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秋紅
2014年10月,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提出“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確保偵查、審查起訴的案件事實證據經得起法律的檢驗”。2015年6月,最高檢提出“積極適應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需要, 構建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指控體系和新型訴偵、訴審和訴辯關系”。2018年11月,最高檢發布的 《“十三五”時期檢察工作發展規劃綱要》指出: “‘十三五時期檢察機關將構建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指控體系,建立健全與多層次訴訟體系相適應的公訴模式。”2018年11月,最高檢制定的《2018—2022年檢察改革工作規劃》提出,“健全完善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犯罪指控體系。構建訴訟以審判為中心、審判以庭審為中心、庭審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訴訟新格局,完善證據收集、審查、判斷工作機制,建立健全符合庭審和證據裁判要求、適應各類案件特點的證據收集、審查指引,深化書面審查與調查復核相結合的親歷性辦案模式,確保審查起訴的案件事實證據經得起法律檢驗”。從最高檢提出“構建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指控體系”以來,該提法的內涵不斷豐富和發展,先是強調要處理好控訴職能與偵查職能、審判職能、辯護職能的關系,后又注意到刑事指控體系與刑事訴訟體系的關系,緊接著又強調要完善證據收集、審查、判斷的機制。對于“構建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指控體系”的含義以及具體要求,大家的認識總體上還比較模糊,需要進行清晰的理論解讀。
一、兩個關鍵詞:“以證據為中心”與“刑事指控體系”
“以證據為中心”轉化成理論表述,其基本的含義是要奉行證據裁判主義,即對于案件事實的認定,必須有相應的證據予以證明。證據必須是有證據能力和證明力的證據。而對于證據是否具有證據能力和證明力,需要以一定的方式進行審查判斷。
“刑事指控體系”涉及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中所扮演的基本角色,檢察機關作為公訴機關,面向法院,對被告人提出刑事指控。起初,這種指控僅涉及對被告人的定罪問題,起訴書中僅要求法院將被告人是否有罪作為審判對象。后來擴展到量刑問題,即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由法院進行司法審查。2012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增設了對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的強制醫療程序,在該程序中,檢察機關所提出的強制醫療申請,可以視為刑事指控的一種新類型。以上三種都可以稱為“對人之訴”。后來,由于“對物之訴”的發展,涉案財物的處置問題成為審判的對象,檢察機關的刑事指控中又包含了對涉案財物的處置申請。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中,不涉及對人之訴,僅涉及對物之訴,檢察機關所提出的沒收違法所得的申請,也可視為刑事指控的一種新類型。刑事指控從過去具有單一性,到后來呈現多元化發展態勢,因而形成了“刑事指控體系”。在刑事指控體系中,不同類型的刑事指控,都需要以證據作為支撐,即以證據為中心。
“刑事指控”是一個與審判對象相關聯的概念,審判對象又可稱之為訴訟客體。從刑事證明的角度來看,證明對象與訴訟客體呈現“一體兩面”的關系。證明對象包括實體法事實、程序法事實和證據法事實。與定罪量刑有關的實體法事實是證明對象的基本部分。同時,由于現代刑事訴訟對訴訟證明活動施加程序控制,使得某些程序法事實(如管轄、回避、強制措施、訴訟期限、違反法定程序等)也成為證明對象的組成部分。隨著刑事證據法的發展,對證據法事實(即證據是否具有合法性)的證明成為刑事訴訟中無法回避的問題,因此,證據法事實也成為證明對象。從廣義上講,可將證據法事實納入程序法事實的范疇。在程序正義觀念極為發達的英美普通法國家和地區,在刑事審判中,大約有一半以上的時間用于處理程序性爭議。
在刑事審判中,控辯雙方都會提出訴訟主張,“刑事指控”是檢控方提出的一種訴訟主張,遵循“誰主張,誰舉證”的基本原則,檢察機關對自己所提出的刑事指控需要承擔證明責任。檢察機關的舉證如果達不到證明標準,就會承擔敗訴的風險。可見,“構建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指控體系”涉及檢察機關的證明對象、舉證責任、證明標準、證據規則等一系列的理論和實踐問題。
二、從比較法的視野看被告人有罪的證明標準及其實現條件
刑事證明標準,是刑事訴訟中證明主體運用證據證明案件待證事實所需達到的程度要求。在刑事訴訟中,證明標準是貫穿整個刑事證明過程始終的一根金線。刑事訴訟主體收集證據、審查判斷證據、運用證據進行實體處理的活動均需圍繞著證明標準而展開。檢察機關運用證據證明指控事實離不開“證明標準”這樣一個基本指引。
檢察機關刑事指控的基本部分是實體法事實。對于檢察院提起公訴的證明標準與法院定罪的證明標準是否應當同一,我國理論界存在著不同的認識。在英美刑事訴訟中,以可能性或確定性的不同程度來劃分證明標準。在不同的訴訟階段存在著不同的證明標準,從偵查、審查起訴到審判,證明標準在可能性或確定性程度上呈遞進的趨勢。在美國,大陪審團起訴的證明標準被表述為“可能的原因”,而小陪審團定罪的證明標準則表述為“排除合理懷疑”。“可能的原因”是一個介于“懷疑”與“確信”之間的概念,其可能性程度高于“懷疑”、低于“確信”,具有某種游移性,這種狀態使得起訴標準具有不確定性,導致實際適用上的兩難處境:假如滑向定罪標準,結果將會認為審查起訴程序與審判程序可以相互替代;假如滑向“懷疑”的證明標準,將會削弱其對不當指控的控制功能,因而不能對被指控人提供現實的保護。在這兩者之間,很難找到一個停靠點── 一種明確的、中間程度的可能性。有學者認為,“可能的原因”失敗于解決起訴標準所面臨的困境,卻又假定這種困境已經獲得解決。為了解決起訴標準的這種不穩定性,后來,將起訴標準表述為“表面上證據確鑿”。但它所采用的方法不是對“可能性”一詞增加限制語,而是規定一種法律程序,以促進達到中間程度的可能性,即大陪審團通過聽取檢控方單方意見作出起訴決定,它也要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相信,這種相信高于“懷疑”和“優勢證明”,但低于小陪審團通過聽取控辯雙方意見后所達到的“排除合理懷疑”的相信。
從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規定看,偵查機關偵查終結、移送起訴,檢察機關提起公訴,人民法院作出有罪判決的證明標準均表述為“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另外,刑事訴訟法第55條第2款規定:證據確實、充分,應當符合以下條件:(1)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2)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3)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從立法表述上看,在我國,檢察院的起訴標準與法院的定罪標準具有同一性,均需達到最高的證明程度。
從比較法的視野看,證明標準不僅涉及認定案件事實主體的心證程度,而且與證明程序密不可分。法定程序的繁簡影響著證明標準的實現。在普通法下,由于審查起訴程序與審判程序的繁簡程度存在差異,導致了在證明標準表述上的差異。依此邏輯,在我國,如果要實現起訴標準與定罪標準的同一性,不僅要求審查起訴階段與審判階段證據的量與質具有同一性,而且要求證明程序具有同一性,以便使檢察官能夠對被指控人有罪形成排除合理懷疑的內心確信。此外,認定案件事實主體的構成(包括主體資質與人數)以及表決規則(如簡單多數、絕對多數、完全一致),也是關系到證明標準能否實現的重要因素。
在普通法下,檢控官在考慮是否就某個案件提出刑事指控時,主要考慮兩個因素:其一是是否有足夠的證據作為刑事指控的基礎,在一些模棱兩可的情況下,可能不會提出起訴;其二是提出指控是否符合公眾利益。前者是最重要的因素。對于起訴標準的把握,簡易程序罪與公訴程序罪存在明顯的差異。比如,在我國香港特區,對于簡易程序罪,如果檢控官認為表面證據確鑿,就可以提交裁判法院審理。對于公訴程序罪,則存在“交付審判程序”,被告方有權要求裁判法院就表面證據是否成立進行審理,稱為初次偵訊,如果裁判官認為檢控方沒有提出足夠的表面證據支持控罪,可以裁定撤銷控罪,釋放被告人。如果裁判官認為有足夠的表面證據支持控罪,就可將案件交付高等法院原訟法庭審理。被告方也可以放棄初次偵訊,這樣案件就會直接交付高等法院原訟法庭審理。
三、我國刑事證明標準的客觀化與主觀化
2010年以來,我國刑事訴訟中的證明標準出現了越來越具體化的發展趨向。立法者對“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這一最為重要的證明標準,確立了一系列具體規范,包括:(1)每一案件事實都有證據證明;(2)單個證據具備證據能力和證明力;(3)證據之間相互印證;(4)全案證據形成完整的證據鏈;(5)直接證據得到其他證據的補強;(6)結論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這種將證明標準具體化、客觀化的立法努力,既體現了理論界多年來對證明標準問題的理論概括,也對實務界在個案中對證明標準的司法探索進行了系統總結。相對于原有的過于抽象化和哲理化的立法表述而言,證明標準的具體化和客觀化對于司法人員準確把握“證據確實、充分”的內涵,規范和約束司法人員在認定事實方面的自由裁量權,確會產生積極的作用。這種客觀化的證明標準,也為審查起訴階段與審判階段遵循相同的證明標準提供了前提。以客觀化的證明標準為指引,檢察機關“構建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指控體系”,就可以理解為“構建以證明標準為中心的刑事指控證據體系”。
自2003年以來,江蘇、上海、江西、廣東、河南等地的司法機關制定的地方性證據規定中出現了“排除合理懷疑”的表述。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53條正式引入了“排除合理懷疑”,盡管只是用其進一步說明“證據確實、充分”的要求,但仍可被視為我國證據制度的一個重要變革。“排除合理懷疑”是司法人員對全案證據進行審查后形成的一種主觀標準,用來衡量案件事實認定者的心證程度。“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具有彌補“證據確實、充分”之不足的可能性。過去往往根據客觀化的證明標準直接得出被告人實施犯罪行為的結論,容易造成司法人員在認定犯罪事實方面的機械司法。在實踐中,部分案件即便達到了所謂客觀標準,但也還存在司法人員是否內心形成確信、是否存在合理懷疑的問題。因為客觀化的證明標準仍然難以解決證據是否足夠的問題。立法者引入“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是為了形成主客觀相融合的證明標準。對“合理懷疑”具體含義的解釋,可以從“證據不足”的客觀情形中發現線索。假如案件存在著“證據相互不能印證”“直接證據無法得到補強”“結論不具有排他性和唯一性”等情況,一般都可以將其視為“存在合理懷疑”,這種情況也就等于“證據不足”。
這種主客觀相結合的證明標準在司法實踐中執行時可能會產生司法人員基于自身的實踐偏好和知識傾向“選邊站”的問題。在刑事訴訟法第55條第2款中所體現的證據裁判原則(“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與證據轉化為定案根據的條件(“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對于證明標準的界定、明晰并沒有多少實際意義,因此,刑事訴訟法對于證據確實、充分的解釋中唯一具有實質價值的就是“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這樣就導致實踐中用主觀的證明標準解釋客觀的證明標準,或者演變為證據確實、充分與排除合理懷疑的相互定義。在實踐中,司法人員有時將證據確實、充分與排除合理懷疑并列表述,二者相互補充,從正反兩方面共同形成關于被告人有罪的證明,司法人員運用實踐智慧更多從提高事實認定準確性的角度來界定、解釋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證明標準,從而避開了認識論上的分歧。
刑事證明標準在立法實踐上主客觀相結合的努力不足以解決司法實踐中司法人員所面臨的準確認定案件事實的難題。西方國家將此難題寄托于高素質的司法人員的主觀判斷以及訴訟程序的保障。
四、保障刑事證明標準實現的外部機制建設
在刑事證明標準的設置問題上,有罪和無罪是一種此消彼長的關系。證明標準設置得越高,定罪就會越困難,也就越能保護無辜者不被錯誤定罪的實體權利。但與此同時,過高的證明標準也會增加對有罪者定罪的難度,從而增加錯誤釋放的風險。
在我國,始終強調要堅持刑事證明的最高標準,并且將這種最高標準貫穿于刑事訴訟的全過程。強調刑事證明的最高標準固然重要,但更為重要的是要建立保障證明標準能夠實現的外部機制。在錯判風險的防范機制上,英美普通法國家和地區更為注重發揮審前程序的過濾功能以及對無辜者進行程序分流,從而緩解證明標準所承載的法官準確認定案件事實的壓力。
對于最高檢所提出的“構建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指控體系”這樣一個要求,地方檢察機關在實際執行的過程中,都非常重視外部機制建設,比如,在證據收集上,重視檢察引導偵查、偵檢合作、偵查監督,以保障證據收集的全面性、客觀性、合法性;在證據審查上,注重完善審查方式,引入聽證式的審查機制;在證據運用上,重視案例指導、類案指導以及證據標準建設。同時,也很關注刑事證明方法的運用,比如,以人證為主、以物證為主、以科學證據為主的刑事指控證據體系的構建;注重邏輯證明方法、實證證明方法、高科技證明方法的綜合運用,將運用經驗與運用科學相結合。此外,在辦案理念上強調“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強調“客觀性證據優先”;強調“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并重”等等。
在提起刑事指控的案件中,檢察機關對于刑事證明標準的把握,最終要受到法庭審判的檢驗,因此,大量的研究又圍繞著庭審實質化、檢察機關如何更好地履行證明責任而展開。在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案件與不認罪認罰案件,檢察機關的證明難度存在顯著的差異;在對席審判與被告人缺席審判中,檢察機關的證明難度也有明顯的不同,為了保障刑事證明的高標準,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對于缺席審判持非常審慎的態度,嚴格限制甚至不允許在重罪案件中適用缺席審判程序。
總體而言,構建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指控體系是一項系統工程,我們既要看到證明標準在其中的引領作用以及嚴格把握證明標準的重要性,同時更要看到加強外部保障機制建設的重要性,只有內外協同,多方位著力,才能真正實現最高檢黨組和應勇檢察長所提出的“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的檢察工作目標。
*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10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