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每一朵花對視

詩人許之格人與詩都有一種干凈純純的品質與生動的韻味，我初見她時便莫名地生出一種親切感，大概真誠之人自帶一種親和力，讓人由衷地生出歡喜之心。正如她的詩句“所有相遇都是一粒種子”，既有一種代入感又使人頓生感動。在看多了那些矯揉造作或木乃伊般僵死的詩歌，得遇詩人許之格的詩使人體味一種久違的閱讀喜悅。她的詩歌也如她的詩句“云起是仙境，云落是人間”，抬頭是靈性的審美，低頭是人間煙火，兩種氣息無縫對接，天然合一，個性的表達潛流著纖細的抒情又給人以真善美的力量。她詩歌所用的意象不復雜、不繁復，但很擅于一種事物里潛藏另一種事物，特別耐人尋味，就像“一天在影子里結束/一天即將在影子里來臨”，將隱秘于日常生活現象下的浮泛形態表現得特別形象與富有哲理性。詩人必須對語言具有敏銳的反應和創造力，才能賦予語言以新生命。而許之格仿佛天生就擁有那把語言的鑰匙，所以她的詩歌才能給我們以靈性的感受與自然清明的氣息。

藝術的終極是“美”的展現，詩歌也是，至于詩歌中其它的元素，譬如政治、歷史、人文、宗教……都旨在豐富詩的思想性。所謂詩美的確立，無非就是一些語言、修辭、情感、情緒、思維、美學等在詩人大腦中的融匯與貫通，當它們融匯一起時，一首詩自然就呼之欲出。當這些詩積累成歲月時，一本詩集也自然水到渠成。許之格的詩集《花間集》就是如此的果實。許之格給自己的詩集取一個與我國第一部詞總集《花間集》同樣的名字，可見她對《花間集》的熱愛程度。《花間集》是中國最早的文人詞總集，歷來被奉為倚聲填詞的鼻祖和典范。它是五代時后蜀廣政三年趙崇祚所編。收錄了唐文宗開成元年到后晉高祖天福五年一百年間18位作家的500首詞作，共十卷。呈現出婉約、嫵麗的主要風格特征。許之格的《花間集》毫無疑問繼承了古典《花間集》的婉約風格，正如張孝祥的《念奴嬌》里的詞“怡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許之格的職業是花店老板，一個“賣花姑娘”，一個成天與鮮花打交道的人，必定也一身的芬芳，她的詩歌更是浸染了花的靈性。當她從花的世界中抬起頭來，進入詩性文化之中，她眼見的、心靈所感應的、精神所領受的廣大的生活都是她詩歌所表達的對象，諸如杜尚、沃霍爾等人能夠把尋常物嬗變為藝術品，是因為在他們的尋常物周圍有一種“藝術氛圍”，而許之格的“詩性氛圍”就是她千姿百態的花。她沒有像現實主義詩人那樣去再現花的各種鮮艷與神態，而是透過自己花一樣美好的心靈去觀照和反思她所在的生活。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她的詩歌完全突破了個體的邊界，生活反而成了她詩歌的背景。她在這樣的背景里流連忘返，寫出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觀察和心靈對所有觀察的反應。

許之格的《花間集》共分五輯，分別為“花戲樓”、“花外音”、“花之約”、“花間集”、“太陽花”，每一輯都有個“花”字，從中不難發現“花”已成為承載她思想與情感的方式。她用生活之眼拓展了花的性質，生命的張力和戲劇性被注入了詩人的詩情之中，在“花”的氣息催發下，她既寫出了大自然的迷人景象，也寫出了個體生命的迷惘與親情、友情的真摯與珍貴。她洞悉的不僅僅是塵世的本相，也有世態人心，在物欲橫流的世界，她純粹美好心靈孕育的詩歌反具有花香般的慰藉力。意味與清澈同在，自然中嗅聞小花朵一樣的喜悅由詩句難以描述的音調傳達出來。并說這是“落花轉折無痕，看戲的人/卻成了戲中人”。

一、花戲樓

許之格的《花間集》第一輯命名為“花戲樓”，是取之她一首詩的名字。這一輯主要呈現的是人文風貌，故土人情等，如《徽州往事》《淮上古鎮》《南有嘉木》《延福寺》《鎮瀾橋》《順河古渡》等，在這些詩中，許之格注重是心性情懷的體悟與尋繹這些風物所傳達的人文精神，讓自己的感受和心靈體驗在詩情中升騰。就如她在《淮上古鎮》中所云“把時間形銷骨立，暴露天下/我用腳尖觸摸往事，如一介布衣/闖入虛晃的燈火闌珊處”。她在《東津曉月》中“給每一朵待放的蓮花起名/小紅、小云、小霞、小燕子/月圓之時，一起返鄉”；在《秋天的故鄉》聽“成群結隊的白色的天鵝在陽光下尖叫”；在《延福寺》“沿著斑駁，幽閉的青石板路/我提前告退/唯恐菩薩看見我的不安”。在《花戲樓》里感嘆“余音依舊繞梁/演戲和看戲的人都已不在/麻雀成了戲臺上/最后的舞者”。她的這些詩所用意象都很小，但給人的感覺卻很大，那種由衷的卑微深嵌于心靈之中，久久不去，這就是詩歌給予人心的力量所在。

二、花外音

許之格的《花間集》第二輯命名為“花外音”，也是取之她一首詩的名字。與電影的“畫外音”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一輯主要呈現的是友情與親情，寫給母親的詩占了絕大部分，可見母親在她心中的偉力與深摯。這些詩可以說洗盡了鉛華，返璞歸真，每首詩都以更純粹真誠的情感擊打人心。在寫給在疫情中離世的詩人游子雪松的幾首詩中保持住了友情本真的意緒和深切的懷念之情，一字一句都踩在痛感的心腑。“門前的棗花開了一樹/風里彌漫著香樟樹的味道/讀著您曾經寫下的詩句”，“手里的鮮花/隨我的悲傷低垂”（《一粒塵埃》）；“他迎風而立的樣子/讓我找到了人世間蒼老的理由”（《矮下去的鄉愁》）。這種以外物、外景的映照來抵達內心情感的寫法像子彈打中了靶心，讓人心為之一震。相信每個詩人都給自己的父母寫過詩，各種各樣的寫法無一例外都是以真誠的情感觸動人心。許之格寫給父母的這些詩，雖然語調很平，用語也很輕，但表現出的情感分量卻重似泰山，讀了會讓人心里顫抖。如寫父親的：“父親是一名老會計師/他算過一個村子里的貧窮與生死/為公，為平/卻，從未算過自己/清白的一生”（《舊賬》）；寫母親的“她經常提及往事/偶爾還會流露少女般的羞澀/像開在床頭的百合花//記憶的鐘聲來回擺動/像娘微弱地呼吸在病房中蕩漾/抖動的眼瞼/仿佛被窗外晚霞點燃……//星星睡了，娘也睡了/她睡著的樣子/更像其中的一朵”（《母親睡著的樣子像一朵花》）。這樣的語言好像不摻水的顏料，直接涂在畫布上，那種顏色讓人在它面前不由自主地沉溺。

三、花之約

許之格的《花間集》第三輯命名為“花之約”，也是取之她一首詩的名字。這一輯主要著力于向內的挖掘和抒發內心隱秘的情感，更注重于人生給她帶來的感覺，有一種深切的“切膚感”和憂郁的色彩。譬如“我經常目睹每一朵花/從含苞待放到荼蘼敗落/悄無聲息/重復著人間的快樂與荒謬”（《拈花記》）；寫內心情感的更有深邃的余韻和弦外之音，如“從南向北，你沒有固定的地址/你路過的地方/到處是故知與鮮花//而我無法寄出的信件/雪片一樣，紛紛/留白”（《空白的地址》）；“我夢想生出海鷗翅膀/傳遞那八百里路云和月的內涵/讓春天的夢/叩響漾動的脈搏”（《愛情郵局》）。馬爾克斯在《我不是來演講的》中說：“詩歌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秘力量，可以烹煮食物，點燃愛火，任人幻想。”所以在許之格這里，“路過的黃昏和晨曦/是翠綠色的”（《我路過的黃昏》）。

四、花間集

許之格的《花間集》第四輯命名為“花間集”，既是這本詩集之名也是她一首詩的名字，可見這一集應是這部詩集的重頭戲。這一輯主要是詩人對自我和現實的思考與省察，她敏銳地捕捉狼奔豕突的現實，直面內心和現實之間犬牙交錯的矛盾與困惑，呈現出內心的悲憫和對人世真相的認知，予人以深刻的反思，這些都能從她的詩作發現蛛絲馬跡，如《被忽略的聲音》《角度》《對一棵草的敬畏》《僭越》《對弈》《懸浮》《影子》《蜀道者》《視線之外》《內在的秩序》等。詩歌需要心靈的引領，心靈的鍛造，更需要對現實的介入與深刻的思索，正因為如此，好的詩歌寫作才充滿艱辛。許之格在這條艱辛的路上完成了一次次歷險，步步為營地把它們帶到更深的地方，就如“一塊石頭，和我身邊的月光/一起倒映在水底，不停地/提高，海拔的地位”（《化石》）； "舊窯蛻變的過程/都有隱秘的變化/就像翻閱著二十四節氣的老人/對著倒下去的煙囪長跪不起/他，需要一個刻著名字的碑”（《窯變》）。

五、太陽花

許之格的《花間集》第五輯命名為“太陽花”，可見其予人以達觀向上、美好明媚的企圖。事實也正是如此，這一輯主要輯錄了她遠游路上的所見所聞與所思，很多詩滲透著生命情調的體驗與內心的喜悅，情景交融，是這些詩主要的構成和表現，有自然實在化生萬物的直覺審美。在心靈景物化和景物心靈化的雙向契合中，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物交融互滲，使其收獲極致的生命體驗與人生境界。“遇見一個地名，我就會住下/學著一滴露珠的樣子/有江河的地方，就是遠方”（《在路上》）；“她轉向天空的眼睛，清澈透明/含著佛珠//孩子，請許我片刻/擺好梳具與畫筆/在你頭頂上，編個蝴蝶結”（《太陽花》）；“在高原上，我一不小心/成為石頭的一部分”（《那根拉埡口的風》）。在這一輯中，許之格以審美妙悟為其體驗方式，以人格理想與文化追求為其動力，在萬物與生命中合成一個交織著自然與人性的美好世界。

作者簡介

宮白云，出版詩集《黑白紀》《晚安，塵世》《省略》；評論集《宮白云詩歌評論選》《歸倉三卷》《讀詩簡史》；《對話錄》。獲2013《詩選刊》中國年度先鋒詩歌獎；第四屆中國當代詩歌獎（2015—2016）批評獎；第三屆《山東詩人》（2017）杰出詩人獎；第二、四屆長河文學獎學術著作獎；首屆長淮詩歌獎年度杰出詩人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