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建

中國香港傳統優勢產業如能借“專利盒”稅務優惠找到新商機,將加速當地經濟企穩。圖/視覺中國
4月30日,中國香港立法會工商及創新科技事務委員會舉行相關會議。按照規劃,其主題為香港如何建設區域知識產權貿易中心。
在香港立法會近日議程中,相關內容頻頻出現。其直接原因是與“專利盒”有關的稅收優惠安排正在加速推進。3月28日,在“預熱”近一年后,特區政府在憲報刊登相關文章,提出實施“專利盒”稅務優惠;4月10日,條例草案已向立法會提交首讀。
作為一項與知識產權收入有關的特殊稅收制度,其也被稱為Patent Box或Innovation Box等。相關工作在中國香港加速落地,則意味著其正在打造抓手,將國家在“十四五”規劃綱要中對其的籌劃落地,即憑借當地金融、法律、稅務等優勢,建成國際創新科技中心和區域知識產權貿易中心。
隨著中國內地企業跨境產業鏈布局頻仍,中國香港傳統優勢產業如能借此找到新商機,將加速當地經濟企穩。進一步延展其對當地經濟范式升級的潛在意義,則是要想借助新型工業化夯實產業基礎、擺脫單腿走路模式,必須通過治本舉措激發微觀層面創新活力。
“做大個餅(粵語,把餅做大)”的理想要照進現實,考驗重重,這主要受限于當地目前的創新產業生態條件。例如,據特區政府知識產權署2023年底發布的數據:專利密集型行業是中國香港經濟的重要推動力,占當地生產總值的18.6%、整體就業人數的14.6%。但另一方面,雖近年來持續推出支持創新發展的措施,但過去十年中,真正由中國香港當地創新者提交的專利申請,仍只占相關申請總量中的不足2%。
這不僅與全球平均數字的69%相去甚遠,亦低于新加坡的13%,其實是中國香港多年來“非均衡式發展”的縮影。研發、生產兩頭在外的空心化格局,被認為亦將制約其知識產權貿易發展的上限。為求治本,“專利盒”能否形成鲇魚效應?中國香港還有哪些后招?
“High Tech揩嘢,Low Tech撈嘢。”寧德時代董事長兼總經理曾毓群的一句發言內容,引發了位于港島利園五期某會議室內參會者的哄堂笑聲。
此次發言的場合,是寧德時代新能源科技(CATL,下稱“寧德時代”)與香港科技園公司在2023年底時一次合作備忘錄的簽署儀式。這句粵語則是香港創新科技業界多年來一句稍顯“自嘲”的話,意即“高科技惹麻煩,低科技賺大錢”。
以一系列類似的簽約及企業落地為標志,為應對內外多重因素變化,旨在通過新型工業化提振經濟的中國香港,正在摸索如何走出“只重快錢、單腿走路”窘境。從2022年至今,多家來自中國內地及歐美的企業紛紛“落戶”,并涵蓋金融、汽車、生物醫藥等多個領域。
對于企業而言,其小九九各有不同,但選擇中國香港的相同點,則大多包含了看重其在金融、法治、市場等方面的獨特優勢。以寧德時代落戶的初步規劃為例,就主要涵蓋兩方面:一、設立國際總部,二、成立科技創新研發中心。“希望利用香港人、財、物、訊息自由的環境,做大在香港的國際總部、知識產權中心、研發中心。”曾毓群稱。
香港的知識產權保護及貿易體系,也被其指出有利于促進“專利運營”模式,以專利產生利潤。實際上,知識產權包括商標、專利、外觀設計、版權及集成電路的布圖設計(拓撲圖)等方面。其不僅是法律權利,也是可買賣和授予特許使用的財產或資產。
“研究中心的產品就是專利,通過專利運營模式,授權給不同車企使用其產品及提供服務以產生收益。在地緣政治復雜情況下,這是一個好模式。”曾毓群說,“香港完善的知識產權保護體制尤其重要。”
這并非一家企業的判斷。作為目前亞洲范圍內的區域性知識產權貿易中心及全球第12大專利申請中心,在過去十年中,在港提交的專利申請年度數目累積增加了55%。到2022年時,這一數字為20164項(平均批予率為49%)。
相關數字猛增背后,首先與全球創新中心的不斷東移有關。按照香港立法會的相關研究資料顯示:2002年時,亞洲在全球專利申請中的占比數字為46%。到2022年,數字上升至68%。中國經濟不斷發展及產業不斷創新,是這一現象出現的重要動力之一。此外,韓國、新加坡等亞洲創新型經濟體,亦推出了一系列支持創新的措施(如知識產權融資、貿易稅務優惠等)。
與之相關的,則是創新生態中一個較為普遍的現象,即創新者選擇的專利申請注冊地點,通常要么反映其專利應用的偏向性市場,要么靠近其生產基地。簡言之,到可以發揮最大效益的地方去。
使這一切變得可能的是專利保護具有全球性框架。根據1970年簽訂的《專利合作條約》,專利申請人只需向一間專利局提交單一申請,專利保護的效力便可同時擴展至150多個締約國。
在知識產權貿易方面,中國香港近年來出現“水漲船高”現象,也在于其擁有一系列互補優勢所能給企業帶來的綜合收益,即不單得益于保護知識產權的穩健法律及監管制度,亦有作為國際性金融中心與區域專業服務樞紐所帶來的吸引力。
作為匯聚國際資金、技術與市場的多個中心,中國香港特區在發展知識產權貿易活動時,有其獨有的商業交易優勢,例如買賣、授權(技術轉移、特許經營、商品營銷、品牌延伸授權),以及進行合作研究等方面,這也是被大量外來企業所看重的。
例如,這些創新者(企業)在港提交專利,首先可充分借助香港作為知識產權貿易樞紐的優勢,尋求出售其專利成果的機會;或向第三方批予專利使用權,獲取經常性收入。在此基礎上,有意在香港上市的企業,還可就此為其專利作出估值。除此以外,亦能保護其專利在香港市場的權利。
“過江龍”紛紛出現,這一趨勢并非近兩年的新現象。按照香港生產力促進局向《財經》記者提供的相關報告則顯示:統計代表全球創新趨勢的全球專利合作條約(PCT)專利發明數據,在2016年至2020年間,香港本地的頂尖教育和研究機構,包括香港大學、香港科技大學、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應用科技研究院等,亦在持續提交PCT發明。
但這份名為《香港專利分析研究》的報告也指出:中國香港近五年的發明增長,則主要應歸因于一些外來公司在港設立子公司,包括鴻海(富士康)集團,以及蔚來汽車等。
作為區域性的知識產權樞紐,外來專利超過本地專利申請數量并不少見。但中國香港的相關數值比例仍顯得過于偏低。細分過去十年間中國香港的專利申請:98.1%的專利申請由境外創新者提交。中國香港本地創新者提交的專利申請數字明顯偏低,2012年至2022年期間,平均占比僅為1.9%,尚不足2%。
與亞洲區域內的另一個專利申請熱門地新加坡相比,在2022年新加坡的專利申請中,有88.3%由境外申請人提交,本地專利申請者比例仍有11.7%。兩地數值相差為何如此之大?
影響中國香港本地申請者申請專利數量高低的,主要是幾個彼此關聯的因素,即本地研發及創新的總量高低,以及相關創新成果是在本地申請專利,還是傾向于去中國內地或其他國家申請。
先看前者。在根本上影響中國香港本地創新總量的一個基本模式,是香港多年來經濟發展的脫實務虛,過于依賴地產、金融等少數行業,使得創新科技樞紐的多次構想難以落地。反觀與其毗鄰的深圳,以及同樣推動產業升級的新加坡,則正憑創新持續實現經濟升級轉型。
作為目前全球較具特色的創新型經濟體,新加坡在多年來持續通過各類計劃推動本地創新。在1990年至2020年間,其每年研發開支增加17倍至104億新加坡元(約585億港元),其中有63%來自私營機構。
與之相比,2020年中國香港的本地研發總支出為266億港元。按進行研發活動的機構類別分析,在2020年由工商機構、高等教育機構及特區政府機構進行的研究及發展(研發)活動所涉及的開支分別為110.44億港元、141.29億港元及13.80億港元。
同年,深圳全市投入研究與試驗發展的經費則為1510億元人民幣左右。2021年,這一數字則上升至1682億元左右,其中企業、政府屬研究機構、高等學校所占比重分別為94.0%、3.7%、2.1%。
受科研投入體系有所不同等一系列因素影響,前述投入的效率高低難以簡單衡量。但僅從成果數量這一維度來看,持續多年的高強度、市場化投入下,按照前述香港生產力促進局的報告統計:在PCT發明數量方面,深圳在大灣區中處于領先地位,已約占整個大灣區的四分之三。而其未來五年在研究、開發和創新方面的投入,還將超過7000億元人民幣。
整體來看,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IPO)的相關調查:深圳-香港-廣州是中國目前最大的創新群,也是僅次于東京-橫濱的世界第二大創新群。這三個城市已經成為大灣區最重要的創新推動核心。另外,東莞也因培育了眾多世界知名的電子企業,因此也是粵港澳大灣區內最具創新能力的城市之一。
但從細節來看,香港目前在粵港澳大灣區中的發明數量占比一般保持在3%至6%左右。以2011年至報告統計期的PCT發明數量為例,其8820項的數字,已不僅低于深圳(162244項),東莞(18430項)、廣州(13397項),僅高于佛山、珠海、中山等地。
在此基礎上,影響中國香港本地申請者申請專利數量高低的后一個因素,則亦與目前香港創新及產業發展環境密切相關。以2022年為例,中國香港創新者在境外專利局提交的專利申請數量,進一步增加至2033項。這一數字遠遠超過了在本地通過原授專利和再注冊兩種途徑提交的專利數目(426項)。
所謂再注冊途徑,是指專利申請人需要先在中國香港以外三個指定專利當局之一提交申請,然后再向香港知識產權署提交再注冊申請才可取得香港轉錄標準專利;所謂原授專利,則指“再注冊”途徑外,為專利申請人提供新途徑,在中國香港直接申請最長為期20年的標準專利保護。在當地語境中,其大致涵蓋的主要技術范疇,分別為電學、機械工程及化學。
中國香港正式實施原授專利制度始于2019年12月19日,并非特別領先。截至2023年底,知識產權署共收到825宗申請,其中87總獲批,占比約為10.5%。相關改革正在逐漸起到與國際主流專利制度標準一致、節省申請者成本的效果。
成本收益與時間,正是專利申請者挑選申請地時所看重的因素。以本地初創型企業和中小企業在開發創新成果時為例,申請專利程序漫長且所耗不菲,多年來亦持續引發關注。事實上,由于只有首次申請者才能獲得相關資助計劃下的90%資助,如申請人再就其他創新成果提交專利申請,有關費用(在中國香港達5萬港元,在海外則高達10萬港元)亦須仔細掂量。
對于科研投入占比最高的高等教育機構來說,亦有當地研究人士對《財經》記者解析了香港資源昂貴所帶來的負面效應,即土地、人才、儀器、材料等成本高企。本地市場偏小,發展機會有限。
“各類因素匯集到一起,香港高校比較善于研發,但不善于科研成果落地(即科技轉移)。科研成果的申請自然無從談起。”而這些研發如與產業離得較遠,“說得好聽一點是領先型技術儲備,說得不好聽則是論文導向型研發。”
即使是對于擁有較好將科研成果轉化機制的香港高校來說,其教授要向真正將相關成果轉化為專利及投入顯示生產,亦非輕易之事。造成這一局面的一個重要原因,則是當地的金融、法律支援服務市場供應存在不足。對外來企業和創新者而言,這一短板亦會造成負面影響。
這種不足,首先體現在創新者要獲得知識產權融資存在重重困難。由于缺乏提供專利市值評估服務的信譽良好機構,這一問題在中國香港尤為嚴重。與之相比,加拿大和日本允許以專利作為貸款的抵押品或證券化的基礎資產。在此基礎上,部分地區的政府甚至為知識產權相關貸款提供擔保,例如在中國內地則最高可達100%。
在法律服務層面,前述立法會相關研究也指出,目前多達五分之四(78%)的香港律師服務側重于知識產權注冊事宜,他們較少提供知識產權許可(31%)、貿易(24%)、估值(6%)、配對(4%)及融資(1%)等服務。“因此,本地專利擁有者在把其創新成果商品化時,未能獲得充分支援。”
隨著中國內地企業不斷向海外延展產業鏈,對于希望躋身成為跨國供應鏈管理中心的中國香港而言,如何提供全面和完善的專業配套服務是為關鍵,其自身的創新產業如何與之形成良性互動,亦須仔細思量。
《財經》近日對此亦有一系列相關報道。究其主旨,內外部重重考驗之下,為更好實現經濟發展范式升級,中國香港必須借助新型工業化夯實產業基礎、擺脫單腿走路模式。治本舉措之一,正是激發微觀層面的創新與發展活力。
在推動科技創新方面,香港特區政府近年來所打出的政策“組合拳”正在形成章法。從宏觀角度而言,特區政府于2022年公布的《香港創新科技發展藍圖》明確提出,“香港必須制定適合自身發展需要的產業政策,支持發展具優勢及策略意義的科技產業,帶動整個科技產業蓬勃發展。”
按照相關發展藍圖,2030年時,香港的制造業生產總值將被提振到占整體經濟總值的5%左右。作為其支撐性措施之一,2023年10月,香港推出了相關“產學研1+計劃”,其核心就是為鼓勵大學團隊聯同業界推動科研成果轉化。每個項目可獲得的資助上限為1億港元。該計劃的首輪便收到了超過90份申請,“算是有了一個不錯的開始”。
在此之前,香港雖擁有較好的科研環境與對外交流渠道,但相關成果往往難以落地,大量人才亦因無法在港找到合適的工作崗位故而外流。在理想的狀態中,中國香港希望通過留住本地人次及研發成果的同時,亦借助新的外來資源形成產業發展的良性循環。
以此為背景衡量中國香港即將推出的“專利盒”制度,其作為政策組合拳的意義在哪里?
近年來,世界多地紛紛出臺專利盒制度的目的,通常是鼓勵本地研發、激勵企業將知識產權留在本地。以中國內地為例,其推行專利盒稅務優惠,目的就是鼓勵企業開發和保留符合要求的知識產權,增加對研發活動的投資;推動研發成果商品化;以及避免把相關知識產權遷移轉移至其他提供較有利或更具競爭力的稅務待遇的稅務管轄區等。
3月28日,“預熱”近一年后,香港特區政府在憲報刊登《2024年稅務(修訂)(知識產權收入的稅務寬減)條例草案》《條例草案》,提出實施“專利盒”稅務優惠;4月10日,《條例草案》向立法會提交首讀。而立法會近日也已成立法案委員會,對有關條例草案進行審議。
從稅率高低角度看,從2018年起,新加坡也按“研發知識產權獎勵”的“專利盒”機制,把專利產生收入的利得稅稅率從17%下調5%或10%(具體稅率取決于全年業務開支總額)。
中國香港特區政府相關部門在進行多次業界咨詢并匯總意見后,“專利盒”的特惠稅率目前定為5%(當地一般利得稅稅率為16.5%),目的就是為了讓企業及相關業界進行更多研發(并把相關成果進行轉化和商品化)。為增強其吸引力,雖然申請“專利盒”的企業需滿足一定條件,但香港仍希望以較有競爭力的方式界定合資格知識產權收入的涵蓋范圍。
這其實亦與香港作為離岸金融、貿易中心所具有的獨特低稅率環境有關。一直以來,知識產權的收入對香港利得稅的影響都是難點,因其需要綜合考慮多項因素來進行判斷,例如研發地、IP授權的談判和簽署地等。
在此之前,如被判定為離岸知識產權收入,可免予征收香港利得稅。而為了應對歐盟于2021年下半年將中國香港列入稅務不合作灰名單,中國香港特區政府已修訂了其海外所得免稅制度(FSIE regime)。按照2023年1月FSIE生效后的新規定,即使是離岸的知識產權收入,也有較大概率需要在香港繳納利得稅。
作為應對措施之一,3月28日,中國香港特區政府在憲報刊登《2024年稅務(修訂)(知識產權收入的稅務寬減)條例草案》以實施“專利盒”稅務優惠。有當地法律界人士提醒稱,特區政府的相關籌謀旨在推動本地研發的針對性較強,而這體現在一系列細節當中。
例如,為鼓勵和推動企業在當地專利制度(尤其是“原授專利”制度)下提交更多申請,以在中國香港獲取法律保護,如有關符合資格的知識產權是一項在香港境外申請或獲授予的專利,特區政府就建議額外規定,相關發明須在香港已有一項原授專利或短期專利的申請或批予,并須在短期專利獲授予后提出進行實質審查的請求,可符合“專利盒”稅務優惠的資格。
在中國香港的相關規劃中,這一較大幅度的稅率降低,還將起到“鲇魚效應”,即一方面“能鼓勵創新科技界積極進行更多研發活動,創造更多具市場潛力的知識產權,以加快推動創科和知識產權貿易活動”。另一方面,“知識產權貿易活動暢旺,亦會創造更多機會讓知識產權法律、估值、管理、代理等專業服務進一步蓬勃發展”。
作為促進企業創新的一項重要政策,相關政策亦被指出可能存在優惠政策被濫用、成為企業避稅工具等問題。
對此,香港立法會科技創新界議員邱達根就指出,“專利盒”政策有助于鼓勵企業創新、促進本港知識產權發展,稅率愈低愈好,建議政府在引入稅務優惠同時運用大數據及建立健全數據庫,提供服務協助客戶比對專利在其他地方是否同樣具有獨特性,促進本港專利制度發展。
“這是香港積極招商引資大背景下提出的首個稅務優惠,期望能夠推動知識產權相關活動發展。”團結香港基金會近日發表的相關文章亦指出,“專利盒的安排尚有優化空間,例如向尚未具盈利收入的重點企業提供扣稅和補貼優惠,以及給在香港進行研發的企業退還科研開支。應以前瞻性、與國際看齊的措施惠及整個(創新科技)生態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