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寶洪
享有“實力派作家”“學者型作家”之稱的曾紀鑫又出了一本書,書名叫《從汴京到趙家堡》。近日,我收到他快寄過來的這本新著,一睹為快。在前后五天的時間里,我從頭至尾閱讀這本書,有些章節還倒帶一樣翻回去看,越看越有味,腦海里不斷“播放”書中展現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容顏,而且這些容顏隨著閱讀的加深,越來越鮮活,越來越深刻。
《從汴京到趙家堡》是一部文化歷史散文集,全書25萬字,收錄了作者14篇作品,質量整齊,可見作者的知識面之廣、思考力度之深,也可見作者采擷和挖掘之精細、行文之嚴謹而優美。
先來看看作者寫歷史人物的《韓愈被貶潮州》《朱熹的首仕與歸宿》《布衣上疏可回天》《曾國藩的功名與修煉》《嚴復的起點與歸宿》《蕭紅的漂泊與根脈》《路易·艾黎的中國情結》。
“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在人生遭遇重大變數時,感嘆“云橫秦嶺家何在”,難免生出“雪擁藍關馬不前”之意。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其文學成就為人熟知,而他作為哲學家、政治家、教育家的容顏,相對來說比較陌生。他的多重身份多個容顏,立體呈現出“立德、立功、立言”三者集于一身的人物形象。潛心閱讀《韓愈被貶潮州》,我們從他的《論佛骨表》,能感知到一介文人的鐵骨錚錚,也能感知到一介文人盛氣之下的快意。盡管他做好了觸逆龍顏將承受巨大災禍的心理準備,但“一朝封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當沉重的打擊降臨時,他的悲傷、哀愁、孤獨、凄楚猶如愁云慘霧,一路心情沉痛,風雨如晦,悲苦異常,情緒格外低落。在被貶潮州之前,時任監察御史的韓愈因上疏帝皇和朝廷抗旱救災不力而貶為嶺南陽山縣令,此番又被貶為同是嶺南地區的潮州刺史,他決意“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韓愈心系蒼生,沒有沉淪,雷厲風行實行他的造福百姓之舉:驅除鱷魚,為民除害;關注農桑,興修水利;廣施善政,釋放奴隸;興辦教育,培育人才……文人不幸潮州幸,韓愈在潮州的時間雖然只有短短的七個多月,但在潮州的文化影響力,似洶涌的潮流,一直澎湃至今。
筆者2023年國慶前夕去潮州考察當地唯一的文狀元林大欽人文遺跡時,發現潮州保留有眾多的韓愈遺跡,紀念韓愈的文物勝跡更是不勝枚舉。行走潮州,流淌的江叫韓江,眼前的山叫韓山,腳下的路是昌黎路,歇息的亭是景韓亭,氤氳書香的是韓山書院,游人行注目禮的是韓祠、韓愈塑像、韓愈紀念館……潮州,深深烙印了韓愈的印記,恰如趙樸初先生所言:“不虛南謫八千里,贏得江山都姓韓”。頗有意味的是,韓愈因上疏反佛而獲罪被貶潮州, 卻與潮州高僧大顛交契。韓愈,不僅是真文人,也是真性情、真君子,贏得萬世景仰。韓愈被貶潮州,“除了凄風苦雨,顛沛流離,其實也有脫胎換骨的改造,心靈與境界的提升。”
坎坷的閱歷,對于人生,特別是對于文學創作,往往是一筆財富。“民國四大才女”之一蕭紅,在短短的人生三十一個春秋里,給這個世界留下了《生死場》《呼蘭河傳》等經典作品,桂冠“文學洛神”之于蕭紅,名至實歸。她所有的作品,都完成于漂泊和煎熬之中,她的心靈深處,一直在回望、呼喚故鄉。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這顆流星,有天才般的稟賦、苦難的經歷和曲折的愛戀,她的人生和文學都斑斕多姿。深夜精讀《蕭紅的漂泊與根脈》,我與作者感同身受: “云朵飄在天空,蕭紅飄于大地,變幻出各種形狀,展示著生命的豐富與美麗,一旦風雨襲來,云朵就飄散了、虛化了、消失了,但其美好的形象,已印在天空,留在大地,成為觀者、讀者心中的永恒。”蕭紅的漂泊,是逃婚,是逃難,是逃避情感挫折。她桀驁不馴,追求心靈的自由與精神的解放,常把自己逼入絕境,以其渺小的個體,加之羸弱不堪的病軀,注定了她悲劇的結局。蕭紅,生前寂寞悲苦,死后熱鬧而名滿天下,魔幻的色彩里,底紋正是漂泊與故鄉。
生活是海洋,人生如船,有的順風順水,有的顛簸起伏;有的擱淺,有的觸礁;有時風平浪靜,有時驚濤駭浪。《朱熹的首仕與歸宿》中的朱熹,作為“天下第一大儒”,他的學說,深深影響著一代又一代封建王朝和廣大民眾。這種影響,涵蓋社會、思想、文化、教育、民生等方方面面。朱熹辭世,辛棄疾寫下這么一副挽聯:“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如生。”朱熹這艘大“船”,承載了太多的歷史和文化。《布衣上疏可回天》,寫的是福建平潭島布衣林楊,冒死給朱元璋上疏,請求朝廷豁免閩、浙、越三省內遷移民虛產賦稅,給流離失所的百姓一條活路,換來的卻是十八年的牢獄之災。林楊這條小“船”,承載的是民生、民權。《嚴復的起點與歸宿》里的嚴復,翻譯《天演論》,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火種傳輸進古老的中國大地,在無盡的煎熬中苦苦尋覓中華民族的出路,在難以掙脫的悖論與怪圈中,將精神的歸宿定格于生命的起點。嚴復,這位北京大學第一任校長、復旦大學第二任校長,愈到晚年,愈加保守,與年輕時判若兩人。嚴復,這艘曾經出海的“船”,繞了一個大圈,歸宿卻是傳統儒學。“如何建立一套不以西方文化價值觀念為依歸,而是適合中國土壤的自我評價標準體系,以實現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換,推動社會轉型及現代化發展,仍是橫亙在我們面前的一個無法回避的嚴峻課題。”作者在這篇文章的結尾所發出的追問將一直拷問我們。《路易·艾黎的中國情結》中的路易·艾黎,來自新西蘭,這位集作家、教育家、旅行家、社會活動家于一身的國際友人,為支援中國抗戰,于1938年初與埃德加·斯諾等中外友人發起工業合作社運動,四處奔波,指導中國各地的工業合作社,并創辦學校,捐贈寶貴的文物;更讓人覺得可親可敬的是,他視中國人為親人、朋友,收養了不少中國孩子。路易·艾黎這條友誼之“船”,承載的是強大的精神氣場。
相較于朱熹、林楊、嚴復、路易·艾黎,我更關注的是曾國藩。他的出生之地白玉堂,他興辦團練、組建湘軍的靖港,其富麗堂皇的宅第富厚堂,還有他的墓地等,作者一一行走,一一落筆。飛龍在天,天資平平的曾國藩,成為晚清中興四大名臣之一,成就非凡,與他一輩子修行的“誠、敬、靜、謹、恒”等五門“功課”息息相關。除了自我修煉,他銳意進取,自強不息,順應時勢,把握機遇。后人稱頌他的功名事業、道德人格、價值取向等對后世產生的深遠影響,殊不知成功的背后,有慘重的挫折,有難言的苦楚,吃過罪責,忍受過委屈和悲痛。他殘酷鎮壓太平軍和捻軍,但他的身上,依然放射出熠熠光芒。讀《曾國藩的功名與修煉》,有兩點讓我震驚,一是曾國藩的故居富厚堂藏書多達三十多萬冊;二是他的遺囑,最終留下的內容主要有四條:慎獨則心安,主敬則身強;求仁則人悅,習勞則神欽。正如作者所言:“曾國藩做了自認為應該做的一切,將個體生命的能量,幾乎發揮到了極致,達到了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寫歷史人物,紀鑫是行家里手;寫歷史事件,紀鑫也游刃有余。《辛亥首義》寫辛亥革命。“奔突的巖漿沖破地表噴薄而出,干柴的烈焰熊熊燃燒,潛隱的炸藥在全國各地轟然炸響……”武昌起義肇啟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中國的歷史河流因之改變了航向,但辛亥革命并不徹底,中華民族好不容易創建了共和政體,卻很快墜入黑暗之淵。“歷史,總是剛剛掙脫一個舊的怪圈,很快就難以控制地滑入另一個新的怪圈之中。”辛亥革命未能完成的民主革命任務,凸顯在現代化民主建設的進程之中,可謂任重道遠。《從剃頭到理發》一文,別開生面,行文詼諧而又嚴謹。“寧為束發鬼,不做剃頭人”,滿清朝廷嚴酷的“剃頭令”以及一次次血腥的鎮壓,讓漢族民眾深感屈辱而又無奈,理發這個職業應運而生。作者獨具匠心,從文化積淀的角度,窺見漢族民眾面對“剃頭令”的心理壓抑、個性扭曲、自我排解,發人深省。
當然,作者著筆更深的是《從汴京到趙家堡——一個王朝的興盛與衰亡》。大宋王朝,始于趙匡胤黃袍加身,京都汴京之繁華,《清明上河圖》展現得淋漓盡致。然而,“靖康之恥”,汴京淪陷,繁華不再,北宋也灰飛煙滅。南宋定都臨安(杭州),偏安一隅。岳飛抗金,蒙冤而死。宋金議和,屈辱茍存,最終在元軍的鐵蹄下消亡。稍后成立的南宋小朝廷,經崖山一戰,徹底落幕。南宋殘存的余脈,在福建漳浦縣畬鄉湖西碩高山下開基繁衍,興建了宏大的趙家堡。從汴京到趙家堡,大宋王朝,挽歌隱隱,余音不絕,穿越七百多年的時空,滄桑之感拂面而來。如果歷史可以假設,假設趙匡胤遷都成功,假如宋朝不重文輕武,假設南宋朝廷上下齊心恢復中原,假設南宋末年朝政清明,歷史,可能會是另外一種面貌。但歷史不存在假設。宋金議和的先決條件就是殺害岳飛,岳飛為這樣一個朝廷效命,值得么?岳飛精忠報國,卻空有一腔熱血,空有還我山河的抱負,空有文韜武略。后世再怎么尊崇岳飛,也改變不了他的悲劇命運。大宋王朝,沒有不衰亡的理由!
作為中國當代最早創作文化散文的代表性作家之一,紀鑫的文化散文涉獵面廣。他寫人,寫事,也寫風物和文化現象。《沙縣,不止有小吃》,通篇娓娓道來,告訴讀者沙縣小吃的發展脈絡和路徑,告訴讀者沙縣值得鑒賞的人文歷史。《影響中國文化的講學之地》寫中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的嵩陽書院,全篇洋溢著濃濃的書香。我沉浸在作者行云流水般的敘述里,也似乎在嵩陽書院徜徉,在全國最大、最老的柏樹下聆聽詩文。
曾紀鑫的創作,毫無疑問屬于傳統文學的范疇,但他也關注網絡文學,《文學載體變遷芻談》所寫便是網絡文學。我與作者的見解大致相同。快速、虛擬、海量是網絡文學的三大特征。網絡有著諸多優點:便捷、省錢、耗材少、體積小、重量輕、容量大、傳輸快、輻射廣、易于檢索、隨時可讀。網絡文學受大眾歡迎自不必說,對傳統文學的沖擊也越來越大。作者在談及網絡文學的不足時,似乎留有余地,如果更進一步,還可指出網絡文學大多數作品文學含金量欠缺,更有一些寫作者以在微信公眾號、博客、美篇等自媒體發表文章為榮、為能事乃至以此顯擺。在我看來,純文學期刊依然是文學高端和精品的體現。當然,網絡文學也有精品,本人并不排斥網絡文學,曾閱讀先發表在網絡后成為紙質書的《明朝那些事兒》。網絡文學興起、興盛,傳統文學仍有存在的價值和尊嚴,而且,傳統文學的門檻依然遠遠高于網絡文學。
歷史一經發生,便成為不可更改的事實,“歷史是今天所有問題的謎底”。美國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納說過:“過去其實并沒有真的過去,過去就活在今天。”如何讓歷史“活”起來“活”在當下,考量著一個作家的才情。《從汴京到趙家堡》一書,不僅讓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活”起來,而且通過作者之筆,更以鮮活而深刻的容顏展現在讀者眼前。這得益于作者不斷挖掘、反思歷史,盡可能地探究那隱藏在表象背后的歷史價值、發展規律、現實意義和未來走向。這,可視為寫作者對標的努力方向,也是寫作者值得借鑒的靈丹妙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