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桉安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浪漫主義作家重返鄉土田園,在故鄉的自然風光與人事變遷中,尋找心靈的慰藉,構建精神家園。作為鄉土田園浪漫主義的代表人物,沈從文以一種人道關懷書寫他記憶中的滿懷詩情的鄉土家園。他在《邊城》中用詩意的筆觸繪就天人合一的自然畫卷,贊美和謳歌鄉土社會;推崇節制的美,用溫和的筆調抒寫田園牧歌,于平淡、克制的語言中描繪人性之美;通過對昔日美好鄉村生活的回憶,抒發文化鄉愁,用飽蘸深情與眷戀的筆墨為之譜寫凄美的挽歌。
“五四”之后,一批知識分子在反思現代性的同時,逃避現代民族國家話題,抱著自由主義的態度,置身于時代革命風潮之外,他們一次次重返故鄉,尋找心靈的慰藉,構建精神家園,由此產生了一種頗具東方文化色彩的鄉土田園浪漫主義。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便是這種鄉土浪漫主義的典型,他以“鄉下人”自居,憑借獨特的眼光洞悉生活、體悟人生,用一種人道主義關懷書寫他記憶中充滿詩情的理想家園。《邊城》描繪了一個世外桃源,體現了作者的浪漫主義情懷,是沈從文湘西系列小說中的經典之作。沈從文通過作品訴說心中的苦悶,在理想的湘西世界尋找精神的凈土。
一、回歸自然,謳歌鄉土社會
“與西方浪漫主義喊出‘回到中世紀相仿,沈從文在作品中也包孕著一種回望的態勢。”(楊春時《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他所構建的城鄉二元對立的世界,是將現代文明與原生態文明對比,以原始、蠻荒的鄉土對抗人性扭曲的現代城市,在超越和逃離現實處境中,回歸具有“烏托邦”性質的鄉土家園。沈從文在《邊城》中描寫鄉土文明的自然淳樸,來反襯現代城市文明的虛偽與黑暗,質疑城市文明,謳歌鄉土社會。同時,他高揚起審美的價值,強調自然的愛與美,用詩意的筆觸在《邊城》中繪就了一幅天人合一的自然畫卷。
(一)質疑城市文明,贊美鄉土社會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隨著中國現代化的發展,現代都市文明出現,傳統的鄉土文明開始瓦解,恬靜的鄉村田園生活遭到破壞。一些知識分子不適應現代生活的變遷,對城市文明和現代價值采取批判的立場,對中國傳統的鄉土文明和價值觀予以支持和肯定,這種態度在鄉土浪漫主義作家的筆下尤為突出,他們將鄉土文明作為批判現代城市文明的參照物,質疑城市文明,謳歌鄉土社會。沈從文在《自傳》中通過對故鄉的河的歌頌,表現出他對現代都市文明的批判和對鄉土原生態文明的推崇與贊美。
《邊城》中不乏都市之人與鄉村之人的對比。當天保和儺送兩兄弟喜歡上同一個姑娘時,他們大方承認,并選擇公平競爭,“不作興有‘情人奉讓如大都市懦怯男子愛與仇對面時作出的可笑行為”(《邊城》)。山城里的人們的生活雖與一般社會相疏離,但與城市之人相比,愛憎得失在他們的身上顯得尤為真切,感情更加真摯。沈從文將現代城市文明與原生態文明對比,譜寫鄉土文明的贊歌,對“現代性”進行質疑和批判。
(二)天人合一的自然畫卷
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浪漫主義運動沖破古典主義的束縛,創造了與過去風格迥異的嶄新文學,以華茲華斯、雪萊為代表的英國浪漫詩人都追尋盧梭“返于自然”的方向,著力于表現鄉村的自然風光和淳樸生活,歌頌和贊美大自然。中國從西方引進浪漫主義思想后,開始在自己的話語中構筑具有本土特色的“烏托邦”。與西方向往彼岸的神性浪漫主義不同,中國浪漫主義是蘊含傳統文化地留在人間的詩性浪漫主義。沈從文高揚審美的價值,強調自然的愛與美,用詩意的筆觸在《邊城》中描繪出一幅天人合一的自然畫卷。
文章開篇就對湘西的山水景色進行描寫:“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邊城的美景同溪水的流動一起,如畫一般徐徐展開,營造移步換景的動態美感。讀者跟隨作者詩意、浪漫的筆觸,仿佛化身為陶淵明筆下的武陵人,徜徉在美麗、靜謐的世外桃源之中。簡單的幾樣自然景物,溪流、山路、游魚組合在一起,構成了無限悠揚的自然景象,使讀者流連于《邊城》筆下的優美田園風光,獲得心靈的凈化和靈魂的升華。在我看來,河水之清象征著人性之純,河水滋育了山城中的人們,賦予鄉土之人以質樸、純良的品質和性格,正是在這自然、明凈的流水中淘洗出了樸野、澄澈的人性。
中國浪漫主義作家筆下的自然并非與人隔絕,他們所書寫的自然是生活著人的自然,小說中的自然景物描寫是深層次的內心情感的外化。文中人物的情感不是直接抒發,它往往和自然景物融合交織,呈現出物我相融的審美意境。“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當祖父提及翠翠過世的母親時,作者對月光、蟲聲等景物進行描寫,通過動靜結合的手法,渲染凄清的氛圍,表現人物悲涼、苦悶的心境。沈從文正是在對自然景色的巧妙描繪之中,渲染環境氛圍,詮釋人物內心,抒發自己的情感與性靈。
二、于平淡之中描繪人性之美
沈從文憑借其雙眼去洞悉生活的本相,通過其心靈去體悟生活的脈搏,真誠地關注人的精神的純真。他善于運用浪漫主義的創作手法,表現和追求人性之美。“沈從文就是用大自然的光和空氣沖淡肉的氣息,提升靈的因素,重在展示‘鄉下人的健康而樸素的人性。”(盧純躍《論中國三十年代的浪漫主義文學思潮—以沈從文的田園小說創作為例》)西方浪漫主義講究創作自由,追求個性解放,塑造充滿擴張欲望的自我,強調情感的自然流露,認為文學作品的實質是感情沖動時的一種外泄的結果,作品中往往表現出強烈的抒情性和非理性特征。鄉土浪漫主義也注重抒情性,可與之不同的是,沈從文推崇一種節制的美,他用溫和的筆調抒寫田園牧歌,于平淡、克制的語言中描繪人性之美。
(一)歌頌人性之美
中國浪漫主義者將那片未經現代城市文明污染的山水田園視為珍寶,同樣也珍視生活在自然中的人以及這些人所具有的純潔、淳樸的情感。沈從文在《邊城》中塑造了質樸純情的湘西人形象,他筆下的鄉民,都是真善美的具象化代表。女主人公翠翠是美的化身、愛情的結晶。“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在原生態的自然環境中成長起來的翠翠,被自然賦予了生命元氣,人性美與自然美交相呼應,展現出樸素的生命與美好的人性。此外,山城中的人們愛憎分明,情感真切:“他們生活雖那么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里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輕生命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文中這段話將城市中的人與鄉村中的人對比,突出表現鄉土之人的純原始化、真切的人間情感,鄉民們鮮活的生命體驗、執著率真的自然情感與城市文明中人性的蒼白和虛偽相對立。
沈從文對于美好人性的追求還表現在他的反世俗意識中,他在《邊城》里刻畫了一個無功利、無世俗束縛、眾人平等的理想桃源。面對船客給的錢,老船夫堅決拒收,實在卻情不過的就用來買茶葉和煙草,慷慨奉贈給過渡人;船總順順“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對凡到此地求助的都盡力幫助,他為人正直,仗義疏財;天保和儺送勇敢正直、聰明能干,他們“不驕惰,不浮華,不倚勢凌人”,儺送更是“不要碾坊要渡船”……山城中的人不被金錢功利的枷鎖束縛,他們未經商業文明所污染,不摻雜任何利益欲望,不似城市中的人一般逐功趨利,體現了沈從文對于商業文明所帶來的世俗價值的否定。邊地流傳著這樣一句俗話:“火是各處可燒的,水是各處可流的,日月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富人家的孩子愛上窮人家的孩子,在邊城的人們看來并不算稀奇,邊城中的戀愛婚嫁講究愛情至上,標準是個人的品質,并非門第的高低或是財富的多少,不像城市文明中強調現實功利的因素。從中亦可看出作者的反世俗意識,在“大同世界”中,人與人之間無論貧富,都是平等的,更無講求門當戶對的世俗的封建觀念。
文章中關于純潔愛情的書寫更是對美好人性、真切感情的禮贊,體現了沈從文推崇自然情感,張揚和贊美“愛”,這與西方浪漫主義把愛視為“最高的實在,原始的根基;愛的理論是最高的科學”是一脈相承的。他認為:“一個人過于愛有生一切時,必因為在一切有生中發現了‘美,亦即發現了‘神。”(《沈從文文集》)在《邊城》中,人們對男女愛情毫不避諱,面對老船夫的提問,天保大方直言“喜歡翠翠,想要翠翠做媳婦兒”,原始情欲在沈從文的筆下不再是避之不及的淫穢、丑惡的代名詞,而是正常、健康的人性的體現,表現人們炙熱的生命與原始的沖勁,體現著人性的復蘇。
(二)沖淡型抒情和平淡敘事
浪漫主義文學思潮中最鮮明的特征就是主觀抒情性。與“五四”浪漫主義強烈抒發激情的表現方式不同,鄉土浪漫主義作家往往采取沖淡型的抒情形態,正如沈從文所言,要善于做“情緒的體操”,就是以一種節制式的抒情方式在文學作品中表現情感內涵。在表情達意上,作者在《邊城》用的也是一種從容和淡定的敘述,在增添情感厚度的同時,降低了情感的熱度,顯得更為真實、自然且綿長。翠翠和儺送的愛情故事并不轟轟烈烈,儺送通過唱歌的方式追求翠翠,以翠翠夢中摘虎耳草顯現出對儺送的愛意,作者以平淡、含蓄的語言書寫了動人的愛情故事。此外,文中人物的情感不是直接表現,往往是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呈現出物我相融、一片空明的審美意境。“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作者以月光、白霧渲染凄清的環境氛圍,抒發青春少女對于愛情的苦悶與憂愁。
傳統文化中的理性與中和之美的制約推動中國作家對西方浪漫主義思潮中非理性、超理性的部分進行改造,形成具有含蓄的東方色彩的藝術風格。沈從文曾說:“我的意見不是反對作品熱情,我想告給你的是你自己寫作時用不著多大興奮。”(盧純躍《論中國三十年代的浪漫主義文學思潮—以沈從文的田園小說創作為例》)他在《邊城》中以溫和的筆調抒寫田園牧歌,于平淡、克制的語言中抒發對人性美的禮贊。沈從文以平靜自然的語言描繪山城人民寧祥靜寂的生活:“紅薯多帶藤懸掛在屋檐下。用棕衣做成的口袋,裝滿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殼果,也多懸掛在屋檐下……一切總永遠那么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單純寂寞里過去。”通過溫和的筆調,作者營造了一種寧靜、祥和的氛圍,奠定了一種自然舒適的浪漫主義基調。在沈從文精心繪就的水墨畫般的湘西世界背后,是含蓄節制的東方氣韻,是純凈如水的完美人性,是作者對于現代文明侵蝕自然人性的思考。
三、譜寫挽歌,抒發文化鄉愁
中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浪漫主義思潮體現了一種挽歌情懷。身處文化的急劇轉型期,面對現代文明的擴張和傳統文明的衰頹,知識分子們一方面竭心盡力守護這份屬己的傳統文化,另一方面對傳統文明逝去而自身卻無能為力的現實感到哀婉、惆悵。由此,在他們文學作品的字里行間中,無不滲透著一種“挽歌情緒”,通過對昔日美好鄉村生活的回憶,表達對鄉土社會、鄉土文明的無限眷戀,但回憶越美好,昔日美麗的消逝就顯得越發辛酸。
(一)夢幻與現實編織的湘西世界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外有列強入侵,內遭封建官僚主義的壓迫,在這個黑暗動蕩的時代風云中,個人的覺醒與黑暗的社會相沖突,美好的理想和殘酷的現實之間產生了落差,使現代作家們陷入了痛苦的深淵。為療愈受傷的靈魂,他們把目光投向了大自然,試圖在淳樸的鄉土生活中尋找心靈的慰藉。沈從文將自然秀麗的鄉村田園風光與淳樸的鄉風相結合,構造了一個獨特的、絕無僅有的湘西世界。這個湘西世界是沈從文過濾了黑暗的社會現實,而幻想出來的“烏托邦”,是夢幻與現實編織的產物,即沈從文自造的“希臘小廟”,而這“希臘小廟”里供奉的是一種充滿人性和神性的愛。
沈從文寫山水和人物的美,目的是要對抗現實的丑。在他的筆下,有勤勞淳樸、樂于助人的渡船老人,有善良天真、美麗純潔的翠翠,有公正無私、仗義疏財的船總順順,有聰明能干、健壯勇敢、充滿生命活力的天保和儺送……湘西世界中人性的真善美在這部作品中得到充分展現,表現了沈從文的浪漫主義精神追求。然而,這個理想的“烏托邦”終究是虛構、幻想出來的,過濾了黑暗的社會現實,更多地寄寓了作者對故土的懷念與眷戀。越是與美的東西相映照,越能顯示出丑的東西,作品美麗表象下掩藏著的是社會現實的黑暗、丑陋,是作者的濃濃憂思和無限哀愁。
《邊城》看似是描寫了一個優美的故事,事實上它是以沈從文為代表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鄉土浪漫主義者靈魂痛苦掙扎的結晶。面對現代文明的擴張和侵略,沈從文感受到了該文明強大的征服力量。他二十歲獨闖北京,城里人的虛偽狡詐、自私庸俗促使他越發思念故土。后來在他功成名就之際,產生了“創造一點純粹的詩”的想法,來排遣“情感上積壓下來的一點東西”。他在作品中完成對心靈的救贖,他說道:“這一來,我的過去痛苦地掙扎,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下人對于愛情的憧憬,在這個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與彌補。”(《水云》)在看到《邊城》美麗的鄉土田園風光的同時,其鄉土風情畫背后蘊藏的個人憂愁和隱痛值得我們關注。沈從文寫夢來排遣內心的痛楚,在充滿愛意的溫情想象中獲得心靈的慰藉。《邊城》中關于翠翠和老船夫之間的祖孫之情感人至深,父母早逝,只有老人、女孩和黃狗相依為命,過著拮據、平凡的生活。翠翠吹笛,爺爺唱歌,“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蕩在寂靜空氣里,溪中仿佛也熱鬧了一些”,祖孫二人在平凡之中作樂,這種具有日常氣息的平凡感情更能使讀者產生共鳴,引發無限遐思。
(二)描寫民俗風情,抒發文化鄉愁
沈從文的精神家園就建立在生養他的土地上,湘西深山大澤的苗漢文化在他的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他在記憶中書寫這片土地時,字里行間彌漫著濃濃的文化鄉愁,這表現在他作品中關于鄉土社會的民俗風情的描寫。端午、春節都是中國重要的傳統節日,《邊城》大篇幅展示了湘西人民的節日風俗:端午日,人們用雄黃蘸酒在額角上畫“王”字,穿新衣,賽龍船,下水捉鴨子;過年時,人們可以看獅子龍燈,點炮仗。沈從文將視野投向了傳統文化,在深山大澤、湘西苗疆里尋求讓中華民族重新振奮起來的血液。
當沈從文發現理想主義的“烏托邦”終是黃粱一夢,關于生命、自然、人性的聲音在腥風血雨的社會革命時期顯得虛無縹緲之時,他感到失落、痛苦,只能以“鄉下人”自嘲,顯示出守望者的辛酸。他在描繪淳厚、樸野的湘西邊地的同時,也書寫了一個天真的悲劇,儺送與翠翠的愛情終因天保的逝世而破碎,天保、儺送、老祖父這三個深愛著翠翠的男人卻最終留她孤零零地守著渡船。沈從文以慈愛的眼光回望鄉土這一永恒的文化故園,但在傳達美麗的同時卻永遠與哀愁相伴,因為他認識到在具有強大征服力量的現代文明面前,傳統的鄉土文明的衰頹具有必然性,這使他感到哀婉與憂愁。總而言之,“面對著傳統農業經濟的夕陽時分,這一代的知識分子用飽蘸深情與眷戀的筆墨為之譜下了一曲凄美的挽歌”(楊春時《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