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徐州云龍公園內有一座名樓,名曰燕子樓,它是一座有著1200多年歷史的小樓。在古代文人的筆墨下,它已經不是一座實體建筑,而是由文學砌壘而成的想象空間、情感高地。
燕子樓借關盼盼之名而傳世,關盼盼借文人的傳奇書寫而聞名。可以說,燕子樓與關盼盼是形與神的關系。燕子樓,名樓也;關盼盼,名媛也。既是樓借人傳,又是人借樓傳,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千百年來,一些文人墨客、地方史家,總津津樂道于燕子樓和關盼盼,自唐至今,莫不如是。真是說不完的燕子樓,道不盡的關盼盼。
關盼盼為徐州人,乃唐貞元年間徐州刺史、檢校工部尚書張愔的侍妾。據說,關盼盼原本出身書香門第,精通詩文,通曉音律,舞技高超。她能一氣呵成《長恨歌》,一曲《霓裳舞》艷驚四座。后來,家道中落。張愔十分敬慕她的美貌和才藝,于是重金納她為妾,并特地為她建造了一座小樓,名曰燕子樓。昔日,關盼盼與張愔在燕子樓共度了幾年的甜蜜,后張愔病逝,關盼盼寡居燕子樓十余載,最后絕食殉情而亡。
關于燕子樓名稱的來歷說法頗多。一曰:“因其飛檐挑角,形如飛燕,故名燕子樓。”該說法是從建筑學的角度,因形而起。亦曰:“年年春天,燕子多來棲息,故名。”該說法是從氣候學與生物學的角度,因景而起。筆者認為,其命名應該有更深層次的內涵。因為燕子在中國文化中有著特殊的意象,既用來表現愛情的美好,傳達思念情人之切。又用來幽訴離情之苦,渴望比翼雙飛之念。還用來表現時事變遷、人事更迭,抒發國破家亡之嘆。
毋庸置疑,燕子樓在千年的演繹中,早已由建筑升華為精神與文化的象征。因此,千百年來,燕子樓歷經滄桑、屢毀屢建、幾易其址,仍然屹立在彭城大地。燕子樓之所以能夠成為徐州名勝、中國“文化名樓”,首先源于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和一個凄艷動人忠貞不渝的愛情故事。
一
白居易八歲時,隨任彭城縣令的父親遷居徐州,在徐州度過了快樂的童年時光,后中進士,遷居長安。貞元二十年(804),白居易故地重游,被頗通文墨的張愔邀請到府上做客。席間,張愔引其愛妾關盼盼歌舞以佐歡助興。對于這次宴遇,白居易印象深刻,形容關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一個“雅”字,生動形象地說明了關盼盼的文化素養;“風裊牡丹花”則彰顯了關盼盼的外在氣質,可謂內外兼修。
一面之緣后,白居易繼續他的旅程,關盼盼繼續侍奉張愔。然而好景不長,兩年后,張愔病逝。張府里的人紛紛離去,關盼盼卻留了下來,矢志守節。她從張府中搬遷至燕子樓居住,僅有一位年邁女仆相從。關盼盼從此停歌輟舞,不施粉黛,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
如果故事朝著正常的結局發展,關盼盼的人生也就被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然而,流光不駐,枝節橫生。
元和十年(815),曾在張愔手下任職多年、剛剛升職為司勛員外郎的張仲素到長安拜訪了白居易。他對關盼盼的生活很了解,向白居易詳細講述了關盼盼的故事,并給白居易看了他寫的三首《燕子樓》詩。詩中展示了關盼盼在燕子樓中凄清孤苦、相思無望、萬念俱灰的心境,真切感人。白居易讀后,回憶起在徐州受到關盼盼與張愔熱情款待的情景,十分感慨,于是寫下了三首詩和答張仲素,并有序曰:
徐州故張尚書有愛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予為校書郎時,游徐、泗間。張尚書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歡,歡甚。予因贈詩云:“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一歡而去,邇后絕不相聞,迨茲僅一紀矣。昨日,司勛員外郎張仲素繢之訪予,因吟新詩,有《燕子樓》三首,詞甚婉麗。詰其由,為盼盼作也。繢之從事武寧軍累年,頗知盼盼始末,云尚書既歿,歸葬東洛,而彭城有張氏舊第,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余年,幽獨塊然,于今尚在。予愛繢之新詠,感彭城舊游,因同其題,作三絕句。
由此可見,是張仲素和白居易最早將關盼盼和燕子樓的故事寫進詩中的。他們的唱和詩又是如何表達的呢?先看張仲素的《燕子樓》其一內容: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這首詩在情景的選取上很有特點,以關盼盼的生活場景為切入點,寫的是在張愔去世后,關盼盼獨居燕子樓所經歷過的無數個不眠之夜中的一個真實寫照。
殘燈相伴,夜短情長,合歡床猶在,空留佳人妝,相思之苦浸透著整個詩篇。縱天地有涯亦不及情絲長。
白居易在讀完張仲素的第一首詩后,也和寫了《燕子樓一首》: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
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情郎離世,從此獨留佳人,孤燈寂寞,冷月寒窗,雖春來秋往,卻無人同賞,寫不盡寂寞凄涼。
張仲素的《燕子樓》其二,寫的是關盼盼撫今追昔,懷念張愔,哀憐自己的情景,原詩寫道:
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
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袖香銷已十年。
白居易的和詩《燕子樓二首》則從關盼盼不愿再出現在舞榭歌臺這一點出發,著重寫她怎樣對待歌舞時穿著的首飾和衣裳,內容如下:
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
二人的唱和異曲同工,情人的離世不僅在佳人的心頭種下了泛濫生長的相思之樹,昔日善舞的紅袖也再無人欣賞,于是劍履深埋,香袖蒙塵,霓裳曲雖好,只為一人舞。
張仲素的《燕子樓》其三,寫了關盼盼感嘆時間流逝、季節更替的同時,也感嘆韶華易逝。原詩如下:
適看鴻雁洛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
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
白居易的《燕子樓三首》,將筆墨放在回憶上,憶起當年游歷徐州時與張愔的會面,以及關盼盼的歌舞留給他的深刻印象。但詩人不是直接描寫對舊游的回憶,而是通過張仲素告訴他的情況,來抒發內心的感受,于是寫道: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從張白二人的唱和詩作可以看出,二人都聚焦于主人公關盼盼和燕子樓,并沒有跳出基于故事本身的相思成災、寂寞凄冷、獨憐幽怨、扼腕嘆息的本來情愫,同時也為燕子樓蒙上了一層與關盼盼無法割裂的為愛堅貞、相思寂寥、感嘆流連的悲傷色彩。
巧的是,關盼盼得詩后,十余日不食,不久郁郁而終。所以便有所謂白居易“逼死”關盼盼的傳聞。其實,這是完全經不起推敲的,或是后代小說家的不鑿之言,或是后代文人出于獵奇和憐香惜玉的雙重心理而虛構出來的故事。關盼盼雖然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其在張尚書死后獨居燕子樓多年不嫁也是事實,但說她自盡離世是受到白居易的逼迫即是無稽之談。事實上白居易對關盼盼的遭遇是充滿同情的,其在《燕子樓》詩的字里行間有充分的流露,讀者也不難體會。真正殺死關盼盼的是封建禮教思想。試想,一個曾經過著榮華富貴生活的寵妾才女,在燕子樓里郁郁寡歡獨守空房十余年,百無聊賴,心如死灰,該是何等的黯然神傷,絕食殉情或許是她留給那段感情最尊重的吟唱。在時光的穿梭中,這個纏綿、凄美的忠貞愛情故事,已釋放出一種可以穿透漫漫長夜的高貴光芒,璀璨在中國文學史的星空里。
二
自此之后,張愔與關盼盼的美好愛情,以及關盼盼與燕子樓的故事,成為文學題材,很多文人墨客以張關的愛情故事為題材吟詩填詞、度曲作文。他們之所以從不同角度開掘關盼盼與燕子樓的敘事文本,究其主要原因:一是關盼盼對愛情堅貞如一的崇高品格引起共鳴;二是關盼盼的守節在一定程度上與詩人遭受貶謫、漂泊異鄉之苦有相似之處。詩人對關贊美的同時,心中也充滿愛慕和感佩。這兩種情緒和矛盾交織在一起,從而使得詩文更富有內涵和感染力。
詩人借關盼盼的故事,寄托感懷,從而豐富了文學作品中的情感表達,這就出現了燕子樓典故和燕子意象相互強化的趨勢,燕子樓詩將燕子樓故事詩化,從而造就了“詩以樓顯,樓以詩傳”的文化傳播現象。
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蘇軾任徐州知州,曾在一個如水的夜晚,登臨燕子樓,并夜宿在那里。夢里,他遇見了風姿綽約、能歌善舞的關盼盼在樓上翩翩起舞……打更聲驚醒了夢中人,恍惚間分不清究竟是夢還是現實。腦海中縈繞的似乎是燕子樓上癡情的女子,又似乎是登樓遠望的自己。等回過神來,蘇軾大發感慨,于是提筆寫下了《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一詞:“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予浩嘆。”并序曰: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這一次,燕子樓不再是見證關盼盼為愛堅守的那個寂寞凄冷的小樓,他闖進了大詩人蘇軾的夢里,改變了以往凄凄切切的悲涼形象,“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曲港跳魚,圓荷瀉露”,于是一首美詞佳作就此誕生。不僅如此,在蘇軾的筆下,燕子樓里除了獨守空樓的相思客,似乎又多了一層新的意蘊。蘇軾離開家鄉眉山已逾23載,離開汴京到外地做官也已經17年了。可以說是輾轉奔波,非常疲憊,思鄉之念日盛,多么希望能夠回到家鄉去看一看。但是,宦海浮沉,身不由己。對于他來說,回到故鄉就是一個遙遠的夢。蘇軾在任徐州知州時政績突出,既得到朝廷的嘉獎,又得到老百姓的贊賞。然而“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多年以后人們登上黃樓,誰還能記得蘇軾與徐州軍民共戰洪水的事跡呢?誰還知道他不畏犧牲,一心為民的精神呢?這分明是蘇軾對人生無常、古今如夢的一種感傷。
蘇軾僅憑這個靜謐的夜晚和一場沒有做完的夢,就看淡了這人世間的一切。往日望斷天涯的佳人,如今夢醒懷鄉的詩人,多年以后登上燕子樓的人,時空仿佛一條線在微妙之中將他們串了起來。自《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始,燕子樓在詩詞中事典的成分減少,感傷的意味隨之加重。
三
有關燕子樓以及關盼盼的詩詞創作和典故書寫,隨著時間的推移日益形成歷史資源,而這些歷史資源也激發新的資源不斷產生。如此反復,盡管現實中的燕子樓多次重建,但文學傳統中的燕子樓卻巋然不動。鑒于此,我們也就不難解讀歷史上的許多歌詠燕子樓之作了。比如,秦少游詩云:“百尺樓高燕子飛,樓上美人顰翠眉。將軍一去音容遠,只有年年舊燕歸。”至于燕子樓是否樓高百尺,是否年年猶有舊燕歸來,等等,均無需較真,因為少游心中所想,只是自張仲素、白居易以來的文字中的燕子樓。北宋文學家、“蘇門六君子”之一的陳師道寫下了《登燕子樓》。南宋末年杰出的政治家、文學家文天祥曾途經徐州,憑吊燕子樓后,寫出《燕子樓》和《滿江紅·燕子樓中》的詩詞,燕子樓之于他,仿佛是寫滿了家國情懷的忠義祠。元代著名詩人薩都剌途經徐州,回溯英雄逐鹿,鐵甲重瞳,于是《木蘭花慢·彭城懷古》橫空出世。明末清初詩文家閻爾梅,重回故鄉彭城,游覽燕子樓,在《燕子樓和韻有序》其三寫道:“相思一夜一千回,人在情中夢不來。無限愁腸真似火,幾時燒斷得成灰。”同樣身處易代之際的詩人錢謙益吟道:“柳老花殘木葉秋,西風斜日總牽愁。天涯大有多情客,不忍輕過燕子樓。”這是他最為感傷的燕子樓之秋。對于故國、新朝,這位貳臣又有著怎樣的悸痛呢?這首燕子樓絕句確實耐人品味。
由此可見,每一個文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燕子樓。他們不論是憑吊古跡,亦或遙想佳人,其實大多是借先人的故事在抒寫自己的情懷,寄寓個人抱負。縱觀這些文本的流傳與演變均有一個特點,即“燕子”意象始終貫穿其中,從而構成了燕子樓的文化靈魂。
如今的燕子樓雖然不是唐代那個“滿窗明月滿簾霜”的燕子樓了,但早已成為忠貞愛情的精神高地。這也是1000多年來,燕子樓屢毀屢建的主要原因。現在云龍公園知春島上的燕子樓,是徐州市人民政府于1985年重建的。重建后的燕子樓為雙層,院宇深深,上下回廊環繞。登樓矚目,近水遠山,明月松濤,清泉潺湲,花木扶疏。整座樓雖不高,但古意濃濃,樓下伸出一條曲折的長廊,長廊的盡頭立著一座關盼盼的塑像,她一襲白衣,雙目含情凝睇,好像樂聲一響,她就會翩翩起舞。站在塑像前,望著這忠貞的化身,會讓人思緒穿越千年歷史長河而遐想。
(作者簡介:巍然,本名袁巍然,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徐州市雜文學會副會長。)
欄目編輯:郭家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