恒訓》與魯迅的關系甚為復雜。就魯迅所受影響(或曰與魯迅的共通性) 而言,除了黃堅指出的“實際和務實傾向”與段國超指出的“崇尚節儉”“有恒業”等,另一重要的是“力戒昏惰”。“力戒昏惰”為《恒訓》第一條,曰:“昏者必惰,惰者必昏。每日胡思亂想,心在游嬉吃著,以致遇事輒忘,不肯用工學習文字。群居談謔,出外貪嬉,弄得一事無成。老不作繭,無家無業,人人賤惡。”事實上,魯迅一生都是“力戒昏惰”的。關于《恒訓》,周作人說“這一本家訓算來幾乎全是白寫,因為大家沒有記得一條,沒有發生一點效用”,這與事實相違。一方面,魯迅的“謹抄”已經證明著影響的存在;另一方面,魯迅沒有遵守甚至背叛了《恒訓》中的某些教誨。《恒訓》囑“病勿延西醫”,而魯迅只信西醫并且學了西醫,這背后是特定社會環境中兩代人文化觀念的沖突;《恒訓》囑“力戒煙酒”,而魯迅嗜煙好酒,結果是健康受損,只活到56歲。
《恒訓》與魯迅的關系暫且不論,這里著重討論《桐華閣詩鈔》與魯迅的關系。《桐華閣詩鈔》收錄詩作28題109首,形式多樣,內容龐雜。就形式而言,有律詩、絕句、七言、五言、古風,甚至有3首六言詩,就內容而言,有述懷、詠史、詠物、紀行、寫景、題畫,甚至有《警游女》《詠臘美人》這種香艷詩。魯迅抄錄《桐華閣詩鈔》并且保存著抄本,無疑曾受到影響。但是,由于周福清與《桐華閣詩鈔》均缺席于魯迅發表的文字,因此,這種影響關系只能通過將《桐華閣詩鈔》與魯迅作品并讀,發現二者的相關性、一致性。與魯迅距離較遠的作品姑且不論,這里著重分析《桐華閣詩鈔》中三類主題的詩作,闡述其與魯迅思想觀念或作品的共通性。
其一,抒發家國情懷與憂患意識之作。《桐華閣詩鈔》中不同類型的詩作均有表達該主題者。先看詠史詩《岳忠武墓》:
同治丁卯八月十七日試畢,作西湖之游。由小小墓遙瞻岳公墓,墻角丑狀亦陶鑄一新。憤然有觸,欲作小詩未果也。抵家后二十八日,忽憶前游,補成二絕,聊以識感。
鬼氣驕人闞帝闉,當年和議問誰人。世間不少秦長腳,合把黃金鑄賊臣。
誰延丑虜遍中州,習萟求援鬼亦羞。莫恨冤興三字獄,黃龍猶自善邊籌。
和戎辱國,賊臣奮不顧身,圖富貴而已。然考南宋史,未許金以婚媾也,未許金以稠雜都圻也,未許金以邪說瞽民也,未許金以掊克貲帑也,未許金以侮弄薦紳也,未許金以徒役長吏也。且捦楊方諸賊,不聞求助于狼主也。吁,后之議和者,袞袞諸公,曾逆檜之不若,安得大小睥將軍奮槌盡斃并銷九州鋒鏑,遍鑄若輩邪。
這里,從序到詩到跋,對忠臣岳飛的認同,對奸臣秦檜的鞭笞,對南宋歷史的表述,均包含著家國情懷。抒情詩《從軍行》《秋興四首》等作品,則直接抒發憂患意識與家國情懷。《從軍行》為五言長詩,用的是傳統的歌行體,以“行行重行行,男兒事長征”開頭,然后敘述古代戰爭與現代戰爭之別:“古昔賦從軍,鐵騎奪先聲。今日賦從軍,鋼甲斗滄瀛。不見兵刃接,但聞槍炮聲。”最后告誡從軍者“軍覆國亦隨,豈惟民命輕。寄言從軍士,慎重請長纓”,語重心長。《秋興四首》為七律組詩,其二曰:“關山極目漸蕭條,千古興衰酒一瓢。馬當風乘牛渚月,廣陵濤接浙江潮。倚樓遺韻傳長笛,橫槊豪情付洞簫。投筆從戎懷往事,玉門今已老班超。”從詩藝、詩情以及二者的融合來看,該詩是《桐華閣詩鈔》中屈指可數的杰作,意境開闊、氣勢宏大、時空悠遠、用典精當。尾聯化用班超的典故,抒發投筆從戎的豪情壯志與壯志未酬人已老的悲涼之情,贊美了投筆從戎、建功立業的班超。
由于身處國門洞開、歐風東漸、列強入侵的歷史時期,周福清的家國情懷與憂患意識中包含著國家關系的要素。他對清末傳入中國的西方科技的認識,就采用了國家民族利益的視角——如十首《水月電燈》中的第四首和第十首。第四首曰:“氣收水電成奇器,鐵線經天車行地。電閃生光月代燈,華人珍貴夷人利。”該詩是寫西洋傳來的電車、電燈等科技產品,但歸結到“夷人”與“華人”的利益關系,并流露出傳統的華夷觀念。第十首曰:“星云紀官明歷數,萬國梯航遵王路。千古薪傳明德明,五兵銷盡蚩尤霧。”后兩句同樣存在華夷觀念,并且表達了抵御外來者的斗志。關于這首詩,高俊林批評說:“在國門洞開、風雨飄搖的晚清末期,周福清依然做著萬邦來朝‘遵王路’‘明德明’的美夢,可見他對于當時的時勢實在是昏聵無知到了極點。”這種批評不符合周福清開放的文化觀念,也忽視了詩中的種族意識與家國情懷。下文將會論及,周福清對時局有清醒的認識,并非“昏聵無知”。在《桐華閣詩鈔》中,甚至《山茶花》(四首) 這種詠物詩也抒發了家國情懷。其第三首是寫海紅花,詩云:“團香簇錦滇川路,赤玉丹砂富貴家。為問瀛洲三島客,海紅花可勝櫻花。”這是用中國的海紅花與日本(瀛洲三島) 的櫻花比美,兩種花都被賦予了“國家”的含義。
周福清寫《岳忠武墓》的同治丁卯年即1867年。《水月電燈》以電、電車等為題材,顯然是寫于19世紀80年代之后。《從軍行》中有“鋼甲斗滄瀛”“海戰利水雷”等詩句,應當是寫在甲午戰爭之后。可見,在周福清這里,從青年時代到晚年,家國情懷一以貫之。愛國與尚武因此成為《桐華閣詩鈔》的主題之一。
愛國與尚武,同樣是青年魯迅的基本理念。魯迅有筆名“戛劍生”,1898年開始使用,去南京讀書后又自取別號“戎馬書生”且自刻石章。何謂“戛劍生”?“戛,擊也。意即舞劍、擊劍的人。‘戛劍生’與‘戎馬書生’一樣,表現了魯迅青年時代渴望戰斗的激情。”這兩個筆名、別號包含的價值觀與激情,與周福清《秋興四首》其二的“投筆從戎”完全一致。如前所述,魯迅抄錄《桐華閣詩鈔》是在1898年之前。換言之,魯迅使用筆名“戛劍生”和別號“戎馬書生”是在抄錄《桐華閣詩鈔》的同時或稍后,因此可以并且應當解釋為其祖父“投筆從戎”影響的結果。《桐華閣詩鈔》中《孤山林小巖典史墓》一詩的跋語,證明“金田事”(太平天國起義)、“國計”等對抄寫者魯迅來說確實曾經成為問題。該詩為組詩,七絕五首,贊頌忠于清王朝、死于太平軍之手、滿門忠烈的仁和縣典史林汝霖(字小巖)。五首詩很完整,詩后跋語卻殘缺不全,僅有斷斷續續三十余字,曰:“狂飆起于萍末金田事可鑒烈香生于荃·仁和事知官無大小皆關國計·虎··不可不慎。”何以如此?有兩種可能性。一是這個跋語周福清本來就沒寫完,二是該詩與前引《岳忠武墓》一樣跋語較長,魯迅抄錄時由于某種原因用“·”做了省略。結合《桐華閣詩鈔》的整體狀況來看,前一種可能性較小。不過,無論是哪一種狀況,這個殘缺的跋語都凸顯了事關國運的“金田事”與“國計”。
魯迅在抄錄《桐華閣詩鈔》四年后留學日本,留日初期的愛國情懷同樣與其祖父的詩作相一致。在1903年5月拒俄運動的高潮中,魯迅撰寫了弘揚愛國主義精神與尚武精神的長文《斯巴達之魂》,和那首被許壽裳命名為“自題小像”的詩:“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關于《自題小像》的寫作時間,歷來有不同的說法,但從詩中的憂患意識、尚武精神與軒轅意象來看,該詩是《斯巴達之魂》同時期的作品,即寫于1903年六七月間。這是因為,軒轅黃帝是留日學生組織拒俄義勇隊(后改稱“軍國民教育會”) 愛國主義、尚武精神的符號。光緒二十九年五月十九日(1903年6月14日),軍國民教育會召開職員會議,商定了該組織的徽章制式:正面鐫刻黃帝像,橫書“軍國民教育會”,背面書贊辭“帝作五兵,揮斥百族,時惟我祖,我膺是服”。實際制作的徽章,正面中間為手執斧頭的黃帝,左右兩側均為地球,上部邊緣為“軒轅氏之像”五字,下部邊緣為“軍國民教育會會員徽章”十字,背面則為上述“帝作五兵”等十六字(“惟”作“維”)。魯迅身處拒俄運動的高潮中并撰寫了《斯巴達之魂》,摯友許壽裳又是學生軍成員、軍國民教育會會員,因此他肯定知道軒轅黃帝對于拒俄運動的意義,并看到了這個徽章,“我以我血薦軒轅”中的軒轅就是這個徽章上的軒轅。據許壽裳回憶,魯迅是先贈他以斷發照,后來在照片背面補以詩,而魯迅剪去辮子并照相留念正是在1903年3月前后。這也可以作為判定《自題小像》寫于1903年六七月間的根據。《斯巴達之魂》本是應《浙江潮》編者許壽裳約稿而寫,《自題小像》又是題贈給許壽裳,可見,對魯迅來說,長文《斯巴達之魂》與短詩《自題小像》是一體兩面、互為表里的。拒俄運動發生約一年半后,魯迅離開東京到仙臺醫專求學,依然懷著“軒轅情結”。他在1904年10月8日寫給蔣抑卮的信中說:“以樂觀的思之,黃帝之靈或當不餒歟。”
魯迅寫下“我以我血薦軒轅”這句詩的時候,是否記起了祖父的“五兵銷盡蚩尤霧”,無法判定,但其軒轅是軍國民教育會會員徽章上的軒轅,也是祖父詩句“五兵銷盡蚩尤霧”中揮五兵、戰蚩尤的軒轅。祖孫共有的“軒轅意識”遙相呼應,形成了周家的種族意識、家國情懷脈絡。軒轅黃帝之外,《浙江潮》雜志的刊名、魯迅與《浙江潮》的關系,也可能喚起魯迅對祖父詩句“廣陵濤接浙江潮”的記憶。《浙江潮》是東京浙江同鄉會會刊,魯迅的《斯巴達之魂》及譯作凡爾納科幻小說《地底旅行》的第一、第二回皆發表于該刊。1906年3月,《地底旅行》單行本由南京啟新書局出版,封面亦與《浙江潮》封面保持高度一致——基本構圖均為激蕩的潮水圖配以紅色楷書書名(刊名),浪潮激蕩的封面畫也顯然是從同一幅繪畫作品上裁切下來的。從這個角度看,如果魯迅本人參與了《地底旅行》封面的設計,那么《浙江潮》的封面也是魯迅設計的。
其二,描寫現代事物之作。周福清生活在西方現代科技傳入中國的清末,在京為官、走南闖北,見識過許多新事物。1893年2月16日他母親去世,家人用電報通知他,他從天津坐輪船到上海,再從上海回紹興,電報與輪船這種當時的高科技產品進入了他的日常生活。面對時代變化與新事物,周福清與時俱進,文化心態開放。相關問題朱正曾有論述:
從周作人提供的材料中間,我們還可以看到介孚公對于戊戌前后流行起來的維新思潮,也是能夠接受,甚至多少有些贊同的。前面說過,1900年1月,魯迅從南京回家過春節,路經杭州,曾經順便去探望祖父。據周作人在《舊日記里的魯迅》一文中說,當時魯迅帶回家的東西中,就有浙江求是書院章程一本,《圣武記》一部十本。“這末后兩種蓋系過杭州時祖父交付帶回者,那時求是書院剛成立,祖父信中曾說及,明正二十日招考儒童六十人,可以去考云。”這里的求是書院是當時維新浪潮中辦起來的一個新式學堂,這《圣武記》是清人魏源(1794—1857) 的一部著作,記述了從清朝建立到道光年間的軍事歷史。其中關于鴉片戰爭的史料,由于它所述史實相當可靠,至今還受到史學界的重視。介孚公交給魯迅帶回的這一份章程和這一部書表明,他的思想一點兒也不頑固保守,對于以康梁為代表的維新運動持有某種程度的贊賞態度。
朱正所言極是。《桐華閣詩鈔》收錄的作品,就有對社會演進的闡釋和對現代事物的描繪。長詩《從軍行》抒發了家國情懷,也闡明了時勢變化、描述了古代戰爭與現代戰爭之別,所謂“古昔賦從軍,鐵騎奪先聲。今日賦從軍,鋼甲斗滄瀛”。因此,周福清在詩中主張:“服民恤民隱,御敵悉敵情。大帥不恃才,一心抱忠貞。五德師鄂王,城維眾志成。海戰利水雷,陸戰利地營。浪戰遜強敵,堅守仗鄉兵。誘入一路伏,截殺全軍傾。”在《桐華閣詩鈔》中,《洋場雜詠》10首、《水月電燈》10首、《電氣燈》3首,都是描寫現代事物、現代社會景象之作,約占《桐華閣詩鈔》全部作品的約五分之一。《洋場雜詠》所謂的“洋場”指開埠期的上海,這組詩應當寫于19世紀90年代前期。周福清奔喪回家途中經過上海,科場案發生后也曾一度到上海躲避。《洋場雜詠》第一首描寫多國人員混雜的城市風景,曰:“忽成貝闕與珠宮,各國衣冠十里中。一自通商來舶棹,萬花齊傍海云紅。”第二首寫電車、洋房、掛鐘,曰:“車走雷聲馬逐龍,洋房洋棧列重重。自鳴報刻全無準,機巧徒夸四面鐘。” 《水月電燈》的第三首寫古今光與熱的變化,并傳播新的地理知識,曰:“元燈耿耿千萬年,泰西人智測幾先。水熱生氣光生熱,地球一氣相回旋。” 《電氣燈》的第一首則是寫電燈、電報、火車,曰:“智能燭理辨微茫,積氣成天即化光。不夜有城因電白,通明無殿奈昏黃。線傳日報千盤曲,車走雷聲萬里長。三百由旬泡影速,傳燈慧解讓西方。”該詩中的“智能”“西方”等詞,在一百二十余年過去的今天已經成為常用詞。
當然,周福清對現代事物的接受不是絕對的,也有懷疑、否定或拒絕。例如,上引“自鳴報刻全無準,機巧徒夸四面鐘”,諷刺了掛鐘這種西洋傳來的計時工具,《恒訓》則告誡子孫“病勿延西醫”。但是,這種質疑或否定本身,恰恰是以關注為前提的。告誡子孫“病勿延西醫”,是因為他早就請西醫給自己治過牙疼病,因“當日頗靈,次日仍痛”,所以懷疑西醫。而且,他對西醫的拒絕也因病而異,主張“病勿延西醫”的同時,又說“惟跌打骨斷諸傷可用西醫”。
如前所述,魯迅抄錄《桐華閣詩鈔》是在去南京讀書之前,這涉及他對現代社會的認識及其現代意識的起源問題。1922年12月3日,魯迅在《吶喊·自序》中寫及自己1898年5月去南京求學:“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終于到N去進了K學堂了,在這學堂里,我才知道世上還有所謂格致,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1926年10月所作散文《瑣記》又寫及在礦路學堂的學習情況:學德語,修格致(物理)、地學(地質學)、金石學(礦物學) 等課程,讀赫胥黎《天演論》、留日學生所編《譯學匯編》等。但是,在系統學習這些現代知識之前,魯迅因抄寫《桐華閣詩鈔》已經對電、電報、電車、軍艦、地球、現代都市有所了解。換言之,更早向生長在紹興的地方青年周樟壽傳達現代科學知識的,是《桐華閣詩鈔》中的相關作品。在此意義上,可以認為,《桐華閣詩鈔》提供的新知識、新世界圖景,是促使青年魯迅離開紹興的重要原因之一。魯迅去南京進了江南水師學堂,是因為本家叔祖周慶蕃在該校當監督,該校不收學費。抄寫《桐華閣詩鈔》時,魯迅也許更向往祖父筆下的“洋場”上海。黃堅發現,魯迅第一次去南京沒有走杭州至南京的近路,“而是選擇了看似有點繞道的途經上海”,在南京讀書期間往返于紹興與南京兩地,也數次途經上海。何以如此?黃堅從沿途治安狀況、魯迅的年齡、路費、交通工具等方面做了解釋。筆者認為,因抄寫《洋場雜詠》而生的“上海想象”,也是17歲的魯迅“繞道上海”的原因之一。
更為重要的是,與魯迅的世界觀密切相關的進化論、科學小說等問題,均可在《桐華閣詩鈔》中找到源頭。魯迅在南京接受了對其一生產生巨大影響的進化論,而周福清《從軍行》中“變”的觀念就是一種樸素的進化論思想。魯迅南京時期閱讀赫胥黎《天演論》、加藤弘之《物競論》,是在抄讀祖父《從軍行》的延長線上進行的。魯迅在留日翌年的1903年據井上勤的日譯本轉譯了凡爾納的科幻小說《月界旅行》,并在譯本《辨言》中感嘆科技給現代世界帶來的巨變:“既而驅鐵使汽,車艦風馳,人治日張,天行自遜,五州同室,交貽文明,以成今日之世界。”他還強調科學小說的價值,曰:“故茍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魯迅“驅鐵使汽,車艦風馳”一語描繪的景象,正是其祖父《電氣燈》第一首描繪的“線傳日報千盤曲,車走雷聲萬里長”。按照魯迅“科學小說”的定義方法,可以稱周福清《電氣燈》第一首為“科學詩歌”。
其三,吟詠南京之作。《桐華閣詩鈔》中有組詩《金陵雜詠》,共九首,皆為七絕,皆寫南京。《金陵雜詠》呈現的南京有脂粉氣,契合“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的文化品格,與憂憤深廣的魯迅的心境相去較遠。盡管如此,對于抄錄《桐華閣詩鈔》之后到南京求學近四年(1898年5月至1902年1月) 的魯迅來說,《金陵雜詠》依然有可能留在其記憶中,并在其詩作中留下印記。筆者從與魯迅的關聯出發閱讀《金陵雜詠》,注意到第二、三、四、五、九各首:
唱罷回波唱逝波,忽聞鐃吹忽聲歌。秦淮明月清溪水,曾照驚鴻倩影多。
春蘭秋菊艷深宮,王氣潛然醉夢中。帝主詞人臣狎客,哪堪敵國有英雄。
月鉤斜掛柳條西,高下紅樓一望迷。料得玉人扶病起,綠蔭深處有鶯啼。
春風開遍小桃花,一片黃埃簇絳紗。卻記一堆煙翠里,當年曾醉那人家。
天生麗質助繁華,沉醉春風色暈霞。桃葉桃根留古渡,六朝佳麗盡桃花。
結合魯迅的某些詩作來看,主題與詩歌意象的共通性便浮現出來。首先是“桃花”。上引五首詩的第四首寫及桃花,第五首則專寫桃花,用桃花比喻“六朝佳麗”。不僅如此,在《桐華閣詩鈔》中,排在《金陵雜詠》前面的《題瞿雅夫參戎先仲桃花畫冊三首》全是寫桃花。《題瞿雅夫參戎先仲桃花畫冊三首》皆為七絕,第二首第二句“桃葉桃根系所思”與上引《金陵雜詠》第九首第三句“桃葉桃根留古渡”十分接近。而魯迅是左手持《狂人日記》、右手持《桃花》登上“五四”新文學舞臺的。1918年5月,他用筆名“魯迅”在《新青年》第4卷第5號上發表短篇小說《狂人日記》的同時,在同期《新青年》上用筆名“唐俟”發表了三首新詩,其中一首就是《桃花》。后來,魯迅在日記、書信、小說中經常寫及桃花。相關問題,黃堅在《桃花樹下的魯迅》一文中做了精彩論述。桃花與《在酒樓上》中的山茶花、《無花的薔薇》中的薔薇花、《藤野先生》中的櫻花等一起,展示出魯迅“花意識”內涵的豐富性。結合上引《金陵雜詠》中的兩首桃花詩來看,可以看到祖孫二人桃花意象的共有與審美意識的相通。桃花乃生活中常見之花,魯迅寫桃花未必是受其祖父的影響(也未必不是),但對于以詩寫桃花的魯迅來說,其記憶深處有可能存在著他曾經抄錄的祖父桃花詩。
其次是其他多種詩歌意象或關鍵詞的共有。1931年6月14日,魯迅為日本友人宮崎龍介及其夫人柳原燁子(白蓮) 各書條幅一幅,兩幅皆為魯迅自作詩。寫給宮崎龍介的是:“大江日夜向東流,聚義英雄又遠游。六代綺羅成舊夢,石頭城上月如鉤。”寫給宮崎夫人的是:“雨花臺邊埋斷戟,莫愁湖里余微波。所思美人杳不見,歸憶江天發浩歌。”兩首詩同時創作,都寫南京,可以作為一首詩來閱讀。比之周福清的《金陵雜詠》,這兩首詩同樣是寫南京,同樣是七絕,諸多意象也與上引五首詩中的前三首相同。上引前三首詩中的“驚鴻倩影”“春蘭秋菊”皆喻美女,且有“玉人”,而魯迅詩中有“美人”;上引第一首詩中有“回波”“逝波”“秦淮”“忽聲歌”,魯迅詩中則有“莫愁湖”“微波”“浩歌”;上引第二、三首詩中有“英雄”“月鉤”,魯迅寫給宮崎的詩中亦有“聚義英雄”“月如鉤”。1931年6月魯迅身居上海,贈與日本友人的詩卻是寫南京。周國偉將這兩首詩的南京題材與宮崎夫婦的南京之游、蔣介石在南京召開“國民會議”等政治事件相聯系,有一定的道理。不過,宮崎夫婦同樣到了上海,魯迅寫條幅之前的5月31日、6月2日已經在上海與宮崎夫婦見過面,他為何不贈送寫上海的詩?而且,這兩首詩詠史、懷古,彌漫著懷舊、悵惘的情調,并無明顯的政治性。所以應當認為,這兩首詩的寫作與魯迅本人青春時代的南京記憶有關,其創作靈感可能來自《金陵雜詠》。兩首詩懷舊、悵惘的情調屬于上引五首《金陵雜詠》,魯迅“所思”而“杳不見”的“美人”或許就是《金陵雜詠》中的“玉人”。魯迅為宮崎夫婦書寫自作詩九個月后,1932年3月31日,為即將赴日的沈松泉書自作七絕一首:“文章如土欲何之,翹首東云惹夢思。所恨芳林寥落甚,春蘭秋菊不同時。”詩中的“春蘭秋菊”(典出《楚辭》) 正是《金陵雜詠》第三首(上引第二首) 的起興詞。
綜合上述引證與分析,可以說,魯迅從《桐華閣詩鈔》中接受了思想觀念、知識、情感、表現方法等多方面的影響。
三、周氏家族的詩文傳統
周福清不僅是詩人,還是詩歌研究者,證據就是他的談詩短箋,且稱為“論詩帖”。《論詩帖》全文為:“初學先誦白居易詩,取其明白易曉、味淡而永。再誦陸游詩,志高詞壯,且多越事。再誦蘇詩,筆力雄健、辭足達意。再誦李白詩,思致清逸。如杜之艱深、韓之奇崛,不能學亦不必學也。示樟壽諸孫。”關于《論詩帖》,周作人回憶說:“這個字條我看了很面善,記得這是在戊戌(一八九八) 前后,介孚公把一部木版欽定《唐宋詩醇》寄回家中,那時候夾在書中一起寄回來的。他其時在杭州獄中,想看書時便向申昌派報處買些《申報》的鉛印書,或浙江官書局的木板書來看。《唐宋詩醇》便是屬于后者。這部書卷數很多,是唐宋詩的選本,是清乾隆皇帝欽定的,詳細的情形因為事隔多年,記不清了,唐朝是李杜韓白這四家,宋人只是蘇黃王陸吧。”可見,《論詩帖》是為指導“樟壽諸孫”閱讀《唐宋詩醇》而寫。周福清另在《唐宋詩醇》書后封底上寫道:“局書經分校總校,而俗書偽字觸目皆是,改不勝改,讀時其留意焉。示樟壽。” 《論詩帖》呈現了周福清基本的詩歌美學觀,即崇尚明白易曉、味淡而永、志高詞壯、筆力雄健、思致清逸,而對艱深與奇崛持保留態度,至少不希望年幼的孫輩學習“杜之艱深”與“韓之奇崛”。寫《論詩帖》并且送來自己親筆校正的《唐宋詩醇》,是在自覺指導“樟壽諸孫”學詩。在此意義上,周福清是魯迅早年的文學導師。據朱正考察,周福清在江西金溪縣做知縣時,因工作不力,和另外11名州縣官吏被兩江總督沈葆楨參劾,參劾奏折上有關周福清的內容是“金溪縣知縣周福清,辦事顢頇而文理尚優”,因此他受到“歸部改選教職”的處分。這意味著,沈葆楨即使參劾周福清,也認為他“文理尚優”(擅于文章),清廷令他“歸部改選教職”正是用其所長。周福清的文學才能亦表現在日常言論之中。他恃才傲物,性情乖戾,好罵人,但自有其罵人的藝術。周建人回憶說:“我祖父確實好罵人,但他不是通常罵‘娘殺’‘逃生’‘賤胎’這一類粗話、臟話,除了‘昏太后、呆皇帝’以外,他罵人的話都是些比喻、典故,文質彬彬,然而相當刻薄。”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也有類似的回憶:“祖父對于兒媳,不好當面斥罵,便借我來做個過渡。他叫我出去教訓,倒也不什么的疾言厲色,只是講故事給我聽,說某家子媳不孝公婆,賭錢看戲,后來如何下場,流落成為乞丐,饑寒至死,或是遇見兵亂全家被難。這里明示暗喻,備極刻薄,說到憤極處,咬嚼指甲戛戛作響,仍是常有的事。”“明示暗喻”正是一種文學性的修辭方式。甚至周福清的《恒訓》,就表達方式而言也可以作為文學文本來閱讀:立論簡明,言辭犀利,觀點與實例有機結合;訓誡之辭多四字句,具體闡述則多長句,張弛有致。
周福清精于詩文,其子周鳳儀(1860—1896) 亦然。周鳳儀又名“文郁”,“文郁”之名應包含著對“文采飛揚”的祈愿。周建人在回憶1919年12月遷居燒祖父日記時,還提及燒父親詩文的事:“還有我父親進秀才時的詩文《入學試草》,他刻印了送給親友的,連刻板帶書,所有這一切,一股腦兒放入鐵盆。”周鳳儀刻印自己的詩文集《入學試草》分贈親友,表明他對自己的詩文懷有自信。《入學試草》如果保留下來,則可成為周福清詩作與魯迅詩作之間的橋梁,幫助讀者理解周家三代人的詩文傳承。
在認識魯迅與周氏家族詩文傳統之關系的時候,《桐華閣詩鈔》之外,必須注意的是周兆藍(號玉田) 的詩集《鏡湖竹枝詞百首》(以下簡稱《竹枝詞》) 。周兆藍是魯迅的叔祖,也是魯迅的開蒙老師。
《竹枝詞》同樣因魯迅手抄而得以傳世。如詩集名稱所示,其中的作品是寫紹興地方的風物民情、史跡名勝。《竹枝詞》中亦有憂國憂民之作,如第三首:“居恒登眺越王臺,鏡水稽山滿眼來。世界滄桑幾塵劫,霸圖猶想蠡種才。”詩中的“世界”和前引周福清詩中的“地球”一樣,也是當時的新名詞。魯迅1909年夏天從日本回國之后關注紹興的風土民情、歷史遺跡,1912年進京后居住在紹興會館期間整理鄉邦文獻,均與《竹枝詞》對地方風物的書寫一致。可以說,抄錄《竹枝詞》培養了魯迅對鄉土、故園的興趣。將《竹枝詞》與魯迅詩作并讀,則能看到“棹”意象的共有。
魯迅至少有三首七絕使用了“棹”字,即1901年4月初作《和仲弟送別元韻》第三首“春風容易送韶年,一棹煙波夜駛船。何事脊令偏傲我,時隨帆頂過長天”;1931年12月2日作《送增田涉君歸國》“扶桑正是秋光好,楓葉如丹照嫩寒。卻折垂楊送歸客,心隨東棹憶華年”;1932年7月11日作《一·二八戰后作》“戰云暫斂殘春在,重炮清歌兩寂然。我亦無詩送歸棹,但從心底祝平安”。在這三首詩中,“棹”(船槳)被符號化,發揮象征性的抒情功能。后兩首是寫給日本友人的送別詩,“棹”在更大的“水域”中獲得了超國家的屬性。從寫第一首的1901年到寫第三首的1932年,三十多年的時間跨度證明了魯迅對“棹”的執著,而“棹”字正是以“水鄉書寫”為主題的《竹枝詞》大量使用的。《竹枝詞》中的“棹”字句隨手抄來就有:“終日時聞放棹聲”(第一首),“一棹煙波訪釣徒”(第五首),“煙波一棹西施去”(第八首),“我來訪棹尋名勝”(第十二首),等等。魯迅寫“一棹煙波夜駛船”這句詩的1901年4月,是在他抄錄《竹枝詞》約四年后,詩句中的“一棹煙波”一詞是《竹枝詞》第五、第八首使用的(第八首寫作“煙波一棹”)。魯迅生長在水鄉,不能說其詩中的“一棹煙波”來自《竹枝詞》,但《竹枝詞》中大量的“棹”字詩化了他對“棹”的感覺、推動了其詩中“棹”意象的生成,是沒有疑問的。“棹”是周家祖孫兩代人詩歌中普遍的意象(前引周福清詩句“一自通商來舶棹”中亦有“棹”)。
抄錄《竹枝詞》對于魯迅的另一重意義,是幫助他了解周氏家族悠久的詩文傳統。《竹枝詞》第十一首寫及這個傳統:“聳秀遙瞻梅里尖,孤峰高插勢凌天。露霜展謁先賢兆,詩學開科愧未傳。”詩后兩行小字注云:“先太高祖韞山公諱璜,以集詩舉于鄉。”所謂“集詩”顯然是一種與詩歌創作有關的行為,周兆藍對于“詩學開科”“以集詩舉于鄉”的先太高祖韞山公滿懷敬意。這首詩不僅被魯迅抄寫,而且被少年周作人抄在日記中。周作人晚年所作《魯迅的故家》中有這樣一段記述:
魯迅手抄本中有一冊《鑒湖竹枝詞》,共一百首,是玉田所著,乃是從手稿中抄出來的,卷末有小字記年月,侄孫樟壽謹錄字樣,大概是戊戌前半年吧,已在那次族中會議之后,但對他的感情還仍是很好,這也很可注意,可知他給魯迅的影響不淺,關系始終不壞。在舊日記中梅里尖掃墓項下,抄有一首竹枝詞云,“聳秀遙瞻梅里尖,孤峰高插勢凌天,露霜展謁先賢兆,詩學開科愧未傳。”原注云:“先太高祖韞山公諱璜,以集詩舉于鄉。”詩并不佳,只是舉例罷了,韞山公是第六世,墳墓在梅里尖地方。
認為“詩并不佳”是周作人晚年的事,抄錄時未必這樣認為。引文中的“舊日記”是指庚子年(1900) 三月初九日日記。此日周作人隨族中長輩往梅里尖掃墓,所以抄此詩于日記中。
“詩學開科”“以集詩舉于鄉”的韞山公,是紹興周氏家族歷史上劃時代的人物,其畫像掛在周家老臺門的大堂里,其故事也在家族中流傳。周建人有這樣一段回憶:
在老臺門大堂里懸掛的祖像中,有我們三個臺門共同的祖先,祖父指著其中一個叫韞山公的,說他外出時坐帆船,遇大風,船帆兜滿了風,使船向一邊傾斜,船夫急忙收風篷,但因為吃了風,收不下來,眼看船要翻了,韞山公手拿一條熟銅棍,船上另一個乘客拿一把腰刀,一個砍,一個敲,才把桅桿折斷。這樣,船就平穩了,大風過去,大家轉危為安,可是韞山公勞累過度,以后得病,常嘔吐,有時甚至吐黃水,竟至不起。
無疑,韞山公的畫像魯迅早就看到,他的故事也早就聽過。因此,魯迅抄錄“聳秀遙瞻”這首詩時肯定會想到這個故事。周兆藍所謂“詩學開科愧未傳”,可以理解為先祖的“詩學”未能流傳下來,亦可理解為其“詩學”沒有被后人繼承。但事實是,他本人的《竹枝詞》與堂兄周福清的《桐華閣詩鈔》均處于韞山公“詩學”的延長線上,而且經周鳳儀的《入學試草》延伸到周氏兄弟的詩歌創作。在該系譜中,魯迅成為文學家并且寫詩是周氏家族文學傳統發揚光大的結果。
四、丁酉年的周樟壽
魯迅抄錄《桐華閣詩鈔》當在丁酉年,即1897年。《魯迅年譜》1897年8月記曰:
手抄會稽童鈺所作《二樹山人寫梅歌》,篇末署“光緒丁酉七月下浣抄竣桐華閣·人藏”。
在此前后又手抄祖父所作《桐華閣詩鈔》,共二十八題。
又手抄啟蒙塾師玉田叔祖所作《鑒湖竹枝詞》一百首,篇末署“侄孫樟謹錄”。
結合《桐華閣詩鈔》抄本正文前面魯迅手書的說明以及周作人有關《竹枝詞》的回憶來看,上引記述是可靠的。《桐華閣詩鈔》首頁第一行字為“會稽周福清介孚著長孫樟壽錄光緒戊戌以前”,第二行才是詩集名稱“桐華閣詩鈔”五個字。第一行寫得比較隨意,字跡與正文略異,但將“壽”字與正文中的“壽”對比,將“孫”“樟”“錄”三字與《竹枝詞》末頁的署名對比,可知確為魯迅所書。這一行說明傳遞著多種信息。字跡與正文略異,而且整行靠近當頁右側邊緣,意味著魯迅是在戊戌年之后的某個時間拿出自己手抄的《桐華閣詩鈔》來閱讀,補寫了這行說明。就時間而言,“光緒戊戌以前”包含著“戊戌前一年”即丁酉年(1897) 的潛臺詞。邏輯上,“戊戌以前”也可以理解為戊戌(1898) 之前的丙申年(1896) 或乙未年(1895),但那兩年魯迅苦于為父親抓藥治病,父親又是在丙申年九月初六(西歷10月12日) 病逝,他在那種生活狀態、精神狀態下抄錄《桐華閣詩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如果抄錄時間是乙未年或丙申年,則應寫作“光緒丙申以前”或“光緒丁酉以前”。從字跡來看,《桐華閣詩鈔》抄本的書寫熟練程度與1899年年末(即魯迅所署“己亥十月上浣”) 抄錄的《恒訓》相當,都是成年人的毛筆字。關于魯迅抄錄《竹枝詞》的時間,如上文所引,周作人說“卷末有小字記年月,侄孫樟壽謹錄字樣,大概是戊戌前半年吧”,“戊戌前半年”即丁酉年年中。新版《魯迅手稿全集》在《竹枝詞》手稿的題注中標明的時間是“約一八九七年”,依據大概就是周作人的回憶。周兆藍的《竹枝詞》創作于1894年夏至1895年冬,即詩前小序所謂“始光緒甲午首夏乙未仲冬始竣”,魯迅在父親病故后的丁酉年抄錄是合常理的。不過,周作人所謂“卷末有小字記年月,侄孫樟壽謹錄字樣”不確,他顯然是把《恒訓》與《竹枝詞》兩個抄本后面的魯迅署名弄混了。后者實際只有“侄孫樟謹錄”五字,蓋著一個小印章,印章上的字難于辨認。要言之,魯迅對于《桐華閣詩鈔》《竹枝詞》以及鄉賢童鈺《二樹山人寫梅歌》的抄錄是類似的行為,應當是在同一時間段(即丁酉年) 進行的。周福清寫《論詩帖》、讓“樟壽諸孫”讀《唐宋詩醇》與諸孫學詩有關,也應當是在丁酉年。
在魯迅的人生道路上,丙申年和戊戌年都是有故事的年頭。丙申年九月其父去世,戊戌年三月他“走異路,逃異地”去了南京。而這兩年之間的丁酉年沒有類似的大事發生,相對平靜。顯然是由于這個原因,丁酉年在魯迅生平研究中不被重視。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魯迅全集》第18卷的《魯迅生平著譯簡表》中,丁酉年甚至是空白。本文的論述表明,對于后來成為文學家的魯迅來說,丁酉年抄錄祖父周福清的《桐華閣詩鈔》以及叔祖周兆藍、鄉賢童鈺的詩作,是重大的“文學事件”。所抄作品擴大了他的知識視野,培養了他的價值觀、感受力、創作力,使他認識了周氏家族乃至紹興地方的文學傳統,為他日后“文學”的自覺奠定了基礎。
丁酉年的魯迅只有16歲,名字還是“周樟壽”,成為“周樹人”是翌年的事,成為“魯迅”則是二十年之后的事。丁酉年的周樟壽通過抄錄《桐華閣詩鈔》走進了祖父的歷史與精神世界,成為“魯迅”之后卻將祖父“默殺”。這意味著,記憶在文學家魯迅那里也是被選擇之物,他也是一位“記憶埋葬者”,青少年時代的許多經歷都被他用“沉默”與“忘卻”埋葬。確實,1922年12月3日,他在《吶喊·自序》的開頭就感嘆“回憶”與“忘卻”的兩難,說自己“苦于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現在便成了《吶喊》的來由”。可見,對于魯迅來說,“忘卻”不過是“記憶”的一種形式,“忘卻”也是理解其思想與精神世界的重要途經。遺憾的是,由于魯迅本人“沉默”或“忘卻”,后來的研究者在論述某些必然存在的事實的時候,也要使用“大概”“應當”“或許”之類的限定詞。
①"段國超:《淺談周福清對魯迅的諸多影響》,《青海師范大學學報》1988年第2期。
② 《周福清科場案資料匯編》,《魯迅研究文叢》第1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恒訓》趙淑英標點版及呂福堂的解說文章《魯迅手抄祖父所著〈恒訓〉》,參見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魯迅研究資料》第9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③ 王培元:《家族哀史與魯迅小說的骨骼和血肉》,《文學評論》2023年第1期。
④"高俊林:《“不著一字”的背后——魯迅與祖父的關系考辨》,《文藝理論研究》2021年第6期。
⑤"黃堅:《越對立的越相像——魯迅和他的祖父周福清》,《桃花樹下的魯迅》,九州出版社2020年版,第1—25頁,第17頁。
⑥"周建人:《魯迅故家的敗落》,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1頁,第204—205頁,第10頁,第210頁。
⑦ 魯迅:《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5頁。
⑧ 參見曹振華:《從〈恒訓〉看魯迅故家的敗落——兼析魯迅與祖父周福清的關系》,《齊魯學刊》2011年第1期。
⑨"周作人:《知堂回想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58—359頁,第724—729頁,第78頁。
⑩ 參見周作人:《知堂回想錄》,第44—46、50—53、718—723頁。
參見周冠五:《三臺門的遺聞佚事》,《魯迅家庭家族和當年紹興民俗》,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頁;段國超:《任人評說是與非——關于衍太太》,《魯迅家世》,教育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74頁。
魯迅:《故鄉》,《吶喊》,新潮社1923年版,第109頁,第102—103頁。
根據段國超的研究,周福清1879年進京“候補”至1888年謀得內閣中書之職,九年間養有“二妻三妾四仆”,參見段國超:《周福清的生平及其思想(上)》,《商丘師專學報》1988年第2期。另據其《一個古老家族的興衰史——魯迅家世述略》(《魯迅家世》,第23—34頁),周福清的三位妾分別為薛氏、章氏、潘氏。
《魯迅手稿全集》第2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文物出版社2021年版,第381、410—411、413頁,第416頁,第381頁,第390頁,第383頁,第372—373頁,第367—368頁,第369頁,第366頁,第367頁,第368頁,第376頁,第367頁,第365頁,第366頁,第378頁,第390—391頁,第374頁,第373頁,第331頁,第333頁,第362頁。文中所引《魯迅手稿全集》均為引用者標點。
參見喬麗華:《我也是魯迅遺物:朱安傳》,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第109—116頁。
關于魯迅抄錄《恒訓》的具體情況,參見呂福堂:《魯迅手抄祖父所著〈恒訓〉》。
黃喬生編著:《2019年魯迅日歷》,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1月頁。
周作人:《魯迅的故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28頁,第108頁。
參見《魯迅手稿全集》第27冊,第363—378頁。第九題《秋興四首》與其后的《又九首》為同題作品,這里作1題計。若分別統計,即為29題。霍有明《晚清詩人周福清創作平議》(《南京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 的統計為29題105首。
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
李允經:《魯迅筆名索解》,《魯迅研究資料》第3輯,文物出版社1979年版。
分兩次刊載于東京《浙江潮》1903年6月第5期、11月第9期。
魯迅:《自題小像》,《魯迅全集》第7卷,第447頁。
楊天石、王學莊編:《拒俄運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11頁。
參見《拒俄運動》,第104、127頁。
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馬會芹編:《摯友的懷念——許壽裳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9—71頁。
參見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第33頁。
魯迅:《041008致蔣抑卮》,《魯迅全集》第11卷,第329頁。
參見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上,第13頁;周建人:《魯迅故家的敗落》,第73頁。
朱正:《錯怪了介孚公》,《魯迅回憶錄正誤》,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28—29頁。
浙江巡撫崧駿的奏折(1894年1月18日) 曰:“周福清先避住上海,患病。隨后回籍,聞拿,畏罪自行赴縣投首。”(《周福清科場案資料匯編》)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37—438頁,第437—438頁。
參見黃堅:《魯迅第一次去南京走的哪條路》,《桃花樹下的魯迅》,第26—43頁;《上海:魯迅第一次去南京的途經之地》,《桃花樹下的魯迅》,第44—63頁。
魯迅:《月界旅行·辨言》,《魯迅全集》第10卷,第163、164頁。
魯迅:《無題二首》,《魯迅全集》第7卷,第452頁。
參見周國偉:《留學時交往的日本友人——魯迅與宮崎寅藏、宮崎龍介》,《魯迅與日本友人》,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13—16頁。
魯迅:《偶成》,《魯迅全集》第7卷,第456頁。
周作人:《〈唐宋詩醇〉與魯迅舊詩》,《魯迅研究資料》第3輯,文物出版社1979年版。
朱正:《周福清科場案述略》,《魯迅回憶錄正誤》,第12—13頁。
《鏡湖竹枝詞百首》,《魯迅手稿全集》第27冊,第331—362頁。文中所引《鏡湖竹枝詞百首》均出于此。
魯迅:《和仲弟送別元韻并跋》,《魯迅全集》第8卷,第536頁。
魯迅:《送增田涉君歸國》,《魯迅全集》第7卷,第454頁。
魯迅:《一·二八戰后作》,《魯迅全集》第7卷,第458頁。
《周作人日記》上,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第122頁。
《魯迅年譜》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6頁。魯迅手抄《二樹山人寫梅歌》(《魯迅手稿全集》第27冊,第279—327頁) 末頁并無“光緒丁酉七月下浣抄竣桐華閣·人藏”的自署。疑編印時有遺漏。第279頁的題解注明的抄錄時間為“約一八九七年”。另,這里的《鑒湖竹枝詞》當為《鏡湖竹枝詞》。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 李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