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斯
【摘要】文章以數字鴻溝理論的三個層次為分析框架,理解老年人對于數字設備接入、使用和效果的感知。通過家庭訪談研究發現,在智能手機接入方面,社會中彌散的邊緣氣氛預設了老年人對新技術較低的需求;在智能手機使用中,年輕人基于代際關系將永遠在線氣氛傳遞給老年人進而影響其媒介使用;在智能手機使用效果中,老年人的實際媒介使用效果處于流動變化中,與社會責任、性別關系等要素相關。研究認為,社會以一種看似關愛老年人的方式遮蔽了對老年人媒介使用的控制,老年人自身則受困于家庭資源和親情需求,不斷讓渡自身權力。老年人需要從數字社會邊緣回歸社會中心,以真正彌合銀色數字鴻溝。
【關鍵詞】老年人 數字鴻溝 智能手機 氣氛 微觀權力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4)4-065-06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4.009
我國數字化發展與人口老齡化進程幾乎同步進行,老年人的數字鴻溝問題不斷凸顯。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我國60歲以上人口已達2.64億。[1]與此同時,老年人由于不會電子支付導致日常生活不便等新聞不時出現,被迫進入數字社會的老年人如何才能跨越數字鴻溝引發諸多關注。然而,這些關注通常將數字鴻溝作為老年人無法抵抗數字化浪潮的應然結果,老年人被迫接受數字生活的實際過程則被忽略。[2]
老年人數字鴻溝的形成并非數字生活對傳統生活方式的替代,在微觀層面上它涉及每一位老年人與具體媒介及相應情境的博弈。老年人在接觸、使用新媒介的過程中,也為數字環境中的自我賦予意義。真正理解老年人數字生活存在的問題需關注數字鴻溝的形成過程。本研究從老年人視角理解他們如何被迫接受數字生活,并基于其中的微觀權力分析探尋彌合銀色數字鴻溝的路徑。
一、文獻綜述
自Riggins等人提出數字鴻溝理論,數字鴻溝的相關研究基本圍繞“接入溝”(互聯網接入的差異)和“使用溝”(互聯網使用的差異)兩個層次展開。[3]我國學者將由“接入溝”和“使用溝”造成的“知識溝”(數字接入導致的知識差異)視作第三層次數字鴻溝,[4]但該層次數字鴻溝研究暫未有統一概念和操作化標準,[5]多數研究的常見做法是將之等同于經典知識溝理論進行擴展。[6]后有學者提出用“素養溝”代替“知識溝”以消減“知識”這一概念本身的精英主義色彩。[7]就數字鴻溝理論發展而言,上述概念都是對媒介使用效果差異的討論,因此本研究中使用“效果溝”這一概念指代第三層次數字鴻溝研究。
老年人數字鴻溝研究雖然有限,但基本與數字鴻溝理論發展同步,當前研究主要集中于“接入溝”和“使用溝”的考察。在“接入溝”方面,互聯網使用率隨著年齡增長而下降已被國內外大量研究證實。[8]隨著時間推移,老年人數字接入雖然穩步增加,但與一般成年人口相比仍然遠遠落后,[9]銀色數字鴻溝在各國廣泛存在。[10]
更多的老年人數字鴻溝研究圍繞“使用溝”進行。研究發現,教育水平、社會經濟地位對老年人數字設備使用和互聯網接觸均有較強影響,擁有大學經歷的老年人上網的可能性遠高于沒有大學經歷的老年人,[8]收入較高的老年人更可能使用社交媒體。[9]而性別差異在老年人數字鴻溝形成中的表現則較為復雜,男性對新媒介的接觸和使用率普遍高于女性,但美國健康與退休的研究顯示,老年女性比男性上網更頻繁,盡管這一差距隨著年齡增長而縮小。[11]我國學者關于微信使用的調查有著相似發現,老年女性的退休生活是人生的又一次小高潮,微信使用率高于老年男性。不過這一研究也指出,采納不等于熟練使用,在微信使用方面女性并不比男性占優勢。[12]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瑞士的一項調查發現,居住在社區中的老年人相較養老院的老年人遭受的身體和認知障礙更少,互聯網使用情況也更好。[13]考慮到居住在社區中的老年人可能會與子女保持更為頻繁的交流,接觸更多的人,老年人數字鴻溝的研究可能需要對其自身所處的社會關系網絡加以關注,這也剛好可與國內學者關注的“數字反哺”問題相銜接。[14]
當前老年人數字鴻溝“效果溝”的研究聚焦于互聯網使用對老年人健康的影響。國內外研究都表明互聯網使用與老年人心理健康和幸福感之間存在相關性,互聯網使用可以降低老年人抑郁癥發生概率,[15]社交媒體使用可以增強老年人生活滿意度、減輕孤獨感。[16]而一項針對老年癌癥幸存者的研究指出,持續使用互聯網超過8年的老人更有可能在未來參與癌癥篩查。[17]值得一提的是,國內不少學者都將“效果溝”研究與積極老齡化結合,[18]在幫助完善國家大力推行的“互聯網+”養老和智慧養老政策的同時,消除數字鴻溝對老年人的影響。[19]
總體來看,老年人數字鴻溝研究在接入、使用和效果三個層次上都已有基礎性積累,但在一些復雜問題上,如性別、代際、階層等對老年人數字鴻溝形成的具體影響還有待考察。此外,數字鴻溝以量化截面研究為主,過程性考察亦待補充。老年人不僅是在使用新媒介,也是在為自身與新媒介的關系賦予意義,關注老年人的新媒介使用是對當前數字鴻溝三個層面研究的補充。
二、研究方法與研究框架
相較于互聯網這一較為抽象的概念,智能手機是老年人更常接觸的數字媒介,因此本研究選擇考察老年人的智能手機使用情況,并通過訪談了解老年人智能手機使用中的各種問題。在訪談對象選擇方面,我們以家庭為單位于2021年8月至2022年8月對訪談對象進行了跟蹤訪問。共訪談了南京10戶工薪階層家庭的老年人(12人),及他們的親屬(14人),共計26人,老人平均年齡約為73歲。①并于2022年12月至2023年8月對訪談對象進行了回訪。
與此同時,本研究還使用《智慧助老視角下提升老年人智能手機使用能力的實務研究——以西寧市Y社區為例》中的老年人智能手機使用訪談資料(30人)作為對照和輔助資料。[20]盡管兩項研究的研究目標不完全相同,但研究中老年人關于智能手機使用的自我陳述并不受研究目標影響,具有參照性,且兩項研究老年人平均年齡接近,具有可比性。事實上,研究者在對照這些訪談資料后發現資料具有諸多共性,在老年機使用、與子女互動等問題上,訪談所呈現內容并不因城市不同而出現明顯差異。為拓展學術資料多樣性,本研究主要呈現訪談結果。
本研究以數字鴻溝理論的三個層次為分析框架,試圖理解老年人對于數字設備接入、使用和效果的感知,而在具體分析中則以氣氛為線索。氣氛是人與對象間的共振,是知覺和被知覺者共有的現實性,[21]分析氣氛可以消解感知者與媒介的對立關系,避免在分析前就將老年人與數字媒介置于對立境地。以氣氛為線索幫助我們在理解老年人對智能手機態度的同時,理解智能手機對于老年人的浸染性力量,老年人與智能手機就可在氣氛這一具有情感色彩的居間狀態中得到統一。
三、研究發現
本研究按照數字鴻溝的三個層次來呈現田野發現。但就訪談材料而言,“使用溝”和“效果溝”通常互相包含,很難對其中的因果劃分出明確界限。
1.“接入溝”與老年機:邊緣氣氛中身體—媒介的不平等連接
在智能手機市場,老年人被認為需要大屏、大電池容量、大聲音、超長待機、親情守護的人。這里隱含著對老年人與媒介關系的基本判斷——老年人的身體不能很好地適應智能手機的多種功能,智能手機的首要任務是彌補其衰退的生理機能,幫助其建立身體—媒介連接。這一認知展示出一種邊緣群體的氣氛,老年人成為智能手機領域中無關科技前沿、只需要確保其基本媒介連接的存在。
當然,老年人并非只能使用老年機,受訪者J就提到另一個概念——備用機。J的奶奶所使用手機大多由她購買,“現在手機都差不多,沒有什么特別需求一千塊錢左右其實已經夠用了,我自己也買了一個當備用機”。另有相當一部分老年人則直接使用親屬的二手手機,W父母使用的就是他不再使用的二手手機,對于給父母使用二手手機,W這樣解釋:“蘋果7有指紋識別很方便,后面出的都是人臉識別,我爸不喜歡人臉識別,他用這個正好。只要不升級系統就不會慢。他就看看新聞發發微信,不用升級(系統)。”無論是備用機還是不用升級系統的二手手機,這些表達同老年機一樣,都彌散著將老年人作為智能手機領域中邊緣人的氣氛。
這一氣氛也得到老年人本身的廣泛認可,WX奶奶對智能手機的態度很有代表性:“我們肯定不像他們小年輕,我還好一點,我會拍視頻發抖音,好多我這么大的就會用個微信。這個手機蠻好的,貴肯定有貴的好,但那個是他們玩的。”如果說社會整體營造的邊緣化氣氛借由“低端”手機來到老年人面前,那么老年人對手機的態度則使這一氣氛最終落地。而老年人之所以接受這一氣氛,除了對自身需求的認知外,更重要的是考慮到手機的性價比——“這年頭掙錢不容易”“手機能用就行了”“我們用不上那么好的”,經濟或階層因素也由此涉入老年人與智能手機的關系建構中。概言之,老年人與“低端”手機是被邊緣群體氣氛裹挾的相遇,老年人并非不想使用更好的手機,而是接受了自身邊緣群體身份后在有限經濟條件下對“低端”手機的妥協。
在社會預設了老年人對新技術較低的需求氣氛時,談論老年人不需要性能好的手機可能本身就是一種邏輯陷阱。這一陷阱因為氣氛的彌散被忽視,又因氣氛而潛藏于老年人智能手機的各種實踐中。微信群中的搶紅包現象是印證老年人與智能手機不平等連接的一個典型例子。Y大爺極少在微信群中搶紅包,并不是因為不會搶紅包,而是“我不搶。手機太慢了,搶不過他們”,手機性能已為之鋪墊了可能的媒介實踐。相似的例子還發生在直播間搶貨、平臺搶菜等媒介場景中,但人們很少考慮手機性能對老年人數字生活的影響,反而會用“搶不到”來進一步印證老年人是智能手機使用邊緣群體這一氣氛的合法性。在“傻瓜技術”日漸將媒介使用變得簡單之時,阻礙老年人媒介使用的,可能未必只是社會認知中的軟件復雜性。
我們并不否認老年人生理機能下降對媒介使用的影響,而是試圖揭示在邊緣群體氣氛下老年人身體—媒介關系早已經存在卻時常被忽視的不平等。受教育程度更高、可支配收入更多的老年人更易打破這種不平等,挑戰邊緣群體氣氛,但這種挑戰更易被當作特例而非群體性特征理解,老年人整體在智能手機領域中的邊緣群體氣氛則很難動搖。
2.“使用溝”與接聽不到:永遠在線氣氛中的媒介控制術
邊緣群體氣氛奠定了老年人與智能手機的基本關系,在智能手機具體使用中由永遠在線延伸出的緊張氣氛則進一步影響人與人、老年人與智能手機間的意義建構。鮑勃·麥特卡夫指出,互聯網的永遠在線塑造了一個隨時隨地發生連接、無法中斷和逃避的新媒介環境,智能手機作為當下與個體關聯最為緊密的媒介則將這一環境帶入日常生活,人們需要不斷對媒介信息作出反應。于老年人而言,其舊有的信息互動方式和永遠在線帶來的全新信息互動方式間存在著巨大張力。
在我們的調查對象中,子女對老人智能手機使用提到最多的問題是接聽不到。S與其母親經常因為接聽微信電話發生矛盾:“給她打(微信)電話十次有八次不接,有好幾次她剛給我回完信息我立馬打過去她也不接。”而S的母親則解釋:“我從早忙到晚……哪有時間老看手機……老看手機對眼睛不好,我也叫他們不要老看手機。”可以看到,S對于智能手機使用的氣氛認知與母親并不相同,前者遵從永遠在線的媒介邏輯,將及時回復視為人與人之間基于智能手機應有的互動方式,但后者并不遵循這一媒介邏輯。
而其他訪談對象則更加詳細地描述了他們為何想要老年人在智能手機上與自己及時互動,“前一秒還在聯系后一秒找不到人……我爸媽也是這樣”,“有一次我給我媽發消息她一整天沒回,聯系不上我就直接過去了,因為她一個人我不過去看一下不放心,結果她在家看電視,我特別生氣。問她說信息看到了沒,她說看到了忘記回了”。不難發現,子女對老人及時回復的需求源于對永遠在線合理性的默認,老年人的日常生活被直接同媒介使用關聯起來。但老年人并不完全認可永遠在線邏輯的正當性,就如S母親所言:“……他們就是瞎操心。”不過,為了免除子女的擔憂,S母親也表示,現在“沒事就會看看手機”。
老年人認可的并非永遠在線的媒介,而是考慮到與他人尤其是子女關系的維系,愿意讓渡部分權力、接受永遠在線氣氛的控制,以適應與子女的新型互動模式。因此,可能并不是媒介控制了老年人,而是年輕人規訓于永遠在線氣氛后通過代際互動將該氣氛傳遞給老年人,老年人為了適應當前的代際互動,被動接受這一氣氛,形成我們當前看到的“媒介控制術”。
3.“效果溝”與家務事:責任氣氛中的性別價值與權力流動
除微信外,在訪談中老年人最常提及的智能手機應用是短視頻。于多數新媒介使用不甚熟練的老年人而言,這種低門檻、高舒適的新媒介使用環境可以較好地適應他們的消閑目標。而觀看短視頻還具有一種與新媒介發生連接、跟上時代的象征意味,就像受訪者WX提及的“我會拍視頻發抖音,好多我這么大的就會用個微信”,其言談間其實包含了對于使用短視頻軟件、接觸新媒介的自豪,這些都讓短視頻快速滲透于老年人的數字生活建構中。
但即便短視頻有著如此多與老年人消閑相適配的優點,也并不是所有老年人都能想看就看,H母親就是其中之一。H和其丈夫工作日無暇照看不足三歲的孩子,只能將孩子放在H父母家委托照顧。而實際照顧小孩的工作主要由H母親完成,H父親很少參與,于是兩位老人就出現了迥異的媒介使用情況:“我媽不看(短視頻),她帶小孩兒。我爸看,他(指父親)最多我媽讓他買個菜,這么大年齡了你也不能指望他干什么。他就喜歡整天抱著手機,基本上都是刷短視頻。”家務和育兒壓縮了H母親的消閑時間,使她很難進入短視頻的消閑氣氛中(H和其母親都認為看手機會影響孩子,因此也不愿在孩子面前常用手機),H父親反而獲得了更多消閑時間。育兒對生活時間的壓縮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老年人的媒介使用。
不過,這一責任氣氛并非一成不變。受訪者WX在剛退休時有著和H母親相似的經歷,但在孫女上幼兒園后其不再需要長時間照看孫女,于是選擇加入舞蹈隊。由于舞蹈隊有將活動上傳至網絡的習慣,WX很快學會了使用抖音,并開始自學拍照,現在已經熟練掌握美圖秀秀等修圖軟件。于WX而言,媒介使用不僅能夠幫助其保持與舞蹈隊的聯系,還為其自我呈現提供了新空間;WX的丈夫則在參加過一次廣場舞活動后拒絕再次參加,其媒介使用也保持了原本的習慣。以上內容充分印證了前人研究中關于性別差異對老年人媒介使用的影響——老年女性的媒介使用確實在退休后會迎來人生的又一次小高潮,但仍需考慮到特殊階段的責任氣氛變化。
H母親和WX雖然生活環境不同,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相似生命歷程的不同截面呈現。社會責任隱含在每一社會角色中,且會在相關具體行為出現時營造責任氣氛,使個體承擔相應的角色期待,從而影響人媒關系建構。而隨著生命歷程推進和責任氣氛變化,人媒關系也發生變化,進而影響到媒介使用效果。因此,當短視頻的消閑氣氛遭遇承擔更多家庭撫育責任的老年女性時,僅用看或不看短視頻來概括她們的人媒關系是不準確的,一如老年男性與媒介的關系,也很難用喜歡或擅長使用手機來總結。他們的媒介實踐皆是流動權力在某一時間點的縮影。
四、研究討論
1.“以愛為名”的數字鴻溝
(銀色)數字鴻溝原本是對老年人與其他群體在媒介接觸、使用等方面信息落差的描述,但在當下,數字鴻溝儼然已成為老年人與數字社會并不適配的一種刻板印象,它規定了原本有待認知的老年人的媒介行為,使老年人成為老年機、備用機等“低端”智能手機的適配對象,遮蔽了老年人自身對于自我與新媒介關系的建構。也即數字鴻溝理論指向信息使用差距,并批判其中潛藏的權力問題;而作為大眾刻板印象的數字鴻溝則指向既定的社會權力結構,并賦予這一權力結構正當性,掩蓋數字鴻溝原本試圖揭示的社會現實。
于老年人而言,這一刻板印象伴隨著對老年人社會資源的剝奪。它以看似關心老年人的方式將老年人置于數字社會的底層,給予大眾替老年人作出“低端”手機選擇這一行為合理性。在不考慮老年人真實需求的情況下,替老年人作出選擇、將老年人作為數字鴻溝的底層,是數字鴻溝作為隱喻對老年人最大的規制。
不過,既然作為隱喻的數字鴻溝隱含了社會對于老年人的控制,老年人也并非不能表達自身需求,那么老年人為什么最終會以一種相似的方式被迫接受數字生活呢?有必要進一步分析內藏于老年人與智能手機使用之間的微觀權力,而氣氛分析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老年人的這一被迫數字化的過程。
2. 氣氛中的微觀權力:家庭資源競爭與親情關系需求
邊緣氣氛、永遠在線氣氛和責任氣氛真實彌散于老年人的日常生活中。與其說是老年人使用智能手機,不如說是老年人感受到流動氣氛中的微觀權力再結合自身需求決定智能手機的使用。
社會權力結構將老年人置于權力邊緣是智能手機使用中邊緣氣氛產生的根源;互聯網對日常生活的廣泛滲透和技術進化論思想的廣泛傳布,則使永遠在線氣氛具有正當性;社會道德對人的約束是責任氣氛最終能夠落地的根本。智能手機作為被老年人感受的對象,老年人使用過程中表現出的各種特征都是宏觀權力結構的微觀呈現。
老年人在感受到上述氣氛及其隱含的微觀權力后,如果可以充分表達自身需求,數字鴻溝就有彌合的可能。但在我們的訪談中,老年人卻普遍流露出妥協情緒,放棄表達,由于子女掙錢不容易,作為父母就會在有限經濟條件下適應“低端”智能手機;因為子女工作忙碌,作為父母就需要承擔起照顧嬰幼兒的責任等。這些實則是城市工薪階層家庭老年人為了避免沖突、維護關系的選擇,否則就可能將自己置于與其他家庭成員競爭有限資源的環境中。
老年人并非不能競爭家庭資源,但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競爭會影響家庭整體發展和老年人的主要社會關系。中國老年健康影響因素跟蹤調查顯示,隨著年齡增長,老年人社會活動范圍逐漸縮小,老年人對親情需求十分強烈。[22]這意味著相較于智能手機使用本身的需求,競爭家庭資源對親情關系帶來的影響更能威脅老年人的核心需求,于是及時感知現時氣氛并接受數字鴻溝刻板印象就成為老年人的理性選擇。老年人的妥協可謂對威脅自身親情關系潛在風險的規避。
因此,只通過增多媒介接觸和完善媒介使用很難消除數字鴻溝,彌散于老年人日常生活中的種種氣氛與社會結構、技術權力等問題緊密相關,銀色數字鴻溝問題最終還需要回到社會層面加以解決:給予老年人數字社會平等地位、增強代際情感互動、平衡家庭性別責任等,讓老年人真正表達需求,不為現時氣氛所困擾,進而彌合數字鴻溝。
不過,銀色數字鴻溝在社會結構不發生根本性改變的情況下也只能嘗試彌合。但至少我們可以先從觀念轉變開始,使老年人從數字社會邊緣回歸社會中心,讓老年人感受到自己并非數字社會的“異類”,而是擁有數字媒介使用話語權的“參與者”。在“傻瓜技術”日漸深入日常生活的當下,給予老年人更多技術使用信任,必要且可行。
五、銀色數字鴻溝的未來
值得注意的是,隨著更加熟悉互聯網和智能手機的一代人步入老年,一些新的現象也開始出現。我們不僅看到越來越多的中老年人開始進入直播領域,還看到父母為子女“買單”“搶菜”等現象。可以想象,隨著未來更多互聯網原住民步入老年,老年人的智能手機使用也會逐漸出現當前青年人的特征。屆時永遠在線氣氛可能不再成為困擾老年人的問題,責任氣氛也可能由于更為智能、貼合人們日常生活需求的手機出現而變化。那么,銀色數字鴻溝會因此消失嗎?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下一代人永遠出生在新技術中,且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社會關切和文化側重。如果老年人始終被置于社會權力邊緣,那么銀色數字鴻溝不僅不會消失,反而會由于技術和文化快速迭代進一步擴大。
由于本研究僅對城市工薪階層家庭的老年人進行考察,未來研究至少可以在以下兩個方面進行拓展和完善:首先,考慮受教育程度和收入對老年人數字媒介使用有直接影響,在受教育程度和收入都較高的老年人群體中微觀權力將如何作用,其媒介使用、親情需求和代際關系又將如何博弈;其次,在責任氣氛中我們談到家庭責任、媒介使用與老年人性別之間有著較為復雜的關系,當前研究只關注到老年女性在退休后相較于男性媒介使用整體上呈現出“繁榮”景象,這一“繁榮”景象背后的權責博弈還需進一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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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gital Care or Media Control? Digital Divide in Smartphone Us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Elderly
WU Si(College of Media and Art, Nanjing University of Posts and Telecommunications, Nanjing 210023, China)
Abstract: This article takes three levels of the digital divide theory as the analytical framework to try to understand the elderly's perception of digital device access, use and effect. Through family interviews, it found that in terms of smart phone access, the diffuse "marginal atmosphere" in the society presupposes the lower demand of the elderly for new technologies. When using their smart phones, young people transferred the "always online atmosphere" to the elderly based on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 thus affecting their media use. And the actual media use effect of the elderly is dynamic and changing constantly, which is related to social responsibility, gender relations and other factors. The research believes that the society has hidden the control of the use of media for the elderly in a seemingly caring way, which? means the elderly themselves are trapped in the needs of family resources and family affection, and constantly transfer their power. The society needs to put the elderly back to the social center from the edge of the digital society, so that the silver digital divide can be truly bridged.
Key words: elderly people; digital divide; smartphone; atmosphere; micro pow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