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婷
這是跨越一個世紀的答卷,給幸田露伴。
一
四十年后,人們回憶起那場大雨,依舊心有余悸。村里的老人都說,從未見過那樣的雨,像是將瀑布頂在頭頂,雷電、烏云在天空發生了一場激戰,戰鼓擂擂似神獸吼叫,天空被撕裂,光電從撕裂之處蹦出,在扶風上空閃耀,似尋著某個指引般直沖向法門塔。
千年的佛塔,屹立在關中平原,安穩平和得如同慈祥的老者。它已記不清自己的年歲,逐漸現出老態來。滄桑厚重的身影卻突然遭遇飛來橫禍,被擊中的它,半邊身子轟然坍塌,發出沉重的,震耳的聲響。然而它似乎并不覺得遺憾,它坐落在那里,像守護著什么東西。這或許是它的使命,當狂風、暴雨、雷電交織著向它出手時,它卻仿佛等這一刻已好久。
坍塌的佛塔,像生了某種骨骼病的老人,在暴雨過后,傾斜著身子。周邊的村民也在雨后上了街,議論紛紛,找尋著那一聲巨響的發源之處。當其中一人發現已經坍塌了半邊的法門塔時,他懸在空中的手指,似控制眾人的遙控器,人們紛紛隨著那根手指的指向,抬頭,便看到了受傷的法門塔。起先是一片噓唏,接著是一片沉寂,沉寂到,一片葉、一枚雪落地,都能聽到它們觸摸土地的聲音。
村民們惋惜著,常年棲息于古塔之上的鳥兒們惋惜著。僧侶們也惋惜著,他們將雙手合十,置于胸前。嘴巴一張一合,打破了那片刻的寧靜。
這絕對是一件大事,對扶風,對西府,對整個關中平原。
寺廟的方丈,文物局的領導,省上、市上、縣上的考古專家,鄉村的賢達,從四面八方而來,齊聚在坍塌了一半的法門塔前,表情凝重地仰望著殘塔。他們那一刻思想如此統一,一個個搖搖頭,嘴里念著“得重修”。
“是得重修?!?/p>
“對,一定要重修!”
二
玻璃窗外是一片寂靜的湖,稍一抬頭就能看到一汪碧藍的水。從二十六樓看下去,湖面的幾只船當真像鞋兒一般蕩著,船中的人便變成了橙黃色的小點。那船令她想起了小時候將折好的紙船放進木盆里的場景,唯一不同的是,小時候木盆里除了紙船,還有螞蟻、蜜蜂、毛毛蟲等物,紙船于是充當了它們的救生船,但只是轉眼,玩紙船的人,就長大了。
湖岸邊的樹葉已經黃了,偶爾落下來一枚,飛舞著,總想讓留在人間最后的身姿再美麗一些,同孩子成長中努力地想要獲取父母的認可一般,總想給生養自己的樹,給接收自己的大地展示一番,以獲得它們的欣賞。而這,是秋的景色。
窗內的人剛結束一場旅行,帶回來幾本書,于是慵懶地倚在落地窗內的椅子上,咖啡杯里是冒著熱氣,苦中帶一點甜的手沖咖啡。平時這里放的是茶,如今,許是要暫時換一下口味,于是連桌上的書,也換成了很少看的日本作品。
本意只想隨便翻翻的,眼睛瞥到幸田露伴的《秘色青瓷》時,停留了下來。人對有關自己家鄉或者熟悉之物的描述,總會有特別的關注。于是隨著閱讀,漸漸地跟書頁湊近,再湊近……伴著咖啡濃郁的香,不知不覺看完了整篇文章,而后陷入某種惋惜和感慨之中。替一個世紀前的,出生于另一個國度的作家惋惜和感慨之中——遺憾他出生太早,早到,終沒有看到那些于他而言只存在于典籍中的,令他無限向往和好奇的秘色瓷的樣貌。
他是那般不吝夸贊,對幻想中的秘色瓷,用盡了最好的詞,卻是無論怎樣絞盡腦汁,也無法想象“秘色”,究竟是何種顏色,只是從晚唐詩人陸龜蒙的詩篇“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猜測它的樣貌,從《源氏物語》和《宇津寶故事》中描繪的場景來想象它的珍奇?!啊对词衔镎Z》在描寫一個上層家族的零落狀況時,說其家中傭人以秘色之器作為飲食用具,根本不知其珍貴?!薄啊队罱驅毠适隆分锌坍嬃艘粋€有錢有勢的闊財主,他不但是個愚蠢粗俗、為所欲為的地方紳士,而且是個企圖仰仗金錢、權勢來搶占美女的家伙。故事中描寫了他高傲地使用秘色之器飲酒作樂的情景。”
露伴感慨這兩本書的作者刻畫一個家族的腐朽或某個人物的奢靡時的巧妙設計,只需點出秘色瓷,便猶如有了萬千罪證,竟然比用萬千貶義之詞去描述他們效果更佳。秘色瓷之珍奇,可見一斑。這樣的設計似乎與《紅樓夢》中的許多描寫有異曲同工之效,腐朽的大家族因為奢靡而不知秘色瓷之珍貴,使得它隨意處于臟亂庸俗的環境之中,隨意拿來吃飯飲酒,恰恰使得讀者更為惋惜和向往這秘色瓷器。
幸田露伴便是如此,愈是閱讀愈是好奇,愈是幻想愈是陷入某種執念。在一個世紀以前的光陰里,一邊期盼著,一邊又懷疑著世間是否真有此物。
一般人都認為首窯青瓷非常漂亮,稱作秘色。但是迄今誰都不曾聽說哪里有這種經過確實可靠的鑒定、并根據歷史資料加以考證過的秘色青瓷。
就連“秘色”這個詞,后代也很少有人能說清,即使在中國也只是作些推測性的解釋。所以秘色青瓷的性質究竟如何,雖有傳聞,但其可靠程度尚不甚了然。
我國的秘色之器來自外國,這是無須懷疑的。但它正像“砧”一樣,幾乎無人見到過,各種有關陶瓷的書籍或者寶物鑒賞著作中的有關記載也極為含糊,很難從中得出準確解釋,就連高明的鑒定專家也說不出個究竟,我以為這反而證明了確有其物。
看,他自始至終連秘色瓷存在的真實性都未有定論。
她于是將手中的書合上,想起自幼在家附近的博物館中見到的那些器物,它們被罩在玻璃柜中,玲瓏剔透,高貴典雅,如冰似玉,發出幽暗的,灰綠或者灰黃的光。旁邊的身份標牌上寫著“唐代越窯秘色瓷八棱凈瓶”“唐代越窯秘色瓷葵口盤”。她上學時的歷史教科書中也有過那樣的描繪:1987年,法門寺地宮出土了一批秘色瓷,在此之前,秘色瓷一直活在傳言之中。
能不惋惜嗎?幸田露伴,1947年就故去了。在另一個國度,年老衰弱的身軀,骨頭脆得隨時都能折斷,臨了,都沒能見到秘色瓷的實物,一輩子抱著典籍,靠想象,填補秘色的模樣。
而她看著這篇文章陷入了沉思,她想這是某種牽染。多年以后,讓出生于法門寺附近的她看到這樣一篇文章,瞬間被觸動。惋惜似長了觸手的爬山虎般在她的身體里蔓延,她覺得她需要一場跨越時間與距離的對話,卻找不到一種能實現的途徑。他八十歲的身影于是出現在眼前的書上,一雙皮包骨頭的手顫顫巍巍,翻閱著各種古籍,手背上的老人斑仿佛青筋開出的褐色的花。他就這樣在古書中、在詩中、在故事中,找尋秘色瓷的秘密。
沒有人能告訴他,這傳言中的極美之物究竟是何樣貌,沒有一張畫像或者照片能向他展示,這樣的疑惑和向往,這樣對某種事物的美好幻想,終伴隨他死去??啥嗄曛蟪錾诹硪粋€國度,周原古地,佛教圣地的她,卻自幼就熟識了那物,熟識得忘記了它的珍貴?,F在,她要重新審視,并珍視那出土于她的家鄉之物了。
她想起了四十年前那場老人們口中鮮見的大暴雨,和在暴雨侵襲下坍塌了半邊身子的佛塔。它們電影畫面一般,閃現在她的腦海中,將她引入那一段動人心弦的故事中去。
三
1987年春,離那場人們記憶中瀑布傾瀉一般的大雨已經過去了近六年。法門塔重修的聲音響了六年,重修的方案改了又改,終于在這一年的四月,開始將計劃、口號和想法,付諸行動。
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次的重修,竟撼動了整個世界,成為佛教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那日,隨著勘查現場傳來的一聲驚呼,一塊白玉石板在浮土之下顯現于眾人面前。專家們面面相覷,臉上現出某種驚異、緊張、激動,與喜悅交織的復雜表情。待清理掉石板上覆蓋的積土后,一尊雄獅浮雕顯露出來。隨后,考古隊員慢慢撬開白玉石板,一個神秘洞口赫然出現在人們眼前,沉寂了千年的法門寺地宮重現于世。
隨著地宮內第一道石門的開啟,一股塵封千年的霉氣撲面而來,一條撒滿古錢幣的甬道出現在人們腳下。甬道這頭是1987年,通道那頭是大唐盛世。人們小心翼翼地穿行其中,在甬道的盡頭,第二道石門前,發現了兩塊令考古專家們大喜過望的石碑。正是這兩塊記錄著唐朝諸位皇帝迎奉佛骨舍利的盛況及地宮內珍寶明細賬單的《大唐咸通啟送岐陽真身志文》和《監送真身使隨真身供養道具及金銀寶器衣物賬》,使得傳說中“塔下有井,井內有水銀,上浮佛骨舍利”之謎得到破解。第二道石門開啟,大理石地面上堆滿了金銀珠寶和絲錦織物,歷史上繁盛的唐王朝現于眼前,舍利子現世,一同現世的,還有兩千多件大唐國寶重器。
大唐迎佛圖現世,金縷衣現世,世界錫杖之王“鎏金迎真身銀金花四股十二環錫杖”現世,歷史在那一刻交融;秘色瓷,也在那一刻得以顯現。千百年來的懸案,瓷器史上最具神秘感的瓷王現身。
“瓷秘色椀(同“碗”)七口,內二口銀稜,瓷秘色盤子、疊(碟)子共六枚”,地宮《物賬碑》中的秘色二字猶如電流,擊中了世界上每一個喜愛瓷器之人,將他們的心牽動起來。那些散居在世界各個角落的瓷器收藏者,在法門塔下發現地宮,地宮內出土傳聞中的秘色瓷的新聞報道出來的那一刻,震顫著,激動著,端著茶碗的手抖動著。不同膚色、不同體格,不同年齡的人,心突然揪在了一起,倘能一睹瓷王風采,此生無憾,這是他們的愿望。而之所以這般執念深重,皆是因“秘色”二字。
千百年來,人們在想象中捕捉“秘色”的樣貌,究竟何等顏色才堪稱“秘色”?他們絞盡腦汁,閱盡古籍。人們在《十國春秋》《宋會要輯稿》中找到大量記載,卻始終連秘色瓷的誕生年份都弄不清楚。此前,他們以為秘色瓷是五代時吳越國王錢繆命令燒造,專供錢氏宮廷所用,并入貢中原朝廷之物,庶民不得使用,故稱越窯瓷為“秘色瓷”。而這段猜測概是因古籍中有“吳越秘色瓷,越州燒進,為供奉之物,臣庶不得用,故云秘色”之言,以及南宋學者周輝《清波雜志》中所載的“越上秘色器,錢氏有國日,供奉之物,不得臣下用,故曰秘色”??商拼娙岁扆斆傻?《秘色越器》顯然使得這種說法不攻自破,秘色瓷之誕生,于是疑云密布。
直到那一場多年不遇的狂風暴雨降臨;那所經之處,使得云、空氣、樹、房屋、人、牛羊……皆震顫的電閃雷鳴;那冒著煙灰色的霧氣,朝地面急劇沉降,使得法門寺周身一片黑暗的烏云;那在空中響徹,戰鼓般敲擊萬靈耳膜的聲響,齊聚交織地向法門塔沖擊,終使得它轟然坍塌,那掩藏在塔身底下千年的地宮,終于重見天日。詩人陸龜蒙所言的“千峰翠色”揭開了神秘面紗,僅供帝王使用的頂級器物重現眼前,它的誕生年份,隨之確定為唐。
原來秘色瓷在晚唐時即已燒制,其后,五代錢氏吳越國將燒造秘色瓷的窯口劃歸官辦,命它專燒特制的精品貢瓷,故使得“臣庶不得使用”。至于這瓷的名稱,偏不用世人容易理解的“青”“綠”等詞,而冠以一個“秘”字,使得其充滿神秘之感。久而久之,這臣庶接觸不到的“秘色瓷”,便愈發神秘,愈發高高在上了。這一“秘”字,著實使后人傷了一千年的腦筋,故“五代始燒秘色瓷”之說法在法門寺發掘前,曾令陶瓷界深信不疑。直待法門寺地宮開啟,秘色瓷才有了新的定義:唐代越窯青瓷中的精品。唯越窯,唯精品,才可稱“秘”。
而在此之前的幾百上千年,關于秘色,只有無盡的猜測。清人曾猜測“其色似越器,而清亮過之”。
2000年,十歲的她在老師的帶領下,來到法門寺博物館 ,那是一場穿越時空的盛宴,各個朝代的古物們匯聚一堂,無一不訴說著這片土地的深沉。后來,她又多次陪同外地友人一起進入這藏有她的家鄉周原古地萬千厚重歷史之地,隔著玻璃罩,看那晶瑩透亮,冰玉一般泛著幽光的秘色青瓷。
“唐代越窯秘色瓷八棱凈瓶”“唐代越窯秘色瓷葵口盤”。一個通體呈八棱形態,端莊大氣,釉面青綠,玉般溫潤透亮的唐懿宗咸通十五年凈瓶,和一個通體施以青釉,胎質堅密,玲瓏剔透,在光線下,猶如盛滿清澈泉水的葵口盤。二者似穿越時空的仙品,靜謐、典雅地居于展柜內為它們量身打造的底座上,沉靜、悠遠、冷峻地面對著那些,正在為它們嘖嘖贊嘆之人。它們驕傲,是因為它們曾只為皇家所用;它們沉靜,是因為它們已有千年的壽齡。我們這些與它們相比顯得庸俗的,淺薄的,無知的后來者,在它們眼里,不過小毛孩一般。
它們黃綠色、晶瑩透亮的身軀,顯現在眼中,卻無法表述在言語中。對,無法,每一個美好的詞都不足以形容那冰清玉潔之美。那美,只能親眼去看,只能滿足眼,滿足身心,卻無法通過描述讓他人感受。
人們因終于目睹了秘色瓷的風采而滿足,專家們則恍然大悟,原來秘色瓷便是越窯青瓷中的極品,此前的陜西唐墓出土過,故宮的學者在越窯遺址采集到過,杭州的吳越國錢氏墓群出土過,不過是從前,人們并不敢將其與“秘色”二字牽染罷了。
這種越窯特制之瓷,自然比普通的越窯瓷器釉色要美許多,其質地細膩,原料處理精細,多呈灰或淺灰色,胎壁薄而光滑,器型規整,施釉早期多為均勻的黃綠色,光潔潤澤,晶瑩剔透。后隨著時間推移,慢慢又以青綠為主,因而更加似玉,使得人心疼,便如同盛開的曇花、如同新婚之夜的美人兒般,不知該如何呵護了。
越窯本就是中國古代南方最著名的青瓷窯廠,因窯的所在地皆處于越州境內而得名。自東漢起,那便燒制瓷器,一直延續至宋。而唐朝是越窯工藝最精湛的時期,所燒之瓷居全國之冠。唐代飲茶之風盛行,越窯瓷的青瓷瓷質造型,釉色之美,深受飲茶者的喜愛。越窯青瓷,一度可視為青瓷的最高水平,那么這其中的特制精品,可想而知。以“秘”之名,使得其充滿神秘色彩,使得后人抓耳撓腮上千年,待見到真面目,始覺這期許,當之無愧,這“千峰翠色”,當之無愧??上?,這“千峰翠色”對幸田露伴這樣散落在世界各處,向往著它的一些人,終是抱憾終身也未能解得了的謎團。他們終是迷在了那個“秘”字中。
四
1867年,日本作家幸田露伴出生于江戶(今東京),從小受中日古典文學熏陶的他,在其后的文學生涯中,自然而然對古代典籍中所描繪的秘色瓷生出了向往。
他從《高齋漫錄》《源氏物語》《宇津寶故事》中看到秘色瓷的影子。
可以考證秘色青瓷傳入我國的材料很多。當時我國和吳越國的交往十分頻繁,遠遠超出現代人的想象,尤其同吳越王錢俶往來甚密……錢氏管轄的領域直到今天仍然是制瓷工業興旺發達的地區,同時又是和日本貿易往來的要地。因此,雖說當時日中往來是指日本和中國,實際上幾乎是日本同吳越的交流。
他將秘色瓷傳入日本,歸結為吳越王錢俶與日本交好,同時卻發出疑惑:
然而,秘色青瓷在其產地中國卻沒有文獻記載,也未見某地某人保存著何種樣式的青瓷的報道。僅僅傳說其顏色極美、聲音清亮、薄如紙片而已……因此可以說,秘色青瓷如同麒麟鳳凰一般,已經變成紙上或者想象中的物品,變成真正令人驚嘆的寶貝了。
“麒麟鳳凰”,這兩個詞令正讀著書的她驚喜。將秘色瓷看作麒麟與鳳凰,這讓她覺得或許再過許多年,她的后來者們亦會發現麒麟與鳳凰的足跡,然后像她替幸田露伴惋惜一樣的替現在的人們惋惜著,也想要作這么一篇文字,給他們答案。可是現在她想把麒麟和鳳凰暫且放在一邊,她的學識和經歷還不足以,或者說還不夠資格言說這兩種神獸,于是她只想將秘色瓷的秘密告知于他。
她知曉“秘色”一詞始終是縈繞在幸田露伴心頭一把解不開的鎖。他多少次在腦海中幻想秘色的樣貌,卻始終如同在煙霧彌漫的森林中行走一般,隱約間看到對面有樹,有房屋,那樹與房屋的形態皆大體可見,只是當他想要再走近一些時,一切破碎,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秘色瓷,就是他腦海里,隱在迷霧中的樹或房屋,永遠只有模糊的樣貌。他一直在思索它誕生的年份,它的明晰的色彩,于是在從未見過的情況下,寫下一篇《秘色青瓷》,將心中疑團交予文字,留予后人。而他,在1947年的仲夏,海風的輕拂之下,帶著遺憾和自己蒼老的身軀,永久地離開了。
幾十年之后,周原古地,法門塔周邊名為龍里的村莊,秋收之際,她呱呱墜地,自幼就顯出對書本、瓷器、古琴、尺八、塤、茶等物的用心。
時間又過了三十年,一個秋天的午后,臨湖的小屋,陽光照在她從旅途中帶回來的,散發著淡淡霉味的舊書紙頁上,盡管紙頁已經發黃發皺,如同窗外秋風下落了一地的銀杏葉一般。她依舊伴著陽光,翻閱著它們。突然,她眼前一亮,看到這樣一篇寫于一個世紀前的文章。她一面讀著那些文字,一面飲下一杯咖啡,一面替那個已經逝去七十余年的,另一個國度的老人惋惜。
那一刻,她知曉,秘色瓷沒有國度,藝術沒有國度,于是,想要解了他的疑惑??上В瑫r光的腳步終是追不上過往,否則,她便要拿來秘色瓷的照片向他展示,告知他秘色究竟是什么樣的色彩,那不能夠被平常人所用的瓷器,原是這般清透,如蓮般純潔,如玉般絲滑,如冰般晶瑩之物。冰清玉潔、白水鑒心,任何澄澈的詞語都無法闡釋,只有君子配得上它。
她想,倘若他還在,應該是配得上的吧。這樣一個研究中國古代典籍的作家,寫成《成吉思汗》,翻譯《紅樓夢》的作家,定是無限熱愛著中國的。她想起某年讀到余華先生的一篇文章,文章中記載,自己在鐮倉的時候,去了川端康成家族的墓地,在墓地前,他發現周圍的每一個墓碑旁都放有一個石頭制作的名片箱,當在世的人來探望去世的人時,應該遞上一張自己的名片。
她覺得這樣的設計別出心裁。這樣,以后的某日,她或許也會去往幸田露伴的墓碑前,遞上名片,告知他:
露伴先生,我只是想跟您講述秘色瓷的樣貌,無關其他。我與您并無情感,我只是替一個苦苦追尋而不解的老人惋惜,才想告知您秘色瓷的秘密。露伴先生,我想您可以理解。如果可以,我會帶上一只秘色瓷的茶盞,向您展示,中國的瓷器之美。那時我想,如若秘色瓷是為君子所用的,那您可能配得上擁有它,所以我會把茶盞留在那里,您的墓碑前。
露伴先生,我想,倘若您生前就有幸擁有過一只苦苦追尋的秘色瓷器,您會用它做什么呢?做什么,許都不舍。最后,便要靜靜放著,看著吧。我實在想不出,如此玲瓏剔透之物,隱入一日三餐的煙火氣之中,放置在飯桌、茶桌上,您會何等惋惜。
露伴先生,我猜您這篇《秘色青瓷》,該是盛年時所寫,可惜我翻閱資料,也未查到它寫成的具體時間,但算起來,離現在,總該近一個世紀了。所以露伴先生,我將秘色瓷,將千峰翠色講予您聽,在一個世紀以后,秋色浸染層林,樹葉零落成泥,鳥兒預備過冬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