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四的詩

失敗之書·2 號

那只在書的世界里被造出的怪物

具有某種書的品性，虛弱得像白紙

錯漏得像一本往世劣質抄本

光怪陸離得像電腦記憶出現了亂碼

它從那個作者的痛苦絕望中

細胞分裂出來之后，無望的毒汁

所到之處，精神變了形

智慧也走了樣，以至于

它習得的全部生存技能

只夠編織一只隱喻的救生圈——

在那個環狀創造物的中心

站著一只偷偷學會了吹哨的鸚鵡

主人呼喚狗群的哨聲從它嘴里

吹出時，一生的技藝只喚來了自己的死神

失敗之書·4號

一位富翁寫下《動物學》

爾后迎來自然界規律

加諸未成名作家的遭遇：

無人閱讀，有人祝賀

富翁回收、銷毀了499本

遺贈最后一冊給當地圖書館

遺贈自己的全部遺產給未知后世

一個從頭讀到最后一行的天賜知己

400年后讀到了最后一頁的遺囑遺贈

……領完遺產后，他疑慮重重

從來對動物不感冒的他

怎么會翻開一本《動物學》

并一直讀到最后一行

如果……也許……除非……

除非他是400年前的他，他驚覺

這想法讓他同時繼承了富翁的絕望：

無人閱讀，有人祝賀

電話鈴聲響起，是又一名老友

祝賀他獲得了巨額遺產

薩拉蒙風的悼亡詩

趁你的死亡還鮮活

我寫下，獵鷹已遠，純粹快樂變薄

幻影坐實成消息，最后一片樹葉棄枝

你脫下的病羸的木樁身體會被過火

還是土里埋樁？

你一次次焚燒、鍛打、切割、粉碎的自己

已從鑲木地板、山毛櫸樹叢、懸巖瀑布、亞拉臘山

安心高飛……全面抽身了嗎？

你就這么飛走了嗎，可怖之人？

它們還在滾動，你的詩歌碎片

一顆顆葡萄、小球、露珠、想要碾碎大沙礫的小沙礫

在我的記憶里桌球撞墻，各行其是

獵鷹，你鎩羽甩手，不告而別

今夜我的想象之翼縈回，

想追回你的遙遙不翼而飛

我夜行跑馬的失眠在白雪般書頁里

片片追蹤，再次看你萬里雪飄的自由風姿

夢中，脫掉舊瓜瓤的新皮囊

變形的我，敲打著升級版的馬斯亞斯羊人樂

送別安心遠走的你，你對我狡黠一笑：

干得好！阿波羅再不敢

隨便剝走你我的皮……

很快，生活會還原、照舊

太陽該放晴時放晴，長庚星

該六點升起不會在五點點亮

很快，你就會變成一個光滑的符號

從消息欄的嘴角無聲溜走

一點星芒，一個名字，一枚玉雕上果實

不再在無花果樹枝頭吸風納月

在內部的日益猩紅里積蓄隨時爆發的詩歌籽粒

“趙四不同意終結”[1]在現實里到底失效

但她向你保證，你培養的王子們

已在虛空里建起“薩拉蒙教派”的一間間圣殿

一大團的圣殿騎士們在大殿內外吵吵嚷嚷躍進跳出

漸漸，人人都會忘卻那大殿的芳名——

似乎，似乎與某個克萊芒主教有關？

堂吉訶德與阿爾法零

創造者與世界進行著短兵相接的肉搏

學者以理論的長矛刺戳想象的世界外殼

肉搏中有力與美、丑與輸的萬神殿

長矛制造者已發展出精湛工藝多種

精工制造啊，歷經數代

兵器博物館已開出連鎖店N家

現在完美的阿爾法零來了

疾奔的自我學習，只三天

終結掉阿爾法狗前輩和一切實體店

面對大數據的人工智慧

創造不再源于人內在需要的游戲本能？

學習型頭腦啊，智力的玩法太嚴肅了……

阿爾法零陷入沉思：為何要下一盤棋？

地火水風的布道

其父為太陽，其母為月亮，風將其載于腹中，地為其供應養分。……運用大智慧，輕柔地從火分出地，從粗劣分出細致。

——《翠綠石板》

古人簡單地記住

世界由地、火、水、風經悲歡離合構成[2]

這已足夠創立化學的宗教

構成有機世界滿目驚奇的語法

已有的118種元素，土中含有它們幾乎全部

摶土造人、地生人、夢土中人

皆是創生的標準模板、美妙敘事

只需布道者一代代填充細節

植物吃進空中、土里的碳，我們接茬

吃米、面、果蔬再造出你我的碳基生命

“你來自塵土，還將歸回于塵土”

亞歷山大高貴的尸體已然是塞在酒桶口上的一抔泥土

只是切莫誤食你不需要的鉛

否則強大如羅馬帝國也會加速撲街

也請牢記碳基生命有太陽照射足矣

鐳補“永恒的陽光”只會拽下拜爾斯們的下巴

只有火不是物質

它供給熱，給予生命溫暖的隱喻

永恒的火，被古人認作精神本體

可以被思想者們—— 一團團技藝性的火

代代擁有；而熵衰的大自然始終在燃燒

生命生長是燃燒，腐敗是燃燒，生銹

是自然之火的遲緩燃燒；常溫下

木頭也能成灰，如果用上100億年

永恒之火的吞噬時而快進，心急火燎

時而淡定，不動聲色

火也不消滅物質，只演出炸裂的變形記

面包變木炭，銅變綠火花

起底一切碳基生命焦黑的底色

除非隱身進酒精醉人的欺騙中[3]

唯有黃金，不怕火煉，幾同永生

因而雖然無用，人卻愛它超過生命

變身黃金的夢——

一把密鑰打開了化學新世界

生命靠風息的流動，就像可燃物靠氧氣助燃

空中不空，只要燃燒的太陽始終高懸

便到處有風，風即空氣

沒了風缺了氧，火熄滅人窒亡

活物無存，會飛的鳥比我們

更需要氧氣，我們比貼地的蛇蝎

更需要氧氣，蛇蝎比土中昆蟲

更需要氧氣，這就是為什么

鳥在我們頭頂之上，更高遠的，古人相信

均可預見我們的未來，而我們站在大地中央

為了便于呼風喚雨、改天換地

點燃了風，水會來

風刮起來了，雨隨至

氣象現象牢記，風中的氧就是水之母

和我們體內七成的生命一致無兩

你悶下一口或開懷暢飲那熱辣的水中火

無色無味時，它依然是火

當你要找最好的燃料，請到水中去找

滅火時若水不足夠大，就是在火上澆油

你澆上了自然界中最好的燃料氫

在沒有風的世界里

物種消失，洋流停息，赤道發燙，兩極永凍

如果到處沒有自由的風息

別絕望，去石頭里找

釋放出的二氧化碳

只要有光，只要有綠色大地的遍染

你便會得到風

你喝下水時，也在喝下石子

否則你的骨骼會軟塌，也在喝下空氣

若是死水，你無法下咽

只有流水不腐，礦泉水生來甘美

整個中世紀，把地、火、水、風的世界按進人體

四種體液決定了萬物靈長的冷熱干濕、性情舉止

熊熊燃燒的水，托住十米水柱的風

白紙最黑，燒過即知

石頭生風，大地是鹽莊

腐爛就是燃燒，出錯是創造的最高境界

珍貴的錯誤叫突變，我們以為超現實的詩句

句句都是現實在帶領我們滾滾向前

永恒正確的自然本性依地、火、水、風循環互生而活

我們，是其中過于活躍的環節

時而從諸生命糾纏的中段露出我們感知到的世界

那驚人的面目，時而把自己隔離觀望

幻想著與世界涇渭分明

[1] 薩拉蒙肺癌棄世，病重時期仍在寫作，“趙四不同意終結”是他生前最后一批詩作當中的一句。

[2] 據稱歷史上第一個綜合前人認識成就，提出四元素說的是恩培多克勒。傳說出自由“三倍偉大的赫爾墨斯”大師寫就的煉金術經典《翠綠石板》中的太陽、月亮、風、地，也即火、水、風、土。

[3] 多數物質通過燃燒反應都可以見到含碳證據，但酒精的外觀以及燃燒反應都不顯示含碳證據，只能通過石灰水的實驗檢驗出來。

趙四，詩人、譯者、詩學學者、編輯，文學博士（中國社科院）、博士后。作為詩人，出版11本原創詩集及其他語種版本詩集，包括：《白烏鴉》《消失，記憶》，英語詩集《在一道閃電中》，西班牙語詩文集《昔日重來》等。作為譯者，出版包括著名詩人薩拉蒙、霍朗、特德·休斯、雅貝斯、利爾本等在內的12本譯著。獲得首屆阿買妮詩歌獎（2023年），波蘭卡明斯基文學獎章（2020年）、科瓦爾科夫斯基翻譯獎章（2023年）等榮譽。

責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