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雨潔

(資料圖片)倪以理。
中國站在時代的“交叉點”上。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克里斯塔利娜·格奧爾基耶娃(Kristalina Georgieva)提出了一個重要議題——未來,中國是依賴舊有增長模式還是重塑自我、邁入高質量發展的新時代?
“在我看來,中國顯然正在堅定邁向新時代,但不能固守過去的制勝法則。政府不愿支持高杠桿的房地產行業,就表明了中國邁向新時代的決心。”3月,2024中國發展高層論壇年會在北京釣魚臺舉辦,麥肯錫中國區主席倪以理在參會后寫下這段隨筆。
在拉動中國經濟的三駕馬車中,出口依舊光輝熠熠。和過去不一樣的是,中國出口已經不僅停留在產品,而是供應鏈、產業鏈、技術成體系的對外輸出。
數據顯示,2023年中國全行業對外直接投資金額達1478.5億美元,其中非金融類對外直接投資同比增長11.4%。2023年,中企宣布的海外并購總額為398.3億美元,同比增長20.3%,已連續三個季度實現環比增長。
曾經,外資企業以技術換市場,扎根中國土壤,耕耘幾十年,建廠投資,提供就業,與中國經濟和居民收入增長一起,共享了發展紅利。現在身份轉換,到了中國企業“走出去”的時候了。
“曾經有些中國品牌不那么重視國外市場,中國市場更大,沒必要舍近求遠。如今,國內市場競爭激烈,為了更好的盈利空間,手握技術的企業,逐漸開始想往外發展。”倪以理說。
在國內做得足夠好,這是中國企業出海的信心基石,比如電商、新能源汽車、電子甚至游戲。但這套“中國模式”在海外,能直接復制中國的成就嗎?
倪以理的答案是中國企業必須做出調整。正如當初外資進入中國市場所付出的代價和經驗,中國企業也面臨著一個新市場的文化、人才、法律法規、監管等挑戰,因為“去全球銷售和成為跨國企業是不一樣的”。
在中國企業擴大出口的同時,海外也未停止對中國市場的熱情。中國政府也多層面穩定外資信心,密集出臺相關政策。
2024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提出,鞏固外貿外資基本盤,培育國際經濟合作和競爭新優勢。
2024年3月,中國發展高層論壇2024年年會邀請全球高層齊聚中國;緊接著的是商務部舉辦的“投資中國”首場標志性活動。
如今,外資究竟如何看待中國市場?他們的顧慮是什么?不來中國,他們還能去哪兒?
我們和麥肯錫中國區主席倪以理聊了聊中國企業“走出去”、外資重新走進來的故事和疑惑。以下是對話實錄,略有刪減。

從對國民經濟的貢獻來看,外資對消費和進出口的貢獻仍十分突出。圖/視覺中國
《財經》:我們發現市場信息變了,比如在財報上,企業以前主講增量、投資規劃,如今更熱衷顯示現金儲備,證明自己能活下去,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調整?
倪以理:企業正持續地回歸主營業務。以前有些不必要的擴張,或者是過去基于樂觀判斷做出的投資,現在正在重新做判斷看是否延續。
與此同時,中國企業對海外的關注正在升溫。以前中國品牌不那么重視國外市場,他們認為中國市場更大。但最近幾年我們看到一些在國外市場很成功的案例,比如國內電商平臺推出跨境電商平臺等,都是在中國獲得成功的模式。國際市場可能成為中國企業未來發力的重點之一。
《財經》:所以這種變化背后有內外兩方面的原因,一邊是本地市場的收益增量放緩了;另一邊是中國確實提供了新的營業模式和更具競爭力的產品,如清潔能源、電池、新能源汽車等方面。
倪以理:還有一個更現實的考慮,現在國內競爭更激烈,國內市場的盈利空間可能不如國外市場,讓很多企業想往國外發展。
《財經》:對于目前的出口格局及現狀,歐美及中國各有不同觀點。從跨國咨詢公司的角度來看,怎樣才能有效彌合分歧?
倪以理:每個國家都希望自己能找到新的發展賽道,當大家發現中國企業做得特別好的時候,很容易出現這樣的聲音。但我必須強調的是,現在各國能享受到多種多樣的產品,有部分原因得益于貿易全球化,也跟中國供應鏈、制造業效率提升有關。如果貿易保護主義泛濫,對全球都有影響。
在大家都想跑贏的新賽道方面,地緣政治就更加復雜,為了構筑好的發展環境,國家層面就需要在其中做好協調和溝通。比如,在全球環境治理和低碳發展方面,各國可以對中國更有期待。在這背后,如何能夠讓中國更好地發揮自身優勢,這也需要各國相互協商,我對未來有信心。
《財經》:這種信心來源于哪里?
倪以理:中國企業是敏捷的,企業家韌性很強,看到機會就會去實踐。最近,我在越南看到當地很多工廠、供應商都有中國企業的身影,中國企業家有影響力。這是我親眼所見的,所以我有信心。
《財經》:合作需要利益,也需要理念一致。您之前提過在降碳節能上,中國能夠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問題來了,中國確實在不斷出新產品,達標此前承諾。但伴隨俄烏、中東等復雜的地緣沖突,作為曾經的降碳先鋒,一些歐美國家內部有了新的聲音,它們或許更看重能源供應的穩定和廉價,雙碳的共識是否會褪色?
倪以理:在短期內,大家都有很多需要考慮的因素。但長期來看,低碳業務肯定是增長點,要知道,越來越多的消費者心中,他們對于環保的理念更為認可,這意味著降碳節能必然會成為主流共識。
《財經》:消費者會愿意為環保理念掏錢嗎?
倪以理:年輕人不會認可污染環境的企業理念,但究竟愿意為環保付多少錢,是一個問號。我覺得中國企業選擇新能源低碳賽道不會錯,但當然不是“免死金牌”,關鍵在于產品能否滿足市場需求。
《財經》:在“出海”還沒有成為熱詞的時候,一些企業已經“走出去”了,它們將所謂的“中國模式”和經驗直接嵌套在海外市場,交了不少學費。
倪以理:以前我們問中國的企業家,你為什么不怕那些跨國企業到中國來搶市場?他們說老外真的懂中國老百姓的需求、了解監管和政府關系、理解市場文化嗎?但現在我們就要反過來問中國企業,你能懂當地文化,適應當地的法律監管嗎?
其實,大家對企業為什么能獲得成功有誤解,認為產品好、價格低,當地市場有需求即可,但這并不全面。這只意味著產品能賣到海外,但它和跨國企業不一樣。銷售只要能在當地找到分銷伙伴,給出好的價格,對方愿意拿貨就可以;但如果想變成一家在當地扎根發展的企業,就必須了解當地市場、人才、政府監管、法律法規、文化等。在這方面,中國企業才剛剛起步。
那些來到中國市場多年的跨國企業,也經歷過這樣一個過程,它們的高層有一半都有豐富跨國工作生活經驗,中國企業也需要思考怎么把團隊做得更國際化。
《財經》:在企業“走出去”的過程中,有哪些教訓是在重蹈覆轍,該如何避免?
倪以理:有很多,比如員工文化的水土不服。中國企業和員工是很勤奮的,會犧牲一些個人時間把產品做出來。但這種價值觀在很多地方并不適用,他們更注重生活和工作的平衡。中國企業“走出去”,必須尊重當地的文化和價值觀,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在中國一個月就做完的工作,在國外可能一年都完不成,“中國速度”很難復刻。
《財經》:您談到了問題的本質,但好像沒有直接的辦法能去解決。
倪以理:是的,不可能在海外設廠,全部招聘中國人過去工作,這不可持續,最終還是要和當地就業文化融合。
中國企業需要做出調整,哪怕短期內會影響營收增速,但這是為了融入當地社會做出的取舍,畢竟,當地工會也會考察你對當地就業的貢獻。這種事久久為功,是在增強軟實力。
當然,最理想的是輸出“中國模式”,訓練出一批能接受中國文化的員工,這需要企業有一定的耐心,這里面的細節和經驗教訓挺多。但好處是中國也開始吃苦、學習、交學費,我們是在進步。出海不易,但如果成功,未來可期。
在國內適用的模式不可能照搬,需要因地制宜。另外,中國企業的Soft Power(軟實力)也需要建立起來。
《財經》:軟實力是指什么?
倪以理:以前中國品牌代表便宜,但未來可能是低碳和創新。重點是要讓世界建立新認知,看到中國品牌的價值,重塑對中國公司的印象。以前中國企業可能過于務實,就像以前外國人到中國賣產品的同時,也在輸出技術和管理經驗,促進當地經濟發展,這是雙贏。現在是中國向外輸出的時代了。
《財經》:外資對中國市場的信心究竟如何?
倪以理:對于很多跨國企業來講,中國市場是很重要的,短期內沒有其他市場能夠替代,我也沒有聽說任何一家大型跨國企業要從中國撤走,未來它們一定會繼續在中國市場經營下去。
中國目前進入中高速增長階段,本土企業在過去20年也飛速成長,環境發生變化,很多跨國企業的產品和服務都沒有過去的絕對優勢了,對跨國企業和本土企業的沖擊都很大,“躺賺”的過去一去不復返了,它們需要學習和適應。
《財經》:只有對市場有信心,才會真金白銀掏錢投資,外資的顧慮是什么?
倪以理:它們關注著中國經濟的新鮮事兒,比如房地產何時回暖,地方債如何解決,消費者信心究竟如何,資本市場情緒走向,它們看不懂,就會有疑慮。不過,中國的GDP(國內生產總值)增速高于大部分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即便有些問題不會立馬有答案,但并不影響中國是個好市場。
《財經》:這很務實,不來中國還能去哪里。
倪以理:是的,它們能去哪兒呢?雖然市場上多了些觀望態度,但我認為它們也在慢慢適應環境。
對于跨國企業來講,這兩年是中國的過渡期,是從高速發展過渡到平穩發展的新階段。之前我參加了一個CEO(首席執行官)午餐會,參會企業在中國的業務占比最少都達到15%,最高達40%,中國市場對它們而言很重要。他們說得很實在,即便遇到困難,也得想辦法克服并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