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熠
新式整軍運動,是中共于1947至1948年間在軍隊內部普遍開展的、以訴苦和“三查三整”(296)由于各軍區開展整軍的實際情況不同,“三查三整”的具體定義也不盡相同??傮w上,按照朱德關于整軍問題的報告來看,軍隊中的“三查”指“查階級、查思想、查作風”,“三整”指“整頓組織,整頓思想,整頓作風”。(朱德:《整軍問題》(1947年9月7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編:《新式整軍運動》,解放軍出版社1995年版,第74頁。)為主要內容的大規模民主整軍運動。該運動大致起始于1947年的全國土地會議,結束于1948年戰略決戰前夕。出現于此承上啟下的關鍵時期,其重要性不言自明。關于這場運動,學界現階段已取得一定學術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探討運動中訴苦的開展,(297)張永:《解放戰爭中以訴苦會為中心的新式整軍運動》,《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6期,第72—80頁。對解放軍的改造等舉措。(298)盧毅:《解放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改造俘虜的歷史經驗》,《理論學刊》2013年第4期,第30—35頁;秦程節:《溶俘:新式整軍運動中“解放戰士”思想改造研究》,《黨史研究與教學》2016年第2期,第14—24頁??傮w上看,目前學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宏觀層面,較少與業已豐富的整黨研究成果對話,(299)從決策、部署到開展的全過程來看,整軍都與同期地方上開展的土改、整黨具有內在關聯。目前學界關于整黨的研究已十分深入,參見黃道炫:《洗臉——1946年至1948年農村土改中的干部整改》,《歷史研究》2007年第4期,第89—110頁;李里峰:《黨組織、黨員與群眾——華北土改期間的整黨運動》,《安徽史學》2012年第1期,第66—76頁;徐進、楊雄威:《政治風向與基層制度:“老區”村干部貪污問題》,《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2期,第115—128頁。更缺乏對該運動在基層連隊運作方式的微觀考察。事實上,雖然整軍是在全軍上下、干部戰士間普遍開展的,但總體上可分為兩大部分:一為領導干部,二為連隊。一般來說,軍隊上層領導干部的查整,主要是通過學習文件,采取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式進行,而基層的連隊整軍主要采取群眾運動的方式,將連隊干部與戰士結合在一起,以干部查整帶動戰士查整,力求打破連隊內干部戰士之間的身份差異。(300)《關于新式整軍(三查三整)運動經驗的總結——舒同主任于華東軍區第一屆政工會議總結報告》(1948年8月),山東省檔案館、山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20輯,山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43頁。正因如此,在嗣后總結并為這場運動定名時,毛澤東稱贊其為“民主的群眾性的新式的整軍運動”。(301)《在晉綏干部會議上的講話》(1948年4月1日),《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312頁。
基于此,本文以檔案館館藏未刊檔案、已刊檔案資料匯編、軍隊政治工作文件匯集、各類報刊、軍隊干部日記等資料為依據,在以往學界關于整黨整軍的已有研究基礎上,嘗試還原出解放戰爭時期中共軍隊連隊民主整軍的歷史進程,呈現新式整軍運動的微觀運作,探討中共軍隊建設中組織化與民主化的張力。
從起因來看,整軍運動首先與同期在解放區廣泛開展的土地改革與整黨運動密切相關。開展整軍的計劃,初步醞釀于全國土地會議時期。1947年7月,中共中央工委在河北省平山縣召開全國土地會議,討論土改及整黨有關事宜。在各地發現的基層黨組織現存諸多問題,也引發了中共領導層對于軍隊內部問題的關注。(302)《劉少奇關于土地會議情形及今后意見給中共中央的報告》(1947年8月4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4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267頁。9月7日,朱德在會議上分析了當時軍隊的情況,指出軍隊內存在著思想不純、作風不正、貪污腐化、軍閥主義等問題,認為“地主、富農鉆到我們的軍隊里來,土改中利用我軍躲風躲雨”,因而“我們的軍隊需要從思想上組織上加以整頓,需要一個查階級、查思想、查作風的行動,使軍隊在思想上達到一致擁護土改,組織上純潔嚴密?!?303)朱德:《整軍問題》(1947年9月7日),《新式整軍運動》,第74頁。這一情況正如朱德先前強調的那樣:“在全國保存黨員最多的地方是軍隊”(304)朱德:《在全國土地會議開幕時的講話》(1947年7月17日),《朱德選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06頁。;在解放區土改整黨的大背景下,軍隊內部亦需要在組織與思想等層面開展相應查整。
作為整黨在軍隊內的延伸,整軍的具體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各地黨組織在運動中的具體查整舉措。(305)軍隊整軍多與地方整風、整黨相伴而行。例如,1939—1940年間的地方整黨,主要將群眾運動視作整黨活動外部的檢驗方式。(趙諾:《中共晉冀豫根據地的“1940年整黨”》,《抗日戰爭研究》2021年第3期,第83頁。)而同時期的政治整軍亦是在此邏輯下進行,并未開展大規模群眾運動。1947—1948年間的整軍,在一開始便與同時期如火如荼開展的,深入到農村基層的整黨運動聯系在一起。相比先前歷次整軍,此次運動一大特點便是格外重視官兵關系,意在開展深入到連隊的民主查整。關于軍隊民主問題,朱德在報告中談及紅軍時期曾建立的“士兵委員會”,指出該類士兵組織雖曾造成過極端民主的問題,但有助于改造軍隊的軍閥主義,可以試驗一下。(306)朱德:《整軍問題》(1947年9月7日),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黨史黨建政工教研室編:《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第18冊,國防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405頁。劉少奇則批評軍隊基層存在大量強迫命令現象,認為現在雖還不能說讓“士兵掌權”,但可以鼓勵戰士們一年討論一下連長。(307)劉少奇:《在全國土地會議的結論》(1947年9月13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編:《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11冊,國防大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94頁。由此可見,在土改及整黨運動的大環境下,連隊整軍在最初設想上便呈現出一場群眾性民主整軍的樣貌。
雖然在決策上直接受到土改整黨運動的影響,連隊整軍所面臨的軍隊基層情況與前者顯然有所不同。由于軍隊大多不直接參與果實分配,地方整黨中被痛斥的基層貪污腐敗問題在軍隊干部身上較少出現。不過,下層連隊中軍官與士兵生活上的直觀差異,也直接影響到官兵關系。在華東軍區渤海三分區,“營以上干部吃細糧,所以連級干部有‘為吃細糧而奮斗’的口號,排長一級穿皮大衣,對羊毛衣已不滿意,但戰士的棉衣卻是用舊棉花做的,又薄又不暖?!?308)張蓬:《關于渤海三分區若干不良現象給鄧政委的一封信》(1947年12月31日),山東省檔案館藏檔案(以下簡稱“魯檔”),檔案號:G026—01—0237—006。除了吃食之外,在行軍生活中干部也享受一定便利。西北野戰軍隨軍記者杜鵬程記錄:“按部隊規定,營以上干部有馬騎,連級干部,可以把不超過十斤的行李交給馱行李的馭手,自己用不著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身背四十斤”的普通戰士。(309)杜鵬程:《戰爭日記》,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頁。這種生活待遇差異上的直觀感受,無疑在強化著“官兵有別”的認知,不利于連隊內部干部與戰士間的長久團結:“你生活那么好,戰士生活那么壞,無論如何戰士是不會高興的”。(310)華東整理委員會秘書處:《渤海地區執行三大方案的初步總結》(1948年2月),魯檔,檔案號:G026—01—0035—002。
相比于生活上的經濟特權,連隊干部能否能以身作則,嚴格遵守并執行紀律,在戰時達成行之有效的軍事管理,才是這一時期中共關注的重點。黨與軍隊領導人曾多次提及軍隊內部顯露出“軍閥主義”問題,并強調應借土改之勢使軍隊擺脫惡習。(311)朱德:《整軍問題》(1947年9月7日),《新式整軍運動》,第74—75頁。這種判斷一定程度上與基層情況相吻合。如,華東局工委在山東渤海軍區調查時,發現連隊內存在著肉刑、克扣士兵的惡性事件,直接影響到官兵關系,不利于軍隊內部的穩定。(312)《華東局工委關于渤海地區整黨、整財、整軍情況向中央、華東局的報告》(1948年1月20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政治工作教研室編:《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出版社1982年版,第260頁。
“軍閥主義”問題在連隊內部主要表現為上級長官打罵戰士,反映著官兵關系的不和諧,與中共一直以來秉持的民主建軍理念沖突。在長期深入的教育下,軍隊干部大都深諳官兵平等的重要性,愿意以身作則,發揮帶頭作用。然而,其見效相對較慢,既依賴于干部本人素質,又需要持之以恒的培養。在攻堅克難的戰爭時期,為保證軍事任務的完成,在連隊內部采取剛性管理顯然比柔性管理更具優勢。杜鵬程曾就一次連長打戰士的事件和連指導員爭論,后者甚至甩出“部隊有時非打解決不了問題”。現實中,一些干部、戰士對于這類行為大多也是默許,以至于會傳出“打人不對,但是大家擁護就行”的言論。(313)杜鵬程:《戰爭日記》,第75—76頁。杜鵬程曾記錄,一位連長被大家冠以“軍閥主義”的外號:他本人雖勇敢、堅決,每次戰斗都立功,但卻因愛罵人打人,因而“每次將功折過”,而“這樣的人在部隊實在不少”。(314)杜鵬程:《戰爭日記》,第325頁。
盡管有如此內在矛盾,但官兵關系惡化的不良影響不容小覷,因其導致的士兵逃亡、軍紀松懈的情況更令上級焦頭爛額。日后總結時,徐向前曾強調各軍“凡是沒有發揚民主的,就逃亡多,就打不好仗”。在研究士兵逃亡原因時,他估計“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逼跑的?!?315)徐向前:《在前指對營以上干部的講話》(1948年2月23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370頁。這樣的估算略有夸張之嫌,但足以看出軍事領導對于官兵關系惡化的擔憂。時任團政委的鄭文翰亦關注到連隊內士兵逃亡事件,分析其主要原因為對政治指導員的不滿,感慨“干部領導問題對部隊的鞏固有極重要的意義”。(316)《鄭文翰日記》,軍事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2—83頁。在山東渤海,連隊內存在較為嚴重的干部克扣糧餉、打罵士兵的情況。因而官兵對立,開小差現象很普遍。許多地武叛變潰散,作戰時出現成班成排不抵抗現象。(317)《華東局工委關于渤海地區整黨、整財、整軍情況向中央、華東局的報告》(1948年1月20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260頁。
“干部決定一切”,培養良好官兵關系之核心在于打造一批能力過硬、作風端正的軍隊基層干部。與地方區村干部因“多年未改選”(318)《劉少奇關于土地會議各地匯報情形及今后意見向中央的報告》(1947年8月4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4冊,第267頁。而滋生腐敗不同,在殘酷的戰爭中,軍隊基層干部往往傷亡大,因而更替快、補充快、提拔快。粟裕在分析華野三縱情況時,指出經過一年半的戰爭消耗,“連排干部因傷亡易人者,少則五次,多則七次,班級易者尤多”。(319)《對中原戰局的認識及渡江南進的方案》(1948年1月31日),《粟裕文選》第2卷,軍事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41頁。大多連隊干部在上臺之初并無太多時間適應學習,就需面臨繁重的任務,在管理教育上難免“發生軍閥殘余的行動”。(320)《總政治部組織部巡視組關于八師提拔培養干部的經驗》(1947年10月30日),總政治部干部部編:《中國人民解放軍干部工作歷史文獻選編》(第1卷)下,解放軍出版社2004年版,第1139頁。從實際情況來看,受限于主客觀因素,大多基層干部“好簡單,隨便,好命令,缺少耐心”。(321)杜鵬程:《戰爭日記》,第66頁。一直以來,中共領導層都強調并號召干部們要善用動員,而一些基層干部由于本人素質不高、能力不足、作風不正,在開展工作中會出現強迫命令等問題。這種情況雖然在戰爭環境下不可避免,但同樣成為了滋生軍隊惡習的溫床。
從更深層次來講,自建軍以來,中共就倡導在軍隊內建立官兵平等的新型關系,并從政治、經濟、軍事等多個層面進行規定。不過,隨著軍隊發展壯大,科層化在軍隊內部組織結構中日趨明顯。在軍事管理中,連隊干部往往享有對戰士的支配性權力。這種權力雖服務于集中領導,卻造成了官兵距離不斷拉大,兩種身份之別日趨明顯?!坝械母刹?尤其是下層干部,當他還是戰士的時候,倒是潑潑辣辣的。一旦當了干部之后,即使是個班長,也會長滿渾身驕氣,挨不得一下?!?322)《徐光耀日記》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40頁。徐光耀在抗戰中后期的這種觀察,一定程度上呈現出當時官兵有別的固有身份差異。這種差異雖在現代軍隊的正規化過程中不可避免,卻與中共一直以來秉持的民主建軍理念矛盾。內戰爆發及相繼而起的土地改革運動,為打破這種穩定結構提供了契機。
1946年內戰爆發,土地改革旋起。在這一社會政治經濟秩序的大變革中,中共領導的軍隊參與其中,肩負著外線作戰、支援土改等軍事政治任務。從歷史進程來看,整軍與整黨相伴而行。受地方土改整黨及戰時環境影響,軍隊基層在解放戰爭初期已進行了一些民主實踐,連隊整軍恰是在這樣一個相對提倡民主的基層氛圍中開展起來的。
在土改復查同期,一些基層連隊已效仿地方整黨,進行了小范圍的組織整頓。晉綏某部為解決部隊逃亡現象,打通連隊思想,將問題提交連隊軍人大會和各班討論。隨后,又以成份為標準對戰士們進行劃分,確立了以貧雇農戰士為骨干,團結中農戰士的策略,對部分干部及各班成分進行了調整。(323)《連隊面目煥然一新 晉綏某部發動貧苦戰士清算地主思想異己分子》,《大眾日報》1947年9月8日,第1版。一些連隊在改選支部時,已自覺對照地方土改整黨的有關標準,就支部內部分中農以上家庭出身的干部戰士進行了限制。(324)杜鵬程:《戰爭日記》,第91頁。這些來自于地方土改的民主經驗,激發了廣大戰士參與運動的熱情。據杜鵬程記載,某營“公祭被地主惡霸迫害死的父母,設起靈位”,吸引了部隊戰士及地方民眾參加。由此,“土地革命的氣氛在部隊也慢慢地濃厚起來了”。(325)杜鵬程:《戰爭日記》,第163頁。一些連隊在整軍實驗時,除采取“訴苦”“算賬”等常規手段外,甚至采用了“殺雞盟誓”的方式,以求調動戰士們的積極性。(326)膠東軍區政治部:《軍區一九四八年查整工作總結》(1948年12月29日),魯檔,檔案號:G050—01—0027—004。在此過程中,基層連隊內部的民主風氣得以發揚,貧雇農戰士富有熱情地參與其中:“貧雇農成份的戰士一反過去面目發言最多,講話有勁,而地主和富農成分的戰士則表現消沉?!?327)《連隊面目煥然一新 晉綏某部發動貧苦戰士清算地主思想異己分子》,《大眾日報》1947年9月8日,第1版。
從更深層次講,經過幾次大規模動員參軍,大批在土改中得到鍛煉的基層干部及積極分子進入軍隊,從而使軍隊與地方在基層結構上具有較大相似性。山東某連在協助地方復查時,經調查發現連隊內有大批干部是曾在農村經歷過土改的干部及積極分子,遂決定以此為核心,協助地方進行土改工作。(328)《某連協助駐村復查是這樣開始的》,《大眾日報》1947年5月5日,第3版。大量經歷了土改的基層干部及積極分子進入軍隊,不僅有助于軍隊更好地參與協作地方工作,更將土改整黨中的民主風氣及查整經驗傳遞到軍隊中,為日后連隊進行民主整軍打下了基礎。
除了受地方土改整黨的影響,戰時環境也為連隊民主提供了客觀條件。內戰爆發后,殘酷的戰爭環境造成了基層人事的頻繁更替,“干部新,黨員弱,老戰士少,新成分多”的現狀,造就了大多新干部“能力不夠,工作不熟練,威信不夠高”的事實。(329)賴少其:《華中野戰軍第一師第二團功勞運動第一階段初結》(1946年11月8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0冊,第405—406頁。在這樣的境況下,一些連隊巧借群眾運動,激發戰士自主性,以求解決戰時管理難題。例如,為鞏固參軍新戰士,冀南十分區以連為單位開展討論,促成入伍新兵自我教育,打通戰士思想。(330)賀亦然:《二千八百二十三個問題是怎樣解決的?》(1946年),《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0冊,第185頁。賴少其在總結“立功運動”緣起時,認為“正因為干部能力弱,新提拔的干部多,因此如果不通過積極分子,運用群眾大家出主意,也就沒有辦法把工作做好”。(331)賴少其:《華中野戰軍第一師第二團功勞運動第一階段初結》(1946年11月8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0冊,第405—406頁。戰爭初期,包含訴苦運動、坦白運動、立功運動在內的以連為單位的群眾運動,大都蘊含著一定上述因素,亦在不同程度上激發了戰士們參與連隊工作的熱情。
在全國土地會議前后開展的一系列軍隊基層民主實踐中,山東渤海軍區的連隊整軍頗為典型。這次整軍采取一種在連隊內部組織士兵委員會,發動群眾進行民主運動的整軍方式。(332)《華東局工委關于渤海地區整黨、整財、整軍情況向中央、華東局的報告》(1948年1月20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259頁。1947年11月,華東軍區暨華東野戰軍政治部主任舒同率領工作團到達渤海,檢查軍區及兩個主力師,發現部隊中軍官打罵士兵、克扣糧餉、剝削錢財、貪污腐敗、開小灶等現象較為嚴重。為了改變這種嚴重的官兵對立狀態,華東局工委指導各軍在連隊內部成立士兵委員會(名為“學習委員會”),發動戰士對干部與黨員進行查整。(333)《華東局工委關于渤海地區整黨、整財、整軍情況向中央、華東局的報告》(1948年1月20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260頁。在戰士們進行民主檢舉、批評與揭發中,一些實際表現不好,行為、作風不端的基層干部被撤換,取而代之的是在運動中表現積極的戰士,他們憑借較好的群眾基礎成為了新干部。(334)《渤海軍區獨立大隊開展反不良傾向斗爭 宋本信、黃振吉被撤職》,《渤海日報》1947年11月4日,第3版。在干部審查上,渤海還自創了“量下來,比上去”的經驗——即由士兵群眾從不同側面、不同要求出發制定條件,對干部進行“量缺點”“比優點”。(335)渤海軍區政治部:《渤海區新式整軍運動(三查三整)基本總結(草案)》(1948年),魯檔,檔案號:G050—01—0045—012。
渤海的連隊查整取得了一系列成績,改善了官兵關系,在鞏固戰士上收獲良好的成效。據日后總結來看,渤海軍區先前士兵逃亡現象十分嚴重,而查整后,該現象得到了較好的糾正,軍隊得到鞏固。(336)《關于新式整軍(三查三整)運動經驗的總結——舒同主任于華東軍區第一屆政工會議總結報告》(1948年8月),《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20輯,第430頁。然而,此時期在連隊內開展的大規模民主運動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偏差。其中最大的問題,莫過于將連隊內部直接劃分為“地富干部”與“貧雇戰士”兩大對立陣營,明顯高估了軍隊內的干部不純問題,甚至加劇了干部戰士間的對立。據后來估算,渤海地區共洗刷2000余名干部,連帶送勞役隊的有將近6000人,其中很多是錯劃為地富的,后經教育解釋,軍隊又把很多干部爭取回來工作。任由群眾運動發展,允許群眾在干部撤換問題上自發追問,造成了“逼供信”。渤海十一師在查整干部時,就曾出現捆綁600多人的情況,(337)《關于新式整軍(三查三整)運動經驗的總結——舒同主任于華東軍區第一屆政工會議總結報告》(1948年8月),《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20輯,第437—439頁。其中有不少是被錯查錯“量”的干部,這樣的群眾運動在無形中增加了干部的思想包袱。
盡管渤海的連隊整軍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偏差,但作為戰時環境下的基層民主實踐,這次整軍收獲明顯成效。其中諸如恢復士兵委員會等舉措,得到了黨與軍隊領導人的高度重視。1948年1月,在得到華東局工委的匯報后,毛澤東稱贊了渤海地區整軍前后的變化,并高度重視渤海整軍形成的經驗,批復“在一切官兵關系惡劣,紀律不好,戰斗力薄弱之部隊,應采取渤海整軍經驗,組織士兵,放手發動士兵群眾的民主運動,只有好處,沒有壞處”。(338)《華東局工委關于渤海地區整黨、整財、整軍情況向中央、華東局的報告》(1948年1月20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259頁。2月17日,軍委總政治部發出指示,介紹并推廣了渤海軍區成立士兵委員會的經驗,強調這種舉措“提高了戰士政治情緒與積極性,改進了部隊的工作”。(339)《軍委總政關于在連隊中成立士兵委員會的指示》(1948年2月17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360頁。在隨后全軍范圍內廣泛開展的整軍運動中,渤海經驗在下層連隊查整中得到了較大范圍的實踐。
雖然在全國土地會議前后,已有一些部隊在基層連隊內開展相應整改。然而,或陷于戰爭形勢,或斟酌查整方式,絕大多數連隊主要以土改教育及訴苦為查整手段,并未進行大規?!叭槿?。隨著1948年前方戰略態勢明顯改觀,以“三查三整”為形式的連隊民主整軍得以在較大范圍內集中開展。
連隊整軍既有別于“自上而下”的思想教育,又不是完全“自下而上”、脫離領導的群眾運動。從整軍的發起、參與者來看,更確切的形容應是“上下結合”。(340)渤海軍區政治部:《渤海區新式整軍運動(三查三整)基本總結(草案)》(1948年),魯檔,檔案號:G050—01—0045—012。查整首先由上層的領導干部發起。例如,山東渤海軍區的整軍是由華東局工委直接派出工作團領導開展,牽頭負責的是華東軍區政治部主任舒同。(341)《關于新式整軍(三查三整)運動經驗的總結——舒同主任于華東軍區第一屆政工會議總結報告》(1948年8月),《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20輯,第430頁。華野一縱三師進行整軍時,時任師政委的楊思一親自到八團下屬各營布置查成份,并動員營干部下連隊鍛煉。(342)浙江省新四軍研究會金蕭分會編:《楊思一日記》上,內部發行,1997年版,第363頁。在整軍中,他們主要負責傳達上級精神,并督促、檢查連隊整軍的實際情況。每當整軍遇到阻力,連隊干部反應不積極時,他們要采取適當行動,給積極分子“撐腰”,解除戰士們的思想顧慮。(343)冀魯豫區委宣傳部:《獨一旅整黨整軍基本總結》(1948年),魯檔,檔案號:G052—01—0013—002。當認定原有組織內部的支部及部分干部不可靠時,上級領導干部會鼓勵拋開連隊舊組織與老干部,組織戰士中的貧雇農積極分子去領導查整。(344)華東整理委員會秘書處:《渤海地區執行三大方案的初步總結》(1948年2月),魯檔,檔案號:G026—01—0035—002。在開展查整時,上級領導干部需要留意并檢驗查整的效果。師政委楊思一在下連隊參與班級評成份時,會細致觀察到有哪幾位同志少發表意見。(345)《楊思一日記》上,第363頁。在一位干部檢討結束后,他測驗檢查結果,注意到由于作檢討的干部說話不清晰,有41人沒有聽清報告而不提出責問,便叫停了會議,花半天時間開會動員,完成后才繼續進行查整。(346)《楊思一日記》上,第375頁。正如日后總結經驗時強調的那樣,“司政機關抓緊及時抽干部下去巡視檢查及幫助的,則成效顯著。而未能及時抽調干部的,則都未整好或干脆未整?!?347)王建青著,王洪全整理:《打過長江去——王建青將軍戰場日記》,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93頁。
若以身份進行粗略劃分,連隊內部可分為干部與戰士兩大群體。作為查整的主體,干部與戰士都要參與到連隊整軍。不過,在“先查干部”“先整干部”的認知下,干部問題在“三查”初期擺在了首要位置,其優先級明顯高于戰士查整。由于各部查整基本都是在戰斗休整間隙進行,原定時間較為緊張。(348)如華東各部原定計劃休整不到1個月,從1月上旬至1月下旬。只是后來隨著查整發現問題較多,因而部分延長了查整時間??傮w上看,連隊開展民主查整的時間相對緊張,主要集中于1948年年初。為快速高效完成任務,多數連隊在一開始便采取了“干部戰士一道整”的策略,以連隊干部的查整為突破口,動員戰士們參與到“三查”運動中。
先查連隊干部,主要是希望他們發揮表率作用,以徹底發動戰士,進而推動整個連隊的查整進程。(349)高整軍整理:《治國日記》,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36頁。作為與戰士們朝夕相處、且負責日常管理的連隊干部,對于“干部戰士一道整”及“先整干部”的安排,心理難免有所顧慮。有的干部認為“什么事情都要先整干部,紀律是戰士犯的,先整干部思想弄不通”(350)魯中區黨委整委會:《魯中軍區特務二營民主檢查情況報告》(1948年),魯檔,檔案號:G027—01—0077—010。,有的干脆不愿意和戰士一起進行查整,“認為戰士程度低,不能解決干部的思想問題,認為一道整會喪失領導威信,影響今后工作”(351)冀魯豫區委宣傳部:《獨一旅整黨整軍基本總結》(1948年),魯檔,檔案號:G052—01—0013—002。。還有一部分生出了諸多埋怨,如“上級只說不做”,“整來整去整我們”,“發揚民主是假的”,“一陣風就過去了”,等等。(352)華東整理委員會秘書處:《渤海地區執行三大方案的初步總結》(1948年2月),魯檔,檔案號:G026—01—0035—002。
事實上,在民主風氣及“貧雇當家”口號的號召下,要求查整的呼聲并不局限在連隊內,營連以上機關的領導干部亦可能被要求經歷民主審查。在西北野戰軍第二縱隊獨四旅,曾出現因團長父親是地主,在地方土改中被打倒,而有人提出要撤掉其職位的情況。(353)杜鵬程:《戰爭日記》,第165頁。即便是執掌一軍的陳賡將軍,也曾因家庭出身而遭下級質疑。在其縱隊一些非貧雇出身的旅長團長中,被罰去站崗放哨更有人在,如司令部總支書記、軍政處長王步青就被罷免了職務。(354)戴其萼、彭一坤:《陳賡大將在解放戰爭中》,解放軍出版社1985年版,第158—160頁。不過,這樣的情況畢竟是少數。上級領導干部在軍隊內部威望大,將查整引向他們的情況并不常見。即便存在將矛頭指向團級以上領導的情況,往往也會被更高級的領導干部呵斥叫停。在如上西北野戰軍的情況中,獨四旅政委楊秀山將關于該團長的材料上呈給二縱司令員王震,被后者怒斥,并“將材料扔了好遠”。(355)杜鵬程:《戰爭日記》,第165頁。
面對查整,連隊干部們極易在思想上產生波動。客觀上,整黨整軍的大環境影響了身處運動浪潮中的連隊干部。當宣布要在軍隊內部開展一場“三查”運動時,不少干部首先聯想到的是地方土改整黨中的種種過激行為。一些地富出身干部一聽說要進行查整,害怕是要把自己送回地方上挨揍。(356)膠東軍區政治部工作隊:《九縱.新五師.煙警團查整前幾個連隊基本情況的匯集》(1948年5月28日),魯檔,檔案號:G050—01—0027—007。此外,許多干部其實對于自身問題有著自知自覺。在經歷了抗戰以來幾次整黨整風后,他們并非不懂軍隊紀律與組織規定,但若嚴格對照標準,身處連隊并負主要責任的基層干部們,又或多或少存在某些問題。這其中,既有打罵戰士、貪污財物等違紀錯誤,也有地富家庭等出身問題,還有工作不深入、不認真等日常表現。(357)膠東軍區政治部工作隊:《九縱.新五師.煙警團查整前幾個連隊基本情況的匯集》(1948年5月28日),魯檔,檔案號:G050—01—0027—007。因而,當上級宣布查整時,許多干部自覺自身存在種種問題而擔心責罰。
下連隊負責查整的領導干部,雖然大都意識到有必要率先解決連隊干部的種種思想顧慮。(358)《楊思一日記》上,第366頁。然而,受實際情況制約,在原本就較為緊鑼密鼓的安排中,大多連隊并沒有足夠時間去進行干部思想動員,而是直接進入查整。在發揚“貧雇農積極性”的要求下,部分連隊干部不得不“靠邊站”。一些連隊在改選支部支委時,甚至出現了“一營四個指導員三個副政指全部落選”的情況。(359)《楊思一日記》上,第363頁。在這些連隊內,實際負責查整的,往往是由貧雇農委員會(360)或稱“貧農會”“貧農團”“貧雇農小組”等,在此為方便論述,統稱“貧雇農委員會”?;蚴勘瘑T會牽頭下,多種組織的結合體。(361)華東局整委會:《貫徹三大方案參考資料》(1948年1月30日),魯檔,檔案號:G024—01—0603—014。
秉持著“依靠進步分子(積極分子),團結中間分子,改造落后分子”(362)《關于新式整軍(三查三整)運動經驗的總結——舒同主任于華東軍區第一屆政工會議總結報告》(1948年8月),《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20輯,第435頁。的動員策略,一些連隊以班為單位成立了貧雇農委員會,推選士兵委員會代表,并召開軍人大會進行選舉投票,成立正式的士兵委員會。(363)值得注意的是,并不是所有連隊都經歷了由貧雇農委員會向士兵委員會過渡的這一階段。一些連隊直接成立了士兵委員會,還有一些連隊只成立了貧雇農委員會。從實際查整來看,只成立貧雇農委員會而不向士兵委員會過渡的連隊,查整中的過火情況往往更為嚴重。經過訴苦等手段,以貧雇農戰士為主體的士兵委員會調動了廣大戰士的情緒,召開軍人大會檢舉壞份子,并交戰士們討論,“有的可以爭取改造,有的軍紀犯交軍人法庭審判,有的被斗份子交群眾處理”。(364)華東整理委員會秘書處:《渤海地區執行三大方案的初步總結》(1948年2月),魯檔,檔案號:G026—01—0035—002。對于一些情節較為惡性、拒不坦白的干部,部隊上級會以集體公審的形式進行懲戒,并組織各連隊派代表參加。(365)姚德懷:《在解放大西北的日子里——一個戰士的日記》,陜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39—140頁。
除了檢舉揭發外,干部自我檢討也是民主查整的主要策略之一。在經歷查整初期“暴風雨的幾天”后,為了防止斗爭過于偏激,一些連隊更換策略,要求有問題的干部在“別人還沒有進行批評和檢查時,自個兒自動把錯誤思想和行為談出來”。在迎面而來的群眾壓力下,多數干部選擇主動坦白。(366)杜鵬程:《戰爭日記》,第195頁。在經歷深入自白、檢討缺點后,干部們需要一一在戰士們面前檢查過關。如果戰士們認為干部檢討不徹底,做檢討干部需要重新做報告。在某連查整大會上,一位副政指經歷7次檢討才最終過關,“散會時放聲大哭,群眾引以為奇,提出責問,要求說明痛哭的思想根源”(367)《楊思一日記》上,第374頁。。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來自軍隊基層的直接民主性群眾運動,并不一定能起到完全而徹底的查整效果。據參與查整的某位干部回憶,在全營貧雇農大會上,一位地主家庭出身、知識分子成份的干部,在檢討時講自己原生家庭如何剝削佃戶長工,又講自己如何轉變認識,接受進步思想,參加新四軍,支持土地改革。其中各種細節講的具體而生動,引得臺下戰士聽得直點頭。最后,戰士們表示沒什么意見,這位干部就順利過關了。事后,這位干部和身邊一同經歷檢查的干部提起這件事,介紹了自己的檢討經驗:“檢查是越仔細越好,這樣才能表示你認識深刻。家里對佃戶、長工等如何剝削,我在外面念書哪能知道這么細,好多情節是我編的故事?!?368)韓風:《一出鬧劇》,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江蘇省新四軍和華中抗日根據地研究會編:《老兵話當年》第5輯,內部發行,2004年版,第282頁。
在參與審查干部過程中,戰士們的判斷也具有一定偏向性,一些掌握政策最嚴的干部被提的意見最大,而對一些同樣犯了紀律的干部則輕輕放過。(369)《華東三縱第八師政治部關于進入洛陽執行城市政策紀律的總結》(1948年4月),《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464頁。一些下連隊的領導干部也觀察到,一些戰士認為自己生命掌握在軍事主官手上,因而只敢給政治干部提意見,不敢給軍事干部提。(370)《治國日記》,第235頁。作為民主查整的參與者們,戰士們行使權力的能力與素質顯然有待提升。
那些在軍隊中最接近戰士的連、排、班干部大多會成為首要批判對象,要么遭到撤職,處于一種“不敢領導或不愿領導(也有很多不能領導的)”(371)《關于新式整軍(三查三整)運動經驗的總結——舒同主任于華東軍區第一屆政工會議總結報告》(1948年8月),《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20輯,第437頁。的狀態,要么則是“唯恐不‘左’,以免群眾批評自己右傾”(372)《華東野戰軍第一兵團關于糾正三查三整中幾個偏向的指示》(1948年3月12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397頁。。在那些積極參與“三查”的干部中,就存在部分“專查別人,不查自己”的情況。(373)膠東軍區政治部工作隊:《九縱.新五師.煙警團查整前幾個連隊基本情況的匯集》(1948年5月28日),魯檔,檔案號:G050—01—0027—007。一些干部甚至“認為工作越積極,戰士越有意見,于是放棄職責。”(374)冀魯豫區委宣傳部:《獨一旅整黨整軍基本總結》(1948年),魯檔,檔案號:G052—01—0013—002。在原有干部被撤換后,一批表現積極的戰士經群眾選舉被推舉為新干部。(375)杜鵬程:《戰爭日記》,第181—182頁。這些新干部在上任之初往往表現積極,斗志昂揚。不過,在親身經歷查整后,他們在工作中也容易束手束腳。如,在經歷渤海軍區在自下而上“量下來”“比上去”評選干部后,由于該套評選標準在實際運行中容易一味苛責缺點,導致“個別評上者今后工作縮手縮腳”。(376)《華東軍區政治部關于民主評選干部問題給中央的報告》(1948年9月6日),總政治部辦公廳編:《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工作歷史資料選編》第9冊,解放軍出版社2007年版,第778頁。在“三查”中提拔的新干部一方面缺少領導經驗,能力素質有待提升,另一方面又“怕運動的偏差,不敢大膽領導群眾”,常常左右為難。(377)《今后政治工作的中心任務——舒同主任于華東軍區第一屆政工會議報告》(1948年8月),《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20輯,第407頁。
如果說,“三查”前連隊內部的官兵關系蘊含著潛在矛盾,那么“三查”則為其解決提供了契機。不過,廣泛開展的直接民主也容易導致矛盾公開化,甚至加劇干部與戰士之間原本就緊張的關系。在華東野戰軍第一兵團的“三查”運動中,就出現了把干部打作地主富農,并將地方斗爭地主方式移植到軍隊中的情況,以至于發生捆綁干部,以“民主大會”抵抗命令,以“分浮財”為名搜查個人用品等惡性事件。(378)《華東野戰軍第一兵團關于糾正三查三整中幾個偏向的指示》(1948年3月12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397頁。一些戰士將軍事管理中的日常矛盾上升為干部的“軍閥主義”錯誤,趁機進行打擊報復。據杜鵬程記錄,某連一位連長“負過七次傷,是二等殘廢,意志堅強,智勇雙全,人很正派”,但由于脾氣暴躁,打罵戰士,在查整中受到打擊——一位排長當上了貧雇會主席,借群眾運動動員了一些貧雇農戰士反對連長。該事件在連隊造成了惡劣影響,甚至引發了解放戰士及子弟兵之間的沖突。(379)杜鵬程:《戰爭日記》,第264頁。
連隊整軍初期存在的一些過火現象,一方面受到了地方土改整黨的影響,另一方面也凸顯了連隊內部潛在的官兵矛盾。毋庸置疑的是,從查整方式及手段上,地方土改整黨顯然為整軍提供了借鑒。然而,整軍中的官兵分合并非完全是地方土改階級斗爭的產物。從軍隊基層查整實況來看,階級問題并不完全起著支配作用。在群眾檢舉揭發下,因作風不正而引發的日常矛盾,往往成為干部受審查的直接原因。在日后反思中,軍隊高層也承認,許多關于階級成分的判斷更多是將行為聯系到出身,“一旦某人被確定為地主出身,所有問題都會歸因于成分問題”。(380)《三查三整工作的幾個原則問題 華東軍政宣傳部整理》(1948年3月15日),《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20輯,第122頁。
從官兵關系來看,連隊民主整軍顯然為解決矛盾提供了一定幫助。通過上級領導干部下連隊,打破干部戰士之間的身份差異,推動了共同查整,“干部積極深入連隊為戰士服務,已成普遍風氣?!?381)總政治部:《新式整軍運動初步總結》(1948年),《新式整軍運動》,第386頁。不少連隊反映,在經歷查整后,連隊干部們開始注意領導方式,“深入下層和戰士生活上打成一片”。連隊官兵關系大為改善,“政指反映‘我到哪里戰士好像對我特別熱情”,戰士也反映,‘俺對干部提的意見都提了,干部也轉變了,心里有著落。’”(382)華東軍區:《華東軍區關于三大方案以來各地區、各單位的新作風、新制度確立情況》(1948年6月15日),魯檔,檔案號:G046—01—0126—003。。同時,在紀律整頓上,“三查”起到了示范性作用。抱著“三查了再犯怎么辦”的顧慮,部隊干部戰士在隨后執行任務時,嚴格遵守部隊紀律。(383)《華東三縱第八師政治部關于進入洛陽執行城市政策紀律的總結》(1948年4月),《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464頁。從這點來看,連隊整軍確實取得了一定成效。
總體上看,連隊民主整軍借助群眾運動的方式,打破了部隊的原有秩序,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官兵潛在矛盾,以圖改善官兵關系。不過,運動式民主并非軍隊民主生活的常態。正如當時軍隊高層反思的那樣:“階級性的民主形式,一方面干部得不到群眾經常性的監督,常常助長了錯誤,另方面每來一次民主都會發生許多偏差?!?384)陳士榘、唐亮:《對軍委提出組織士兵委員會的兩點建議》(1948年3月3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380頁同時,戰爭大環境,也使得軍隊不能像地方整黨一樣“放開手腳”,而是始終以保證內部團結,穩定軍隊秩序,贏得戰爭勝利為最終目的。在政策轉變、戰局變化的新形勢下,基層連隊的民主整軍運動最終收束為集中領導下的常態化整軍練兵。
1948年初,對于地方土改整黨中“左”的錯誤,中共領導層逐漸有了清晰認知,并著手進行調整。同時,戰局向戰略決戰的轉進,也使得中共更加重視軍隊的集中領導與組織秩序,而非民主實驗。正是在此背景下,本就在開展上晚于地方整黨的連隊整軍在1948年上半年短暫推向高潮后又迅速退卻。在后續糾偏中,部隊開展查整的舉措主要是緩和干部與戰士群體的關系,嚴格落實軍隊的紀律,重建正常的組織生活,確立軍隊內自上而下黨的領導權威。
早在查整之初,黨與軍隊領導人就曾關注到其中一些問題。1948年1月,關于訴苦與三查運動的成績與問題,周恩來提出“成立貧雇農小組或會議,貧雇農骨干分子,是否可改為積極分子會為中心”。關于查整中民主推選干部問題,他指出“不經過連上(連長、政指)是否是一般做法,如是,是否妥當”,“選舉干部,乃是班長,是否適宜”,要求“各連看到好的一面,也要研究一下不好的一面,互相比較,再做定論”。(385)周恩來:《訴苦與三查運動》(1948年1月),《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227頁。隨著查整的廣泛開展,一些問題相繼出現,中共高層意識到連隊整軍中“貧雇農當家”的危害,黨與軍隊領導人先后做出指示,要求糾正查整中的偏向,防止連隊內部矛盾激化。(386)《譚政在東北軍區政工會上的報告》(1948年3月5日),《新式整軍運動》,第203頁;《華東野戰軍第一兵團關于糾正三查三整中幾個偏向的指示》(1948年3月12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395頁;《三查三整工作的幾個原則問題》(1948年3月15日),《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20輯,第120頁。
中共高層之反思理性而深刻,然而,從基層實踐來看,糾偏并不容易。仲曦東在回憶克服連隊內部“貧雇農當家”時談到“糾正確是不容易的”,因為“在理論上批駁極左情緒并不是太難的事。而既要發揚民主,又要保護本質是好的但有這樣那樣缺點的基層干部,卻是艱巨的,這得先說服干部敢于發揚民主又敢于領導,又要說服戰士敢于批評領導的缺點錯誤,又要尊重和服從領導,正確地發揚和運用民主權利,而不搞無政府主義”。(387)仲曦東:《濰縣之戰》,常連霆主編:《山東黨史資料文庫》第28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57頁。
作為一種“非常”的政治運動,連隊整軍解除了一部分連隊干部的職務,打破了原有的政治秩序,滋生出一些“極端民主”現象。一些戰士以民主為由頭,以“三查”為對抗上級的武器。干部則“不敢管理,怕犯了毛病,以后再查時難看,同時部分干部抱怨過火了、沒法管理了?!?388)王建青著,王洪全整理:《打過長江去——王建青將軍戰場日記》,第39頁。經歷民主查整后,基層組織呈現出“舊的已打倒新的尚未建立的青黃不接”態勢,戰士思想紊亂,原有組織紀律廢弛。(389)冀魯豫區委宣傳部:《獨一旅整黨整軍基本總結》(1948年),魯檔,檔案號:G052—01—0013—002。一些部隊逃亡現象雖稍有減少,“但仍未根本停止,個別單位反而增加了”,逃亡人員甚至包括了“不少黨員,積極分子和班排干部,甚至個別連的干部”。(390)冀魯豫軍區政治部:《關于鞏固部隊工作的指示》(1948年5月30日),魯檔,檔案號:G052—01—0017—010。群眾運動的開展,削弱了原有的干部領導。軍隊行政管理相對松懈,一些戰士違紀現象時有發生。(391)《李鐘玄戰斗日記》,解放軍出版社2005年版,第208頁。
“三查”初期,在發揚貧雇農積極性的指示下,一些連隊成立了貧雇農委員會,提出“貧雇農當家”、“百分之八十以上貧雇農意見要怎樣辦就怎樣辦”(392)《華東野戰軍第一兵團關于糾正三查三整中幾個偏向的指示》(1948年3月12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395頁。。而黨支部、各連干部都被迫“靠邊站”。一些連隊的貧雇農委員會權力過大,不服從領導。當連隊指導員指出問題時,貧雇農委員會主任便帶領群眾高呼“反對壓迫民主”,“這個貧雇會主任給群眾說:‘看我眼色行事,我一擺眼便打便綁!’”(393)杜鵬程:《戰爭日記》,第221頁。以至于“三查”結束后,依然有“個別的同志認為支部權力不如雇貧農小組,要求支部轉雇貧農小組,愿意參加雇貧農小組,形成雇貧農小組為連隊第二支部或者說是最高領導形式?!?394)華東野戰軍政治部:《關于建立和健全目前支部委員會領導問題(草稿)》(1948年8月),《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2冊,第81頁。
作為中共軍隊建設中應用群眾路線的創舉,士兵委員會在連隊整軍時期得以恢復。不過,經歷了民主查整與群眾運動,士兵委員會在重建之初就存在著權力過大的問題,甚至影響到軍事長官、支部領導正常權力的運行,容易造成干部與戰士之間的對立。在早期渤海整軍中,“一切連排班長之升、降都通過士委會,黨員之吸收與洗刷亦征求士委會與軍人大會之意見”。(395)《華東局工委關于渤海地區整黨、整財、整軍情況向中央、華東局的報告》(1948年1月20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260頁。在連隊中,士兵委員會似乎包辦了一切活動,支部在其中的威信與地位大大降低。(396)王建青著,王洪全整理:《打過長江去——王建青將軍戰場日記》,第65頁??傮w來看,在建立士兵委員會,開展群眾運動進行民主查整的過程中,一些基層連隊內部確實存在“戰士委員會權力高于一切”的現象。(397)《關于新式整軍(三查三整)運動經驗的總結——舒同主任于華東軍區第一屆政工會議總結報告》(1948年8月),《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20輯,第437頁。
總結以上種種問題,都可歸因于群眾運動下軍隊基層常規秩序的失靈。在糾偏的過程中,軍隊采取的舉措,一來是消除軍隊內部因劃分階級引發的階級對立,二來是緩和干部、戰士之間的緊張關系,重新建立起領導權威。在連隊整軍后期,軍隊下層減少使用組織撤換的手段,主要是通過思想教育、采取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式完成查整任務,并且完善相關制度規定:“整黨整軍必須明確,確定思想打通是基本的,主要的,組織調整,是部分的,紀律制裁是個別的,再加上制度規定,只有如此才不會在整黨整軍中發生亂追亂逼的‘左傾’錯誤。”(398)冀魯豫軍區政治部:《關于鞏固部隊工作的指示》(1948年5月30日),魯檔,檔案號:G052—01—0017—010。
“三查”初期,一些作風不好的基層干部被戰士們錯劃成地主富農,遭到撤換。這些基層的連排班級干部,有些被“降職當戰士”(399)甘泗淇:《新式整軍運動經驗》(1948年11月),《新式整軍運動》,第384頁。,有些則“送軍教導團”、“送勞役隊”。在糾偏中,大多數經過組織教育及本人解釋,重新回到連隊工作。(400)《關于新式整軍(三查三整)運動經驗的總結——舒同主任于華東軍區第一屆政工會議總結報告》(1948年8月),《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20輯,第437頁。冀魯豫軍區規定,除少部分干部外,其他干部一律不得解除軍職,邊工作邊參與查整。(401)冀魯豫軍區政治部:《關于鞏固部隊工作的指示》(1948年5月30日),魯檔,檔案號:G052—01—0017—010。對于“三查”中提拔的新干部,軍隊往往加以教育與指導,以求培養成為建軍骨干。經歷查整,這些被推選出來的干部往往成分較好,為戰士所愛戴,富有積極性,只是在具體開展工作時缺少經驗。因而,部隊加緊業務培養,提高干部的工作能力。對士兵委員會委員、支委及軍隊內的各類行政干部,軍隊采取召開不同形式的會議報告及組織短期培訓班等方式,以培養軍隊干部的能力、素質、作風,使他們擔當得起軍隊干部的職責。(402)《今后政治工作的中心任務——舒同主任于華東軍區第一屆政工會議報告》(1948年8月),《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20輯,第406頁。
為糾正連隊內部“貧雇農當家”導致的過火行為,軍隊高層明確要求“雇貧在部隊中,不必單獨另成立一種組織”。(403)唐亮:《在華東野戰軍高干會上關于貫徹三查三整鞏固土改學習勝利的報告》(1948年1月26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310頁。已建立貧雇農委員會領導查整的連隊,上級催促將其盡快轉變為士兵委員會,(404)《李鐘玄戰斗日記》,第204頁。并對后者的權力加以限制。作為最早試點“士兵委員會”的地區之一,渤海軍區在此后調整中,要求“革命軍人委員會應在行政干部領導之下進行工作,班排內之革命軍人委員會委員在行政上也一定要服從班排長之行政領導”(405)渤海軍區政治部:《渤海區新式整軍運動(三查三整)基本總結(草案)》(1948年),魯檔,檔案號:G050—01—0045—012。,嘗試將士兵委員會的權限控制在合適范圍內,不使其權力過大取代黨的領導。1948年4月,陳毅在批復華野政治部關于士兵委員會的條例草案時,建議“規定士委開會必須有支部代表或機關代表參加為更好,否則恐民主失掌握”。(406)《鐘期光回憶錄》,解放軍出版社1995年版,第316頁。1948年8月,華東軍區正式出臺條例草案,規定士兵委員會應“在連支部和連首長直接領導下實行有秩序的政治軍事經濟三方面的正常的民主生活”,要求士兵委員會“由每班推選代表一人,排以上干部共推代表一人”,保證了士兵委員會內部有少于戰士的連排干部參加。(407)華東軍區第一屆政工會議連隊研究委員會:《連隊支部與革命軍人委員會“戰委會”條例草案》(1948年8月),魯檔,檔案號:G046—01—0125—004。
通過規范士兵委員會之職權,中共對軍隊基層群眾運動建立的諸多“小組織”進行了整合。事實上,早在士兵委員會推行之初,一些部隊就曾指出部隊目前“已有許多新的形式,如擁干愛兵運動、立功與戰評運動等”(408)林彪、羅榮桓、譚政:《關于政治工作綜合報告》(1948年1月24日),《軍隊政治工作歷史資料》第11冊,第261頁。。這些基層民主運動形成了諸如立功委員會等一大批群眾性小組織,調動戰士們參與到連隊工作。隨著士兵委員會的重建及相關規定漸趨成熟,各軍陸續將建立在連隊上的群眾性組織收歸到士兵委員會之下:“連隊原有之俱樂部、經濟委員會、文娛委員會、群眾紀律檢查組、立功委員會等,于軍人委員會成立后即實行撤清……以上組織與工作,統歸軍人委員會討論執行。”(409)華東軍區第一屆政工會議連隊研究委員會:《連隊支部與革命軍人委員會“戰委會”條例草案》(1948年8月),魯檔,檔案號:G046—01—0125—004。在此過程中,士兵委員會推選代表,改造了原先建立在連隊上的支部,而后,中共軍隊又對內部戰士的權力進行了收束,完成了軍隊基層的再整合。
需要說明的是,連隊整軍于1948年年初的集中開展,得益于當時一些部隊相對穩定的外部環境。隨著戰局變化,一些部隊不得不暫停群眾運動,優先完成當時的軍事任務。(410)《李鐘玄戰斗日記》,第209頁。一旦回歸到戰爭形勢,軍事上自上而下的集中領導很快便恢復常態。由于時間緊張,一些部隊提出“通過任務查整”,即將民主查整與現實軍事任務結合,優先解決當時任務中的障礙。(411)膠東軍區政治部:《軍區一九四八年查整工作總結》(1948年12月29日),魯檔,檔案號:G050—01—0027—004。在整軍后期,上級領導號召連隊將整軍與練兵結合起來,以提高軍事技術服務于戰爭需要。(412)王建青著,王洪全整理:《打過長江去——王建青將軍戰場日記》,第43頁。
總體來看,1948年下半年,邁向戰略決戰的戰局變化,已不能給各軍留出相對穩定的外部環境供其開展查整。新的形勢變化,對整軍提出了新的要求。減少軍隊內部變動,避免出現混亂,將整軍與練兵結合起來,是此時期連隊內部整軍的新形態。經歷糾偏之后,連隊整軍也從最初的群眾性民主運動,收束為集中領導下的常態化整軍練兵,并為最終的戰略決戰作了戰前準備。
若將連隊民主整軍放在中共建軍的歷史進程中,即可發現,自獨立領導軍隊進行革命戰爭以來,組織化與民主化的張力便在中共軍隊基層連隊建設中展現得淋漓盡致。早在紅軍初創時期,通過確立“支部建在連上”原則,中共致力于將黨的路線、方針、政策落實到軍隊基層,建立起自上而下強有力的組織。同時,在連隊內部落實“三大民主”,建立士兵委員會等舉措,又彰顯了中共在打造新型官兵關系上的努力。從起源來看,組織化與民主化共同構成了中共建軍的指導理念。然而,受戰爭形勢影響,軍隊對集中領導的重視最終高過對民主的訴求。(413)張永:《1929年朱毛之爭與紅軍權力結構演變》,《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5期,第54頁。作為軍隊建設中群眾路線的創舉之一,士兵委員會亦于1932年被迫取消。(414)王建強:《紅軍時期的士兵委員會制度探析》,《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5期,第44頁。從軍事現代化的角度來看,軍隊發展壯大帶來的一定是集中領導下的科層化與組織化,民主化似乎只是在軍隊初創時期的一種觀念實驗。不過,中共領導人一直高度關注著軍隊基層問題。在1946年內戰爆發及土地改革廣泛開展的背景下,中共適時將群眾運動推廣到連隊整軍中,打破了原有漸趨固化的基層秩序,在基層連隊內部進行了民主化實驗。
作為新式整軍運動的基層實踐,1947至1948年間的連隊整軍,較為顯著的呈現出“群眾性民主整軍”樣貌。相比于其他政治工作形式,群眾運動的方式顯然更能調動戰士們參與查整的熱情。通過民主查整,中共調整了部隊基層干部結構,部分解決了飽受關注的干部工作作風問題,緩和了官兵關系,查整取得一定成效。然而,經群眾運動造成的權力真空,導致軍隊基層出現了組織混亂與極端民主的現象。之后,中共適時調整糾偏,通過組織收束的手段,完成了軍隊基層的再整合。在連隊民主整軍運動中,中共不僅通過在軍隊內部開展民主群眾運動的方式打開了局面,一定程度上完成了最初階級純化、改善作風的目標,又通過強有力的組織力量將群眾運動收束,恢復了自上而下的集中領導,提升了軍隊戰斗力。如此收放之間,展現了中共基層連隊建設中組織化與民主化的內在張力,呈現了中共建軍實踐的復雜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