畈:田地(多用于地名);量詞,用于大片田地
——《現代漢語詞典》
1
耿家畈的黃昏很短,短到父親開挖地基的鐵鎬剛剛揚起,立在一旁的姑太一句“菩薩保佑”的祈禱聲還沒落地,西邊的一線天就已經擦黑了。村前的古牳山拖起一條黛色的彎彎曲曲的尾巴,在天邊畫了幾朵灰不溜秋的云,便想把窮途末路的日頭拉到地平線以下去,藏它一個整夜。
我的父親尤烈風,耿家畈生產隊的民兵連長,正要動手翻修祖屋——這個姑太(我父親管她叫姑奶奶,但他從來不叫)總在祖屋里燒香拜佛,弄得滿屋烏煙瘴氣,他要和她劃清界限。
白天,父親在隊上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只能利用傍晚收工后的時辰,處理自家的一些雜事,包括重新規劃和修繕這間祖屋。不承想,天黑得這么快。父親不等星月隱現,間或照亮這塊土地,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將已經揚起的鐵鎬又迅速放下,重重地杵在地上。大地發出了一聲悶響。父親用一只腳踩住鎬頭,好讓它暫時安靜下來。這樣也方便他騰出一雙手,并朝窩著的掌心啐上一口口水,然后雙掌合上,使勁搓擦。
父親重新舉起鐵鎬,在鐵鎬砸向地面的幾個回合當中,他明顯感到鎬頭觸碰到了一個硬物。接著,他與地下的某種力量角逐、較量,費了很大的勁兒。開始,父親以為那是祖先埋在地下的一罐刀幣或者銀元什么的。但轉念一想,我們尤家祖宗八代,除了姑太,沒有哪位先人能有這個實力。他斜乜了一眼姑太,繼續下挖,挖出了一副麋鹿犄角的化石。
它讓我父親失望了,畢竟不是出土了一堆金銀細軟、古瓷青銅之類的值錢貨。最多只能算是埋在泥土里的一截老樹枝杈,渾身長滿了小疙瘩,密布著斑駁的細裂紋,即使當作柴火燒,恐怕也燒不成。父親心有不甘,拿鹿角去池塘清洗,回來放在草地上端詳。這時候,天幕上月朗星稀,水銀一樣的光線像柔軟的簾子無聲無息地倒掛下來,落到草尖上,便有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倏忽間,姑太看見麋鹿犄角突然斷成了若干小截,它們轟然一聲,松垮垮地坍塌在草地上,然后渙漫出銀屑一般的忽明忽暗的光芒。光芒分散聚合,真有一只年幼的麋鹿在眼前跌跌撞撞、左沖右突。
父親當然看不見這只麋鹿,但能看見姑太大驚失色。遲疑片刻,她邁開一雙小腳,悻悻離去了。姑太不知道鹿角化石從靜默的地下走到喧囂的塵世,突然受到空氣、光線和水的作用而身心俱焚,這種現象叫風化。她認定這是神靈在向她昭示,天災和人禍總有一個就要到來。而能阻止這個災禍的,需要神人出現。
2
祖屋已被父親扒掉,新屋還未建起,姑太和我們全家只能分別住在兩間臨時搭起的稻草棚里。透過漏風的棚頂,姑太眼里的光芒依然閃爍不停,并不時幻化出不止一只,而是一群奮蹄飛奔的麋鹿。有著白色斑紋的麋鹿,像引路的精靈,將姑太整個人兒,還有她的魂魄帶往了遠古時期……
那時候的耿家畈,還是一片群山沼澤,有成群結隊的麋鹿出沒。身手矯捷的尤氏先人捕獲到這種全身長滿白色斑紋的麋鹿后,常常躍上鹿背,傲然自得地騎出草莽山林。有外地人見了,十分好奇,盛傳斑紋鹿為“白鹿”,捕鹿人為“神人”。
以上故事,是許多年以后,我躺在姑太的雕花大床上,一邊撓她三寸金蓮的癢癢,一邊聽她昏昏沉沉、慢慢悠悠講出來的。又是許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學,忽然對史書地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有一天,我在學校圖書館里,讀到顧炎武的《歷代宅京記》,其中記述:“吳建衡二年(公元270年),有神人騎白鹿從此山出,號神人山。”因了這寥寥數語,我查閱了許多資料。還借機請教過我的中學語文老師馬哲,他是文史達人。馬老師告訴我,顧炎武說的“神人山”地屬三國東吳,和古牳山一起,同為長江流域九峰山的余脈,在民國前,神人山和古牳山都在鄉界范圍內。
按照馬老師的邏輯,姑太關于“白鹿”和“神人”的說法是比較可信的。姑太還說過:“我們尤氏男人都是神人,神人的老家就在耿家畈。”
20世紀70年代,姑太似乎還生活在民國甚至更久遠的三國東吳。但經她這么一說,我仿佛看到貧瘠荒涼的耿家畈升起了一縷仙氣。我想象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耿家畈,那時野生麋鹿還沒有絕跡,它們低著頭,喝著從古牳山峰流淌下來的泉水,銜食叢林地表的五梅草,然后在沼澤淺灘上心滿意足地踱著步子。在夏季,生長旺盛的五梅草有種特殊的氣味,麋鹿經過咀嚼消化、合成分泌,全身也會散發出一種神秘的香氣。成年麋鹿到了發情期,靠這種氣味互相吸引、愉悅交歡。后來,獸皮裹身的尤氏青年也能嗅探出這種香氣,溫馴的麋鹿就被他們騎乘,領回村落,成為人類的果腹之物和祭祀之物。我父親開挖的祖屋地基,說不準就是當年血刃生靈、敲骨吸髓的現場。
三五一十五天,父親在祖屋宅基地上建造的新屋落成了。三間土木結構的房子,泥墻黑瓦,外觀上和從前的老屋并無太大的變化。但從大門進入就能看出端倪。原先的老屋,姑太和我們家共用一個大門、一個廳堂。西邊住著我們家,東邊住著姑太。現在的新屋,我父親將東邊的內墻砌死了,只在外墻開了一扇側門。這樣一來,姑太只能獨進獨出。和我們家沒有了空間上的聯系,她愛怎么燒香就怎么燒香,愛怎么拜佛就怎么拜佛。我父親指著東邊的那堵墻說:“這是兩個世界的分水嶺。”
靠西的房子住著我們一家七口。父母占去了半間,還有半間,怎么也塞不下我們兄弟和妹妹五個。父母便安排我去姑太的房間睡覺,說是給姑太做伴,實則是為了節省房間。父親隔斷了我去姑太房間的通道,卻仍要我繞道去她那里睡覺,真是打盡了算盤。
姑太瞇著一雙小眼,打量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這堵墻。如果只是單純地想將她隔開,只需將原來的房門堵上,再在外面給她開道小門就行,真不必將祖屋推倒重來。姑太疑惑地問我父親:“烈風,你非得這樣嗎?”
我父親背對姑太,丟下一句:“破舊立新!”
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像帶鉤子的風,鉆進姑太的耳朵里,鉸得她的腦殼生生地疼。她想了半天,仍然找不出我父親拆舊建新的理由,只好說:“烈風,你不該這樣。”
我父親充耳不聞,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新屋建成后,姑太將堆放在草棚里的家什逐一往自己的房間搬,她先搬了三樣東西。一個是泥塑菩薩,一個是黑白相框,另一個是藍底白花的小布袋。最后剩下了一張笨重的雕花大床。姑太知道我父親是靠不住的,于是央求了村里幾個后生幫忙。
那天,姑太的屋里來了一群人,但父親沒有出現。他們砸了姑太供奉了大半輩子的泥塑菩薩,也砸了姑太睡得太久了的雕花大床。她沒有爭辯,站在床前凝視,紫檀木不再有好看的紋理,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傷口。雕花床板上,喜鵲不在枝頭百囀千鳴,鳳凰夾著斷去半截的尾巴,躲在了屋旮旯里。民兵想取下土墻上掛著的黑白相框,姑太突然有了勇氣,拼命上前,用矮小的身體護住了相框。
“不過是一個死人的遺像而已。”來人朝相框吐了一口痰,罵了一聲“狗地主”。姑太依然沒有爭辯,繼續用雙臂擋住,一雙小瞇瞇眼卻在人群中找尋,她喃喃自語:“烈風呢?尤烈風呢?”
我的父親尤烈風,這時像個逃學的小學生,自個兒躲在古牳山頂,朝村莊這邊誠惶誠恐地張望,他希望姑太不要知道肇事的主謀是誰。
菩薩成了一堆細碎的泥塊,雕花大床只剩下敦實的床座,黑白相框終于保存下來,藍底白花的小布袋并沒有引起民兵們的注意,它被姑太偷偷藏在了土墻縫里。民兵走后,姑太開始收拾殘局,她把菩薩的碎塊歸攏,將散落的雕花木片送進灶屋,轉身取出小布袋,取下黑白相框,一一撫拭,突然淚如雨下。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剛剛上學的小學生。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能呆呆站在一旁,打量著姑太家里的七零八落。她一把拉住我,指著鏡中人,喋喋不休地說,他不是狗地主,他是大英雄。他叫尤無疆,他是你的曾祖父。
濃密且長的胡子,是尤無疆最打眼的標志。打這以后,姑太堅持讓我叫鏡中人為“胡子太爺”。我沒有見過胡子太爺,應該早死了,不然不會立此存照。我不太在意他,盡管姑太說他是我的曾祖父,但我卻在意藍底白花的小布袋。它裝著什么呢?
3
上了初中以后,我和姑太分床,換成了更小的弟妹和她做伴。我很少再去她的房間,也就漸漸忘了小布袋里的秘密。有一天,應該是早春二月的一個清晨,我路過姑太的門口,她把我叫住了。
姑太囁嚅說:“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原來,她想讓我幫她抬一桶清尿去菜園施肥。姑太七十好幾了,滿頭白發,臉上的褶皺像我父親當年挖出的鹿角化石,斑點和溝壑交錯相連。我仔細打量姑太,她的后背佝僂,一雙小腳站在那里顫顫巍巍,我怎能拒絕,又怎能忍心讓她負重呢?
我對姑太說:“我來吧,我一人能行。”
姑太的扁擔早已穿過尿桶的繩索,一頭已經擱在了她的肩上。
她說:“嫌姑太老了,干不動活兒了?唉,我一輩子都是這么過來的。”
瞧姑太這話說得。我早就知道她年輕時享盡榮華富貴,只是后來時運不濟罷了。姑太是我曾祖父尤無疆的胞妹,卻與我曾祖父命不同。曾祖父從少年時起就給耿家老爺做佃工,農閑時是游走四方的說書人。他沒有讀過書,卻能把《水滸傳》《薛仁貴征西》《三國演義》《三俠五義》等等故事倒背如流,還有穿插其中的悠揚高亢的唱腔,深受十里八鄉的歡迎。曾祖父在我的祖父出生后,說是要跟他的師父去遠鄉說書講古。他這一走多年,就再也沒有回過耿家畈。姑太說哥哥不該去遠鄉說書講古,連自己的生死都說不好、講不清,還講古?而她自己卻嫁給了吳家橋的吳姓地主,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只是到了現在,卻要自己種菜、潑尿。
我心疼姑太,迅速抬起尿桶。老少二人,她在前我在后,朝菜園走去。我將系在尿桶上的繩索盡量往我的跟前挪動,以減輕姑太那頭的重量。一路上,她的一雙小腳在我的面前挪動,步步驚心。
到了菜園,盡管春寒料峭,但滿園春色,時令蔬菜擠滿了田疇。姑太放下扁擔,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袋,正是那個藍底白花的小布袋。
我睜大眼睛,問她:“姑太,您藏了什么寶貝呢?”
姑太從布袋里倒出一把黑褐色的菜籽,在掌心掂了掂,說:“還真是寶貝,古時候的麋鹿啊,最愛吃這個。”
說話間,她把菜籽均勻地播撒在地壟上,再施上肥,澆上水。
小布袋里裝的是五梅草的種子,我后來知道,它還有一個正式的學名叫“白花菜”。姑太坐在土坎上,給我講起了故事——
知道嗎?古時候的麋鹿絕種了啊,五梅草瘋長。長啊長啊,自己把自己給捂死了。眼見五梅草也要絕種了,是死掉的麋鹿把種子保留了下來。古人從麋鹿的大腸糞便里找到了五梅草的種子,經過千年萬年的栽培,成了今天的“白花菜”。尋常百姓家愛吃白花菜,過去的皇帝也愛吃白花菜。
麋鹿喜食鮮嫩的五梅草,人類只能食用腌制的白花菜。生鮮的白花菜有惡臭,但經過腌制,莖葉金黃,奇香無比。切碎了可炒肉絲、可炒雞蛋,是一道美味的下飯菜——這個我知道,至于是在哪朝哪代成為宮廷貢品的,我還真的不知道。
干完菜園里的活兒,姑太把剩下的菜籽隨手撒在田間地頭。路過一片麥田,清晨的陽光冉冉升起,將我和姑太的身影投射在麥穗尖兒上。因為有露水的折射,姑太頭頂的影子熠熠生輝,映出一個若隱若現的五彩光環。這光環姑太有,而我沒有。更神奇的是那個藍底白花的小布袋像個魔袋,總有撒不完的白花菜籽。形銷骨立、步履蹣跚的姑太像一位從森林里走來的老巫師,她一邊播撒種子,一邊自言自語,如同布施魔咒。
少年的我,看到從姑太手指縫里流淌出去的菜籽,像黑色的山泉,積流成溪。姑太把白花菜籽一直撒到了古牳山腳下,撒到了谷米河畔,這里曾是古代麋鹿生活生長的地方。依稀中,我仿佛看到田畈、山岡、河岸長滿了白花菜,細碎的白花圍在主莖上競相開放,像碧波上的帆,像風中的幡。
4
我把姑太送回房間,她拉著我的手不讓走。坐在沒有雕花床板的床沿上,姑太的手掌一會兒摩挲床墩,一會兒摩挲我的頭。她傷感地說:“你都長這么大了,姑太見你一次就少了一次。”
我心想,姑太的年歲大了,她在考慮自己的后事。我還想,她在有生之年,一定還有很多的不舍和不甘。不然,她的手不會這樣在傷痕累累的床墩上摸個不停。這都是我父親造的孽。
那一年,父親指派人砸了姑太的菩薩和花床后,并沒有就此住手。他在外面聽別人說姑太藏有銀元,就回家讓姑太將銀元交公。姑太說:“銀元啊,我有兩米升子,一米升子交給了牛司令,一米升子交給了馬主席。”用盛米的米升子裝銀元,還眼都不眨地捐給了別人,可見姑太當年的富有。
牛司令其實名叫牛老么,從前是新四軍隊伍里的一名戰士,后來背叛革命,偷了隊伍里的兩條槍,回鄉當了土匪。總共七八個人、兩條槍,還敢自稱司令。日本侵略中國后,他投靠日本人,還真當了“皇協軍”的司令。隊伍還是那七八個人、兩條槍,不過多了一匹日寇贈送給他的日本矮種馬。
有一天,牛老么騎著日本矮種馬在十里八鄉“秀肌肉”,走到姑太家鋪滿青石板的大門口時,馬蹄打滑,將他摔了一個狗啃泥。牛老么個頭矮,比日本矮種馬還矮;說話結巴,一張嘴嘴巴就抽風。他在眾人面前出糗,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一邊尷尬地往馬背上爬,一邊惱羞成怒地罵:“個雜種的馬……馬……馬。”他罵了半天,短小的身體還在馬的肚皮上磨磨蹭蹭。姑太見了,二話不說,伸手將牛老么的一只腳墊起,把整個的一個矮人兒送到了馬背上。牛老么當時有點小感動,結結巴巴地對姑太說:“你……你就像我的娘咧,從今以后……以后,你就是我的干……干娘咧。”
過了一些時日,干娘就給牛老么送去了滿滿一米升子銀元。
至于馬主席,就是農會的馬主席。他人高馬大,腰間總愛系上一根紅布帶子,經常站在村頭的石磙子上宣傳革命道理。姑太聽了幾次,也給馬主席送去了滿滿一米升子銀元。
我父親不相信這話。憑什么給土匪叛徒銀元?那不就是通敵嗎?還有,給農會捐獻銀元,口說無憑,立有字據嗎?
姑太說:“捐就捐了,還要啥字據啊?”父親打死不信。他親自動手,在姑太的房間掘地三尺,連灶膛都挖開了。他希望找到字據,更希望發現新的銀元。
父親沒有找到字據和銀元,悻悻地,只好帶人上古牳山修建梯田去了。不想,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建造起來的梯田,被一場暴雨山洪沖得七顛八倒,泥沙裹挾著石塊從古牳山腰傾瀉而下,反倒沖毀了山腳下的良田。父親仍不死心,繼續轉移戰場,又帶人去鴨兒湖圍湖造田。
谷米河起源于古牳山,流經耿家畈,綿延十公里,匯入鴨兒湖。父親圍湖造田帶來的直接后果便是河道淤塞,干涸見底,使兩岸更多的良田成為荒地灘涂。
我問姑太:“你怪罪我父親嗎?”
姑太回答:“他是姓尤的男人,他想做神人。”
站在父親的立場上思考,他太想做土地的主人了。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我們尤家一直是耿家老爺的佃戶。耿家畈的“畈”,還有一種解釋,是“田”與“反”聯合起來,表示“鄉村主干道兩旁有著同樣大小的農田”。可以想見,當年耿家老爺綿亙在土地上的豪華與氣派,又反襯出佃戶們對土地的憎恨與渴望,以及在別人土地上行走的舉步維艱。歷史走到今天,總算給了我父親一個接近自己土地的機會,他怎么可能輕易放棄這種接近呢?
5
我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糾結銀元。直到有一次和馬老師閑聊,我才了解了一個大概。
其實,姑太從小是個童養媳,她的第一任丈夫并非吳家橋的吳姓地主,而是下鄢村的鄢姓船工。船工壯年罹難身亡,姑太守寡一年后,由鄢姓族長做主,暗中將她賣給了吳家橋年逾六旬的吳地主。知道真相后,姑太萬念俱灰,以死相挾。無奈鄢家收了吳家的銀兩,姑太逃不脫吳地主的魔掌。她被迫與吳地主成婚,并倔強地支撐了二十多年,直到吳地主年老病亡,才搬回娘家耿家畈長住。按理說,姑太也是一個苦大仇深的人,壞就壞在她認識了牛老么,并給了牛老么銀元。誰都知道,牛老么拿了這些銀元,一定是擴充匪幫去了。那姑太不是主動幫了壞人嗎?
平心而論,我父親希望找到姑太捐獻銀元給農會的字據,以此證明姑太對革命還有一定的貢獻。他還想找到更多的銀元上交政府,以此換取一個職位或榮譽什么的。可是,他落空了。落空后,我父親別出心裁,揭發出姑太的一樁陳年“丑事”。他說姑太掛在墻上的畫像雖說是尤無疆,但誰會像她那樣,把兄長的畫像當成亡夫敬奉?為了這個,她還四處討飯。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受到羞辱的姑太無頭無腦地忙碌起來,一會兒打掃揚塵,一會兒清理衣物。她從暗樓上的一副棺材板里翻出七件套壽衣,一件一件地抖動,仔細端詳。那是姑太自己縫制的壽衣,有白色的短襯褂,黑色的夾襖、棉襖、長袍。這些都是棉織的粗布,只有一雙深綠色的繡花鞋好像是絹面的,鞋底一拃來長,鞋面刺有彩色的牡丹花朵,和姑太的三寸金蓮絕配。
姑太從五十多歲開始就為自己準備壽衣。她紡線織布的手藝,也是在五十多歲以后開始學會的。年輕時,她穿過綾羅綢緞,不屑于棉線粗布,更不屑于自己動手紡線織布。吳地主死后,她搬回耿家畈,自立了門戶。白天學習犁田打耙,夜晚學習紡織技術。她把第一次紡織成功的棉布,做成了自己的壽衣。
明明是個陰天,陰云像姑太織好的白布,有的地方被染成了灰色,有的地方被染成了黑色。這樣的天氣,她卻要晾曬壽衣。她的七件套壽衣不是搭在曬衣篙子上的,而是鋪在門前長滿白花菜的草地上的。她坐在壽衣中間,等待云開日出。
路過的人說姑太老了,糊涂了,還有的說她裝瘋賣傻。她像什么也沒有聽見,竟然瞇著小眼睛坐在那里,像一尊打坐已久的佛像。不知坐了多久,頭頂的陰云真的散開,太陽露出臉來,把姑太曬得暖洋洋的,昏沉沉的。
6
她聽到了嗩吶鑼鼓聲,還看到了迎親的隊伍。
那時,她還沉湎在巨大的喪夫之痛之中。盡管過去一年了,但中年喪偶,是個女人都難以承受。此刻,她沒聽說村里誰家嫁女,也沒心思去關心別家的喜事。姑太悶著頭,納著自己的鞋底。
迎親的人直接闖進了鄢家,拖起姑太就走,將她倉倉皇皇地塞進了花轎。這讓姑太始料不及,又驚詫萬分。進了吳家門,廳堂里有擺席的八仙桌,有拜堂的神龕。她一頭朝神龕撞去,鮮血濺在了吳地主的祖宗牌位上。
姑太要死要活,終日哭哭啼啼。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吳地主去鎮上大煙館抽大煙還沒有回來,她的窗欞上忽然有一道黑影飄過,接著跳進一個人來。姑太差點失聲驚叫,嘴巴卻被一張大手捂住了。驚悚中,她發現來人有巍峨的身材,還有濃密的胡子。不等開口,姑太暈厥在這個人的懷中。等她醒來,卻用一雙小拳捶打來人的胸口,又傷心哭訴:“哥哥,你為什么不早點來救我?”
哥哥說:“不趕走倭寇,不鏟除漢奸,不消滅剝削階級,我們窮人永無天日,早晚都是他人的刀下之俎。”這個道理太深奧了,姑太聽不懂,轉而問哥哥別的事情。“你還在外面給人說書講古嗎?”哥哥壓低聲音說:“還講,但不講薛仁貴了,講馬克思。”說完,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
姑太不知道馬克思是誰,但明白了哥哥的來意。
第二天,姑太找吳地主開口要銀元,說是拜佛。
古牳山頂有處佛教場所,叫“蔡道人庵”。蔡道人庵里住著比丘尼,也是民間信女的朝拜之地。抗戰期間,牛老么趕走了比丘尼,勒令附近村民砍來古牳山上幾人合抱的古樹,抬來幾百斤重的石塊數千塊,將蔡道人庵改造成了防御新四軍的工事。“皇協軍”駐扎在此,牛司令也樂在其中。吳地主開始不信,說蔡道人庵都成“皇協軍”的碉堡了,你這是拜的哪門子佛?姑太答道:“牛老么是我結拜的干兒子,去他的地盤,拜拜蔡道人庵的地基,難不成嗎?”吳地主無語,只好隨她去了。
姑太端著米升子,米升子里盛著銀元,一雙小腳登上了古牳山。
牛老么有個愛好,喜歡打麻將。平日不打仗,就打麻將,窩在碉堡里和土匪打。時間久了,土匪們的錢財被牛老么明搶暗奪,所剩無幾。姑太在蔡道人庵的墻角下插了三炷香,朝地基磕了三個頭,然后徑自走進了碉堡。吳地主卻被哨兵攔在了外頭。
姑太在碉堡里和牛老么等一幫土匪打麻將,打得天昏地暗。閑暇之中,“皇協軍”的槍支數量、兵力布防,除了偷偷地看,還能漫不經心地問,甚至連日本駐軍的動向也能打聽到一個約莫。姑太打麻將打累了,一米升子的銀元也輸光了。她起身說:“今天到此為止,回家睡覺去喲。”見到門外候著的吳地主,姑太史無前例地笑了,這是她最開心的一天。
第二天的第二天,是農歷中秋節,古牳山頂突然傳來激烈的槍聲。等槍聲停下來,牛老么再也不下山去四鄰八村抓雞捉豬了。一連好幾天,附近的村民都很納悶,“皇協軍”以后吃什么?有幾個膽大的男人結伴上山查看了一番,“皇協軍”的隊伍擴大了,不過,十幾個土匪全都倒臥在地,早就沒了人類的氣息。其中牛老么這個叛徒,這個漢奸,這個土匪頭子,還被人點了“天燈”。牛司令敞開血腥的肚皮,被幾根竹篾片兒撐成了一個燈籠,一盞麻油燈正在燈籠里亮著,燈芯的捻頭上,手指頭粗的火苗跳得正歡。
有人說,這事肯定是、一定是尤無疆干的。姑太卻袒護說:“哥哥是個說書人,絕不會干這種事。牛老么做了太多的壞事,惹了民憤,一準是哪個受害百姓干的。”
誰能干出這種事呢?李莊的李財主嫌疑最大。有一年,李財主的兒子娶親,牛老么聞訊趕來“賀喜”。進得門來,牛老么往太師椅上一坐,小土匪們就開始四下搜索。搜著搜著,在李財主家的雞籠里搜出了幾顆生銹的子彈。牛老么對瑟瑟發抖的李財主大吼一聲:“好哇!你竟敢……竟敢私通新四軍!”李財主磕頭如搗蒜,嘴里磕磕巴巴:“不敢不敢,沒有沒有。”牛老么反問:“沒有?哪……哪來的子……子彈?”李財主一下子就明白了,旋即奉上銀元幾塊。牛老么嫌少,不肯接。僵持中,他起身晃蕩到新房東瞅瞅,西望望,看到窗外的小樹林里拴了一頭小牛犢,腦子里頓時來了興致。牛老么叫李財主牽來小牛犢,抱在兒子兒媳的婚床上睡個好覺,還令小土匪們站在床邊,拿桿長槍比劃著,警衛著。李財主睡不著,小牛犢憋得急,竟在婚床上痾了一堆牛糞。受到奇恥大辱的李財主咬牙切齒,那時他還找不到復仇的機會,今兒個機會終于來了。但有人說,就算牛老么死了,你借李財主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去點“天燈”。誰點的“天燈”呢?幾十年以后,仍是一個懸案。
關于牛老么之死,還有另外一個版本。說是中秋節的前一天,牛老么帶人下山搶東西準備過節。剛下山,看見有一路過此地的算命先生,長發長須,拄杖叩石,卻又駐足不前,像是特意等著這群土匪。牛老么勒馬站定,大聲喝道:“瞎……瞎了你的狗眼,敢擋本……本司令的道?”算命先生不慌不忙地回答:“在下正是‘瞎眼張,牛司令,您也要算它一卦嗎?”牛老么哈哈大笑。結結巴巴地說:“那你……你,就算算我的陽
……陽壽,還有多……多久?”“瞎眼張”一番掐算、摸索,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在牛老么的再三催促下,才斗膽說道:“觀之面相,稱之筋骨,牛司令在八月十五恐有兇兆吶!”牛老么勃然大怒,掏出盒子炮:“我看你娘……娘的,今天就有……有兇兆!”說完槍指“瞎眼張”。也許是因為眼瞎的緣故,“瞎眼張”根本不把這槍放在眼里,直到牛老么放了一槍,子彈砰的一聲飛過,他才抖了一下耳朵,渾身略微一怔。面對這樣一個愚鈍無感的算命先生,牛老么氣急敗壞,朝“瞎眼張”吼了一聲:“滾!”事后,有人說“瞎眼張”是尤無疆化裝的,尤無疆是共產黨的特工。
日頭正當午,把姑太曬醒了。沁出的汗珠從額頭上順流而下,鉆進了縱橫交錯的溝溝壑壑里。一張老舊的臉上,就像有一群小蟲子在爬,就有了一陣癢癢的感覺。姑太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臉,自言自語地說:“好長一個夢。”
7
那次匆忙見面后,哥哥尤無疆再無信息。不知他是騎乘一只白鹿還是一匹白馬,去了天堂還是天涯。
姑太是柔情女子,她對哥哥的悄然離去,總有一番惆悵在心頭。姑太還是信佛之人,見不得打打殺殺,特別見不得血腥。她估計,碉堡中,牛老么肚膛里的麻油燈早就燒干了,土匪們仍然尸橫于野。要不然,怎么東南風一吹,山下的村莊都能聞到一陣一陣的惡臭呢?姑太又找吳地主要錢,雇人把那些尸首清理埋葬了。這以后,吳地主說什么也不肯再給姑太出錢了。直到一命嗚呼,那最后一米升子的銀元,還是被姑太從吳家地窖里找到,她卻慷慨地送給了農會的馬主席。
姑太出身貧寒,卻也富貴過。但她散盡錢財,最終落得一貧如洗。我曾經問過父親,姑太真的討過飯嗎?對于一個初中生的提問,父親不屑一顧,也羞于回答。直到后來,我還是知道了事情的緣由。
曾祖父離家出走后,我家雪上加霜,日子更加難過。曾祖母獨自將我祖父拉扯成人,總算能松一口氣的時候,她也油盡燈枯了。我祖父成親的對象是個瞎眼女子。父親四歲時,祖母突然離世,摸黑去了另外一個更黑的世界。我祖父帶著我父親生活。不久,祖父染上了癆病。這樣的家庭是特別需要別人幫助的,現在能夠指靠的親人只有姑太了。姑太說,尤家四代單傳,她不能讓哥哥唯一的傳人餓死。這也是她搬回耿家畈長住的另外一個原因。但這個時候她已經一無所有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外出討飯。她心想,討飯的過程,或許還能找到哥哥尤無疆。
姑太討飯也有講究,她不去鄰村,而去外地。一來哥哥就在外地,萬一碰到了呢?二來別人認不出她,能保全顏面。姑太乞討的不是飯,是米。好心人要捧給她兩把米,她一定不要,非要退回去一把。這樣她才好討到“百家米”。拿回家讓我父親吃了“百家米”,他才能長命百歲。
有一次,姑太沿途乞討來到了萼城。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她看到一家畫館,櫥窗里擺著老爺和太太的炭畫肖像。她一腳邁了進去,央求畫師也給她畫一幅肖像。姑太的穿著還算樸素干凈,畫師看不出來她是個要飯的。
畫師說:“請你坐好,很快就會畫好。”
姑太說:“不是畫我,是畫另外一個人。”
畫師似乎明白了:“哦,是畫遺像呀,照片帶來了嗎?”
“不是遺像,是活人。”在姑太的心目中,那人是神人,神人是不會死的。她說:“沒有照片,有照片就不畫像了。”
畫師幾番詢問下來,原來姑太是要給哥哥尤無疆畫像。尤無疆說書講古、打仗殺敵,是個文武雙全的英雄,聲名遠揚。畫師憑著姑太的詳細描述和自己的心領神會,沉思片刻畫幾筆,畫幾筆再沉思片刻,終于完成了畫稿。
“您且慢看,畫中人有英武之氣,有儒雅之風,還有富貴之態。尤其是這把彰顯男性魅力的大胡子,髯、胡、須、髭,既粗濃又分明。主其人氣血兩旺,必有奇貴之事業,享譽天下之盛名。”畫師手提畫筆,神情頗為得意,他向姑太娓娓道來。
姑太將畫像拿在手里端詳,像嗎?說像也像,說不像也不像——難怪幾十年后,那些想搶砸相框的人說鏡中人是吳地主。“欸,就是哥哥他了。”
姑太輕語輕嘆,卻遲遲掏不出錢來。最后,還是畫師仰慕尤無疆的英名,大手一揮,免了這筆畫費。姑太背著畫像,一邊乞討,一邊打聽我曾祖父尤無疆的下落。
這一日,姑太想起我父親對她的無端侮辱,嘆了一口氣。她擦了擦保存了幾十年的黑白相框,給至今不明生死的哥哥燒完香后,將一根繩索甩向屋頂的梁柱,再拉扯下來,打了一個活結。一雙沒有穿鞋的小腳,毫不猶豫地邁上了繩索下方放置的高腳凳子。她站在凳子上面,回頭看了一眼床上,那里整齊地碼放了白天晾曬過的壽衣。其中有一件黑色夾襖已經穿在了她的身上。
“姑太,你要干什么?”
那天晚上,我心神不安,突然闖進了姑太的房間。姑太站在高腳凳上吃了一驚,幸虧她的小腳沒有蹬掉凳子。在我的驚呼聲中,她自己甩脫了繩索,從高處爬了下來。
她脫了夾襖,抱著我說:“姑太沒嚇著你吧?姑太只是想換下那個小布袋。”
的確,那根梁柱上,原先懸掛的是裝滿白花菜籽的小布袋,現在換上了一根能吊死人的繩索。我想起我父親的行徑,突然對他產生了無比的恨意。一個于我父親有隔代撫養之恩的年老長輩,就憑她有一段“黑婚史”,就可以憑空捏造謠言,置她于死地嗎?我想好好讀書,將來有機會走出去,像我的曾祖父尤無疆那樣,不回耿家畈,不見我的父親。
8
其實,我父親并沒從攻訐姑太當中得到好處。他揭發了姑太的“丑事”后,生產隊認為他撒謊不老實,于是撤掉了他的民兵連長職務。被撤職的父親不再威風八面,只能跟在社員的身后,老老實實種田。但農活他不太上手,常常遭到社員們的奚落。
父親吃不消農活,便找到生產隊長說,他好歹是個曾經的領導,應該得到照顧,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生產隊長拗不過,便安排他去榨坊幫忙榨油。在缺糧缺油的年代,能在榨坊干活,那也是一件很牛的事情。
榨油進入淡季,榨油工要返回生產隊參加勞動。我父親總想找出別的門路來抵消這種勞動,他相中了賣豬肉。那時農民不能私自買賣和宰殺牲畜,必須由公社食品所統購統銷。為方便農民買肉,食品所在一些偏遠的村灣設有代銷點。
食品所領導和我父親有些舊交,便在耿家畈安排了一個點,由我父親負責代銷。一個賣豬肉的,渾身上下突然冒出了熱氣騰騰的牛氣,他仿佛就是一個“背米袋子”的國營職工,比農村人活得更有面子。
有一天,父親搞回來半個豬肺,說是食品所給他的獎勵。他讓我母親連夜煨了一銚子蘿卜豬肺湯,給一家人改善伙食。也不知道我父親當時是怎么想的,他竟破天荒地讓我給姑太也送去一碗。過了一會兒,姑太又將豬肺湯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她對我父親說:“烈風,你知道我是吃素的。”
父親瞪了她一眼:“你愛吃不吃!”
姑太強調:“我信佛的,不沾葷。”
父親奪過豬肺湯,猛地扔在她的腳下,湯湯水水濺在三寸金蓮上,濺在土布褲管上。在那一瞬時,仿佛有魔障擋道,惡鬼來襲。姑太跺起小腳,尖叫了一聲。
9
姑太越來越老,老掉了牙齒。如果說她不吃我父親的豬肺湯,那是敬畏神明,那現在連硬一點的飯菜都不能吃,只能說明她已行將就木,離死神不遠了。真的,姑太一張嘴,那個幽深漆黑的大洞,似乎可以把她自己也生吞了下去。
姑太吃素,只吃菜葉,沒有牙的牙床連菜幫子都嚼不動。這就像一只孤老的母鹿在臨死前只能舔舔五梅草的葉片兒,嗅嗅它的特殊氣味兒。姑太雖然嚼不爛自己腌制的白花菜,但沒有停止在春天里去山岡、河畔播撒白花菜的種子。
這年春天,農村開始出現松動跡象,農民可以自由宰殺牲豬了。其時,公社食品所撤銷了設在耿家畈的代銷點,我父親失去了自封的“國營職工”的身份,心里失落得很。他思前想后,決定不求食品所,自己殺豬賣肉,當一回真正的“尤屠戶”。姑太聽聞,用手杖指著我父親勸說:“烈風,不可殺生!”
我父親哪能聽進她的勸阻呢?他的第一個殺生對象竟是我母親飼養的一頭小豬崽。那頭小豬崽病懨懨的,幾天不吃不喝。我父親擔心它會死掉,他曾經是一個賣豬肉的,深知死豬肉和活豬肉的區別。
于是,他取出尖刀,朝小豬崽的喉管刺去。沒想到小豬崽臨死一搏,一頭將我父親頂倒在地,并躍過我父親笨重的身體,哼嘰哼嘰地朝古牳山林里跑去,脖子上冒出的血泡濺了一地。姑太趕緊閉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詞。我父親爬起來,一掌推倒了姑太,自己朝古牳山的方向飛奔而去。他找遍了山山嶺嶺,竟一無所獲。年底,我家前院突然闖進了一群半糙子野豬,打頭的豬,明顯是一頭成年豬,脖子上還有刀傷。
姑太見狀,突然流下了兩行清淚。她苦口婆心地對我父親說:“烈風,這是地藏菩薩顯靈,天蓬元帥下凡。牲畜尚能不計前嫌,回家報恩,何況人呢?”
這個事情對我父親的觸動很大,她終于放棄了屠戶的營生,思謀著,除了在生產隊認真干活兒,別的再也不整了。要整,那也得整點正經的。
10
一夜間,生產隊不叫隊,叫村。說來也怪,政策一變,耿家畈的田地泛綠了,人心返暖了。這一年,我也順利地考上了武漢的大學。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父親竟然跟我規劃起人生。他說:“你去好好讀書吧,不整個一官半職,你不要回來。”我知道,他對當年被擼了民兵連長職務仍然耿耿于懷。我忿懟他:“那你呢?是想繼續當個民兵連長,還是老老實實當個農民?”我父親一點兒也不慍惱,他樂呵呵地說:“你問我哦?我都想好了,我要做成一件大事。”
他說的大事就是人工飼養麋鹿。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麋鹿作為原產中國的一個古老的物種,已在中國絕跡了將近一個世紀。
我覺得我父親想要找到這種麋鹿,一定是腦子犯了毛病。但他還真去尋找麋鹿了。他先去了古牳山和谷米河。自從日偽時期牛老么砍光古牳山的大樹之后,古牳山沒有了樹根涵養水分,山泉枯竭,澗溪斷流,哪有麋鹿的影子呢?谷米河就更不用說了,由于父親那輩人的圍湖造田,河道已淤塞成沙丘土包,長著稀稀拉拉的幾叢雜草。
我父親聽說東北有麋鹿,于是馬不停蹄地趕往東北,在一家養殖基地購得一雄一雌兩只種鹿。它們被長途運回耿家畈,圈養在我家前院里。兩只成熟的種鹿,對陌生的江南鄉村充滿了好奇。雄鹿抬起頭來朝外打望,深邃幽遠的目光投向了古牳山。它頭頂上一對雄偉的角杈,像山崖上長出的兩枝枯柏,怎么看,都有一種“亦知堅貞性,凜凜不可期”的風骨。而那只雌鹿只顧低頭銜草,對一兜三葉苜蓿偏要刨根問底。父親見狀高興地說:“這對種鹿總算買對了。你瞧它們的眼神,它們的動作,哪樣不是向著它們的祖先問候致意?”他旋即去姑太的菜園扯回幾兜白花菜,可兩只鹿看都不看,聞都不聞。父親以為人工種植的白花菜沒有了野味,又去山岡、河灘扯回一堆姑太散種的五梅草,兩只鹿還是看都不看,聞都不聞。趕來看熱鬧的人紛紛嘲笑我父親:“你要不要騎在鹿背上,繞它一圈?”眾人起哄,我父親正好站在雄鹿的一側,他躍躍欲試。雄鹿一回頭,用堅硬的犄角頂了他一下,我父親當場撲地。見識多廣的馬老師站出來說:“這是人工馴養的梅花鹿,和古代的麋鹿根本就是兩回事。”他拉起我父親,意味深長地說,你養兒還行,養鹿根本不行。
馬老師的真知灼見來源于他有良好的家教做底。他的父親是公社書記,祖父就是當年農會的馬主席。正應了“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這句老話。馬老師本來是可以當干部的,但他選擇了教師生涯。他說,教書育人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我不敢說他是全中國最好的老師,但敢說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語文老師。他和我父親的年齡一般大,卻視我為兄弟。我自恃的本錢就是作文寫得好。他表揚說:“像出自艾老之手,又不失舞象的清新。”又常常拿我的作文當范文,在課堂上給同學們大聲念讀。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我經常在課堂上與馬老師爭辯,課后還和他開玩笑,他從不計較。有一天深夜,他竟然約我爬山。我們爬上古牳山頂,觀測天際星云。然后,他給我布置了一道作文題,叫《仰望星空》。我不知天高地厚,壯著膽子地問:“馬兄,你這是鬧的哪出?寫作文就寫作文,還數什么星星?”馬老師遙望深邃的星空,悠悠說道:“你能找出最亮的那顆星星嗎?最亮的星星就是最孤獨的那顆星星,也是最沉默的那顆星星。不信,你看——”
我明白了馬老師的話外之音,他看好我,也在鞭策我。
可我父親出盡了洋相,讓我在馬老師的面前顏面掃地。去大學報到那天,我拒絕了他的相送,心里早就有了遠走高飛的打算。我母親交代了我幾句,讓我到了學校就給家里寫信報平安。只有姑太堅持把我送到村口,我讓她回轉,她執意要送我去鎮上的車站。一路上,姑太幾次欲言又止,我忍不住追問她,她才說:“你去外面了,有機會了,就打聽打聽胡子太爺的消息。”
胡子太爺失蹤已有三十多年了。我祖父在有生之年,還沒有來得及弄清他的下落,就早早死去。而我父親從來不聞不問,他把謊言當成了真理。我是第四代曾孫,除了那張黑白畫像,又能去哪兒打聽曾祖父的下落呢?
姑太從懷里掏出卷成一團的手帕,解開,拿出一卷紙幣,說:“這是給你的盤纏。”
我說:“我有錢買車票。”
她把錢塞在我手里,說:“我老了,走不動了。你去了外面,就替我去找胡子太爺。”
我猜不出那有多少錢,都是臟兮兮的一毛、兩毛的紙幣。我說:“這錢我不要,但胡子太爺我一定去找。”
開學沒幾天,我還沒有去找胡子太爺的打算,可我父親竟找到我就讀的大學里來了。
他告訴我:“那兩只鹿死了。”
我訕笑道:“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父親見我態度冷淡,很不服氣。“我養鹿還不是為了掙錢?掙錢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現在可好了,我血本無歸。”
按照父親的說法,他去了東北之后,就知道了梅花鹿不是麋鹿,但經不住當地人的鼓噪和蠱惑,什么“鹿茸”“鹿血”的,說動了他的心。父親原打算趁此機遇,辦個小型的人工馴鹿場,沒想到第一次創業就失敗了。他央求我說:“你能不能向學校申請個救濟?”我輕蔑地笑了。“你養的鹿死了,跟我們學校有何關系?”他說:“你上了大學就是公家的人,當然就和你們學校有關系了。”“這是什么邏輯?簡直是無賴的邏輯。”他又說:“再不想辦法,這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后來,我們班的團支書得知了我家的境況,發動全班同學捐了幾十元款,才把我父親打發回家。
11
大學頭兩年的寒暑假,我都沒有回家,在學校勤工儉學。有時想起姑太的臨別囑托,我就去新四軍抗戰紀念館,還有新四軍歷史研究會,找專家、學者們打聽新四軍當年在我家鄉的活動軌跡,希望能從中發現曾祖父尤無疆的點點滴滴,但一無所獲。
有一年暑期,馬老師要去敦煌旅行,坐班車來武漢,再轉乘火車去蘭州。他買到了第二天的火車票,看看時間還早,就來學校找我。這一年,馬老師剛剛退休,被鎮政府聘為文史員。他除了研究本鎮的歷史掌故、風土人情之外,還熱衷于探索佛教、玄學。他這次只身去敦煌,就是去“西天取經”。我在學校旁邊的小飯館里招待了馬老師。我們喝著劣質的白酒,吃著廉價的飯菜,談論著高深的話題。也就是在這次見面中,我們說到顧炎武,說到《歷代宅京記》。馬老師向我講述了一番古今地名的變遷、傳奇與史實的區別之后,手舉空杯懸停半空,陷入了某種沉思。我添上酒,他一飲而盡。又是一連三杯下肚后,馬老師進入到一種虛空狀態,語氣中除了彌散的酒精味,還對我屢屢受傷的自尊心產生了殺傷力。
他說他在鄉間采風時,在我的老家耿家畈發現了兩個神人,一個是我的父親,真能整,是“整蠱”的“整”。另一個就是我的姑太,真能裝,是“裝神弄鬼”的“裝”。
我那時還不知道我父親已經成為種田大戶,經馬老師一說,我才明白事情的經過。農村實行土地承包制后,年輕人大都去了沿海城市,留下的老人干不動農活。我父親就游說鄉親將自己名下的土地轉包給他。在耿家畈,沒有多少人相信一個總想逃離土地的人,能在土地上有所作為。所以,他們對我父親的提議不是置之不理,就是冷嘲熱諷。我父親不知用了什么辦法,從信用社弄來一筆貸款,當場給個別愿意轉包的農戶兌現現金。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現得。在花花綠綠的鈔票面前,大多數農戶又經不住我父親的誘惑,同他簽署了土地流轉協議。父親對農活并不在意,也不在行,他從外地改制農場招聘了十幾個農工,自稱老板。
馬老師認為,我父親把事情整得大,玩笑也開得大,不僅戲弄了耿家畈人,還作弄了外地農工。所以他說我父親在整蠱。
說到我的姑太,他說那個老太婆簡直是瘋了,竟想在古牳山頂重修蔡道人庵。她挖開了牛老么碉堡的地基,不,那本來就是蔡道人庵的地基,然后撿拾你父親當年修建梯田時被洪水沖下山坡的石頭。一個老太婆子,拄著拐棍,手腳也不靈便。大的石塊搬不動,就撿些小的,用竹籃裝著,一籃一籃地往山頂上搬運。你走了兩年,她搬了兩年,還真用碎石塊在山頂堆起了一座小廟。這以后,她每天去小廟燒香拜佛,風雨無阻。圖個啥呢?
我說:“姑太燒香拜佛可能與一個人有關。”
馬老師問我:“誰?”
我說:“尤無疆。”
聽到尤無疆的名字,馬老師馬上說:“那可是個人物。”
說我曾祖父是個人物,而不說他是個英雄,馬老師自有他的道理。他此時正在給鎮政府編纂《地方志》,不僅對本鄉的地理沿革、社會變遷、經濟發展了如指掌,還對本土的風俗習慣、豪杰才俊、逸聞趣事了然于胸,可謂遍觀一方古今。他是個學術態度嚴謹的人,說國民黨潰退臺灣前,他的祖父馬主席曾發現一個貌似尤無疆的人,穿著一身破爛的國民黨軍服,行走在他們的隊伍里。他懷疑尤無疆也像牛老么一樣,背叛了共產黨。
馬老師說,他的祖父追了幾步,拉住那人的衣角,問他是不是耿家畈的尤無疆?那人粗聲回答:“你認錯人了吧?”由此馬老師判斷,也許真是他祖父認錯了人,也許就是尤無疆,他另有隱情。所以,馬老師只能說我曾祖父是個人物。
那天在學校旁邊的小飯館里,我鄭重地托付馬老師一樁事:“在浩繁的史跡當中,務必找到我曾祖父曾經留下的足印,還原他的本來面目。”
馬老師答應了。他說:“記錄歷史是他的終身使命,他會盡力而為的。”這次相見之后,馬老師和我有過幾次書信來往,他談敦煌之旅的心得,說《鹿王本生圖》的佛學意義,闡述佛陀慈悲、普救眾生,以及因果報應的佛門典故。由敦煌壁畫中的九色鹿,我想到了耿家畈遠古時期的白鹿,它們是不是同宗同祖同源呢?馬老師也談到了我托付給他那樁事情的初步進展,說他從祖父馬主席的遺物中,找到了當年農會保存的一張油印小報,上面有新四軍的捷報,但沒有尤無疆的記載。
這以后,馬老師就一直沒有聯系我。
12
我等待的時間太久太久了。直到我大學畢業,直到我參加工作多年,我都沒有等來馬老師的答案,卻等來了父親的長途電話。他說:“姑太病了,怕是不行了,非要見你一面。”我考慮再三,回了一趟耿家畈。
姑太躺在雕花大床光禿禿的床墩上,氣若游絲。我發現她竟然穿上了七件套壽衣,白色襯褂的袖口翻轉在黑色棉袍袖口的外面,整齊干凈,黑白分明。唯一有些亮色的,是她三寸金蓮上的那雙深綠色的繡花鞋。兩只鞋尖上的兩朵彩繡的牡丹花,競相怒放,好像誰也不肯輸給誰似的,要爭著領著姑太上路。人還沒死怎么就穿上了壽衣?我母親怕我責備她沒有照顧好姑太,連忙推說是姑太自己凈完身、自己穿上身的,她大概是不想麻煩別人。
這是兩天前發生的事情,兩天沒有進食的姑太就這么一直躺著等死。她朝我有氣無力地抬動了一下手指,嘴里發出了一陣輕微的叫聲。
她是說:“你回來了?”
我跌坐在雕花床墩上,問候姑太。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抓牢了我的手,用力往她的胸前挪移。她喘著粗氣說:“我心里好堵。”
我撫摸她的手,倏然覺得古人發明的“老樹枯藤”一詞,就是用來形容她這只手的。我再去撫摸她的胸膛,感到有一塊硬物擱在那里,堅硬如石,冰冷如鐵,無法化開。
姑太縮回青筋暴突、瘦骨嶙峋的手,在床邊里側摸摸索索。她摸出了那根包漿厚實的藤條手杖,拼出力氣說:“烈風呢?烈風,我今天要抽你的屁股。”
我父親立在床頭,想起他曾給姑太安上的那個“私情”,這時也有了自責與不安。他雙目低垂,不敢作聲。在與其一生的冤家對頭作最后的告別時,父親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打狗棍”的意象,同時也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只烈狗。他背過身去,讓姑太的手杖落在自己的脊背上、屁股上都可以。可是,那根承托了歲月之重的手杖被握在姑太的手里,既不能舉起,更不肯落下,隨后掉在地上,發出了刺耳的一聲巨響。
姑太閉上了眼睛。我拉扯她的壽衣,認真地說:“姑太,你快看,我找到了尤無疆,他正騎乘一只白鹿,趕來見你!”
姑太明明死了,可她的嘴角突然顯現出一絲笑意。
我不為我的彌天大謊感到羞恥,我為姑太的壽終正寢感到慶幸。她的一生有過太多的苦難,現在終于可以安息了。姑太去世后,我父親這一輩子做的唯一正確的事情,就是將她安葬在了尤氏祖墳的山上。按照耿家畈的習俗,嫁出去的女人是不能葬在娘家墓地的。我父親卻說:“破舊立新,破什么,立什么?老子偏不信這個邪!”他埋葬了姑太,又在墓旁為我曾祖父挖了一處空穴,并將那個黑白相框放了進去。
父親的意思是,不要以為他不敬尊長。心心念念一個舊時代的老人,有什么意義呢?多少年都過去了,他的祖父、我的曾祖父——那個叫尤無疆的男人即使不死,也早已成仙了,那還不如讓他入土為安。以后,這個事情就不要再提。
辦完姑太的喪事,我登上了古牳山。俯瞰耿家畈,一條彎曲的土路通往一處綠蔭,白墻黛瓦掩映其中,猶如一座小島被萬畝田畈圍擁。我知道那是父親今天的田畈,是干道兩旁不太規則的農田。他算不上是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最多只是一個承包流轉的受讓方,但他已經擁有了耿家老爺當年的神氣和脾氣。
下山的時候,父親正站在田邊教訓幾個年老的農工,不是斥責他們偷懶,就是指責他們,說他們浪費了肥料。我剛剛走近,他的聲音就陡然大了起來。他罵他們,一大把年紀,除了憨吃憨睡,還不懂屎尿的金貴。我想快步通過,父親卻拉住我,非要我參觀他的農田。他走在前面,將雙手交叉背在身后。一陣風吹來,有些變調的話語迅速灌滿了我的耳朵。“你在城里工作怎樣?不行就回來,上個公家的班,掙個公家的小錢,也沒啥意思,不如自己當個老板自在、劃算。”他隨手指著抽穗的稻子,繼續說道,“等這些稻子成熟了,一轉手就是現錢,到了年底還有別的進項。”言下之意,我繼續留在城里上班,每月才能拿到一筆小錢,如此這般,何時能發家致富呢?
我一言不發,靜靜地站定。父親以為我還跟在他的身后,步子不停,嘴巴不停,繼續朝田畈的深處走去。他的咕噥聲,便從深處朝我逆向溢出——“原以為能生成個金鳳凰,不承想是只變種的草雞。也沒啥出息了,也沒啥指望了,一個賴在城里的小干部,以為離開了土地就夠著天了?哼!”這些話顯然是針對我的,我朝著他的背影,踢了一腳。
轉身,我去了馬老師的家。他懂得我的委屈和難過,他安慰我說:“不要把你父親想象得那么不堪,萬惡的人也有向善的過往。或者,我們還能期待他的未來。”
13
事實證明,我父親并沒有按照馬老師規劃的路線發展,他在自己給自己挖掘的陷阱中越陷越深。又過了幾年,有兩個農行信貸員找到我,問我能不能協助我父親還清他欠下的銀行貸款。這時我才知道他年年借錢,拆東墻補西墻,而田地里的收成始終不夠還本付息,他掛在銀行賬面上的債務已是一個天文數字。
我理所當然地拒絕了信貸員的要求,對他們說,法治社會,沒有“父債子還”的道理。信貸員說:“我們不是要你還貸,是要你勸說你父親優先還貸。”
原來,最近幾年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耿家畈的集體土地即將被政府征用,村莊面臨整體拆遷。除了房屋有補償,土地和農作物也有相應的補償。信貸員的意思是,讓我說服我父親在拿到這些補償后,第一時間償還銀行貸款。
我說:“那你們找他本人好了,我的勸說無效。”信貸員又說:“可他不配合。”
我后來了解到的情況是,農村土地“三權”是分立的。也就是說,所有權歸村集體,承包權歸各農戶,流轉到我父親的手里,他只有經營權。由于他經營不善,過去雇請的農工早就撂挑子不干了。我父親和我母親顧不過來,田地里的莊稼長得稀稀拉拉,青黃不接的,賠不了幾個錢。但在父母的名下,還有幾畝承包土地,加上三間土磚瓦房,拆遷的補償金也能堵住銀行的一個小窟窿。可我父親不干。
他反對拆遷,竟然把政府張貼在村委會的拆遷公告給撕了。父親成了“釘子戶”,也走向了村民的對立面。耿家畈的這次拆遷,是改革開放后最早的一批農村拆遷,大多數村民過去窮怕了,現在通過拆遷看到了希望。所以,他們打心眼里是擁護拆遷的,拆遷不僅能讓他們獲得現實的利益,還可以改變他們將來的命運。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每天晚上都有一群村民攆到我家里來,要求我父親提前終止流轉合同,他們要收回土地,交給政府征用。
我父親說,撕毀合同是要賠償的。為了這個事情,他和村民鬧得不可開交。連馬老師都看不過眼了,托人帶信,讓我回去調解。
我再次回到家鄉,家鄉的一切已經改變了模樣。所到之處,看到的全是田地荒蕪,村莊喧囂。農民不種田地,都去“種房子”了,在自家的房前屋后搭蓋違章建筑,以套取國家的拆遷款。
我父親不為所動,他將農戶的流轉合同集中揣在貼身的衣兜里,每日不落地在田間地頭巡脧。他以為他就是當今的“耿家老爺”,就是這土地的主人。我跟在他的身后,看見日漸稀落的莊稼,看見愚勇不減當年的父親,不知如何開口。想了半天,我還是說,何苦呢?把田地交給國家吧。父親轉過身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懂個屁!一個農民失去了土地,就像一個人丟了祖宗,死了兒子,沒有來路,也沒有了去路。你懂不懂?”他幾乎是在咆哮。
除了攢在手中即將作廢的幾張流轉合同,父親沒有其他的任何資本。他的咆哮是最后的掙扎。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耿家畈的村民陸續搬離,他們到外地過渡,并等待政府的通知,隨時準備去異地安置。面對一座空村,我很擔心。
果然不出我所料,拆遷的挖掘機、推土機排著長隊,轟隆隆地開進了耿家畈。拆遷,不光拆房,先得遷墳。遷墳那天,我作為尤氏家族的長子長孫必須在場。我又見到了姑太。她睡在七件套壽衣里,蛻變成了一副骨架。殮尸匠從朽棺腐木中抱起姑太,讓她暫時躺在挖掘機挖開的一堆黃土之上。殮尸匠焚了香,凈了手,再從壽衣中抽出骨架,拆散了,堆放在一旁。我隱約聽到嘎吱嘎吱不堪承重的聲音,接著看見姑太的尸骨像出土的麋鹿犄角化石,轟然倒地,碎為齏粉。有無數個閃亮的小精靈在周遭紛飛起舞,殮尸匠趕緊用雙手將齏粉捧進一只陶罐里,然后用一塊紅布套住罐口,扎緊封死。小精靈們不見了,想必都在陶罐里安息。
接下來,在村干部的監督下,殮尸匠將我的十幾位祖先的骨骸逐一挖出和裝著姑太的那只起陶罐一道,移葬到集體公墓中去。做完這些,被挖開的墓穴周圍,只剩下了一堆被脫下的黑白棉布。這些棉布埋藏太久了,現在重見天日,在頃刻間風化,碎成了一堆破碎的棉布片。它們被殮尸匠收攏,重新就地掩埋。由于疏漏,黃土蓋不住風,土里飄飄然,長出了姑太和祖先們的衣袂和衣角。
有那么一刻,我父親死死地盯著那些飛翻卷起的衣袂和衣角。他從一件黑色夾襖的里襯殘片上,發現了姑太的秘密。那里縫著一塊白色手帕,上面寫有朱紅色的字跡。父親快步上前,揭下手帕,認真讀了起來:
茲有耿家畈吳尤氏捐贈本農會銀元壹佰捌拾伍元,待抗戰勝利后予以褒獎。
神人鄉農會主席:馬天保
1938年6月12日
姑太是執意要將義捐的證據、她的秘密帶進墳墓里,不然她不會對我父親矢口否認,也不會生前自己精心縫制壽衣、臨死自己刻意穿上壽衣。現在,這件壽衣被殮尸匠再次撿了起來,并深埋在一堆黃土里。又一陣狂風吹來,黃土里不見壽衣,卻顯露出姑太的一雙絹面深綠色繡花鞋,兩枝彩繡的牡丹花在涌動的塵土里開放,分外妖嬈。
遷墳的人慢慢散去,我轉身去了曾祖父尤無疆的墓穴跟前,想去尋找那個被姑太供奉膜拜了一生的黑白相框。我發現,由于歲月的浸透,相框和畫紙早已融化,成為一攤黑褐色的爛泥。
后來拆房我不在現場,我回了城里,但我還是聽說了許多關于老家拆遷的故事。我最感興趣的故事是說,拆遷隊在耿家畈挖出了許多麋鹿化石,引來了許多村民的圍觀。他們將撿到的化石放在褲腿上來回擦拭,抹掉泥土,露出鹿角美麗的斑紋,笑說這是個好東西,然后小心翼翼地裝進有些骯臟的衣兜和褲兜里,帶回家泡酒喝。古時候的麋鹿性好合群,善游泳。耿家畈有山有水有樹林,是麋鹿的老家。圍觀的村民猜想著,議論著,他們羨慕麋鹿在耿家畈的自由自在,也惋惜麋鹿在耿家畈的突然消失。
麋鹿終究不能重返耿家畈,因為耿家畈現在不叫“耿家畈”。以這個小村莊為中心點,方圓約五十平方公里的地域,叫“光谷智能制造產業園”。產業園里不生產麋鹿。耿家畈這個古老的村落,從此在地球上徹底消失。
不久以后,我還聽說,父親拿著姑太壽衣里襯上殘破的手帕,討要補償。姑太捐獻出去的銀元,足夠抵還他在銀行的欠款,甚至還有多余,足夠購得一塊新的土地。
當然,沒人會相信他的鬼話。認識的人,把他當成了笑話。
14
上次回鄉,我沒有見到馬老師。他的家也被拆遷,也在外地過渡。不過,我和他通了一番電話。電話中,馬老師的語氣既有興奮,也有擔憂。談到產業園,他說這是農民真正意義上的翻身,是農民的第二次解放,和城里人一樣,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說到鄉愁,他又哽噎了。說現在看不到一點農村的影子,再過一代人,農村的印象也將從他們的大腦中徹底抹除。那時候,我們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嗎?所以,他覺得他的責任重大,要在有生之年趕緊完成《地方志》的編纂。按照當下的時髦話說,是對村史鎮史進行搶救性發掘,給后人留個根兒,招個魂兒。
馬老師說鎮里預算經費充足,他采風的足跡可以抵達全國任何一地。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也無論是尚在本鄉本土的,還是從本鄉本土走出去的,只要有價值,他都有可能去做跟蹤采訪。做完這個事情,也就可以安心地去見他的祖父馬主席了。聊到最后,馬老師說:“尤無疆仍是一個謎。我希望能盡快解開這個謎,當然也希望你的曾祖父是英雄而不是叛徒。如果結局很好的話,他的名字和事跡就會在《地方志》中占有很大的分量,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我說:“本該如此。”
幾個月后,我在睡夢中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原來,馬老師去了臺灣。電話里,他對臺灣見聞,既興奮無比又疑惑不解。馬老師說,他在阿里山森林鐵路車站發現了一樁怪事:有一位長發長須的長者,站在狹長的站臺上說書講古,他講的正是《薛仁貴征西》的片段。這事本身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長者一開口,就冒出了西南官話的腔音,尤其是那句“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的唱詞,聲振林木、響遏行云,是尤氏風格的再版。馬老師很想跳下小火車,去問明長者的身世,可惜小火車只靠站停留了三分鐘,就朝山頂疾駛而去,把一腔悲歌留在了阿里山下。
深更半夜,接聽馬老師這樣的電話,我的大腦嗡嗡作響。相隔大半個世紀,我很清楚,那個人不是尤無疆。細細想來,如果我的曾祖父還活著,今天都有一百多歲了,他活不了這久。馬老師反詰道:“如果是尤氏說唱藝術的傳人呢?”“哦,尤氏說唱藝術的傳人,這個假設還算不錯,但也差強人意。”除了馬老師將我曾祖父的說唱稱之為藝術,世上又有多少人認可這件事呢?我想起從前人們對尤無疆身份的猜疑,我相信他是一名特工,一名潛伏到老死的特工。——尤無疆的身份從來就不需要民間確認。從他跟隨師父去遠鄉說書講古的那天開始,他已經對自己的身份進行了自我確認和自我追認。不必等到死后,也不由他人定義。
對的,真相就是這樣子的。這么一想,我的心頭一悸,猛然有了莫名的慌張。我迅速撇開曾祖父的話題,轉而詢問馬老師:“你去那邊干嘛?”馬老師說:“他需要在臺北檔案館查閱一些民國資料。”我關切地問他:“查到了嗎?”他說:“還沒有。”接著,他鼓動我說:“我希望你盡快飛來臺灣,和我一起去阿里山森林鐵路車站,去尋找那個說書人。”我趕忙說:“不,不,不。”馬老師聽了,電話中的情緒明顯不滿。他大聲抱怨:“你要是放棄了這個難得的線索,那你曾祖父的身世永遠是個謎,我的《地方志》也就無法編纂下去了。”
關于曾祖父的身世,我已經有了答案。默念心中的那個答案,我突然哭了。輕輕掛上電話,頭頂有一陣旋風,眼前有一層薄霧,我看見我的曾祖父尤無疆正騎乘一只白鹿,從耿家畈的山水林間出發,朝我緩緩走來。
白鹿蹄聲嗒嗒,神人銀須拂拂……
補記:據記載,1900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將清朝廷圈養在南海子皇家獵苑中的最后一批麋鹿劫殺一空。在此之前,法國傳教士和英、德、比等國駐清公使,已從中國盜走幾十只麋鹿。這些在歐洲圈養的麋鹿紛紛死去,種族規模漸漸縮小。從1898年起,英國十一世貝福特公爵重金買下巴黎、柏林、安特衛普等地動物園中僅存的18只麋鹿,并放養在自己的烏邦寺莊園內。這18只麋鹿后來成為地球上所有麋鹿的祖先。
二戰時期,烏邦寺莊園里的麋鹿達到255只,公爵害怕戰火,開始向世界一些大動物園轉讓麋鹿。1983年底,全世界麋鹿達到1320只。1986年,公爵向中國歸還20只麋鹿。次年,倫敦動物園又向中國無償提供39只麋鹿。這是原產中國的麋鹿在中國絕跡了將近一個世紀后,重返中國大地繼續繁衍生息。現在,麋鹿種群在中國境內的數量超過10000只,它們分別生活在北京大興、江蘇大豐、湖北石首、湖南洞庭湖等地。
楊中標,湖北武漢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水利作家協會理事。曾在《詩刊》《解放軍文藝》《小說月報·原創版》《長江文藝》《廣西文學》《安徽文學》《北方文學》《西湖》《青春》等期刊發表文學作品。出版長篇小說《你竟敢如此年輕》《去天堂使壞》《青春是一條地下狗》三部,長篇報告文學《中國光纖之路》一部。部分作品被《詩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和多種文學選本選載;中篇小說《石頭是石頭的紀念碑》入選《小說月報·原創版》2022年度佳作;長篇小說《去天堂使壞》入選甘肅省“農家書屋”重點圖書推薦目錄。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