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巖峰
德川走進大學成為大學教授之前一直在跟紅薯打交道。
豫西南的崗坡地,唯一旱澇保收的就是紅薯。他母親用紅薯做飯做饃做菜,年頭吃到年尾。德川想到紅薯,胃就向外吐酸水。
爺爺告訴德川,有口紅薯吃,再苦的年景也能過去。
德川出生時,母親受驚嚇回了奶水。
沒奶的襁褓,哪還能活命。母親說,俺把手指咬破用血喂孩子吧,不然他會餓死。
奶奶說,那可不行,你也會沒命的,俺有辦法。他們把紅薯煮成糊糊往德川小嘴里扒,每次德川只是舔一點兒。一天天過去,德川長得像個外星人,四肢細長,眼睛黝黑,挺著大肚子,骨瘦如柴,卻奇跡地活著。
德川長大后,母親常說,德川是用紅薯糊出來的紅薯人。
一聽這話,德川胃就打嗝。他在學校使勁折騰自己,頭把墻抵個窟窿,就是要離開紅薯地,撂了那碗紅薯飯,脫去一身紅薯味。
德川出門上課時,學院門衛室值班的校工老魏打來電話,德川教授有你的郵包,麻煩你順路時取一下。
德川忙回答,老魏叔,我讓愛人小嬌去拿,謝謝老魏叔。
老魏不喜歡德川叫他叔。倆人操著一樣的豫西南口音,即使姓氏不同,德川向他叫叔也很容易讓人認為是真的。老魏連他是哪里人都不讓德川知道。
準確地說老魏已不是校工,他已從校工崗位上退休十多年。當別人拿著退休金安度晚年的時候,老魏卻堅持退而不休,分文不取地在門口做義務安保員,像學院門口的那棵塔松,既堅挺又古老,既真實又奇葩,既崇高又傷感。
德川堅持認為老魏更像老家的紅薯,現在的生活都是一把白面一口肉,老魏這棵紅薯卻倔而吧唧地長著。
老魏笑起來說,小嬌的力氣太小拿不動,得來個壯勞力才行。
德川邊走邊想是誰發的郵包,事先也不發個信息。電話里德川沒向老魏細問。莫說德川跟老魏說話有些怯弱,就連學院院長、學校校長都對他恭敬有加。
老魏身上的故事很多。幾任校長一直用“老魏是個老兵”來肯定老魏對學校做出的貢獻。老魏樂于這個稱呼。在學院門衛室值班,老魏站著標準的軍姿,一床軍被疊得像豆腐塊,天不亮就起床,把學院前前后后細細打掃一遍。大西北的冬天得多冷冽,春天得多漫長,夏天得多躁悶,秋天得多狂飆,無論春夏秋冬老魏天天如此。領導們說,他像顆釘子釘在大門口,有老魏在就是一只蒼蠅也飛不進學院。退休后他依然如此,風雨無阻地站在學院門口,穿著軍大衣或舊軍裝,目光銳利地審視每一個進出學院的人。學院與現在的大學合并之前,是一所軍事學院。老魏的舉止,像擔負著重大而秘密的特殊使命一樣。
老魏從部隊轉業后,學院按調令給老魏落實了保衛科長的工作,落實了工資待遇,給老魏分了一套兩居室的小房子。老魏當時已經三十幾歲,卻是個沒結過婚的紅薯娃子。沖著他工作的那份革命熱情和責任心,很快便吸引了姑娘們的目光,說媒牽線的接踵而至。這個時候,老魏把老家七旬老母接來,住進學院分給他的房子里。魏母來時已重病在身,行動不便。她拄著手杖,佝著身體,移著小腳,在學院里東邊挪挪西邊站站,攆著太陽等老魏下班。老魏對母親無微不至,給母親洗衣洗腳,端吃端喝。學院放電影、組織文藝演出,他就早早把母親背過去,搶頭排視線好的位置讓母親看節目。
魏母跟著老魏一起生活之后,像壞紅薯掉進姑娘們的碗里咋看咋惡心。一晃二十多年老魏變成了老紅薯種,最終也沒有女的踏進他的門。
德川到學院上大學時,魏母還活著。德川很遠看見舊宿舍樓前,一個中年人背著一個老人,杵在墻根曬太陽。那背著老人的中年人就是老魏,背上的老人就是魏母。西北冬天的太陽太金貴,特別是中午的太陽,一不留神就沒影了。老魏背了一會兒母親,便換換姿勢,把母親抱在懷里。
德川剛到大學人生地不熟,還是個沒長大的紅薯娃。他走到老魏跟前,沒個深淺地搭腔,叔,你這樣一會兒背著一會兒抱著,你別扭,老人也不舒服,我給你找個墩坐吧。
老魏盯視了一會兒德川,點點頭,中。
學院里哪會好找德川嘴里說的墩。德川老家方言叫“墩”的這個物件,指的就是椅子凳子,能坐的東西。德川找了很久,才在墻角找到六塊磚頭。他把磚頭放在老魏站的太陽地,正好擺成一個穩穩的墩。
老魏抱著母親一屁股坐在磚墩上,說,你這個紅薯娃找這個墩怪中哩。
方言是有營養的。老魏嘴里缺少大西北的長腔拉調,說的盡是德川的家鄉話,特別是用紅薯娃來稱呼后生晚輩,用墩來稱呼椅子凳子的方言,只有在德川老家豫西南的窮山溝里才能用得這么生動貼切。整個冬天,只要有太陽,老魏中午就坐在德川做的磚墩上,帶著母親曬太陽。從老魏嘴里撂出的家鄉方言,也成為德川漂泊心靈甜美的慰藉。
老魏有時像沒看見德川似的,不跟德川說話,只跟母親說話,有時又像認識德川,說些土得掉渣讓德川聽起來過癮的家鄉話。
德川問,老魏叔是哪人?俺越聽你的口音越覺得咱是一個地方的。
老魏并沒有直接回答德川的話,抱緊母親茫然地望著遠方,說,以前窮,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就剩個媽,小的時候是俺媽用紅薯一口一口把我喂大,俺就跟那紅薯娃一樣走到哪哪就是家。老魏卻突然嚷道,你這個紅薯娃子整天跟著俺扯啥閑,滾回教室學習去。
大學快畢業的時候,系里有個女生把德川拉到墻角說喜歡德川,把德川嚇得幾個晚上都合不上眼。那個女生就是小嬌。小嬌是城市姑娘,還是系里學習最好的學生,被定為留校學生之一。
德川上學的目的是脫去身上的紅薯味,像他這樣至今還是一身紅薯味的農村學生,根本沒敢想過娶個城市的大學生做媳婦。他想了好幾天也沒拿定主意,晚上拿著碗去打飯,剛到飯堂門口便撞上小嬌。小嬌把眼一瞪,手指比了個八字,又指了指后操場,暗語的意思是八點在后操場見面。
德川八點在后操場見到小嬌便埋怨起來,你是要留學校的人,干嗎跟我開這樣的玩笑。
小嬌說,怎么會開玩笑,我是認真的,你說上學是為了不用吃紅薯飯,離開學校回到老家你還得跟紅薯打交道,吃紅薯,種紅薯,你是想當個紅薯人。
小嬌的話說得僵硬別扭,德川倔著頭返回宿舍。多日沒有見到德川,老魏到宿舍樓找德川。德川把心里的苦給老魏說完便哭起來。
老魏拍了拍德川的肩膀,說,身上的紅薯味你是脫不去了,不過只要努力學習,小嬌就是你的。
果然被老魏言中,德川一直認為是老魏給學校做了工作,德川也同小嬌一樣成功留校,成為一千多畢業生中僅有的五名留校生之一。
老魏是個老兵,德川考慮著讓老魏給臨近畢業的學生上堂課,但是主題他還沒有想好,也不知道怎么跟老魏說。在教學樓前,德川看到兩個強壯的男生,便讓他倆去找老魏取郵包,自己夾著電腦進了教室。
因為再過一個月就要畢業離校,絕大多數學生會就此結束自己的學生時代,步入到新的開始。學生們有些躁動,一些表現得躊躇滿志想到社會的大海大浪中當弄潮兒,一些表現得心浮氣躁面對生活像抓刺猬無從下手,還有一些表現得郁郁寡歡對未來感到迷茫。
德川把電腦放在多媒體桌子上,一邊擦著桌面上的灰塵,一邊等待著教室氣氛的平靜,可教室里一直彌漫著一種焦躁,亂糟糟的。
德川坐在桌子前看著學生們,你們這些紅薯娃都做好準備了?走出學校都能養活住自己?就知道鬧,等你們鬧足鬧夠了我再講課。
有幾個同學覺得浪費時間,站起來給德川提意見,教授,我們在學校學習的時光如此寶貴,你不能這樣揮霍浪費呀。
德川沖話筒喊,請想發言的同學上臺來講。德川的聲音有點兒大,或者是話筒的音量開得有點兒大,整個教室安靜下來。
德川說,今天的課本人索性跑跑題,請大家談談準備好向未來出發了嗎?
學生們回答得亂七八糟。德川像再次捅到馬蜂窩一樣,教室里再次嗡嗡一片。正是青澀的時代,學生們心里的那點兒想法全寫在臉上,掛在嘴上。
德川說,本人不想給大家講大道理,希望每一位同學無論是走向社會,還是繼續深造,都要去做一個紅薯人,走一條像紅薯一樣的未來之路。
學生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問,為什么呢?
德川說,因為紅薯耐旱,在山崗地也能生長,在我們生存的地球上三山六水一分田,畢竟山崗地多,做個紅薯人好生存好活命。
學生們被德川的幽默感染,哄堂大笑。
德川繼續說,紅薯是粗糧、保命糧,做個紅薯人就不會餓肚子,走出學校就能漸漸地生活得自足和美滿。
學生們的笑聲,漸漸被德川的話淹沒了,教室里只剩下一雙雙注視著德川的眼睛。
德川接著說,紅薯這種東西不記歸途,這一點兒像我們的人生,只要一出發就沒有回頭路。不同的是,我們的人生是無情又自愿地在真實與虛無、搏殺和懺悔、華麗跟浮躁的碰撞里去衰老、去腐朽、去消亡,而紅薯走到哪就在那里扎根安家。無論是高山平地,天南地北,國內海外,它都無聲、踏實、安穩又真實地生存下來,更重要的一點是它拯救了很多生命,甚至挽救了整個貧苦的人類,卻默不作聲、沉默無語地活著,這種沉默意味著付出,意味著隱忍,意味著淬煉。
在整個教室陷入沉寂的時候,那兩個學生吃力地抬進教室一個超大的郵包。它是從德川老家寄來的,打開是一大袋紅薯。德川不由得胃酸直冒,是一個不知名的人在這乍暖還寒的暮春,從千里之外的老家給他這個大學教授郵了幾十斤重的紅薯。
學生們批評德川說,剛才還贊美紅薯,讓我們做紅薯人,現在看到紅薯居然是這副表情,前后反差太大啊!
德川忙解釋,本人自小吃紅薯長大,落下了吐胃酸的毛病,但這不影響我對紅薯的認識、理解和感情,我贊美它更說明它的可貴和價值。
學生們理解德川的感受,這像緊追自己的那個自己不喜歡的男生或女生,雖然見到他或她就反胃,但不能因此就否定他或她的品質,說,既然德川教授被紅薯傷了,吃不了紅薯,那教授不如請我們吃紅薯吧!
德川被學生們的表情逗樂,攤攤手,好,這么多紅薯怎么吃得完。
聽德川這么說,學生們都激動地鼓起掌。現在即使在農村也很少見紅薯,很多農民吃紅薯也要去超市購買,而且還是在這晚春季節里吃紅薯。下課的時候學生們都歡呼雀躍地上臺,很有儀式感地給德川鞠躬后,從德川手里接過一個紅薯離開教室。
德川把剩下的紅薯抱回家,小嬌正準備做飯,看到紅薯兩眼發亮,跟德川商量,今晚做紅薯茶怎樣?
德川說,好。
紅薯茶不是茶是飯。把紅薯去皮切塊,放到水里煮熟,紅薯和水一起盛著吃,這就是紅薯茶。小嬌從郵包里拿出紅薯去皮時,卻有一片紙落在腳前。
燈光下紙上暗淡的鉛筆畫,像飛機飛過晴空時的尾煙,慢慢地一點點清晰起來。上面畫著一個用某種果實拼成的小瘦人,肚子的位置畫了一個很大的果實,頭頂的果實上還畫著長有心形葉子的長藤。
小嬌叫道,怎么會有這樣奇怪的畫。
德川看到畫頓時陷入沉思,這畫分明畫了一個用紅薯拼成的紅薯人。德川看著看著有了感覺,接著想到一個人,他終于找到了畫的由來和郵寄紅薯的人。
德川想到的那個人是老舅。老舅不是德川的親舅,但絕對是德川全家人最敬重、最感激、最親近的人。母親常說要不是老舅,回娘家的路早該斷了。
老舅是個啞巴,憨憨傻傻,鰥寡一人,卻異常勤勞,種得一手好紅薯。他住在山腰,圍著大山開墾出一片一片荒地。這些地干巴巴的,只能種一季紅薯,如果農時抓得不緊,連紅薯也種不活。種上紅薯,老舅一筐一筐不停地向地里背羊糞,到秋里結出的紅薯又大又圓,吃起來像板栗。
荒春的日子最難熬,每到這個時節,母親就讓德川和哥哥一起到老舅家背點兒紅薯下鍋做飯,背點兒紅薯干打面做饃。有時候母親會做一雙鞋或把破衣服改造一件,讓德川和哥哥送給老舅穿,送去的目的還是去背紅薯、紅薯干吃。那個時候每個月都會去老舅家一次,二十多里山路德川和哥哥要走一晌。到老舅家,如果老舅進山不在家,那就慘了,等回老舅倆人背著紅薯返回時天已黑透,能聽到狼的嚎叫。一想到走夜路時狼的叫聲,母親便心驚肉跳,德川和哥哥也驚恐萬分。
德川說,真碰上狼就完了,要是每次去,老舅都在家該多好,俺們也不用走夜路。
母親搖著頭,他聾三癡四,又是個啞巴,能有啥法。
德川就用作業本紙畫一張用紅薯拼接起來的紅薯人,當母親沒糧食下鍋一家人要餓肚子的時候,讓進山的人捎給老舅。這樣德川和哥哥去老舅家背紅薯、紅薯干時,老舅總會在家早早把紅薯、紅薯干準備好。老舅拿著畫的紅薯人,沖德川伸出大拇指。老舅腰彎得很低,骨瘦如柴,一股風便能把他吹到山下。他弱小的身影在德川和哥哥身后久久不愿離去,站成了一堵墻,一棵樹,一個紅薯。
想到這里,德川的眼淚奔涌而出。
老魏不是一個好請的人。有幾次學生離校前,德川讓老魏給學生講課,老魏都推三阻四,沒想到這次這么爽快。周三上午德川給老魏打電話,老魏叔明天講課的事就這么定了,到時候我接你。
老魏說,中,明天上午我在宿舍樓前等你。
德川聽出老魏是高興的,老魏沉默了那么多年,沉淀了那么多年,可講可說的內容很多。德川在猜想老魏會給學生們說些什么,不會真的說郭巨埋兒或是紅薯糊人吧,現在的年輕人一口白面一口肉的生活,哪還知道這些事。想到這里德川不由得暗自發笑。
周四上午學院突然通知德川到市里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德川急忙趕到市會議廳,剛落座,學院的同事打來電話,德川教授給你報告個事,剛才老魏在學院教學樓前被車撞了。
德川連忙低聲追問,人要不要緊,怎么會被車撞了。他這才想起跟老魏的約定,因為走得急他忘了通知老魏取消講課。也許是老魏在宿舍樓前等不到他,才到教學樓找他。德川匆匆趕到醫院。老魏蜷曲著躺在急救室里,身上插著各種管子,偶爾哼哼兩聲,顯示著生命的跡象。
同事和學生們說,老魏在教學樓前站著,看見一輛疾馳的轎車要撞上前面的幾個學生,便一下子跳到車頭前用身體去擋轎車,人直接被撞飛,后來身體又被卷到車下別住車輪,車才停下來,人當場沒死已是幸運,真是不知道老魏突然出現在教學樓前干啥,還穿著一身新衣服。
也有人建議德川給學院或學校的領導打電話說說情況,讓領導來看看老魏,要不是老魏挺身而出,恐怕遭殃的是那群學生。
德川拿出手機又放了回去,說,老魏這人不好張揚,不好顯擺,這個電話就不打吧。
急救室里的醫生推開門,要德川給老魏的手術簽字,說,他傷勢不輕,需要立刻手術。還說,請德川進去,老魏要交代些事。
德川走進急救室,一把抓住老魏舉在半空的手,流著眼淚說,老魏叔你要挺住。
老魏卻是直搖頭,這次看來是過不去了,那些學生怎樣?那個司機怎樣?那車怎樣?
德川想說你都成這樣了還管那么多干啥,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他們,他們都沒事。
老魏用迷離的眼神看著德川,沒事就好,其實我五年前就查出肺癌,是將死之人,要不是現在醫療條件好我早死了,早埋進老家的紅薯地里了,你回學院對那幾個學生說別害怕好好學習,對司機說別擔心我,別驚動領導們,別給學院領導找麻煩,你帶著大家都回去吧。
第二天德川和小嬌帶著雞湯到醫院看望老魏,急救病房里早沒了老魏的身影。德川找醫生詢問。醫生說,昨天拉來的那個車禍病人,今天凌晨一點就死了,送太平間了。
德川和小嬌跑到太平間,果然找到老魏的名字。德川非要打開停尸柜看看,管理員說死人有啥好看的,可德川就是想看看里面是不是老魏。他覺得昨天離開時,老魏說著話人好好的,不能說沒就沒了。德川不相信。管理員把柜子拉出來,德川看到老魏的臉,便忍不住淚如雨下,小嬌也跟著哭起來。
聽到老魏的死訊,轎車司機給了三十萬賠償,學校和市里給了老魏二十萬的見義勇為獎勵。老校長、老院長、老教授和學生們都來參加老魏的追悼會。德川的眼睛再次濕了,說,謝謝大家來送老魏這樣一個平常人,老魏生前一直說當好門衛看好門,一直想著給學校發最后一點光和熱,按老魏生前的意愿,這獎金、賠償、積蓄共計八十多萬元,連同那棟兩居室房子,全部捐給學校助學基金會。
老魏火化后第三天,德川帶著火化證到學校人事部取老魏的人事檔案,注銷老魏的戶口、工作關系,并查找老魏的家鄉地址。負責人事檔案的老大姐找了半天,只找到了老魏的一張調令,說,好像有一張老魏原部隊轉來的軍人登記表,那上面寫著老魏家鄉地址。又說,過去了這么多年,那張表放在哪還得讓我仔細找找,德川教授別急。
德川說,我不急,急也沒用,沒有老魏家鄉的詳細地址,老魏和他母親的骨灰也送不出去。
老大姐接著說,老魏這人真是不簡單,什么都放得下,四海為家,落到哪哪就是家,早已不言出處,忘了歸途。
這話頓時點醒德川。在老魏心里早已沒有家的概念,像一棵紅薯落到哪,哪就是原鄉。德川不再對老魏的那張軍人登記表抱有希望,索性帶著老魏和魏母的骨灰回自己老家找片紅薯地入土為安。
車駛進家鄉,十多年不曾返鄉的德川愈加思念父母。德川一直在想是什么羈絆了自己回鄉拜祭父母的腳步,是因為忙于爭名,忙于逐利,忙于發聲,忙于出彩……他沒有給自己找到一個滿意的開脫理由。
看見哥嫂那一刻,德川強忍的眼淚奔涌而出。
問起老舅。
哥哥說,去世快一個月了,老舅身體一直都好,去世前還在種紅薯苗。
德川聽罷無語許久,才長“唉”了一聲,哀嚎,老舅,老舅啊。
安葬老舅的那片紅薯地,德川再熟悉不過,土壤雖不肥沃,卻長出又大又甜的紅薯。德川把老魏和魏母緊挨著老舅葬下。
立在墳前,德川能清晰地聞到眼前土地里散發出的血汗味和紅薯味。他取出那張紅薯人畫,燒給老魏、老舅,燒給這片長滿紅薯的壯美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