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孔子;東周;成周;從周;《論語》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2.006
《論語·陽貨》記載了春秋晚期魯國季孫氏陪臣公山弗擾叛亂而孔子“欲往”之事,1其文載:“公山弗擾以費叛,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2孔子欲參與公山氏的叛亂引起了弟子子路的不悅,孔子則以“吾其為東周乎”為釋。3然而,經史學家對孔子所謂“東周”的解釋各異,圍繞著“尊周”與“黜周”兩種截然相反的立意,形成了“興周道于東方”說、“黜周王魯”說、“東都·王朝”說和“成周”說4種觀點。孔子“吾其為東周乎”竟為何意,這不僅是經學史研究亟須解決的問題,也是從春秋晚期歷史變局中深入理解孔子政治思想的一個新線索。
一、“東周”非“興周道于東方”說
魏晉以來,何晏的《論語集解》極具影響,其注:“興周道于東方,故曰東周”遂為流行。1至宋代,朱熹及其輔翼者依舊沿襲其論,如《論語集注》言:“為東周,言興周道于東方。”2然而,以“興周道于東方”解釋“東周”并非巧妙,且不符合孔子時代的語境。
一方面,以“興周道于東方”釋“東周”會引起理解的分歧,因為解釋者對“興周道”可以有“興周”和“興道”兩種不同的理解。“興周”者,如王弼將“周道”理解為“周室道”,他說:“言如能用我者不擇地而興周室道也。”3王弼所解釋的“周室道”是指東周王室,即利用諸侯力量復興業已衰敗的東周王室之地位,這是“尊周”的思想的范疇。“興道”者,如邢昺言:“如有用我道者,我則興周道于東方,其使魯為周乎。”4即在東方(魯國)建立起可以統合諸侯的新秩序,這便有了“黜周王魯”的意味了。可見,魏晉時期形成的“興周道于東方”說很難明確“東周”之本義。
另一方面,以“興周道于東方”釋“東周”不符合孔子時代的語境。關于“吾其為東周乎”之“其”字,學界有兩種觀點。一種是將“其”理解為強化語氣,表達肯定的涵義,如前引邢昺《論語注疏》便說:“如有用我道者,我則興周道于東方,其使魯為周乎。”5第二種是將“其”,釋讀為“豈”,理解為反問語氣,表達否定的涵義,如劉寶楠《論語正義》云:“夫子作《春秋》,據魯新周……新以西周,不得不絀東周,故此文亦言不為東周也。”6
對比前后文句與相關文獻,較為通行的第一種說法更為合理,其理由有三。一,前文已有“豈徒哉”,同為一句,沒必要用“其”來表達“豈”的意思。二,先秦文獻中,“其為……乎”的句型,多是以強調的語氣表達肯定的意思。僅以《左傳》為例,《桓公十七年》:“高伯其為戮乎,復惡已甚矣”;《襄公二十一年》:“人謂叔向曰:‘子離于罪,其為不知乎’”;《定公十二年》:“其御曰:‘殿而在列,其為無勇乎’”;《哀公元年》:“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等,7均可為證。三,從語境來看,孔子前言“豈徒哉”用反問的方式表達了否定之意,后言當為肯定語義。8
由此可知,在“其為……乎”句式中,省略號部分一般為字、詞,且其涵義亦為短語而非復句。上引《左傳》中“其為戮乎”意思為“被殺戮”,“其為不知乎”意思為“不智慧”,“其為沼乎”意思為“淪陷”,這些幾與孔子同一時代的材料均可為證。顯然,“興周道于東方”或“不擇地而興周室”都是句子,此有違于孔子時代“其為……乎”的語境。
綜之,較為通行的“興周道于東方”說乃魏晉時期形成的說法,該說既不能突顯孔子“從周”之思想,也無法抵御西漢以來“黜周王魯”學說的挑戰,更有違孔子時代的語言環境,當非孔子所言“東周”之本義。
二、“東周”非“黜周王魯”說
西漢今文經學大行其道,董仲舒認為:“故《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王魯,尚黑,絀夏、親周、故宋。”9太史公也受之影響,于孔子“欲往”前述曰:“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1東漢何休更總結西漢今文經學的觀點,依據《公羊傳》發揮出一套“新周”“王魯”的理論,后儒據此認為孔子欲以魯代周而王。清儒惠棟便言:“‘吾其為東周乎’,何晏注云‘興周道于東方’,故曰‘東周’,此與公羊黜周王魯說合。”2
然而“新周”“王魯”等今文經說是對《公羊傳》的誤讀。《公羊傳·宣公十六年》記載“成周宣謝災,何以書?記災也。外災不書,此何以書?新周也。”何休據此議論:“新周,故分別有災不與宋同也。孔子以《春秋》當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因天災中興之樂器,示周不復興,故系宣謝于成周,使若國文,黜而新之,從為王者后記災也。”3何休認為,孔子以《春秋》當新王,周已經不能再復興,應當“黜而新之”。何休所謂的“新周”就如同“黜杞”與“故宋”一樣,其實質是“黜周”。那么孔子如何以《春秋》當新王呢?何休認為是“《春秋》王魯,讬隱公以為始授命王”,4由此又提出了“王魯”的觀點。對此,杜預于《春秋經傳集解序》中予以了批駁,他在解釋“春秋何始于魯隱公”時說:“所書之王,即平王也;所用之歷,即周正也;所稱之公,即魯隱也。安在其黜周而王魯乎!”5此一駁說合乎道理。其實,在古代文獻中,“新”“親”相通,《公羊傳》所言“新周”,乃是“親周”,《史記·孔子世家》便記為“據魯,親周,故殷”,6這是孔子作《春秋》的三種“筆法”:孔子據魯國歷史作《春秋》,便是“據魯”;周王仍舊是天下共主,與魯國同為姬姓,因此要“親周”;宋是前代殷商之后,且孔子先祖就是宋國人,因此也當以關注,就是“故殷”或“故宋”。可見,何休發揮的“新周”“故宋”根本不是《春秋》經傳的本義。
而以“尊王”“從周”為信念的孔子更不會有“王魯”的思想。孔子尊王,不僅信奉西周文武周公之道,對東周諸王也推崇備至。僅以《春秋》經文所載“天王”為例,詳見下頁表一。
《春秋》經文中記載“天王”共25例,幾乎遍及周平王至周敬王。在諸侯時有僭越稱王、王室多有叛亂的背景下,孔子以“天王”稱謂周天子是對東周王室政治合法性的宣揚。儒家后學將孔子尊東周王室的觀念抽象為《公羊傳》所謂的“國君一體”理論:“國君一體也,先君之恥猶今君之恥也;今君之恥猶先君之恥也。國君何以一體?國君以國為體。諸侯世,故國君為一體也。”7《公羊傳》宣揚的“國君一體”,主要強調了今君與先君的血脈相接,東周諸王既然繼承了周文王之血脈,周之王系就未斷,周就未亡。周既不亡,又何言“王魯”。可見,何休的“王魯”思想不符合孔子的“春秋大義”,也與《公羊傳》的理念相違背。因此,以“黜周王魯”來解讀孔子“吾其為東周乎”難以成立。
三、“東周”非“東都·王朝”說

此說以“東周”指代平王東遷后的都城,進而引申為東周王朝。南宋學者錢時在《融堂四書管見》中認為:“東周,東都也”,又解釋說:“周之東遷,王綱掃地,圣人拳拳斯世,不啻焚溺,惟恐不用耳,如有用我者,吾豈為東周之事乎?斷不其然。”1錢時認為“東周”即平王所遷的東都,進而批判東周王朝王室衰敗的歷史。宋儒余允文《尊孟辨》言:“公山弗擾召孔子,孔子欲徃(往),遂言如有用我不為東周,則說之以西周之王道也必矣。”2余允文亦將“東周”解讀成與“西周”對應的王朝。然而,身處東周時代的孔子,是否就有了后世以為常態的“西周→東周”模式的周史觀念呢?
雖然在兩周之際一度出現了“周亡”的觀念,如《詩·小雅》中頻現“國既卒斬”(《節南山》)、“赫赫宗周,褒姒滅之”(《正月》)、“周宗既滅,靡所止戾”(《雨無正》)、“國雖靡止”(《小旻》)等,1但在春秋時人看來,周王室雖然衰微,卻仍舊是天下共主。首先,周王室宣揚世系的一脈相承。周靈王太子晉言:“自我先王厲、宣、幽、平而貪天禍……厲始革典,十四王矣”,2便將東周王室與西周諸王緊密相連。其次,以齊桓公、晉文公為代表的春秋早期的霸主們高舉“尊王”旗幟,恪守宗周禮樂規范中的方伯制度。復次,王室及諸夏邦國的各級貴族也普遍認為“周德雖衰,天命未改”,3東周王室享有的天命來自周初的“文武受命”。可見,無論從政治實踐還是從觀念建構而言,春秋時人并沒有形成一個與“西周王朝”相對應的“東周王朝”的觀念。在此背景下的孔子亦無“東周王朝”之觀念。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4孔子認為周代歷史經歷了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諸侯出”,“大夫出”至“陪臣執國命”等階段。學者指出孔子的周史觀念是“王室→諸侯→大夫”的變化模式,并考證孔子使用“東周”一詞,“其意指絕非后世‘周代分期觀’模式的用法”,確乎灼見。5
不惟如此,從辭例來看先秦時期的“東周”也并無與鎬京相對的“東都”,乃至東周王朝的意義。清初歷史地理學者顧祖禹曾有總結:“蓋東西周之名,前后凡三變。初言東西周者,以鎬京對洛邑而言。中間言東西周者,以王城對成周而言。最后言東西周,則以河南對鞏而言也。”6經考,顧說“最后言”者,系《戰國策》《世本》等文獻所載戰國末期的“東、西周國”。“中間言”者,系《公羊傳》的說法:“王城者何?西周也”,“成周者何?東周也。”7而“初言”者,并無先秦文獻支撐。西周文獻中,多以“宗周”指代鎬京,以“成周”指代洛邑,而鮮見有“東西周”之謂。以“東西周”之名指代鎬京、東都洛邑乃至王朝,蓋始于漢代以降。8
因此,無論從先秦時期“東周”的辭例還是孔子的周史觀念而言,“東都·王朝”說亦難符孔子“吾其為東周乎”之本義。
四、“東周”當為“成周”說
“成周”說始于東漢的鄭玄,他據《公羊傳》“成周者何?東周也”認為:“據時東周,則謂成周為東周”,唐代孔穎達進一步解釋:“以敬王去王城而遷于成周,自是以后,謂王城為西周,成周為東周。”9清儒陳鳣亦認為:“鄭此注極醇,《正義》申鄭亦善。”10《史記·周本紀》記載,周敬王元年,即公元前519年,敬王的異母兄弟王子朝發動叛亂,占據了由平王東遷以來一直居住的王城。敬王從此遷往王城東部的狄(翟)泉城,命之曰“成周”,即《公羊傳》所謂“東周”,以別于王城“西周”。11

關于王城與成周的關系,學界素有爭議。目前,今洛陽市區及周邊存有3處周代的城址,分別是澗河兩岸的東周城址,跨瀍河兩岸的西周早中期城址,漢魏洛陽城一帶的始于西周晚期并于東周秦漢時期有所擴建的城址。依據考古學者的觀點,第一個城址是為平王東遷之王城,第二個城址為周公營建的洛邑,第三個城址是周敬王遷徙的狄(翟)泉,詳見圖一。
在兩周的歷史中,此三座城址均有“成周”之名,綜合傳世文獻、考古資料以及諸家之說,目前較為可信的觀點是:西周初年周公在瀍河兩岸營建新邑,名為洛邑,周成王親政后稱其為“成周”(且命名為“周公成周”),西周時期洛邑與成周實乃一城,尚無“王城”的名稱。2西周中晚期,“周公成周”衰落,繼而在漢魏洛陽城處,又興起一個新的城邑,在東周時期該城地位逐漸上升,被稱為“狄(翟)泉”。學者普遍認為,此兩城的一廢一興應與西周晚期的軍事情況相關,即南淮夷入侵成周與成周八師軍事力量的收縮。此時的狄泉城僅是成周核心區內具有軍事防御功能的次級周邑。3平王東遷之時,瀍河兩岸的“周公成周”業已衰敗,而狄泉軍事功能突出,且城址較小,周人遂在澗河兩岸營建新邑,是為“王城”,4亦謂“成周”(且命名為“王城成周”),此時王城與成周是一個城址的兩個稱謂。5直到王子朝之亂,敬王至狄泉,又名為“成周”(且命名為“狄泉成周”),由此“成周”與“王城”遂為相互對立的專名,形成了《公羊傳》所謂的“東周”與“西周”。當然,由于平王東遷以來一直都于“王城”,“狄泉成周”的規模并不大,因此《史記·周本紀》記載“諸侯城周”,6“狄泉成周”遂具規模。需要說明的是,《春秋》宣公十六年記載“成周宣謝災”時,王子朝之亂尚未發生,此時的“成周”與“王城”乃是一城,尚無東西之分,《公羊傳》以王子朝之亂以后的習慣稱此“成周”為“東周”,7恐為謬誤。而《公羊傳·昭公二十二年》《公羊傳·昭公二十六年》以東、西周表述成周與王城的對立,與王子朝之亂的歷史進程相符,較為可信。
通覽先秦文獻,凡言“東周”,除了戰國晚期的“東周國”外,便只有《論語》引文“吾其為東周乎”和《公羊傳》“成周者何?東周也”了,將“東周”理解為“成周”最為符合時代語境。由此,孔子“吾其為東周乎”應為“吾其為成周乎”,在孔子的時代“成周”是指王子朝之亂后周敬王所居住的“狄泉成周”,與王子朝竊居的澗河兩岸的王城,即“西周”相對應。孔子以“成周”表明心志當與其親身經歷有所關聯。
從孔子的生平來看,王子朝之亂對孔子的內心有很大的影響。在孔子三十歲左右時,王子朝尚未作亂,魯昭公曾資助孔子適周訪學。孔子所去訪學之地,就是上文所述的王城。將復興周禮為畢生志向的孔子在王城學習了大量的宗周以來保存的典籍文化,不僅如此,以《史記·老莊申韓列傳》為代表的諸多早期文獻中都提及了“孔子問禮于老子”之事。此時老子的身份是“周守藏室之史”,1掌管天下書籍,孔子本想向老子討教周禮的知識,卻被老子勸誡去除“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2并說周禮已然不合時宜了,君子應順時。事后,孔子對弟子感嘆說老子“猶龍”一樣高深偉大。在這次的王城之旅中,孔子經歷了從學習到反思,再到堅定的心路歷程,其學識與心態都趨于成熟,以致返魯后“弟子稍益進焉”,3此亦為先秦儒家產生的階段性事件。
然而不久之后,王室動亂,周敬王東遷狄泉,王子朝失敗,“奉周之典籍以奔楚”。4曾居住過的王城被廢棄,曾研讀的周之典籍也流散至楚,同時給予自己啟迪的老子也大約在這一時期出關隱居,只有“五千言”留世。而后,魯昭公又遭三桓驅逐,身死他國,魯定公亦在季氏家臣陽虎為亂時被挾持。周為天子之國,魯為“周公之胤”,此兩者本周禮之所宗,竟也時常發生臣子叛亂之事。這一系列事件對以“克己復禮”為目標的孔子來說當有所觸動。孔子欲以公山弗擾叛亂季孫氏為契機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而弟子子路并未領會孔子的真實想法,在后者的質詢之下,孔子以王子朝之亂時敬王前往“狄泉成周”(東周)為借喻,表達自己雖投身“叛亂”,卻想借機恢復西周宗法禮樂制度的態度,孔子欲參加“公山弗擾以費叛”符合其“從周”思想的實踐邏輯。
五、孔子“從周”的實踐邏輯
“從周”是孔子的重要思想,也是其政治訴求的核心內容之一。《論語·八佾》記載孔子說:“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5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下,孔子“從周”是其復古主義態度的“明證”,然而隨著學界討論之深入,有學者指出孔子是“損益”基礎上的“從周”,其中蘊含了“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的革新精神。6實際上,若欲明晰孔子“從周”的政治傾向,必須厘清孔子所“從”的“周”的歷史意涵。首先,孔子所言“從周”是相對于夏、商兩代而言的,這是東周時期逐步形成的“三代”語境下的論述,7這里的“周”顯然指作為天下共主的宗周政權。夏、商、西周時期的社會形態是以血緣為維系的氏族聯盟,相對應地,國家的政權組織形式是以“共主”為核心的復合制的邦國聯盟。8從這個層面講,孔子“從周”就是其對西周禮樂秩序的追求。其次,穩定的禮樂秩序又被儒家稱為“王政”,而王政實施的主體便是以文王、武王、周公為代表的圣君、賢臣,從這個意義來說孔子“從周”便是尊崇西周時期的文、武、周公等周王室的統治者。復次,孔子“從周”的原因是西周王朝可以“監于二代”,即繼承與借鑒夏、商兩代的制度與文明,因此孔子的“從周”還有對以三代為代表的古典文明的推崇。綜之,孔子“從周”有三層內涵,即對禮樂秩序的追求,對周王室的尊重,對古典文明的推崇。然而,面對宗周禮樂秩序的崩壞和王綱解紐的現實,孔子又該如何實踐“從周”的政治理念呢?其實踐邏輯大致有3個方面:
第一,尋找契機剪滅專卿勢力,以強諸侯公室。至春秋晚期,魯國之“三桓”、鄭國之“七穆”、晉國之“六卿”、齊國之田氏紛紛壟斷諸侯公室的權力,春秋早中期的“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轉為“自大夫出”。關于如何剪滅專卿勢力、還政于公室,孔子大致有兩種方案,即聯合陪臣以推翻專卿和勸誘專卿自我削弱。
前一方案較為激進,多出現于孔子出仕之前。除了公山事件外,《論語·陽貨》還記載了孔子與其他兩位“陪臣”的交往,即魯國的陽貨和晉國的佛肸: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涂。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1
陽貨為魯國季氏家臣,欲讓孔子出仕,孔子躲避再三最終出仕,此時的陽貨雖未行謀逆之事,卻已然為權臣,這是孔子最為不屑的。而佛肸更是晉國專卿的臣子,是中牟的邑宰,他以中牟叛亂,召孔子,孔子也有前往的打算。前賢對此有較為清晰的認知,即公山氏乃是反叛季氏而非魯國公室,孔子可能想通過公山氏的叛亂來恢復公室的權力。2此說與史實甚符,因為魯當時之情況是卿強君弱,而卿之家臣,又欲突破卿權為公臣,故“家臣往往尋藉公室的勢力與家主對抗”。3這與孔子欲削弱專卿勢力、還政于公室相合。
后一種方案較為平緩,出現于孔子出仕之時。魯定公十二年(前498),4孔子時為大司寇,就以“臣無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之由,5勸諫定公“墮三都”,6其意在強公室。可見,“強公室”是孔子的執政理念之一,而公室強之后,方能使“大夫專諸侯”“陪臣執國政”的現象得以改變,由此實現其“從周”的第一步。
第二,認可諸侯霸權,宣揚“尊王攘夷”理念。基于“從周”的實踐邏輯,在削弱專卿而“強公室”后,還要進一步恢復周王室的權威。春秋初期的齊桓公創建了以“尊王攘夷”為核心的霸主體系,這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以周王室為中心的諸夏秩序。孔子認為齊桓公“齊桓公正而不譎”,7并且對輔佐齊桓公創立霸業的管仲以極高的評價,他認為“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8又認為“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9可見,孔子對周天子衰落既成事實后春秋霸業體系能維護諸夏秩序的態度是較為積極的。
當然,孔子擁護霸主體系的前提是“尊王”,對于不“尊王”的霸主,孔子予以批判。孔子認為“晉文公譎而不正”,10雖然孔子并未明確指出晉文公何以“不正”,但從《春秋》的“微言”之中可見其端倪。《春秋·僖公二十八年》載“天王狩于河陽”,《左傳》解釋曰:“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11晉文公舉行踐土之盟以謀求霸業,邀請周天子前來威懾諸侯,孔子認為臣子不可以召君前往,便在《春秋》中以周王巡狩為記,這既體現了對周天子權威的維護,也表達了對晉文公僭越行為的不滿。而對于楚、吳等霸主的僭越“稱王”之行為,《春秋》更以“楚子”“吳子”為斥。1
第三,系統整理以西周為代表的古典文明成果,推廣教化,以仁、禮為思想核心,規勸各級貴族遵從周代的禮樂等級制度。一般而言,孔子所謂的“仁”,即“仁者愛人”,2其內涵是以血緣親疏為標準的差等地“愛人”,是一種自我內在的追求;所謂的“禮”,即周禮,是符合于仁的外在表象。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3可知兩者是一體兩面的:能夠克制自己過分的欲望去遵從周禮,就是仁的體現,反之,內心如果為仁,其外在行為也必將符合于周禮。孔子通過創辦私學和整理三代典籍,教導各級貴族和民眾能夠做到內于仁而外于禮,以實現其“從周”的政治理想。
據前所述,孔子的周史觀念是“王室→諸侯→大夫”的模式,孔子“從周”的實踐邏輯便是這一模式的逆向,即通過聯合陪臣以弱專卿,以強公室,進而尊王室,這既需要合適的政治時機,也需要長久的禮樂教化。孔子欲參加陪臣公山氏的叛亂是這一實踐邏輯的第一步,“吾其為東周乎”即其“從周”思想的胸臆直抒。當然,孔子并未參與公山氏之亂,也未投靠陽虎、佛肸等陪臣作亂,其在執政時主導的“墮三都”也以失敗告終——孔子只能將“從周”的理想依托于三代典籍的整理與思想的教化了。
六、結論
在傳統的研究范式中,無論是今文經學傾心于義理還是古文經學注重于考據,經學家們對經典的某一章句或字詞提出多種界說,彼此攻駁,形成了龐大的經學體系。圍繞《論語·陽貨》所載孔子“吾其為東周乎”本義之爭鳴正是傳統經學研究的一個縮影,其結果往往是眾說紛紜而莫衷一是。而綜合利用時代語境、思想觀念、歷史地理和考古學等方法,應屬更為客觀的結論。從時代語境來看,“其為……乎”中當為字詞而非短句,故“興周道于東方”說難以成立。從政治思想來看,孔子為“從周”而非“黜周”,故“黜周王魯”說難以成立。從歷史觀念來看,春秋時人尚未形成與“西周王朝”對立的“東周王朝”觀念,孔子的周史觀為“王室→諸侯→大夫”,故“東都·王朝”說難以成立。“成周”說不僅有《公羊傳》“成周者何?東周也”為文獻支撐,也與春秋時期“其為……乎”的句式結構相合,當為合理解釋。從歷史地理和考古資料來看,孔子所謂的“成周”(東周),即春秋晚期王子朝之亂中周敬王所遷駐的“狄泉成周”。
孔子面對公山弗擾之叛,借王子朝之亂中王城與成周對立的歷史局面,以“成周”(東周)為借喻表達自己的心志——“從周”。“從周”是孔子思想的歸指,其內容包括對禮樂秩序的追求、對周王室的尊重、對古典文明的推崇三層內涵。在具體的實踐中,孔子在尊王的前提下,既認可春秋霸主的體制,也能利用陪臣作亂反對專卿,充分體現了其政治的靈活性。在文化領域,孔子更在系統整理三代典籍的基礎上,以教化的方式規勸貴族遵從周禮。孔子“吾其為東周乎”正是其“從周”思想的表達,是理解孔子政治思想的重要史料。
[作者付瑞珣(1990年—),青海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青海,西寧,810000]
[收稿日期:2023年8月22日]
(責任編輯:謝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