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基層行政制度;帝制社會;出土文獻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2.009
近代以來,甘肅、新疆、青海、內蒙古西部等西北地區發現了大量秦漢至唐宋時期的歷史文獻資料。出土資料種類繁多,有竹木簡牘、紙本文書、題記碑刻、絹帛書畫等。其中,甘肅地區有記載的成批出土簡牘多達十余批,總數達8萬多枚,散見及收藏于民間的簡牘數量也有不少。按照出土地點命名,主要有放馬灘秦簡、居延漢簡、敦煌漢簡、懸泉漢簡、武威漢簡、肩水金關漢簡、地灣漢簡等。這些簡牘出土地點,東起天水,西至敦煌,遍及甘肅全省及額濟納河流域。1上世紀初,新疆境內出土了漢代簡牘。近來,新疆尉犁縣烽燧遺址出土了唐代簡牘。2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青海大通縣漢墓出土簡牘400多枚。近來,青海省都蘭縣出土了吐蕃時期的木簡11支。3新疆、青海兩地新發現的木牘形制相同,所記內容的時代同期,并將中國使用簡牘的時間下延至唐代。與簡牘發現的同時,在甘肅敦煌、新疆吐魯番等地區出土了大量的十六國至宋元時期的文書。其中,敦煌文書達6萬多件,保留有漢文、佉盧文、粟特文、突厥文、吐蕃文、梵文、于闐文、回鶻文、西夏文、敘利亞文、八思巴文等多種民族古文字資料。吐魯番文書至少也出土有五六批之多,其中《吐魯番出土文書》所收就達3,000多件。1除了居延漢簡、額濟納漢簡,在內蒙古黑河流域還出土了黑水城文書,其中俄藏8,000多號、英藏1,400多件、中國藏4,200多件。2
西北地區出土的文獻資料數量巨大,內容豐富,原始性強,為傳世史書所不見。其中大量的有關縣以下基層行政的文書,是研究秦漢以來鄉、里、村、坊等基層行政制度實施與推行的珍貴史料,使了解西北地區逐步進入秦漢帝制社會的曲折歷程成為可能。
一、西漢時期內地基層行政制度推行于河西走廊地區
秦始皇統一六國后,北方及西北方面臨的威脅來自于匈奴。于是,派蒙恬“悉收河南地。因河為塞,筑四十四縣城臨河,徙謫戍以充之”。3但直至西漢武帝即位,中原王朝與西北少數民族勢力之間依然隔黃河對峙。黃河是兩者的界河,河西走廊及更遠的西部屬于匈奴等勢力的控制區。漢武帝即位后,派兵打敗匈奴,正式將河西走廊納入中原王朝的版圖。河西走廊的丟失,給匈奴人帶來了極大打擊。《史記·匈奴列傳》注引《西河故事》記:“匈奴失祁連、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4打敗匈奴后,漢武帝“表河西,列四郡,開玉門,通西域,以斷匈奴右臂,隔絕南羌、月氏。單于失援,由是遠遁,而幕南無王庭”。5“表河西”即以河西為“表”(邊界),“列四郡”即置酒泉、張掖、敦煌、武威四郡。也就是說,西漢軍隊完全控制了河西走廊地區,并全面推行郡縣制。至于在縣以下,西漢政權依據內地慣例推行鄉里制。關于河西地區的鄉、里、聚等組織,在出土簡牘中多有記載。
第一,關于鄉的記載,以內地常見的都鄉和東西南北“方位名鄉”為例。
編訂于東漢的《九章算術》中,有一道算題記載:“今有北鄉算八千七百五十八,西鄉算七千二百三十六,南鄉算八千三百五十六,凡三鄉發徭三百七十八人。”6徭役按照人口數征發,且以鄉為征發單位。具體的鄉名進入算題,可證該鄉名在當時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循此思路,證之以河西出土的簡牘。如北鄉:武威磨咀子漢墓出土銘旌記載:“姑臧北鄉西夜里女。”7西鄉:《敦煌漢簡釋文》記載:“效谷西鄉高議里賈破虜隧長按。”“破虜隧賈按效谷西鄉高議里賈按口。”8武威磨咀子漢墓出土銘旌記載:“姑臧西鄉閹導里壺子梁之柩。”9武威五壩山3號墓出土衣物疏記載:“張掖西鄉定武里田升寧……”10此外,內地常見的“都鄉”在河西漢簡中也多次出現。如甘肅省金塔肩水金關遺址出土王莽新朝簡記載:“新始建國天鳳上戊六年十二月庚子朔辛丑,都鄉嗇夫岑敢言之,錯田,敦德常安里男子孫康。”11
第二,關于里的記載,以河西郡縣中最西端的敦煌郡、最北端的居延縣為例。

最早的有確切時間記載的敦煌郡的里是效谷縣宜禾里,時在漢昭帝始元七年即公元前80年。2敦煌縣的壽陵里出現時間也很早,在漢宣帝元康元年即公元前65年。3最居于北端的居延縣出土的漢簡中同樣有里的記載:“甲渠候長觻得步利里”,時在宣帝元康四年即公元前62年。4居延簡中還有關于里正的記載:“肩水令、里正伏地執。”5
河西走廊地形南北較狹,東西綿延近千公里。酒泉、張掖、武威、敦煌四郡順著走廊一字排開,隨著時局變化先后設置。一般認為:酒泉郡、張掖郡置于武帝元鼎六年(前111),敦煌郡置于武帝后元元年(前88),武威郡置于宣帝元風元年——地節三年(前80—前67)。6出土簡牘反映,鄉、里組織在河西地區的推行與郡縣的設置幾乎同時。宜禾里的設置時間上距敦煌郡的設置僅8年,上距酒泉郡的設置僅31年。當然,居于河西走廊北端的居延縣的里的實際設置時間肯定要早于宣帝朝。
第三,關于聚的記載,以具有統計意義的內容為例。
傳世文獻反應,“聚”是兩漢時期出現最多的聚落名稱。在河西簡牘中,除了有鄉名、里名(參見表一)的記載之外,同樣發現了有關“聚”的記載。《居延新簡》記:

□□北第十聚有……毋恙……
亭長廿一人受樂成侯國三人,凡廿四人。
凡亭以下五十人,受樂成侯國四人定長吏以下五十四人。
鄉八,聚卌四,戶七千九百八十四,口萬五千七百卅五。1
簡文的內容是某地吏員數及戶口數,涉及的單位名稱有郡、縣、鄉、聚、亭、國。“郡縣鄉聚”很顯然是按照行政級別由高至低排列,也可知聚在鄉之下。由“第十聚”“鄉八,聚卌四”雖不能確定“聚”是否為一級基層行政機構,但可認定聚在基層管理過程中是比較常見的基本單位。至于聚出現的時間,可用新出土資料予以探討。湖南沅陵縣虎溪山一號漢墓出土竹簡記載:“泣聚戶百卅四,口五百廿一人。”該墓墓主是西漢第一代沅陵侯吳陽,卒于西漢文帝后元二年,即公元前162年。2簡文顯示,“聚”也是統計單位,出現時間當早于文帝后元二年。該“聚”不見于《漢書·地理志》與《續漢書·郡國志》,應該是截至目前所見到的“聚”存在上限的明確標志。3
如果兩相比較,可以發現,居延簡記載某地40聚,每聚有戶近200、口393人,戶均近1.97口。戶均近2口,成員當首先是夫妻。據此推定,這種情形當為漢代河西戍卒的家庭人員情況,邊防性突出。而地處江南的泣聚有戶134、口521,戶均3.89口。戶均近4口,成員自然有夫妻子女,為正常的家庭狀態。
根據《史記》之《匈奴傳》《平準書》以及《漢書·食貨志》記載,河西四郡設置后,首先來到的是“吏卒”“塞卒”等,他們的主要任務是進行“屯田”。而后,西漢政權又有“徙民實邊”的措施。“屯田的任務是,作好造成迎接徙民的地方組織——即造成國家設在邊境的再生產組織的具體準備工作,諸如開拓和灌溉預備設置新縣的那些未開墾土地等等。”4屯田和“徙民實邊”是兩個階段。可以認為,以“吏卒”“塞卒”為主從事屯田的時代,四郡當具有明顯的軍事性質。大量的“徙民”實邊后,又有了鄉里等建置。這兩個階段在漢武帝時期均已完成。可以認為,漢武帝時代,中原地區的鄉里制已經推行至河西走廊地區。
二、十六國北朝時期河西走廊地區鄉里制的沿襲
西晉滅亡以后,司馬氏的皇權以東晉王朝的形式繼續存在。但東晉政權的統治區域偏在江南,河西走廊則進入十六國時期,先后出現了五涼及前秦政權。在這6個政權中,有4個政權由胡人建立:北涼的建立者是匈奴支系盧水胡人,南涼的建立者是鮮卑人,后涼和前秦的建立者是氐人。至439年北魏滅北涼占據河西,五涼及前秦政權在河西走廊的統治維持了120多年。包括北魏在內,各政權間相互交替,所稱帝王名號繁雜。但在縣以下基層行政體系方面,各政權均沿襲了漢武帝以來推行的鄉里制。下面將出土文獻所見前涼、前秦、后涼、西涼、北涼及北魏統治河西地區時期鄉里制材料整理如下。
第一,前涼時期的鄉里制。
前涼政權從314年張寔嗣位開始,至376年滅于前秦,歷63年。前涼時期的鄉里名稱,集中見于敦煌出土的鎮墓文中。如東鄉:《前涼閻芝鎮墓文》記:“建興十三年五月丙子朔四日己卯,效谷東鄉□□里……”《建興十七年八月某人鎮墓文》記:“建興十七年八月辛未朔六日丙子直死敦煌效谷東鄉……”5《前涼李興初鎮墓文》記:“建興十九年七月庚申朔十七日丙子直定,敦煌郡效谷縣東鄉延壽里……”西鄉:《建興十七年四月郭基香鎮墓文》記:“建興十七年四月癸酉朔一日癸酉直執,大女,西鄉郭棊香,今死終。”1建興是東晉愍帝年號,為前涼沿襲,建興十三年為325年,建興十七年為329年,建興十九年為331年。
另外,出土文獻中還發現了有關前涼時期的亭的記載。高臺縣駱駝城出土《周振墓券》記:“建興廿四年三月癸亥朔廿三日乙酉,直執涼州建康表是縣顯平亭部前壬閏領拔。”2建興廿四年為336年。
第二,前秦時期的鄉里制。
從376年前秦滅前涼,到386年呂光建后涼,前秦控制河西走廊地區10年。前秦時期,河西走廊地區的鄉里名稱僅見都鄉楊下里一例,集中見于高臺縣駱駝城出土墓券。《高俟墓券(一)》記:“建元十八年正月丁卯朔廿六日壬辰,建康郡表是縣都鄉楊下里……”《高俟墓券(二)》記:“涼故涼州建康郡表是里都鄉楊下里故州吏高俟……建元十八年正月丁卯朔廿六日壬辰奏。”《高容男墓券》記:“涼故涼州建康郡表是里都鄉楊下里大女高容男……建元十八年正月廿六日壬辰奏。”3建元是前秦建立者苻堅的年號,建元十八年即382年。
第三,后涼時期的鄉里制。
386年,前秦太尉呂光自稱涼州牧、酒泉公,建后涼政權。403年,后涼降于后秦,歷18年。后涼時期的鄉里名稱,僅見都鄉一例。敦煌出土《后涼鐘滿鎮墓文(一)》記:“麟加六年二月丙辰朔十日乙丑,敦煌郡敦煌縣都鄉里民鐘滿……”4“麟加”當為“麟嘉”,是呂光的年號,麟嘉六年即395年。
第四,西涼時期的鄉里制。
400年,后涼敦煌太守李暠自稱涼公,建立西涼政權。421年,西涼滅于北涼,歷22年。西涼時期的鄉里名稱,見于敦煌出土的鎮墓文和藏經洞文書中。如東鄉:《庚子六年正月張輔鎮墓文》:“庚子六年正月水未朔廿七日己酉敦煌郡敦煌縣東鄉昌利里張輔字德政……”西鄉:《建初十一年十二月魏平友鎮墓文》:“建初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敦煌郡敦煌縣西鄉魏平友……”5都鄉:《建初五年潤(十)月畫虜奴鎮墓文》:“建初五年潤月七日辛卯敦煌郡敦煌縣都鄉里民畫虜奴身死……”西宕鄉:《西涼戶籍殘卷》記載:“建初十二年正月籍……敦煌郡敦煌縣西宕鄉高昌里。”6庚子、建初是西涼王李暠的年號,庚子六年即405年,建初五年即409年,建初十一年即415年,建初十二年即416年。
第五,北涼時期的鄉里制。
397年,沮渠蒙遜擁后涼建康太守段業為涼州牧、建康公。401年,沮渠蒙遜自稱張掖公,正式建北涼政權。439年,北涼滅于北魏,歷39年。北涼時期的鄉里名稱,集中見于敦煌出土的鎮墓文中。如西鄉:《神璽二年八月□富昌鎮墓文》:“神璽二年八月辛酉朔廿三日癸未敦煌郡西鄉里民□富昌……”都鄉:《玄始九年九月□安富鎮墓文》:“玄始九年九月十九日敦煌郡敦煌縣都鄉里民□安富……”7神璽是段業的年號,神璽二年即398年。玄始是沮渠蒙遜的年號,玄始九年即420年。
第六,北魏時期的鄉里制。
439年,北魏滅北涼占據河西走廊地區,自此完成對北方地區的統一。北魏時期,河西走廊地區的鄉里名稱僅見北鄉一例。敦煌文書P.4506《金光明經卷第二》:“皇興五年歲在辛亥,大魏定州中山郡盧奴縣城內西坊里住,原鄉涼州武威郡租厲縣梁澤北鄉武訓里方亭南葦亭北……”1皇興為北魏孝文帝年號,皇興五年即471年。租厲縣,即漢時已設的祖厲縣,在今甘肅省靖遠縣、景泰縣、平川區一帶。
從上述材料可以看出,漢以來的西鄉、東鄉、北鄉、都鄉及里的建制在十六國北朝時期的河西地區得以延續,地方行政機構排序基本上是郡—縣—鄉—里。另外,亭的存在更是漢代基層行政體系遺存的體現。雖然暫時未見南涼政權的鄉里制資料以及“南鄉”這一名稱,但認為漢以來的基層體制在河西地區推行當無大謬。
北朝時期,隨著中原王朝勢力的進一步西進,以鄉里制為代表的基層行政制度也實施于吐魯番地區。吐魯番地區在歷史上屬于西域,早在漢代就受到中原王朝的直接管轄。因靠近河西走廊,兩地在管理體制上很容易融為一體。曹魏時期,將原漢代已設置的西域長史和戊己校尉改隸于涼州,在伊吾(今哈密)置縣,隸屬于敦煌郡。如此,置河西和西域東部地區于同一管理體系。自東晉咸和二年(327)前涼張駿設置高昌郡起,吐魯番地區經歷前秦、后涼、西涼、北涼段氏和沮渠氏5個政權,高昌一直作為涼州或沙州的屬郡,這一時期被稱為高昌郡時期。吐魯番出土《西涼建初十四年(公元四一八)韓渠妻隨葬衣物疏》,2時代為西涼建初十四年(418),可證“高昌郡自鄉、里以至伍的基層組織與內地完全一致。”3這些記載表明,十六國北朝時期,鄉里制度已經向西推行至吐魯番地區。
三、唐朝內地基層行政制度推行于更向西的羈縻州地區
唐朝建立后,逐漸加強了對遼闊疆域的有效統治。唐代的制度主體上沿襲前朝舊規,然根據時代需求同時也進行一些改革。在基層行政制度方面,變化最大的就是“村”制度的實施。《舊唐書·食貨志》記載:“武德七年,始定律令……百戶為里,五里為鄉。四家為鄰,五家為保。在邑居者為坊,在田野者為村。村坊鄰里,遞相督察。”4開元年間重申此令,制度定型,規定更加具體明確。開元二十五年(737)令規定:
諸戶以百戶為里,五里為鄉,四家為鄰,五家為保。每里置正一人……在邑居者為坊,別置正一人……在田野者為村,別置村正一人,其村滿百家,增置一人,掌同坊正。其村居如滿十家者,隸入大村,不須別置村正。5
隨著國勢的不斷強盛,唐朝基層行政制度體系的實施范圍進一步向西推進。
第一,西州地區的基層行政制度。
貞觀十四年(640),唐朝征服高昌國,設置西州。西州屬于正州,基層行政建制完全等同于內地諸州。《元和郡縣圖志》記載,唐西州在開元年間有“鄉二十四”,分屬于高昌等五縣。6吐魯番出土文書中,則記載了西州五縣所轄的鄉、里、坊的名稱(參見表二)。
除了鄉、里名稱之外,西州的坊名也多見于出土文書。《唐西州高昌縣諸坊雜物牒》記載有:安樂坊、崇教坊、大順坊、永和坊等坊名。7《唐景龍三年十二月至景龍四年正月西州高昌縣處分田畝案卷》記載“安樂坊”。8鄉名、里名、坊名的存在,表明從魏晉以來開始在吐魯番地區實施的基層行政制度在唐代得以完整沿襲。
第二,羈縻州地區的基層行政制度。

從西州再向西,更加廣闊的范圍則屬于唐羈縻州地區。羈縻州又稱蕃州,以部落首領為都督、刺史(包括都護、縣令)。唐政府明確規定,羈縻州地區縣級以上部落組織的首領繼承推行世襲制,僅派“華人參理(治)”,9且“貢賦版籍,多不上戶部”。2但是,縣以下的地方基層組織情況不見記載。出土文書表明,唐令規定的鄉、里、村、坊等基層制度中的概念出現于具有羈縻州性質的安西四鎮地區。下面是文書所見于闐、龜茲兩鎮的鄉里村坊名稱情況。
在新疆和田河中游的麻扎塔格(Mazar Tagh)一帶出土了許多古文書,其中有漢文文書、和闐塞語文書,也有藏文木簡。其中漢文文書中有開元、天寶、建中等唐代年號,有鄉、里、村、坊等基層組織名稱。如:勃寧野鄉、厥彌拱村、薛拉村、桑拱野村、補仁里、政聲坊、安仁坊、鎮海坊、善政坊、宜貨坊。3從出土地點看,文書記載的鄉、里、村、坊屬于唐代于闐鎮所轄地區。
在新疆庫車地區的都勒杜爾·阿護兒遺址(Douldour—Aqour,現名玉其土爾和夏克土爾)也出土不少唐代漢文文書,其中記有龜茲都督府所屬地區的村坊名稱。大谷文書記載有和眾坊、西薩波村、僧厄黎村、4東王子村、雙渠村。5伯希和漢文寫本記載有南薩波村、西王子村、移伐姟(?)村、伊祿梅村、安仁坊。6
這些出土文書表明,鄉里村坊制度在于闐、龜茲地區的實施是可以肯定的。而鄉里村坊的名稱及其相互間的隸屬關系表明,唐朝管轄的廣大羈縻州地區,在州縣及以上級別行政機構實施不同于內地的管理模式。但在縣以下基層,卻實施與內地完全一致的管理模式。同時也說明,內地基層行政管理制度的西進范圍已大大向前推移。
四、結語
關于古代的地方行政制度,傳統上總結為“中國官治,至縣而止”。1此說當針對官員的設置層面而言,更確切地說,僅僅針對所設置職官的品級而言。然若進一步引申為“皇權不下縣”,則顯得演繹過遠。早在秦漢時期,可以說中國已經確立了帝制社會,“帝制性”在基層組織上也有充分表現。《漢書·百官公卿表》記載,漢襲秦制,縣以下基層管理機構有鄉、里、亭等,屬于國家體制內百官體系。2魏晉時期,這一體系得以沿襲。《晉書·職官志》記載:
縣五百以上皆置鄉,三千以上置二鄉,五千以上置三鄉,萬以上置四鄉,鄉置嗇夫一人。鄉戶不滿千以下,置治書史一人;千人以上置史、佐各一人,正一人,五千五百以上,置史一人,佐二人。縣率百戶置里吏一人,其土廣人稀,聽隨宜置里吏。限不得減五十戶。戶千以上,置校官掾一人。3
鄉、里及鄉吏、里吏的設置具體而微,同樣屬于百官范圍。至隋唐時期,帝制國家的基層行政制度更加趨于完善。武德七年律令規定:“百戶為里,五里為鄉。”鄉、里設置被納入律令體系,從而得到更加有力的法律保障。在鄉里體系之外,唐代還出現了“村”體系,表明早期帝制社會的基層組織不但得以沿襲,而且進行著適時的改革和進步。
西北地區出土的秦漢晉簡牘、吐魯番文書、敦煌文書、黑水城文書等,在學術研究的各個方面起到了引發新問題的重大功用。都鄉及東、西、北等方位命名鄉及眾多里名的出現,意味著中原地區兩漢鄉里體系構建理念的向西推進,是西北地區開始進入帝制社會在基層行政方面的具體表現。十六國至北朝時期,河西走廊地區各政權建立者的身份雖歸屬各異,但在基層行政制度方面基本上沿襲了漢以來的鄉里制。唐代設鄉、里、村、坊等,使縣以下基層行政機構進一步完善,實施范圍也擴大到了吐魯番以西的具有羈縻州性質的四鎮地區。可以說,帝制社會的政治形態伴隨著基層行政制度體系的不斷完善在西北地區得以全方位的確立。同時需要注意的是,與縣以上體制多變比較,基層組織單位的行政體系更具有穩定性。
[作者劉再聰(1967年—),西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河西走廊研究院研究員、中國歷史研究院田澍工作室研究員,甘肅,蘭州,730070;魏鐸(1980年—),西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甘肅,蘭州,730070]
[收稿日期:2023年11月29日]
(責任編輯:王彥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