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認罪認罰從寬背景下,刑拘直訴機制作為推動速裁程序提質增效的制度設計之一,是我國在實踐中探索出的輕微刑事案件快速處理機制。該機制在促進刑事案件繁簡分流、落實認罪認罰從寬理念、提高刑事訴訟的效率等方面具有顯著價值。但自其實踐之日起,其在合法性與合理性方面便存在如法律依據不充分、監督機制不完善、人權保障不足等諸多爭議。立足當前司法體制,應深入貫徹“以非羈押措施為主,羈押措施為輔”的基本原則,在明晰刑拘直訴機制效用與流弊的基礎上,對刑拘直訴機制予以廢除,并借助大數據、云地圖等手段,推動我國非羈押訴訟模式的塑造完善。
關鍵詞:認罪認罰從寬;刑事拘留;刑拘直訴;非羈押性強制措施
中圖分類號: D9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9699(2024)01-0084-007
自從201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下簡稱為《刑事訴訟法》)正式將“認罪認罰從寬”納入刑事訴訟體系,其便作為一項基本原則在法律層面確認下來,并貫穿于整個刑事訴訟活動之中。在“認罪認罰從寬”原則的指導下,部分司法機關探索出非羈押性刑事訴訟的模式,將“直訴”與“非羈押”相結合。另一部分機關則以速裁程序為基礎,以簡化流程、提高效率為目標探索出“刑拘直訴”機制。其改變了傳統直訴制度模式,主張利用刑事拘留的時間快速推進刑事訴訟流程,實現簡案速辦。
目前,我國司法實務對“刑拘直訴機制”的態度偏重其提高訴訟效率、簡化訴訟流程、優化訴訟程序等優點的重視,但學界對“刑拘直訴”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卻仍存在頗多質疑聲音,因此為更好地推進法治建設,對該機制效用與流弊的分析與權衡便成為亟待深入研究的理論問題。
一、刑拘直訴機制之概述
(一)刑拘直訴機制的實踐現狀
目前,我國浙江省和山東省突破傳統刑事訴訟思維,先后出臺了適用刑拘直訴機制的意見,對刑拘直訴機制進行總結和規范。具體而言,2020年山東省印發的《關于適用刑拘直訴機制辦理刑事案件的若干意見》(下簡稱為《適用刑拘直訴機制的意見》)明確了刑拘直訴機制的概念、適用條件、司法機關的義務及具體程序等內容,對符合一定條件的輕微刑事案件進行特殊處理。2019年濟南章丘法院在7日內以刑拘直訴機制審理一起危險駕駛案件;2021年臨邑法院以此機制審理一起涉嫌危險駕駛罪、襲警罪的案件;2022年寧夏回族自治區永寧縣法院以此審理一起危險駕駛案件;德州市陵城區法院亦以此機制審理……由于該機制所具備的明顯優勢,其現階段已在全國各地的速裁程序試點工作中被廣泛適用,產生了積極實效,《法治日報》《人民法院報》《中國新聞網》等媒體對該模式亦表示推崇。
關于刑拘直訴機制,我國理論界將其歸納為:公安機關對犯罪嫌疑人采取刑事拘留后,盡快偵查終結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檢察機關盡快審查案件并向法院提起公訴,由法院作出裁判,力求在刑事拘留期間內終結的訴訟。[1]此概念對該機制的主要內容進行概括,涵蓋時間、適用機關等內容,具備一定的合理性,實踐中則對其含義予以更為具體的論述。以山東省為例,其《適用刑拘直訴機制的意見》第1條對適用條件予以詳細規定。①綜上,刑拘直訴機制的內涵由“刑拘”和“直訴”兩個部分組成,是在滿足一定條件的情況下,公、檢、法在犯罪嫌疑人被刑事拘留后,不改變采取的原有強制措施,并于刑事拘留法定期限內完成偵、訴、審等一攬子訴訟活動的刑事案件辦理機制。
(二)刑拘直訴機制的顯著特點
雖然刑拘直訴機制合法性與合理性遭受了諸多質疑,但由于節約訴訟資源與提高訴訟效率的現實需求,其適用一直在我國穩步推進。同時作為探索“刑事訴訟全流程簡化”的新產物,其具有顯著特點。
首先,案件流轉迅速化、期限縮減化。在程序流轉層面,刑拘直訴機制主張在刑事拘留的法定期限內,偵查機關維持犯罪嫌疑人被刑拘狀態,并將案件直接移送檢察機關;檢察機關經審查后迅速提起公訴;審判機關則在拘留期限屆滿前依法作出判決,使得偵查、起訴、審判三大環節迅速流轉。除此之外,借助簡化文書要求、審批環節等內容來提高效率。在辦理期限層面,由于刑拘直訴機制要求在拘留期限內完成一系列訴訟流程,故刑拘直訴機制辦理案件的最短期限僅為7日,最長為30日。此種時限規定使得刑拘直訴機制比普通程序的訴訟效率更高,能夠進一步優化資源配置,節約司法資源。
其次,司法機關聯動化、協調化。在刑拘直訴機制中,公檢法三部門擺脫以往的流水線作業模式,實行偵查、審查起訴與審判程序的混合型模式,提升了司法效率。公檢法三部門針對刑拘直訴案件的適用范圍、條件、程序、義務等各方面達成共識,并建立案件報備、聯席會議等多項制度。甚至部分地區通過共享“執法辦案平臺”數據功能,同步跟蹤案件辦理,進一步加強三大機關相互間的協作配合和銜接,暢通聯絡渠道,實現各環節的依法快速流轉,切實滿足人民群眾對司法效率的需求。
再次,適用過程協商化、書面化。由于刑拘直訴機制較之普通程序而言,流程更為簡單、期限更為短暫,雖然其適用會使犯罪嫌疑人在程序適用及實體結果上獲得從寬處理的“優惠”,但此特點更易對犯罪嫌疑人訴訟權利的行使產生不利影響。故為了平衡權利保障與訴訟效率,就需要征求犯罪嫌疑人明確同意方可適用。在地方司法實踐的適用意見亦貫徹這一精神內核,如山東省《適用刑拘直訴機制的意見》第4條的規定。
最后,適用條件多樣不一。現階段刑拘直訴機制是我國試點地區的制度成果,沒有全國性的法律規定,故在適用前提、案件范圍等具體條件上存在些許差異。例如山東省青島市規定該機制適用于危險駕駛罪、盜竊罪、容留賣淫罪等輕微刑事案件。[2]寧夏永寧縣則將其限制在對可能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且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輕微刑事案件。[3]由上述司法實踐可知,在我國并未普遍適用刑拘直訴機制的背景下,該機制于實踐中的適用條件多樣不一。
綜上,由于刑拘直訴機制尚未有全國性法律明確規定,僅為司法實踐中探索出的案件快速處理方式,其在理論界飽受合法與否、合理與否的質疑。在速裁程序試點改革背景下,分析刑拘直訴機制的產生原因以及法律屬性對于權衡刑拘直訴機制的優劣以及相應機制存廢具有一定的必要性與緊迫性。
二、刑拘直訴機制產生之原因
(一)部門規章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奠基
從現行法律規定層面上,刑拘直訴機制有法可依,具備一定的法律依據。一方面,我國《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131條規定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被刑事拘留之后所應采取的四種處理路徑,其中第2款明確規定,“應當追究刑事責任,但不需要逮捕的,依法直接向人民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這一具體規章,使得公安機關可以對不需要逮捕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予以直接移送起訴,這是部分地方司法機關適用“刑拘直訴機制”最直接、最基本、最重要的根據,對刑拘直訴機制的產生具有相當大的啟發作用與奠基功能。
另一方面,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正式在立法上確立,我國司法機關從簡化審理程序的視角,逐漸轉向審判前程序、辦案環節等各個方面。在此基礎上,部分地區探索出一條新路徑——刑拘直訴機制。例如山東省《適用刑拘直訴機制的意見》在其文件開頭便清楚注明,將《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作為適用刑拘直訴機制的依據。可以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刑拘直訴機制的精神內核,其所蘊含的少捕精神體現了適用“逮捕”的謹慎,為刑拘直訴機制的萌芽奠定基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落實亦使得刑拘直訴擁有適用的空間,即犯罪嫌疑人主動認罪認罰則表明其認罪態度良好,從心理到行動上均愿意積極配合司法機關開展訴訟工作,這一行為利于刑事程序的有效推進,降低證據獲取的難度,易于達到起訴要求。
(二)刑事拘留功能的變化
我國學界通說認為:刑事拘留是偵查過程中遇到法定緊急情況時,對現行犯或重大嫌疑分子所采取的臨時性剝奪人身自由的一種強制措施。[4]正如早期法條所規定的,如果是處于非緊急情形或存在采取其他強制措施的空間,司法機關應及時改變強制措施或直接將犯罪嫌疑人予以釋放。但隨著拘留期限的延長、拘留類型的擴張,實踐中的拘留制度始獲羈押屬性。
具體而言,變化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一是實踐中刑事拘留的適用期限普遍較長,二是刑事拘留在刑事訴訟中適用率較高。有學者的實證研究對刑事拘留適用率進行統計:刑事拘留在刑事訴訟中的平均適用率達到93%,部分地區高達97%,位居強制措施適用率之首,刑事拘留錯用、濫用的現象較為突出。[5]這種實踐上功能的異化,使得其作為緊急強制到案措施的定位已經模糊。
可以說,刑事拘留在司法實踐中的功能異化,推動了我國刑拘直訴機制的產生。即由于偵查機關可以依法延長刑事拘留的適用期限,這延長后的期限對于部分輕微刑事案件的辦理是時間充裕的,可達至移送審查起訴的標準,使得偵查機關足以將拘留中的犯罪嫌疑人納入移送審查起訴的流程。
(三)訴訟效率的追求
一個機制的萌芽離不開對公正與效率的追求,刑拘直訴亦不例外。由于我國“案多人少”的矛盾仍較突出,有限的司法資源越來越難以滿足刑事案件辦理需求,故而推動刑事案件繁簡分流、提高訴訟效率是我國近年來刑事司法領域改革的一大趨勢。刑事速裁程序的落實應用,認罪認罰制度的處理模式,繁簡分流原則的貫徹實施……可以說,適用簡單的訴訟程序來處理輕微刑事案件已成為推動刑事司法工作提質增效、實現司法資源高效配置的重要方式。
訴訟程序的簡化包括審前程序與審判程序的簡化,我國此前訴訟程序簡化改革主要集中在審判程序上,例如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的探索。刑拘直訴機制則開辟一條新路徑,為提高訴訟效率而對審前程序進行了簡化。正如研究者所說,對于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可以適用速裁程序的案件,偵查機關作出刑事拘留的決定后,不再向檢察機關提出批準逮捕的申請,在刑事拘留的法定期限內,完成移送審查起訴和提起公訴的活動,并由法院快速作出裁判。[6]刑拘直訴機制簡化了強制措施的適用流程,偵查機關無需提請批準逮捕,也無需將羈押性強制措施變更為非羈押性,而是直接在刑事拘留的法定期限內快速流轉偵、訴、審環節,簡化辦案步驟;且適用速裁程序審理案件,司法效率突出。
與此同時,正如最高法、最高檢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中期報告中對刑拘直訴機制予以肯定一樣,刑拘直訴機制在一定程度上可更好實現人權保障與犯罪控制的協調平衡。一方面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情況下,不存在激烈的控辯對抗,通過快速審結輕微刑事案件,縮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羈押期限,可以避免“刑期倒掛”“超期羈押”等問題的出現,使其盡快從訴累中解脫,并獲得刑期、緩刑等“優惠”,有利于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人權。另一方面可以及時打擊犯罪,在短時間內保證被害人權益得到及時補償,同時對被告人及社會公眾具有及時有力的教育、震懾作用,社會效果明顯。
三、刑拘直訴機制之局限性
我國在刑事訴訟司法實踐中探索適用的刑拘直訴機制具有特定的法律根據與實踐根基,確實有利于提升刑事司法效率、優化成本和效益,但亦存在合法性與合理性雙重層面的局限性。
(一)刑拘直訴機制的不合法性
從法律規定的角度,簡單將《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131條作為論證刑拘直訴機制具有合法性的依據存在不小漏洞。一方面該規定對于公安機關在移送審查起訴后,刑事拘留是否繼續適用或取消未有明確規定,故在刑拘直訴機制中,犯罪嫌疑人始終處于拘留狀態的合法性便處于模糊地帶。另一方面由于該規定屬于部門規章,只能適用于公安機關,而不能對部門以外進行限制,故而刑拘直訴機制要求公、檢、法三機關在刑事拘留的法定期間一并完成偵查、起訴、審判三大環節的強制性、合法性存疑。因此嚴格意義上來看,支撐刑拘直訴機制實踐適用的依據并不充分,不能由此簡單論證其具有合法性。
同時,從法定期限出發,司法實踐中刑拘直訴機制的期限設置有違《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容易“非法”延長拘留期限。根據《刑事訴訟法》第91條,刑事拘留期限的延長必須以法律規定為必要條件,不能因公安機關的辦案需要等法外原因而隨意申請延長。但實踐中刑拘直訴機制的期限規定并不一定符合法條規定情形,一是由于審批的內部化,刑拘直訴機制實踐過程中司法機關常常根據偵查需要而非特殊情況,而隨意延長期限以便證據充足,進而將案件移送審查起訴。二是刑事拘留時間的延續應當以“需要逮捕”為前提,犯罪嫌疑人在被拘留后直接移送審查起訴,沒有提請批準逮捕或不需要逮捕,此時延續刑事拘留的理由已不存在。[7]由此可知,刑拘直訴制度存在不合法之處。
最后,作為刑拘直訴機制法律根據之一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的指導意見》第19條以及第20條規定均彰顯著:若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認罰且不具備社會危險性,則不應當對其適用羈押性強制措施。可以說該指導意見的原意在于加強我國非羈押性強制措施的適用,貫徹“少捕慎訴慎押”精神,推動我國“以非羈押為原則,羈押為例外”訴訟格局的構建,而非認可“刑事拘留”在全訴訟流程的持續適用。故而該機制與我國現行實施的政策精神相悖。
綜上,正如學者所強調的,“刑事拘留只是逮捕的先行措施,拘留后如果不需要逮捕的,應當立即釋放或者變更為非羈押性強制措施。”[6]故而刑拘直訴機制存在不合法性,不宜在實踐中適用。
(二)刑拘直訴機制的不合理性
第一,從監督體系出發,刑拘直訴的監督保障機制無力。現代法治國家在候審羈押的制度設計中將“權力分立與制約”視為核心,刑事拘留作為羈押性強制措施,其適用具有無比強烈的行政化色彩。即刑事拘留的過程是一種封閉性的內部行政審批流程,缺乏外部的審查與監督。[8]故在刑拘直訴機制的適用過程中,司法機關通過拘留期限的延長變相實現了對犯罪嫌疑人不合宜的“審前羈押”,同時這種“羈押”卻未有羈押必要性審查的程序限制,僅由內部審批程序加以規范,讓權力的實施更為恣意。雖然檢察機關仍然能夠對該過程中偵查機關的行為進行監督,但在羈押必要性審查權利被剝奪、案件處理高度一體化、審限較短的情況下,其既無法對拘留這類羈押性強制措施的合法適用進行有力監督,又難以在短時間內有效發揮自身在偵查活動的監督職能。此外,即使存在《國家賠償法》規定由國家承擔“違法拘留”和“超期拘留”的責任,但此時錯用、濫用刑事拘留行為已然實施完畢,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利已遭受侵害,此類事后的賠償遠遠不夠,只能起到部分的制約與事后彌補作用。
第二,從案件質量出發,刑拘直訴機制易給辦案質量帶來隱患。雖然由于該機制以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為前提而使得其對發現案件事實存在積極作用,但同時由于全部訴訟程序需在拘留期限內完成,程序較為簡化,司法機關工作時間是較為有限的。例如山東省《適用刑拘直訴機制意見》規定公安機關一般需要在刑事拘留后3日內偵查終結,并將案件移送審查起訴。辦案時間的緊迫便可能使案件的量刑證據等有所缺失,給案件處理帶來不利影響。
最后,從人權保障出發,刑拘直訴機制的適用不利于保障犯罪嫌疑人的異議權、獲得律師幫助權、程序選擇權等權利。一方面,刑拘直訴機制實質上規避了“逮捕審查批準”及“羈押必要性審查”等法律程序,將“拘留”這一類似于“逮捕”的羈押性強制措施施加于犯罪嫌疑人直至判決生效,對犯罪嫌疑人人身自由的侵害存在不可避免的隱患。另一方面,現有的刑拘直訴機制容易導致犯罪嫌疑人所享有的一系列權利譬如程序選擇權、異議權等被忽視。以山東省為例,一來現行規定對司法機關適用刑拘直訴機制時的告知義務規定比較原則性,且未說明是否需要律師到場。故而在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程序選擇權往往在國家強制力面前無法切實得到尊重與保障。即犯罪嫌疑人處于弱勢地位且法律素養有限,司法機關常常是以處以輕刑、適用緩刑等從寬處理來“誘惑”犯罪嫌疑人同意適用,而非犯罪嫌疑人清楚明晰刑拘直訴機制內容后權衡利弊從而作出自己的真實意愿。二則“刑拘直訴”機制一般要求公檢法在較為短暫的拘留期內完成偵、訴、審三項工作,犯罪嫌疑人實際上難有充足時間通過委托律師、與律師會見以獲取法律幫助,這導致他們陷入無從正確理解刑事程序、無從正確行使程序選擇權的不良局面。此外,刑拘直訴機制未明確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反悔權以及異議權,其中刑拘直訴機制終止適用僅可由司法機關決定,未寫明其它申請途徑及適用人群,不利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此類權利的保障。
綜上所述,刑拘直訴機制使得訴訟效率提升的同時,卻更易導致犯罪嫌疑人的訴訟權利受損,程序選擇權、異議權、律師幫助權被空置,程序不透明、司法不公正、適用不自愿等風險顯著提高,對健全人權法治保障機制有所阻礙。
(三)刑拘直訴機制與刑事拘留本質相悖
根據現有刑拘直訴機制規定,偵查機關是在不變更刑事拘留這一強制性措施的前提下,將犯罪嫌疑人直接移送審查起訴存在背離刑事拘留本質的風險。由于現行法律規定尚未明確定義刑事拘留的概念,且在司法實踐中已出現適用期限延長、適用范圍拓寬、適用主體擴張等特點,這使得刑事拘留的概念界定存在諸多爭議。
有的學者從司法實踐著手,認為現行《刑事訴訟法》未將刑事拘留定義為“緊急”和“臨時”的強制措施,作為常用的強制措施,偏高適用率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認為是嚴格執行法律的必然結果。[9]于是,便有學者主張建立非緊急情況下的拘留制度,這亦能更好與我國現行法律所規定的銜接留置型刑事拘留相適應。另一類學者則以歷史解釋的視角論證刑事拘留應當作為緊急情況下的臨時性強制措施,由此,現階段刑事拘留的適用已然背離了立法預設功能。
筆者較為贊同后者觀點,理由如下:
第一,從我國立法本意的角度,刑事拘留應當是一種在緊急情況下適用的措施。將視角置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及《刑事訴訟法》設置刑事拘留的目的可知,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規定:“任何公民非經法院或者檢察長依照法律所做的決定或者許可,不受逮捕,在緊急情況下的臨時拘留,至遲要在三日內得到法院或者檢察長的許可”。[10]此時,立法者是將刑事拘留作為緊急情況下的臨時強制措施。易延友教授亦贊同此觀點,認為在制憲者看來,只有當拘留是緊急情況下的臨時處置措施時,才是符合憲法的。[11]由此,如若簡單將刑事拘留延伸為非緊急性強制措施,反而會在一定程度上違背立法意圖。同時,1954年的《逮捕拘留條例》亦明確規定拘留屬于特殊情況下的緊急措施,且期限最長不得超過72小時。可以說,我國的刑事拘留實際上是逮捕的前置性程序,雖然現行《刑事訴訟法》在延長拘留期限、內部化拘留決定手續的基礎上,進一步將刑事拘留作為“留置”與“逮捕”的中間銜接機制,強化了刑事拘留的常設性、羈押性,但此種做法只是特例,不應將其普適化,否則有違刑事拘留立法原意,違反其設置的基本法理。
第二,從人權保障的角度,《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37條規定的公民的人身自由權,作為公民的基本人權受到我國憲法的重點保護,剝奪人身自由的權力只能由法院、檢察院依法行使。刑事拘留作為一項剝奪人身自由的法律制度,在實踐中逐漸變為常規措施,此功能定位的異化加劇了刑事訴訟順利進行與人身自由保障之間的沖突。
第三,從法秩序統一性的角度,將刑事拘留視為緊急性措施可以更好地解釋轉羈押型刑事拘留的合理性。我國現行《刑事訴訟法》第71條、第77條規定了轉羈押型刑事拘留,即針對嚴重違反取保候審、監視居住規定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予以適用。正如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編寫著作時所稱,之所以在刑事訴訟法條文中規定轉捕前先行拘留制度,是為給審查逮捕一定的審批時間,同時防止被追訴人繼續實施危害社會、逃避、阻礙刑事訴訟追究的行為。[12]顯然,刑事拘留此時發揮了在逮捕無法迅速適用的情況下,以緊急措施避免社會危險發生的作用。
此外,從法理正當性的角度,初步偵查階段的刑事拘留不經司法機關的授權是符合偵查活動規律的。但如若將刑事拘留作為一種非緊急性的強制措施,會使得刑事拘留在實質上成為偵查機關有權自行決定的“羈押行為”,此種將犯罪嫌疑人予以拘留待審并不符合對偵查行為的權力控制,也有悖于無罪推定的基本理念。
同時有學者提出將緊急狀態視為刑事拘留的前提條件會一定程度妨礙訴訟的順利進行,不利于打擊犯罪。但是從我國現實需求出發,伴隨著疫情結束,健康碼已退出舞臺,但行動軌跡、健康碼等大數據成果卻可對非羈押措施的適用提供借鑒路徑。即現階段大數據等技術可以實現對犯罪嫌疑人個人軌跡乃至于全方位的監控,較之羈押性措施更為便捷、有效,因此將刑事拘留適用于緊急狀態并不會違背犯罪控制的目標。
以故,刑事拘留功能的背離不應該作為以此為基礎發展的其他訴訟機制合理性的根據。故在明晰刑事拘留性質的基礎上可以對刑拘直訴機制予以深入反思。刑拘直訴機制忽視了刑事拘留“緊急性”的要件,進一步將刑事拘留視作為案件偵查提供期限保障的羈押手段,這種曲解無疑在一定程度上改變拘留期限的適用與延長條件,使得拘留期限服從于偵查、起訴、審判等訴訟活動的需要。同時,羈押期限涉及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人身自由這一憲法性權利的限制與剝奪問題。刑拘直訴機制使得刑事審判前的階段,對公民人身自由加以剝奪的程序非由司法機關通過司法程序決定,而由偵查機關通過行政化程序來適用,不利于權力控制。另一方面,刑拘直訴機制排除了犯罪嫌疑人適用非羈押性強制措施的可能性,規避了羈押必要性審查,使得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處于協助國家追究犯罪的地位更為顯著,有違以人為本理念。
四、結語
自“認罪認罰從寬”與“速裁程序”正式被納入我國《刑事訴訟法》后,兩者在推進刑事案件繁簡分流、提高刑事訴訟效率、暢通司法機關有效對接、優化職權配置等方面發揮著顯著作用。在此理念下發展而來的刑拘直訴機制存在諸多優勢,是追求效率的新興產物。但若僅停留在該制度設計的效用層面,而不對其產生原因與理論根基予以深入研究,則會囿于視角而忽視刑拘直訴機制的局限性。
刑拘直訴機制實際上反映了我國的傳統弊病——依賴羈押。其實,對于犯罪嫌疑人愿意認罪認罰的輕微刑事案件,其人身危險性、社會危害性及阻礙刑事訴訟順利進行的可能性均不大。這類案件本應當是推行“非羈押訴訟”的突破口,但部分地區卻未突破傳統理念的桎梏,進一步擴大缺陷,使得部分本可以采取非羈押措施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被持續羈押,這一模式是否符合現代刑事司法人權保障的基本精神與法治現代化建設值得商榷。正如學者所說:“‘拘留的期限’其實是‘拘留后提請審查逮捕的期限’,司法實踐中一些地方作為經驗推廣的‘刑拘直訴’不宜延續。”[6]羈押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容易侵害公民的人身自由,減少審前羈押是符合我國刑事政策發展方向、滿足法治要求的。因此,為在提高辦案效率、確保案件質量的同時,保障犯罪嫌疑人基本人權,就應當對現階段的“刑拘直訴機制”予以廢除,以非羈押為基礎,完善案件辦理程序。
現階段司法實踐中,由于公安機關適用刑事拘留的門檻較低,而適用取保候審、監視居住等非羈押性強制措施的標準卻過高,一高一低的不協調性使得對部分輕微刑事案件不適用刑事拘留是具有一定空間的。因此應當貫徹“以非羈押措施為主,羈押措施為輔”的基本原則,完善非羈押訴訟制度。對于符合一定條件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采取取保候審或監視居住后直接移送審查起訴;對于依法予以拘留但不需要逮捕的,在拘留期限屆滿后,依法變更強制措施或予以釋放后向人民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而非持續拘留。同時,借助大數據、云計算等技術發展非羈碼、研發智能手環等多元途徑,減少羈押性措施的適用,謀求“少捕慎訴慎押”的思想共識,實現公正與效率之間的平衡,進一步推動我國刑事司法的科學化、現代化、法治化轉型。
注釋:
①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山東省人民檢察院、山東省公安廳、山東省司法廳《關于適用刑拘直訴機制辦理刑事案件的若干意見(試行)》第1條規定:刑拘直訴機制是指對于基層人民法院管轄的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案件,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公安機關經犯罪嫌疑人同意,對其拘留后可以不再提請審查批準逮捕或者變更強制措施,在偵查終結后直接移送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應當在刑事拘留期限內完成偵查、起訴、審判工作。
參考文獻:
[1]鄭博.構建與刑事案件速裁程序相配套的非羈押訴訟:訪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教授顧永忠[J].人民檢察,2017(20):49-52.
[2]匡雪,楊蘋,郭曉云.山東青島市南:刑拘直訴機制辦理輕刑案件提質增效[EB/OL].最高人民檢察院.(2017-07-20)[2023-05-08].https://www.spp.gov.cn/dfjcdt/201707/t20170720_19628 1.shtml.
[3]平安永寧.刑拘直訴:給公平正義提質增效[EB/OL].(2022-03-11)[2023-05-08].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067324.
[4]陳光中.刑事訴訟法(第3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
[5]武小琳.刑事拘留制度研究[D].重慶:西南政法大學,2017.
[6]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改革的理論反思:基于刑事速裁程序運行經驗的考察[J].當代法學,2016,30(04):3-13.
[7]孫長永.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與人身強制措施制度的完善[J].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02):108-131.
[8]黃海波.偵查監督視野中的刑事拘留[J].中國刑事法雜志,2007(03):88-92.
[9]孫長永,武小琳.新《刑事訴訟法》實施前后刑事拘留適用的基本情況、變化及完善:基于東、中、西部三個基層法院判決樣本的實證研究[J].甘肅社會科學,2015(01):166-170,183.
[10]謝小劍.論我國刑事拘留的緊急性要件[J].現代法學,2016,38(04):110-120.
[11]易延友.刑事強制措施體系及其完善[J].法學研究,2012,34(03):146-163.
[12]謝小劍.銜接留置型刑事拘留的法規范分析[J].內蒙古社會科學,2022,43(01):105-112.
責任編輯:鄧曄
Critical Thinking on the Mechanism of Direct Litigation after Criminal
LUO Xinyi, YANG Meng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1443, Guangdong, China)
Abstract: In the context of leniency on admission of guilty and acceptance of punishment, the direct litigation after criminal detention, as one of the institutional designs to promote the quality and efficiency of the criminal speedy trial procedure, is an approach drawn from the practice in China for rapid processing of minor criminal cases. This method is greatly valuable to promoting the simplification of criminal cases, implementing the concept of leniency on admission of guilty and acceptance of punishment and improving the efficiency of criminal proceedings. However, since its practice, there have been many controversies regarding its legitimacy and rationality, such as soft legal basis, imperfect supervision mechanism, and insufficient human rights protection. Based on the current judicial system, the principle of \"non-custodial measures as the main, custodial measures as a supplement\" should be followed," the mechanism of the direct litigation after criminal detention should be abolished on the basis of being clear about the utility and drawbacks of the mechanism, and the mode of non-custodial litigation should be perfected as much as possible with the help of big data, cloud maps and other means.
Keywords: leniency on admission of guilty and acceptance of punishment;criminal detention;the direct litigation after criminal detention;non-custodial coercive measures
※ 收稿日期:2023-08-08
作者簡介:羅心儀(1998-),女,江西景德鎮人,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刑法學、刑事訴訟法學研究。
通信作者:楊" "萌(1973-),女,重慶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刑法學、比較刑法學、外國刑法學、經濟刑法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