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城五十年來下了最大的一場雪,天色向晚,街頭行人不多了,風驅趕著雪四散奔逃,一座小城在雪里沉默著。
城區沿街一座小院茶館燈火通明,有位年邁的老人在院子里掃雪。掃累了,在他抬起頭看雪在飄舞時,就想起當年埋伏在雪里的老班長,仿佛聽到老班長正沖他喊話:“別睡著了,千萬別睡著了!”老人沖著天空說:“記住了,睡不著,好好地看著呢。”突然又回過神來,摸了摸頭發不多的腦袋,又接著揮起掃把,嘴里唱道:“我恨不得急令飛雪化春水,迎來春色換人間。”
這間茶館是老人最中意的住處了,兒女搬去樓房住,孫子也到國外留學了,兒女怕他孤獨,想接他過去一起住,老人不去。按照他的說法,連美國鬼子都不怕,孤獨有啥好怕的?這間茶館是他留給自己的,店名是他起的,招牌醒目的四個字“回家喝茶”這對聯也是他自己想的,上聯是“多喝碗,少喝碗,多少喝碗。”下聯便是“早進來,晚進來,早晚進來。”橫批就叫“冷暖自知”。
老人隔著窗戶,好像又看到了窗外那片白雪覆蓋下的樹林,那些樹叢里仿佛靜靜埋伏著等待沖鋒的戰友。老人沉思良久,看了看窗戶旁掛著的老式鐘表,心里犯著嘀咕,這個時間應該來喝茶了呀,屋子里的火爐燒得暖烘烘的,幾個老哥哥佝僂著腰,坐在爐子旁坐著嗑著瓜子,一邊喝著茶一邊數落著自己家的姑娘小子,他聽著故事,笑得皺紋都擰成一股繩……
他已經活了很多個年頭,久遠到自己開始忘事了,他是從什么時間開始經營這個小茶館的?說是茶館,也只有一種老茶可以喝。這家茶館的生意也像賣的茶一樣,門可羅雀,曾經還有些叫得上名的老伙計愿意光顧,至于現在,他的老哥哥們也都走了。
“吱——嘎”木頭大門被推開一道縫,門后悄悄冒出一頭郁郁蔥蔥的黑發,頭發上覆蓋著沒來得及融化的雪花,男孩穿著單薄的校服,像剛從狼嘴里逃生的小雞仔一樣顫抖著,男孩抬起頭對老人咧嘴笑:“爺爺,給碗熱茶喝好嗎?”老人點了點頭,擺出茶具,把茶葉撒入,澆上燒開的沸水。茶葉隨著流入的沸水不斷漂流,打轉,而后又慢慢舒展開葉芽。男孩的目光隨著茶葉旋轉移動,等男孩抬起頭來,發現老人正笑瞇瞇地打量著他,男孩忽而想起來什么,不好意思地說:“今天沒帶錢,能先賒賬嗎?下次一定會補上的。”老人哈哈大笑:“小娃娃,爺爺不急著用錢。”說著從柜子上取下毛毯,披在男孩肩上:“小朋友,你爸爸媽媽呢?怎么還有空來找爺爺喝茶呢?”男孩挺直了小身板:“爸爸正在工地上打工,我要在他回家前把飯做好,但是雪下得太大我凍得受不了,就在爺爺這里暖和一會兒。爸爸說媽媽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也不知道媽媽現在冷不冷……”男孩聲音逐漸小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老人揉了揉男孩亂糟糟的頭發:“好孩子,餓了吧。”男孩點了點頭,老人從爐子上拿出一樣東西,故作神秘地說:“爺爺這兒有好東西,吃了就暖和了。”男孩接過東西一看,那是一個烤得熱氣騰騰的烤紅薯,男孩目不轉睛地盯著烤紅薯,眼里像是放著光,猛地吸了一大口紅薯的香味,又把手上的烤紅薯塞回了老人手里,低著頭說:“我已經賒了一杯茶錢了,不能再要爺爺的烤紅薯了,不然我就是壞孩子,媽媽就更不會回來看我了。”老人聽完男孩的話,把紅薯放到男孩手里,樂呵呵地說:“小朋友,爺爺平時都找不到人說話,這樣,你有空就過來陪爺爺做個伴頂茶錢,爺爺請你喝茶,吃紅薯,怎么樣?”男孩抬起頭來滿眼期待:“這樣可以嗎?”老人眼睛都笑瞇成了一條縫:“當然可以了,快吃吧娃娃。”男孩握住烤紅薯狼吞虎咽吃起來,發現老人一直在盯著他看,不好意思地說:“謝謝爺爺,茶很香,烤紅薯很甜,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烤紅薯了,媽媽在就好了,可以讓她吃到這么香甜的紅薯。”老人看著男孩,不由感覺心疼。男孩指著柜子上的物件還有那件疊得四四方方的衣服問老人:“爺爺,那些是什么啊?”老人回答:“這是軍裝,我年輕時當兵時穿的,還有喝水的茶缸,舊的膠卷,報紙,這報紙現在都停辦好久了,這些都是我年輕時用的東西,舍不得丟了,留著當個紀念。”男孩盯著報紙看了一會,零零散散地念出幾個字,他問老人:“爺爺,讀書好辛苦呀,您小時候讀書嗎?”老人說道:“我小的時候呀,讀書是有錢人家的事,小的時候經常吃不上飯,得給地主家里放牛,砍柴,挑水,什么活我都干,因為沒錢讀書呀,那時候我很羨慕有書讀的人。再晚些時候,就去和美國人打仗去了,我就更羨慕有書讀的人了,因為認字多了能看得懂軍事地圖,就能打更多勝仗。”男孩好奇地問:“爺爺,您參加的什么戰爭啊?”老人說:“我參加的是抗美援朝戰爭,這軍裝,就是那時候留下的。”男孩問:“我聽爸爸說戰爭會死很多人,人們為什么總是要爭來爭去?”老人說:“我也不喜歡戰爭,戰爭讓我失去了很多東西,但敵人欺負到我們頭上了,我們也不會怕戰爭。”男孩仿佛明白了什么,對著老人堅定地說:“爺爺,你說得對,我也要好好讀書,有了本領也不讓敵人欺負我們。”老人揉了揉眼睛,鼻尖一陣酸楚,他刮了下男孩的鼻子:“你是個好孩子。”
男孩要回家了,盡管一再推托,老人還是堅持把毯子披在他身上,又悄悄在他書包里多裝了一個烤紅薯。男孩把頭裹在毯子里,臉紅彤彤的,他滿臉認真地向老人承諾一定會歸還毛毯,隨后便一頭扎入風雪之中。那瘦削卻也筆直的身影逐漸走遠,風雪似乎也逐漸放緩。
老人給自己倒上一杯茶,坐在桌前出神,屋子里似乎還洋溢著少年活力四射的氣息。老人想到了自己小時候的生活,陷入了沉思。
又一個敲門聲傳來,老人拉開門,雪里站著個打傘的年輕人:“老人家,茶館還沒打烊吧?”老人道:“進來吧孩子。”話還沒說完,突然看到一個黑乎乎的腦袋從年輕人懷里冒出來,老人詫異道:“這是什么東西?”年輕人沖著老人尷尬地笑了笑:“爺爺,我在路邊撿了只貓,它快凍壞了,我就把它揣懷里了,我能帶著它進來嗎?”老人這才注意到,年輕人懷里抱著一只黑貓,黑貓正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側臉看著老人,老人感受到一人一貓看向他渴求般的目光,無奈地笑著答應了。年輕人抱著貓找了個靠近火爐的地方坐下來,靜靜地盯著火爐里跳動的火苗,火光映在年輕人的眼睛里,照亮了被凍得發紅的半邊臉。
年輕人看著黑貓絮叨著:“你倒是睡得香,可苦了我了,抱著你走了半個多小時呢,我要是只貓就好了,就沒那么多事了。”老人感到奇怪:“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嗎?”年輕人垂頭喪氣地說:“我剛大學畢業沒多久,找了份收入不太穩定的工作,租房子住,天天朝九晚五。有女孩子喜歡我,我也喜歡她,但正因為我喜歡她,我不忍心她跟著我受苦啊”老人附和道:“小伙子剛踏入社會,萬事開頭難,一定要堅持住啊。”年輕人聽了,頓了一下,一口把杯子里的茶全喝了,抱怨道:“爺爺,上學的時候我覺得我一定會大有一番作為,報效祖國,造福人民,但我現在想讓喜歡的姑娘過上好日子都難做到,壓力太大了。”老人抿了一口茶,緩緩地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想保家衛國,做一番大事業,美國人要打朝鮮,中國人知道,唇亡齒寒啊,我就跟著部隊打美國鬼子,那時候是部隊里年齡比較小的,就被各位老兵照顧著,他們很多次救過我的命,我們打了很多仗,但熟悉的人越來越少。我還記得,那也是下雪天,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雪,那天特別冷,我覺得血管都快凍上了。和戰友趴在雪里準備伏擊敵人,那時候國家窮啊,沒有厚衣服,動作太大容易被發現,就只能一直趴在那里,靠身子硬扛著,當時感覺撐不住了,就要睡著了。人冷極了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我的戰友就提醒我千萬別睡著了,一遍又一遍。后來,等我再叫醒他們的時候,好多個戰友就再也沒醒過來。什么叫人生的難,活著就有希望。”老人說到這里沉默了。年輕人抓著老人的手微微顫抖,他站起身來,向老人鞠了一躬,說:“爺爺,我今天遇到困難就頹廢,實在不應該,我知道該怎么做了。”老人看著他,火爐紅色的光在眼里閃爍。年輕人留下茶錢,抱起熟睡的貓走出去。
年輕人正要轉身出門,門被從外面推開,門外站著個醉眼蒙眬的男人,身上穿著厚實的大衣,锃亮的皮鞋上沾著一層雪。男人歪著頭,瞇著眼,指著年輕人:“你——怎么不給我開門?”年輕人略感無奈從旁邊繞出去,男人盯著年輕人走遠:“臭小子,沒點眼力見兒。”又回過頭盯著老人打量了一圈,他指了指自己:“你,知道我是誰嗎?”老人說:“不想知道你是誰。”男人擺了擺手:“不知道我是誰的人,沒有——沒有前途,你門口貼著回家——回家喝點,我倒要看看你能給我喝,什么好酒。”老人皺了皺眉頭說:“這里是茶館,不賣酒。”男人說:“那就,來茶,我有,有的是錢,上茶!”男人邊說著,趔趄著找了個椅子靠上去癱軟了,看不出是睡著了還是醒著。老人搖了搖頭:“你醉得這么厲害就給你喝點醒酒的吧。”男人手臂豎起來在空中搖著:“我沒醉,嗯,沒醉。”老人把茶端上來的時候男人坐直了正盯著窗外發呆,突然好像注意到什么,神秘兮兮地揮手示意老人過來,悄悄地說:“你看外面的樹叢里,有人在監視我,他們想害我。”男人從椅子上猛地站起,一個趔趄又倒了下來,老人擦了擦窗戶上的水霧,對男人說:“你看好了,那是棵樹。”男人低著頭自言自語:“你,騙我,那分明是人。”男人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又吐到地上:“呸,燙,太燙了,太苦了。”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他哆哆嗦嗦接通電話,頓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手機里炸出來:“你死哪去了?”男人對著手機:“我,不回去,老子還沒喝夠呢。”說完就趴在桌子上不動了,任憑手機里傳來咒罵聲。老人等了一會兒,看男人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上前拍拍男人肩膀:“你不回家嗎?”男人趴在桌上,一只手拍著桌子:“家?哪還有家?沒有家了。”“怎么沒家了,我九十了還有家,你才多大年齡啊。”男人右手在桌子上拍打,嘴里邊念叨著:“你不懂,我,沒路走了,不貪,沒錢,貪了,玩完。你說,貪,還是不貪?”老人搖了搖頭:“我不喝酒,從來不貪杯。”男人哈哈大笑了起來:“不貪杯?不貪杯我混不到今天這位置。”他一根手指在空中搖著,頓了一下,說:“你說,為什么都貪,就我被查了?我容易嗎?我從小比誰都努力,我是村里唯一一個考上高中的,后來,我是縣里唯一一個考上研究生的,全縣,就我一個。”男人用手指比畫著一字,“再后來,我畢業了,我擠破了頭往上爬,一路殺出千軍萬馬才到了今天的位置,我有車了,豪車!有房了,大別墅!但現在沒有家了。”男人一臉頹廢,老人問道:“那你打算怎么辦?”男人狂躁地抓了抓頭發:“怎么辦?我得想想。”男人掙扎著起來,掏出錢包準備掏錢,老人攔住他,不要他的錢,男人道:“你憑什么不要我的錢?我有很多很多錢,我要投資你的茶館,做大做強。”老人道:“你這最后一杯茶,不收錢,我不要做大做強,這樣挺好的。”男人搖著頭走了出去,復又轉身問老人:“我該往哪兒走啊?”老人回道:“路走到頭就到了。”男人自言自語:“走到頭,什么時候是頭啊?”他聽到了老人最后那句話:“沒路了就到了。”
雪繞著燈轉著圈飛起來,老人把門關上,給爐子加了把柴,長嘆一聲:“滾燙的水,香香的茶,平心靜氣喝碗茶不好嘛,都折騰啥呀。”
作者簡介:
李耀琛,先后在《齊魯文學》《大渡河》《齊魯壹點》《暗月》等發稿,現就讀于臨沂科技職業學院生態環保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