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日本學界;“新世界史像”;歐洲中心史觀;全球史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2.014
自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日本學界特別是世界史學界,開始反思既有研究并探索新的研究和書寫世界史的理論與方法,近幾年更是興起討論熱潮,各種形式的研究成果大量出版,逐漸呈現出新的研究氣象。學術研究的進展,也推動了世界史知識的普及,各類通俗讀物、新版漫畫版世界史圖書紛紛上架。1在此過程中,“新世界史”“新世界史像”等說法在各類世界史著述及研究項目名稱、研討會記錄中頻繁出現,羽田正、岡本隆司、秋田茂等學者也在他們的著述及各類研討會上反復提及。實際上,“新世界史像”并不是新名詞,在史學研究發展到某個變革階段,都會對先前的研究、歷史敘述進行反思,并在反思基礎上提出構筑“新歷史像”或“新世界史像”的說法。例如,“二戰”后進行教育改革和世界史學科剛獨立出來的1950年前后,以及社會意識分化明顯的1970年前后,日本學界均曾出現較多此類闡述。不過,不同時期用詞雖接近,但面臨的具體問題和討論的熱點問題卻是有變化的。因“新世界史像”一詞較能概括日本史學發展轉折期出現的學者們參與度高、理論探討涉及面廣、世界史書寫繁盛的狀況,故本文援用該說法,嘗試探討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興起的世界史研究、討論熱潮,概觀其出現背景、討論的核心內容與傾向、取得的成果,以及存在的問題。因是筆者個體觀察所得,難免有偏頗疏漏及評論不當之處,請學界同仁批評指正。
一、日本世界史研究熱出現的背景
近年來,日本學界出現世界史研究熱及理論、方法探討熱潮有三方面背景:一是回應國內社會需要;二是受西方史學理論潮流的影響;三是前期研究積累到一定程度后,出現研究瓶頸,需要進行總結和反思,并嘗試在理論上有所突破。
在全球化大背景下,日本社會對世界史知識的需求急劇增加。特別是近十余年日本與世界各國間的經貿聯系更趨緊密,了解世界各地文化、歷史的需求增加,世界史研究也因此越來越受到關注。同時,環境問題、疫病問題、核戰爭的威脅等需要人類共同應對的現實課題不斷增加,使世界史研究關注點發生變化。例如,自2011年“3·11”大地震后,關于核污染問題的探討一度成為學界熱點;2019年“新冠疫情”暴發以來,醫療社會史研究受到廣泛關注;歷史上貧富差距、環境污染、性別歧視等引發的社會問題,也成為史學界普遍關心的議題。除此之外,隨著數字化技術的發展,檔案資料的獲得變得容易,由非專業歷史學者撰寫的各類歷史讀物廣泛傳播,對專業研究形成巨大挑戰。日本學界逐漸意識到,需要回應民眾對世界史知識的需求,學術若脫離閱讀群體,容易失去其生命力,而要引發民眾興趣,需要在選題及書寫方式上有所轉變和創新。
除上述社會需求外,更為迫切的是歷史教育領域的需要。根據日本文部科學省2018年修訂的《高等學校學習指導要領》,從2022年4月開始,高中歷史地理課程新設了必修的“歷史綜合”,取代原來的必修“世界史(A、B)”和選修“日本史(A、B)”的課程。“歷史綜合”不再把18世紀以來的近現代史分為“日本史”和“世界史”,而是綜合起來進行教學,目的是融合世界史和日本史,讓學生主動去思考并探究與現代性課題相關的近現代歷史,特別是對“近代化”“國際秩序的變遷與大眾化”“全球化”等近現代歷史的巨大變遷,帶著問題意識進行學習。并且,在教改中還提出要吸收戰后各種歷史研究和歷史教育的經驗,致力于讓學生的學習形式更加生動,重視探尋歷史與自身的關系,向歷史提問,和歷史對話。在推動此次教改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小川幸司希望形成“以某個‘問題’為基礎,對歷史事實進行多方面探討,以及基于同樣的‘問題’,根據事實合理地導出歷史解釋的探究式歷史學習”。1這種教育方針轉變的主旨是希望從原來的灌輸教育變為歷史思維的培養。
此種教育方針的轉變,向學界提出了嚴峻問題,即如何組織編寫教科書、如何將學術研究成果應用于具體教學?為應對這些問題,學界召開多次包括中學教師參加的研討會。無論是學者,還是在一線教學的中學教師,均對此次教育方針改革做出了各種意見反饋,褒貶不一。為更好地融合學術研究與教育需求,小川幸司、成田龍一等策劃出版了一套3卷本的學習指導用書,即以新書形式出版的“學習歷史綜合系列”。其第一卷為小川幸司、成田龍一編《世界史的思考方式》,第二卷為成田龍一著《展現歷史像——“歷史敘述”和“歷史實踐”》,2 第三卷為小川幸司著《何為世界史——為了“歷史實踐”》,3三本書雖然是學習指導用書,但理論性相當強。小川幸司在《世界史的思考方式》一書的前言中說,所謂的歷史認識是指:(1)認識事實(歷史實證)、(2)解釋事實間的關系(歷史解釋)、(3)審視解釋意義(歷史批判)、(4)展現探究成果(歷史敘述)這一系列實踐行為(歷史實踐)。而且,歷史解釋、歷史批判、歷史敘述并不是人人一致的單數形式,而是因人而異,呈現復數形式。這就需要通過與他人對話從而提升彼此的歷史認識,借助歷史對話來克服事實的不確定性和歷史認識的對立,創造出作為歷史主體參與社會(創造歷史)的可能性。因此,有必要將歷史對話和歷史創造也納入歷史實踐的范疇進行整體考察。1教育領域的這種方向轉變,既是學界推動的結果,也反過來引發了學界更多思索,可以看作是歷史意識轉變的風向標。2
近年來,日本世界史學界活躍的理論探討、歷史書寫等也深受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史學思潮的影響。實際上,自近代以來,日本史學界在理論、方法方面始終受西方影響較大,對西方學界出現的新理論、新方法反應十分敏銳。大概從20世紀下半期開始,伴隨哲學的轉向,西方史學界在史學理論、方法方面不斷出新,比如世紀之交比較熱的后現代理論、各種轉向學說(敘事的轉向、帝國史研究轉向等)、近年比較熱的全球史、性別史等。我國學界對這些理論、觀點也給予密切關注,國內部分學者出版了相關著述。例如,陳啟能主編的《二戰后歐美史學的新發展》、彭剛的《敘事的轉向——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考察》等。3日本學界非常關注西方史學理論動向,這從《史學雜志》每年第五期的年度研究“回顧與展望”專號中“歷史理論”欄的介紹即可看出,西方新理論出現后,日本學界會迅速做出反應、展開討論,并在研究中有所應用。4日本的“世界史研究所”網站上也會及時刊登追蹤西方學界理論動向的文章。5近年來日本學界關于世界史視角、理論、方法的探討很多是受西方學界影響。
當前日本的世界史研究可以說呈現一派繁榮景象,論文、著述、譯著數量不斷遞增,各類研討會紛紛召開,與海外的學術交流亦十分頻繁。一些學者如桃木至朗、岡本隆司、羽田正等敏銳地意識到研究中存在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特別是缺乏整體觀照及重大的理論創新。一方面是研究的深化令人可喜,但另一方面,隨著研究的瑣細化、問題意識的分散,出現了諸多問題意識淡漠的模式化研究,描述整體時代面貌變得越來越困難。桃木至朗在2009年形容當時的世界史研究已經出現“動脈硬化”癥狀。6岡本隆司認為如果不打破歐洲中心史觀,解構長期以來的西洋史和東洋史機械相加即為世界史的研究模式,就無法產生新的解讀世界史的模式。7羽田正也指出,雖然看起來世界史書籍在日本熱銷,“然而,在日語世界中,尚缺少讓生活在21世紀的人們了解世界的形成路徑、作為面向未來的指針所必須的世界史敘述”。8在這種情況下,總結既有研究、探索理論方法的創新、采用新的視角開展歷史敘述,勢在必行。
二、世界史書寫及理論、方法探討中的熱點議題
最近幾年的日本史學界,無論是世界史領域還是日本史領域,均熱衷對近代以來的史學研究歷程進行梳理和反思,并嘗試究明當前研究狀況。
世界史學界出現了很多回顧和反思既有研究的著述、論文。反思的重點是在不同時期影響巨大的幾種史觀及相應的方法論,包括歐洲中心史觀、近代化論、國民國家論、馬克思主義史學等。代表性著述如:南塚信吾著《世界史的誕生——歐洲中心史觀的淵源》,該書梳理了“世界史”在歐洲、北美形成和發展的過程,據此揭示了其對近代以來日本史學發展的影響;1金原左門的《“近代化”論的轉向和歷史敘述》詳細梳理了近代化論的內涵、演變及在當前歷史敘述中的潛在影響;2成田龍一著《作為方法的史學史》,著重探究戰后歷史學的發展脈絡以及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史學發展面貌等,他的《寫給危機時代的歷史學》更是分析了當前歷史學所面臨的危機、存在的問題,并對當前比較熱門的性別史等研究做了溯源和評述;3秋田茂等編著的《“世界史”的世界史》,簡要探討了人類在各地區、各時代所描繪的世界圖景,特別是批判地檢證19世紀以來以西歐為中心建構的世界史圖景,提出應擺脫歐洲中心主義和自國中心主義,突破“中心”與“邊緣”的結構,構筑整體的世界歷史。4另外,磯前順一等編《馬克思主義的經驗——1930—1940年代日本的歷史學》、大津透等編《巖波講座日本歷史》第二十二卷《歷史學的現在》等雖然側重分析的是日本史研究中的史觀、流派、方法,但其中有很多與世界史相關。5
在盤點既有研究基礎之上,部分長期研究世界史、史學理論的學者,結合自身研究實踐,開始進行有一定理論深度的探索,嘗試構建某種世界史理論。代表性著述如羽田正的《面向新的世界史——為了地球市民的構想》、長谷川貴彥的《現代歷史學展望——超越語言學轉向》6以及前述小川幸司、成田龍一編《世界史的思考方式》、成田龍一著《展現歷史像——“歷史敘述”與“歷史實踐”》等。這些著述均分析了世界史研究應關注的現實課題,提出了一些新的觀念、方法,并力倡在民眾和學校教育中應注重培養世界史思維。羽田正在《面向新的世界史——為了地球市民的構想》一書中提出:隨著全球化的演進,現代世界越來越呈現一體化趨勢,這就要求必須改寫先前的以歐洲為中心的世界史像;現在日本人學習、了解的世界史已經不適應時代了,必須構想符合現代的新的世界史。7
而在關于世界史理論、方法的探討中,討論得最熱烈的是全球化時代如何書寫世界史及世界史與全球史的關系問題。代表性作品如成田龍一、長谷川貴彥編纂的論文集《如何敘述“世界史”——全球時代的歷史像》。該論文集中,岡本充弘的《全球史的可能性和問題點——大歷史的形式》和岸本美緒的《全球史論和“加利福尼亞學派”》兩篇論文,結合對全球史興起歷程的分析,歸納了全球史研究的一些特點;該書中小川幸司、成田龍一、長谷川貴彥三人的座談《如何講述世界史》,認為全球史不等同于世界史;長谷川貴彥的《敘事的轉向——歷史學中的尺度問題》對全球史存在的問題進行了剖析。1此外,羽田正的《全球化和世界史》一書在“我們生活在怎樣的時代?我們所處的當代與過去相比,呈現出怎樣的特征?這些特征為何而來?如何而來?基于這些特征,我們面對未來應做怎樣的準備?采取怎樣的行動”等問題意識之下,認為要回答這些問題,需要把過去的世界作為整體來理解,同時指出在以往的歷史研究中,經常將世界分為幾個地區或直接以國家為單位、以時間為軸進行縱向描述,此種世界史缺乏對世界的整體把握。2除以上著作、論文集外,一些西方經典著作也被翻譯成日文出版,如長谷川貴彥翻譯了林恩·亨特(Lynn Avery Hunt,1945—)的《全球時代的歷史學》,該書的中文譯本為《全球時代的史學寫作》。3
此外,探討如何從世界史的視角考察日本史、亞洲史,或從日本史、亞洲史角度書寫世界史,以及探討區域史與世界史關系的著述也非常多。雖然尚未看到構筑的比較完整、成熟的理論框架,但各種主張散見于具體研究中。“日本之中的世界史”系列叢書中有南塚信吾著《連動的世界史》一書,該書主要涉及3個主題:世界史中的幕末、維新;世界史中的明治國家;世界史中的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其編纂意圖是通過發現日本史中的“世界史”,探索像日本這樣的自國本位的國家的政治活動是如何成為全球運動的一部分的。該書采取了盡量揭示日本和世界的多重互動的寫作方式,頗具創新性。4日本學界基于東亞、亞洲、歐亞等區域開展的研究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逐漸發展,80—90年代出現了很多開創性研究,如濱下武志、川勝平太、杉原薰等的亞洲經濟史研究。5之后,川北稔、桃木至朗等以茶、砂糖、煙草等具體物品為切入點,考察近世以來世界經濟及世界體系的形成、發展、變化的歷史過程的研究,頗值得關注。受上述研究刺激,著眼于各種不同程度、不同層次的亞洲區域研究不斷發展,如水島司的南亞研究以及最近盛行的亞洲各區域間的移民研究等。在具體研究基礎上,至21世紀初期,出現了更多帶有理論思考的著述及論文,如岡本隆司《世界史序說——由亞洲觀之》一書,批評當前的全球史研究,認為其視角、概念及數據收集、使用的方法,完全依照的是西洋史的理論和方法,進而岡本在分析“中世”“近世”“近代”等歷史分期及“進步”“發展”“未開化”“停滯性”等歷史用語來源的基礎上,對其提出質疑,認為應重視對東洋史研究成果的活用。6再如秋田茂著《英帝國的歷史——從亞洲角度考察》、秋田茂編著《從亞洲看全球史——從“漫長的18世紀”到“東亞經濟的再興”》和《超越“大分流”——從亞洲看19世紀論再考》等著作和論文集中的論文,展現了諸多與如何處理日本史、亞洲史、世界史關系相關的理論思考。7
日本學界在回顧既有研究及史學史的同時,就現有概念、歷史分期、區域劃分、研究視角、編寫世界史的組織架構等問題展開了廣泛討論。在具體歷史寫作中對時代、區域的劃分等,呈現了與以往不同的多種樣態。以區域劃分為例,不少著作都采取了交疊多重地域的寫作手法。著作或論文的切入點更加具體,側重對現象或事物的內涵、意義、特色及相互關聯進行多層面、多角度的考察。
三、世界史理論和方法探討中呈現的主張與傾向
前述近年來日本學界關于世界史的理論和方法探討,議題非常廣泛,學者們因自身研究領域、學術背景的不同,在某些具體問題上觀點各異,但這些探討中還是有若干大家共同關注的問題。在史觀方面,較普遍的是提出應突破歐洲中心史觀、近代化論、國民國家論、進步史觀的束縛,進行新的理論探索,而上述幾種史觀都是某個時期在日本非常有影響力的史觀。
歐洲中心史觀是伴隨西方資本主義的發展、擴張逐漸形成和發展的。實際上是自世界史概念出現就始終伴隨并不斷發展的一套理論,該史觀認為近代歐洲文明是自己崛起的,具有某種獨特的歷史優越性,近代世界是以歐洲文明為中心發展起來的。在歷史學領域,盡管其內容龐雜,但其核心無疑是西方優越論,并在此基礎上發展出了一系列認識世界、闡釋世界歷史的理論、方法及相應的話語體系。
20世紀60年代后在日本產生較大影響的近代化論是由“美國制造”輸入日本的。1 1960年8月,美國學者約翰·霍爾(John Whitney Hall,1916—1997)等在日本箱根組織召開學術會議,之后他將在箱根會議報告基礎上擴寫的論文《日本的近代化——概念構成問題》發表在日本的《思想》雜志1961年1月號上。2緊接著,《中央公論》雜志從5月號開始連續刊載宣揚近代化論的論文,9月號則刊登了美國駐日大使賴肖爾(Edwin Oldfather Reischauer,1910—1990)和日本經濟學家中山伊知郎的對談——《日本近代化的歷史性評價》。3此后,一些美國學者在日本展開了被稱為“賴肖爾攻勢”的近代化論宣傳,近代化論逐漸在日本擴散。其核心是以西歐為近代化的模板,宣揚日本是亞洲唯一實現了近代化的國家,同時指出中國、印度等未能實現近代化有其歷史原因。這種近代化論在1970年前后開始擴大影響,并傳播到了其他亞洲國家。
國民國家論的代表論者是西川長夫,20世紀90年代曾在日本學界引起熱烈討論。王新生在《“國民國家論”評介》一文中對這種理論做了細致梳理。他總結西川長夫所說的國民國家有5個特征:具有國民主權和國家主權、為整合國民需要強有力的意識形態、位于世界性的國民國家體系之中、矛盾性、模仿性。王新生進而指出學界對國民國家論的批判,主要集中于它是“沒有結果的討論”,并認為國民國家論過高評價了國民國家的整合能力,但該理論也激發了對少數人的歷史、社會性別史、殖民地史的研究。4西川長夫的國民國家論確實有針對歐洲中心史觀和戰后歷史學的世界史敘述的一面,嘗試構建一種帶有普遍性的近代以來的世界史解釋體系。其理論提出后,雖有很多爭議,但在日本學界引起很大反響,特別是影響了很多青年研究者。但這種理論本身尚未達到完善的程度,隨著時勢的發展,其解釋的局限性也逐步呈現,成為了被審視的對象。5
日本學界在審視前述種種史觀時,比較常見的觀點是:在發展到現代歷史學之前,19世紀從蘭克等開始的近代歷史學主要以政治史為中心來描述世界史;馬克思主義史學主要強調經濟基礎的重要性;而近代化論更側重社會史研究;國民國家論則主要囿于“一國史”范疇。上述這些史觀在某些方面有其相似性,其底色中都呈現一定程度的歐洲中心史觀色彩,且都是以某一標準或某種觀念為核心,設定一個框架,一切歷史都是在這個框架之內,朝著既定方向演進。這些史學流派絕大部分秉持或認同“進步史觀”,自覺或不自覺地以“先進”與“落后”、“中心”與“邊緣”等觀念圖式對國家或區域進行判定,并以此為基礎展開敘事。近年來日本學界在史學史研究中,對在這些史觀之下的歷史敘述展開了諸多反思、批判,認為應進行揚棄或創新。其中,對歐洲中心史觀的批判最引人注目。岡本隆司直接指出,“各種各樣的現代學術都起源于西方。從一開始,這些努力就與基督教——尤其是天主教——密不可分。人們很容易忘記,在現代學術領域中,歷史與基督教的聯系最為密切”,基督教的一些觀念如時間、空間等的運用,隨著現代學術體系的擴張,潛移默化地滲透入了人們的歷史意識之中。1南塚信吾通過分析不同時期對世界史研究產生了廣泛影響的史學家、思想家及他們的史觀、史論,較清晰地呈現了歐洲中心史觀的淵源及對日本的影響,并指出不同時期、不同流派的世界史敘述均存在其局限性。2葛兆光在《全球化與世界史》一書的“導讀”中提到,“從19世紀的蘭克以來,以歐洲為重心、以近代歐洲價值尺度為標準、以現代民族國家為單位組合的世界史模式逐漸形成”,3羽田正對由此形成的世界史進行了嚴厲批判。
在研究廣度和深度方面,學界主張超越“一國史”的局限,以更廣闊的時間、空間視角開展研究,并呼吁宏觀研究的回歸。微觀史研究的興盛帶來的研究碎片化、理論性弱等問題是20世紀末21世紀初國際史學界呈現出來的一種普遍現象。后現代的語言學、文化論的轉向等推動了研究關注點的微觀化,而全球史研究中的自下而上的類型更是推動了微觀研究的繁盛。不少日本學者也認為70年代末社會史研究的迅速發展,以及繼之而起的文化史研究、全球史研究的興盛,導致微觀研究成為主流,使關注集中在個別的、碎片化的、微觀的、局部的事象上,現在需要改變這種狀況,嘗試做一些“大歷史”“深度歷史”的研究。
在研究視角、方法論探討中,日本學者特別重視全球史研究,討論全球史和世界史的區別,并探討如何吸納全球史研究的優長,用以構建更合理的世界史研究體系。在對全球史與世界史的討論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前述成田龍一、長谷川貴彥編《如何敘述世界史——全球時代的歷史像》一書所刊載的論文中對二者的討論,另外就是羽田正關于二者關系的論述。岡本充弘在《全球史的可能性與問題點》一文中談到日本學界也在討論世界史和全球史的關系,“二者同義嗎?不同義的話有何區別?”就此學界并無定論。岡本指出這兩個概念均具有多種歧義,世界史這一用語在日本學界普及是在“二戰”之后,全球史的概念則是晚近才出現的。他歸納全球史之所以迅速被接受,原因有二:一是它批判近代以來以國民國家為單位的歷史研究傾向;二是批判以馬克思主義及“近代化論”為代表的、構建了迄今世界史認識框架的概括性理論,嘗試構建與個別實證相結合的新框架。而全球史的核心框架是“批判歐洲中心主義的歷史,關注全球,網絡論的視角,以及基于全球化論的研究方法”,盡管全球史一詞十分盛行,但并未能取代世界史這一表述。4岸本美緒也指出,她雖然大致認同全球史超越“一國史”框架的宏大視野、對歐洲中心主義的批判,“但對近年尚未完全明確‘全球史’的核心就標榜其創新性的日本的動向持謹慎態度”。她還認為,歷史學界雖然盛行全球史,但這是以商業貿易、疫病以及關注海域的經濟活動為中心的歷史書寫,在史料、觀點方面存在諸多問題。盡管如此,全球史的一些視角和方法是值得借鑒的,如以聯系的觀點看問題,主張關注一些先前研究中被忽視的領域、地區、群體、事物的歷史等,特別是其力求擺脫歐洲中心史觀的研究值得借鑒。1
羽田正特別指出全球史倡導進行的“橫向歷史”研究的重要性。他認為歷史學是對過去的回顧和解釋,其手法多種多樣,其中之一就是重視時間軸,這被稱為“縱向歷史”。與此相對,“橫向歷史”更重視空間,關注其間的關聯,嘗試對某一時代進行解釋。除了可以使用“縱向歷史”常用的國家和地域等單位之外,還可以根據海洋世界和氣候帶等不同的空間設定方法,考察空間內的聯系和共同點,或者反過來考察關聯性的闕如和不同點。這是一種與縱向時間軸相比,更關注一個時代的橫向空間的思考方式。而且,在“橫向歷史”中,也可將空間單位設定為整個世界,解釋某一時期聯系的有無,在意識到地域之間和人類集團之間的橫向聯系的同時,嘗試對歷史進行解釋。羽田正進而指出,可以部分運用全球史的方法,在“縱向歷史”中巧妙地融入“橫向歷史”,或者以在“橫向歷史”中編織“縱向歷史”的形式重新解釋歷史。2
在研究目的方面,學界呼吁回應現實需要,帶著現實關懷去敘述歷史。學界對歷史本身有各種定義,對于歷史的功用也是眾說紛紜。但不管怎么說,人們都希望能夠通過閱讀歷史鑒古知今,并希望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形成對未來的預測。日本實證主義史學曾一度排斥這些功能,認為會造成歷史敘述中存在過多的主觀性,但近年來的日本世界史學界越來越轉向強調歷史要有現實關懷。正是在這種關懷之下,學界更加重視歷史為誰而作、如何書寫等問題。羽田正的《面向新的世界史——為了地球市民的構想》一書,其寫作目的就是考慮到了歷史作品在人的意識塑造方面的作用,認為為增強人們對世界或對地球的歸屬意識,構筑以世界或地球為框架的“新世界史”是必要的。
四、代表性研究成果
在進行理論、方法探討的同時,日本世界史學界已出現相當豐富的成果,除從不同視角出發開展研究的專著、論文之外,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幾套多卷本論文集的出版。它們雖是不同出版社組織策劃,但共同特點是卷數多、參與寫作者多,有自己較明確的編纂方針,能展現學界最新研究狀況。前述羽田正、秋田茂、南塚信吾、成田龍一等的很多理論、方法思考,一方面是他們自己多年的研究積累;另一方面也是在組織合作研究、編纂論文集等過程中產生的。
近年來日本世界史學界一個相當大的特點是以課題、論壇等多種形式有組織地開展研究,且國內、國際學界的交流越來越密切。前述“世界史研究所”,經常組織座談會,在網站上報道學術交流、出版信息、書評等,推動了世界史學界的人員、學術信息交流。另外,如早稻田大學2014—2016年組織了為期3年的“新世界史像的可能性”研究項目,明確提出要從過去的“近代化論”和將世界史看作是單個國家歷史敘述(即所謂“一國史”)合集的模式中跳脫出來。要將政治、軍事、法律、思想、宗教、美術、文學等各要素包含在內,去考察人和物,并以中世至近世或近世至近代等長時間段為軸,構建新的世界史像。特別是重新審視“近代”,審視美國和歐洲構建的近代學術體系。到2016年度為止的3年間,該項目分為兩個部分:(1)“近代轉型時期軍事與名譽、忠誠、愛國心的比較研究”(負責人:谷口真子);(2)“中近世基督教世界的多元性和全球歷史視角”(負責人:甚野尚志),嘗試從各地區相互交流的視角把握世界史。3再如東京大學有專門的名為“新世界史——構筑全球史共同研究據點”的網站,該網站設立的宗旨是:與世界人民一起討論、創造新的世界史認識。與東京大學合作的機構包括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德國柏林洪堡大學(與柏林自由大學緊密合作),這是一個對世界史、全球歷史感興趣的研究者的國際組織。他們在網絡上分享“世界史”的解釋、理解、描繪方法,開展共同研究和歷史教育。同時,也積極向世界傳播迄今為止積累的日本人文學、社會科學成果。4個研究機構分別準備資金開展交流,東京大學主要由日本學術振興會資助。除上述研究機構外,各類學會也在推動相關交流。如大阪大學歷史教育研究會是比較有特色的一個研究會,該研究會主要關注3個領域:前近代的中部歐亞史、近世以來的海域亞洲史、全球史,圍繞相關議題組織了相當多的學術交流活動。
在學界的合作、交流之下,世界史研究領域出版了不少合著成果,且呈逐年增加趨勢,特別是亞洲研究,如西亞、南亞、東南亞研究成果相當豐富。在諸多成果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有兩套系列叢書:一是密涅瓦書房2016年開始出版的《密涅瓦世界史叢書》,預計出版16卷,截至目前共出版8卷;1二是巖波書店2021年開始出版的《巖波講座世界歷史》系列,至2023年底,共出版24卷。2這兩個系列都是多卷本論文集,作者涵蓋日本世界史研究者中的大部分。兩套叢書的編纂方針、體例及刊載的論文的選題、內容,能反映出日本世界史學界的研究進展及在史觀、視角、方法論等方面的巨大變化。
《密涅瓦世界史叢書》的編集目標是:超越以往作為民族國家史和區域史合集的世界史以及從特定中心來把握的世界史。叢書的編集委員為秋田茂、永原陽子、南塚信吾、三宅明正、桃木至朗,他們還共著了作為總論的《“世界史”的世界史》。除“總論”外,其余15卷又策劃分為5大主題,分別是:構建世界史、相聯系的世界史、人和科學的世界史、文化的世界史、競爭和共生的世界史。從主題名稱及各卷名稱即可直觀反映該叢書的關注點:特別注重網絡性聯系,諸多全球史研究的新進展在該叢書中得到體現。
該叢書“構建世界史”主題的各卷側重探討世界史理論,第一卷《地域史和世界史》中的論文,不少涉及對世界史的空間及時間概念的重新認識,采取了將縱向歷史(按時間順序解讀)和橫向歷史(按同時代不同地域解讀)交錯編織的時空處理手法;3第二卷《全球化的世界史》論述了全球化,即世界的一體化是如何發生的,對世界史產生了何種影響?注重描述超越國境的人、物、貨幣、信息、文化的流動,通過這種流動形成的各種網絡,以及在這種相互作用下經濟社會的轉型過程。4第三卷《從國際關系史到世界史》,從19世紀中期開始探討,在前兩卷基礎上,側重對完成一體化、在全球范圍內動搖區域概念的帝國主義時代之后的世界史進行動態描繪。5“競爭和共生的世界史”部分的3卷,擬在對傳統的政治和國際關系的描述中,選擇不同于以往的按發展階段或區域進行設定的方式,重點對權力、對抗、秩序等關鍵詞進行分類。除上述兩大主題外,另外3個主題則反映了近年來世界史撰寫中注重現象、地域、事物間聯系性的一面;打破以時間或地域作為劃分標準的通常做法,而是以更受民眾關注的科學、環境、文化等視角為劃分標準;很多論文在切入點上反映了近年來學界的研究積累和創新之處,特別是吸收了全球史研究的各類成果,或者說是深受全球史研究的影響。如該叢書第四卷《物品連結的世界史》(隸屬于“相聯系的世界史”主題),通過對馬、帆船、陶瓷器、火藥原料、硬質纖維、石油、天然橡膠、半導體等多達16種物品逐漸商品化、流通范圍不斷擴大的歷史進行分析,透視自古以來的人類社會的交流、交往。該卷論文執筆者中有不少是理科出身,部分論文研究視角新穎,所用資料超越了傳統歷史學的范疇,頗具新意。1
巖波書店的《巖波講座世界歷史》自2021年開始陸續出版,參與寫作者多達300余名。這是二戰后巖波書店發行的第3個世界歷史系列。第一個系列31卷于1969年開始出版,當時正值日本經濟高速增長和冷戰時期,歐洲近代歷史仍然是樣板式的存在,該系列各卷構成是將世界各地區按照古代、中世、近代、現代的時期劃分,呈現為清晰的方格,其間貫穿著世界史發展階段理論。2與此相對,第二個系列共29卷于1997年開始發行。當時冷戰已結束,世界性的戰爭危機暫時解除,但另一方面地區紛爭卻有加劇傾向,包括日本在內的所謂“發達國家”的經濟陷入困境,在該世界史的轉折點上,當時的編集者認為應該重新回顧歷史。在各卷構成上,未做世界共通的時代劃分,而是設置了A系列和B系列,A系列根據各個地區的時間發展階段來劃分,B系列則側重從共時、跨地域的角度來把握某個時代的特色。3
此次第3個系列是在世界形勢更加多元、歷史研究和歷史教育都發生了很大變化的背景下編集的。這一系列的責任編集委員包括:荒川正晴、大黑俊二、小川幸司、木畑洋一、富谷至、中野聰、永原陽子、林佳世子、弘末雅士、安村直己、吉澤誠一郎。其編集方針,一是盡量涵蓋世界各地區,雖然因研究積累的不同,難免有篇幅上的差異,但在編集時盡量做到全面涵蓋;二是在結構上明確提出盡量擺脫以歐美為中心的敘事模式,把歐洲作為眾多地區之一來看待,例如將前近代的歐洲作為環地中海世界的一部分,與西亞、北非一起納入卷四;三是充分吸納全球史和性別史等展現的世界史新視角;四是著重探討日本列島歷史在世界史中的定位。4
與密涅瓦書房的世界史叢書相比,在卷次劃分上,巖波書店的世界歷史系列更注重不同時期廣泛區域間的相互影響,雖未嚴格劃分歷史時期,但仍是在歷史分期意識下排列各卷順序,更注重嘗試從整體視角描述世界發展歷程,從區域視角來研究的歷史的同時,也要做“世界史”的展望。另外,該系列還有幾個特點,一是強化對非洲、大洋洲的關注,做了將先前研究積累比較薄弱的18世紀以前的美洲、非洲、太平洋海域各編集1卷的嘗試;5二是極其重視亞洲史,亞洲史所占篇幅在一半以上;三是在重視亞洲史的同時,在編集中力圖展現日本的主體性,從與世界史的聯系出發,重新解讀日本列島的歷史。值得注意的是,該叢書第十九卷刊載的各論文運用考古學等各種資料,從殖民史、移民史、性別史、社會運動史等不同角度探討了太平洋海域、島國及周邊諸多區域的歷史,其對太平洋海域的界定、對一些有爭議性地區歷史的描述,應引起我國學界注意與警惕。
除上述兩套系列叢書外,中公文庫的《世界的歷史》、巖波書店的《日本之中的世界史系列》等也值得關注。6
五、余論
盡管日本學界就世界史理論、方法有廣泛而深入的探討,出版了各類豐富多彩的研究成果,可謂成績斐然,但其存在的問題也顯而易見。其成就主要體現在:研究方法更加多元,研究層次更加豐富,交叉學科受到重視;研究視野有所拓展、具體議題的研究深度有所增加;關注到了一些先前研究積累比較薄弱的區域、議題,特別是其對亞洲史的研究值得我國學界矚目;對于地域、時間、空間架構等都提出新看法并在具體歷史書寫中做了一定創新嘗試;更加重視通過歷史解讀“當前”和“自身”。其存在的問題:一是雖然對先前的理論、方法做了大量反思,但有些提法過于強調創新,而未能對其做出較客觀的評價;二是“破”有余而“立”不足,尚未能建構出在國際學界有一定影響力的新理論,表現之一就是尚未形成可以支撐寫作有一定權威性的世界通史的理論、方法體系;三是有些研究因過于重視視角、寫作手法的新穎,在史料的選取和利用方面頗受詬病,這也使日本的世界史研究和日本史研究間形成一定壁壘;四是日本學界雖然旗幟鮮明地提出反對歐洲中心史觀,具有將西方的發展歷程、價值觀、話語體系歷史化、問題化、相對化的意識,但這些自世界史意識產生以來就相伴隨的根深蒂固的觀念,并非短期內就能厘清或輕易剝離,構建自己的理論、方法、話語體系,形成有世界性影響的史觀也非短期內能實現,從日本世界史學界理論、方法創新深受歐美史學界影響的現狀來看,其依然是以西方話語體系反對歐洲中心史觀。
如果整體回顧20世紀末以來日本出現的探討“新世界史像”的熱潮,再將其與20世紀70—80年代以來西方學界的理論探討進行對比,就會發現其中有很強的關聯性。反觀我國學界的相關理論探討,可以發現中日學界在理論關注方面也有一些相似性。當然,每個國家都有自身的學術發展脈絡、長期以來形成的學術積累以及方法論上的慣性,這就意味著每個國家的理論探討必然有其個性,在具體歷史書寫的視角、方法方面會有差異,但這并不妨礙相互間的借鑒和交流。在我國學界致力構筑世界史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這三大體系的今天,應關注日本學界乃至國際學界的相關動向。
[作者張艷茹(1976年—),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日本歷史與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北京,100101]
[收稿日期:2023年9月30日]
(責任編輯:孫志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