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棋者

長安

風(fēng)一路向北，從江南一直吹到了西北邊陲的一座小城。這座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沒有什么叫人眼前一亮，最大的特點是人員復(fù)雜。這地方的人還愛喝酒，所以一條街上有四五個酒館并不稀奇。酒館里能飄出酒香，自然也能釀出點別的什么。很多事情在酒香里發(fā)酵，傳遠(yuǎn)了，味兒就變了。

他們所說的瘋子

這里的人，嘴里心里藏不住事，所以城里總是熱熱鬧鬧的。只一個人除外。那個人很特別，他不住在城里，也從不參與這些。您問為什么？因為他是個瘋子。大伙談與他相關(guān)的閑話就是為了消遣消遣，不然誰沒事會理一個瘋子呢？

“你說那老頭啊，”酒館里，一個身穿褐色短打的男人一只腳蹬在板凳上，對著那些酒客吹噓，“我跟你們說，我看到好多回了。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走到河里，手上還不知道拿著什么。要我說，是那兒水淺，不然老頭早淹水里了……”

很明顯，那些熟客對這樣的講述早已沒有大興致。其中一人喝完一杯酒之后直接站了起來：“我說顧五，你天天講這個，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就那么一個老頭，有什么好說的？我可要走了。”

身穿褐色短打的男人明顯掃了興，話題一轉(zhuǎn)，聊別的去了。坐在人堆里的一個青年失望地收回了好奇的目光，低著頭，喝自己的酒。青年是遠(yuǎn)道而來的秀才。他屢試不中，眼見科舉無望，又不愿老于尋章摘句之中，便決心遠(yuǎn)游。他昨日才抵小城，見到的第一個人，正是別人嘴里的瘋子，一個奇怪的老人。

遇見的第一個人

昨日日落時分，秀才又累又餓，還迷了路。正當(dāng)他在樹林中茫然打轉(zhuǎn)時，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了視線里，是一位老人。老人半身在水里，一只手拿著一個盆一樣的容器，一只手細(xì)細(xì)地搓洗著什么。他心頭一喜，快步上前，想問問路。走近一些，他看清了老人手里的東西，是黑白棋。老人在洗棋子嗎？

秀才剛打算開口，老人突然抬頭，臉上的長疤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分明。他被嚇得后退了一步，定神后才看清老人的臉——黝黑，皺紋遍布，整張臉仿佛被那道長疤生生分成兩半。但老人的目光很深遠(yuǎn)，兇惡的臉配上不悲不喜的表情，倒也不突兀。他從驚嚇中緩過來，拱手執(zhí)禮：“晚輩并非故意打攪，只是迷路至此，不得已才向您問詢，還望告知這鹿鳴城該如何走。”

鹿鳴城就是那座邊陲小城的名字，那里的人們愛喝酒、愛閑聊，并且有意無意就會把一個瘋子當(dāng)作談資。這是秀才后來進(jìn)了城才知道的事。而當(dāng)時老人告訴他，要到鹿鳴城，得向東走出林子，然后再往北去。

天色既晚，秀才道過謝，就急急忙忙繼續(xù)趕路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抵達(dá)小城，他欣喜若狂，忙著找住所安頓下來，便將偶遇老人的事拋諸腦后了。直到在酒館里偶然聽到那個大漢的話，才又想起了老人來。

他確信，那個在河中洗棋的老人，就是他們所說的瘋子。可是，老人的談吐、神情分明沒什么異常，只是長相有些嚇人罷了，怎么就被說成瘋子呢？那日在酒館里聽大漢聊起，他原本是想問個究竟的，只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終是沒有問出口。但是，一個念頭慢慢生了出來——

他一定要再去河邊看看。

姜華會是誰呢

循著記憶，他又來到了河邊。他發(fā)現(xiàn)，這里其實離城不遠(yuǎn)，走路約莫半個鐘頭。他等啊等，直到傍晚，才看到一個身影從林子的另一邊走來。他快步上前，又講了些感謝的話。老人頭也不抬，自顧自地洗著棋，兩刻鐘之后就拎著東西上岸，走了。秀才一個人僵在原地，像被充滿誘惑的故事冰冷地拒絕。

他順利到達(dá)了向往已久的鹿鳴城，而如今又覺得自己被這座神秘之城拒于千里之外。他隱隱覺得，缺了老人的故事，鹿鳴城一定是不完整的。這樣想著，他愈發(fā)好奇起來，于是日日都去河邊。

老人不理他，他也不惱，只是不懈地嘗試與老人搭話。起初一直是他一個人唱獨角戲，老人一言不發(fā)。不知從哪天開始，老人也會說上一兩句了。雖然老人話不多，常是一些簡短的評價，但他已經(jīng)可以肯定老人絕非泛泛之輩。

“您為何每日都來這里洗這些棋子？”過了這么多天，他也放松下來，靠在河邊的一棵大樹上看著老人忙活。一遍又一遍，連看的人都快耐不住性子了，可老人還是那副模樣，不厭其煩，一絲不茍。其實他只是隨口問問，不承想這次老人的臉上居然破天荒地露出了一抹笑意來。

“姜華嫌棄我這棋沾了油漬不干凈，我只好天天洗，不然他不下。下個棋還這么多事，嘿，這臭毛病。”雖然嘴里說的是埋怨的話，但老人的語氣間是藏了笑意的，輕輕搓洗棋子的動作也透著毋庸置疑的甘愿。

這是秀才第一次從老人嘴里聽到別人的名字。

姜華是誰？應(yīng)該是老人的朋友吧。可是，秀才來了這么多次，從沒看見過其他人，更別說陪老人下棋的人了。

落子無悔的夜晚

鹿鳴城的夜也不冷清。那些隨酒香緩緩擴(kuò)散的喧囂，不會在秀才的耳邊沉寂下來，但它們正一點點變得空洞、蒼白，無法再支撐他尋得生活真味。他想走進(jìn)老人的人生，他覺得老人身上一定有一個被喧囂掩埋的故事，可以給他滋養(yǎng)。

這天，入夜之后，他留在了城外。待老人離開后，他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終于找到了老人的家。那是一座小木屋，看上去和老人一樣樸素，除了籬笆和院門，房子外面就沒有其他什么了。這不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倒更像是被遺棄的一角。

屋里透出微弱的燈光。他悄悄貼著窗戶往里看，看見一張方桌靠床擺放，上面是一張棋盤，棋盤上黑白縱橫。他白日里看到的那些被反復(fù)洗過的棋子，有一些安靜地待在棋盒里，有一些安靜地躺在棋盤上。它們像在時光深處銷聲的千軍萬馬。

這是在下棋？奇怪的是，一個人下棋自娛自樂也就罷了，居然還擺了兩張凳子、兩個棋盒，就像屋子里還有另外一個人似的。秀才這樣想著，突然覺得后背發(fā)涼。

老人執(zhí)黑而坐，擰著眉，盯著棋盤，良久，突然大笑一聲：“我輸了，你贏了，你贏了！唉，還是下不過你啊。我可沒有悔棋！”老人向著空無一人的對面，笑著，咕叨著。秀才按捺住內(nèi)心的懼怕，看見老人把棋子一顆顆放回棋盒，理了理衣袖，明顯是要開始第二局。老人坐在一邊落子，又忽地站起走到對面坐下，也落一子，如此反復(fù)。這場面怎么看怎么詭異。

他感到呼吸似乎被什么緊緊扼住了，不由得向后退去，想盡快逃離，只是不巧，拉動了木窗。年久失修的窗子發(fā)出的“吱呀”聲，在靜謐的夜里唐突又清晰。隨即，他看見老人猛地轉(zhuǎn)過頭來，神情可怖。臉上那道長疤由于被牽扯變形，顯得比平日更猙獰。

不難看出，老人憎恨這種窺探、打擾，仿佛被人生生拽出深遠(yuǎn)的夢境，不免躁郁和憤怒。老人怒目圓睜，死死地盯著他。“滾！”老人發(fā)出一聲長長的低吼。這吼聲，仿佛有響亮的回聲落在夜里，就像是林深處的野獸驅(qū)逐天敵時發(fā)出的最后警告，帶著威震，縈耳不消。

他不敢再作停留，逃也似的離開了小木屋。有風(fēng)從鹿鳴城那邊隱隱傳過來。他感覺有些東西突然破碎。是純粹的好奇心嗎？似乎也不是！更多的是一種絕望，如同抵達(dá)鹿鳴城之前那些迷路的時刻。

他猜想，自己不會再遇見給他指路的老人了。

小城果然有傳說

那個落子無悔的夜晚，真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此后，秀才再也不敢去河邊，不久后就離開了鹿鳴城。他覺得這座城似乎對他關(guān)閉了門窗。

故地重游，已是二十年之后。

二十年間，他一路行走，記錄沿途的見聞，寫下地理志《山河錄》。機(jī)緣巧合，這書得到了皇帝的青睞，他也因此結(jié)識了一些重要人物。重回鹿鳴城后，他和鹿鳴城的巡防頭領(lǐng)坐著喝酒，不知怎地就聊到了那個“河里的老人”。

其實，今日的酒館，依然有穿褐色短打的男人，依然有習(xí)慣把腳蹬在板凳上的大漢，但再沒有尋常酒客聊起老人。時光席卷而過，老人終是連“瘋子”這個身份也被人遺忘在了酒香里。

“你說的那個老人是李總旗吧。”巡防頭領(lǐng)像在自言自語。

“總旗？”

他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其實，他曾猜想過老人是將軍之類的人物，因為只有上過戰(zhàn)場的人才有那肅殺之氣。他一直不敢確定，因為他想象不出那個疤臉老人穿著盔甲征戰(zhàn)沙場的模樣。加之老人總是一副古井無波的表情，一點也沒有他在書里讀到古代將軍列傳時想象出來的那種意氣風(fēng)發(fā)與壯氣凌云。

巡防頭領(lǐng)說道：“最后一次打到龍虎關(guān)，眼看箭弩都使完了，城下還是黑壓壓的一片。當(dāng)時大家都打算拼命，不管怎么樣，不能向那群沒有人性的人投降。”說到這里，頭領(lǐng)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旋即又隨回憶一點點暗淡下去。

“李總旗讓我們這些年紀(jì)小的撤到后面，躲到地窖里。這仗還怎么打？留在上面的人實在太少了！我們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窖里，衣服很快被浸下來的水滴濡濕，通身冰涼。等出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全是血。留在上面的人，幾乎都死了……都死了。李總旗僥幸活了下來，撐著一口氣等來了援軍。”

鹿鳴城當(dāng)真不只有酒香和閑談。在真正屬于這座邊陲小城的故事里，老人不是瘋子。至少，當(dāng)他活進(jìn)血淚凝結(jié)成的記憶時，他是清醒的。故事里的他，不是一個人。他還有一個個或倒下或站著的士兵，還有身后的百姓和城池。

“總旗他老人家，前幾年走了。聽說是幾個外地人丟了盤纏，起了竊心，于是想偷走總旗視若珍寶的棋盤換些錢財。爭斗中，他氣力不支，磕在了小木桌上，再沒醒過來。除了他手里死死握著的一枚白子，棋盤和其他棋子終不知去向……不說了，都在酒里！這杯，敬李總旗！”

這一次，他覺得鹿鳴城的夜不再喧囂。隨酒香緩緩蔓延的，是苦難，是沉重，是重見天日的不朽傳說。月光皎潔亦恍惚，他想起了老人的眼睛，想起那天在河邊，老人唯一一次對著他笑。現(xiàn)在，老人總算可以在另一個世界與姜華重逢了。執(zhí)子對弈的夜晚，他們談的，除了棋逢對手，想必還有落子無悔吧。

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重寫《山河錄》，寫那些血鑄的章節(jié)，那才是山河脊梁和底色。

鹿鳴城外，有風(fēng)一路向北，暖暖地吹來，又暖暖地散開……

讀 到

這是一個關(guān)于瘋子的故事嗎？當(dāng)然不是！在鹿鳴城的現(xiàn)實背景下，也許老人的確不是一個清醒的人。但他依然不是瘋子，他只是被太過殘酷的記憶攝住了心魄，無法掙脫那些血淚過往的綁束。下棋，可能是戰(zhàn)爭間隙的短暫歡愉；而姜華，許是他能夠記起的最后一位士兵。下棋，勾連起了現(xiàn)在與過去、真實與虛幻、美好與痛苦。

我們身邊，亦有太多這樣的英雄。當(dāng)看見他們白發(fā)蒼蒼卻精神矍鑠時，我們或許會一邊感到酸澀，一邊高興著。我們能看到的在戰(zhàn)場上幸存下來的人，哪一個沒有一段不朽的傳奇故事？我們無緣得見的，那些已經(jīng)將自己的熱血和生命付予腳下厚土的人，他們也是英雄。他們遲暮、離開，慢慢移到時間的盡頭。山河無恙，人間皆安，但他們不該被我們丟在過去。這大概就是這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初衷。每一位英雄都沒有理由被塵灰和歲月掩埋！這些可愛的人，值得我們?nèi)ベ濏灒ャ懹洝?/p>

酒是光色，是人間煙火，也是“美好的迷醉”。小說里的鹿鳴城，是一座國與國交界的小城。在這座和平年代背景下的城池里，人們生活得幸福快樂，卻滋生出種種惡習(xí)，他們傳播風(fēng)言風(fēng)語，把英雄遺忘，甚至是異化他們。而現(xiàn)實中，英雄終會老去，褪去盔甲，他們也只是平凡的老人。他們失去戰(zhàn)友，失去親人，他們活在一種我們無法體會的巨大的孤獨里。他們的傷與痛，應(yīng)該得到尊敬，也應(yīng)該得到理解。

老人有自己的故事，而更多的是像文中的姜華一樣的人，只留下一個姓名，有些甚至連姓名都泯滅于煙塵。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小說里，“棋”這一意象其實隱藏著一場浩大而漫長的告白。這也是濯棋老人、無數(shù)“姜華”以及和平年代里那些回歸日常的英雄最真的心意——洗盡鉛華隱于眾，落子不悔為山河！（讀稿人/朝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