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涵 劉 端
(作者單位:對外經濟貿易大學)
17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爾提出了著名的觀點“我思故我在”,將主體看作一個有著充分意識的思想著的行為者。德國哲學家康德說“要勇于運用你自己的理性”,將運用自身理性和有進行抉擇的自由能力作為主體性的兩個核心特征。20世紀以來,傳統哲學中的主體概念不斷遭到質疑,如拉康提出主體性的建構必須經過“想象界—象征界—實在界”的連續過程,??聞t直接以“人之死”瓦解了主體的穩定性和完整性。電影《銀翼殺手2049》中構建的賽博世界正是對主體性概念的一次巨大沖擊,隨著科技進步,當傳統哲學中主體所具備的思維和理性同樣出現在仿生人身上,人類和仿生人的邊界變得模糊,“主體性應如何界定”成為賽博世界中人類面臨的一大新難題。電影《銀翼殺手2049》中的仿生人是否具備主體性?對于這個問題,廖明一在《后人類主義視角下對〈銀翼殺手2049〉“主體性”的分析》中,從后人類主義的視角對賽博世界中的主體性進行新的界定[1];殷樂希在《拉康三界視域下的仿生人主體性建構——以〈銀翼殺手2049〉中K為例》運用拉康的“主體三界”理論分析主角K建立“主體性”的過程[2]。基于以上研究,筆者選取福柯的權力理論,試圖從新的角度對電影《銀翼殺手2049》中仿生人的“主體性”進行新一輪辨析。
在電影《銀翼殺手2049》中的賽博世界,人類在鎮壓舊型仿生人的革命反叛后重整旗鼓,大批量生產新型仿生人并借助他們對舊型仿生人進行處理,新型仿生人K在完成一次捕殺任務時,意外發現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在追查謎底的過程中,他的身上開始展現出人性的影子。以主角K為代表的仿生人是典型的“賽博格”,“賽博格”一詞是由“控制論”與“有機生物體”構成的組合詞,在現代社會中通常被理解為人與機器的共同體。就生理上而言,仿生人在外觀上與人類幾乎沒有任何區別;就心理上而言,K和露芙等高級仿生人有著鮮明的主觀意識、獨立的思維能力和細膩的童年記憶?!百惒└瘛弊鳛閾碛猩韺嶓w和心理意識情感的存在物,與人類之間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傳統哲學中諸如“我思故我在”關于主體性的界定已然失效,在賽博世界中,主體性的定義發生了新的轉變。
“‘cyber’在希臘語里的意思是‘舵手’、‘駕駛者’,在現代被運用于自動控制、信息通訊和計算機技術領域中。”[3]273“賽博”這個詞語自出現伊始即被賦予了“技術控制”的內涵。知識與現代社會的技術發展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這是技術發展的基礎和關鍵;控制則和權力密切相關,“權力是指廣義的支配力和控制力”。在《規訓與懲罰》中,??轮赋觯骸罢J識主體、認識對象和認識模態應該被視為權力——知識這些基本的連帶關系及其歷史變化的眾多效應?!盵4]30在??碌臋嗔碚撝?,權力是構建主體性的重要維度。影片中,人類正是由于掌握了生產制造仿生人的最高技術,才得以成為至高無上的權力階層,并借助一系列權力程序,使得仿生人技術及其衍生出的統治制度占據賽博世界中的支配地位,從而進一步鞏固人類的權力統治。
??抡J為,權力是一種網絡關系,彌漫于人類存在的全部領域。影片中,人類權力的網絡關系以秩序的形式對仿生人進行全方位的統治。這種秩序體現在諸多方面:仿生人無法自然分娩,無須經歷成長的過程;仿生人的記憶是后天植入的,盡管清晰且逼真但并不真實;仿生人的程序設計規定他們不能反抗上級命令,只能被動接受任務;仿生人不具備真正的情感,情感是程序設定的參數。從生理到心理,工作空間到生活空間,這些秩序無不標志著人類和仿生人之間的鮮明界限,權力通過這一系列嚴密的秩序彌漫在賽博空間中的所有場域。這種秩序并非穩定不變:舊型仿生人在見證了自然分娩的“奇跡”后發起了聯合起義,試圖對現有的人類權力進行反叛和革命。然而,這種努力最終導致了技術新一輪的優化,人類借助新型仿生人對舊型仿生人進行絞殺,以此對權力秩序進行重建和維護,仿生人為建構主體性作出的努力最終成為對主體性的倒戈。
在人類和“賽博格”界限愈加模糊的賽博空間中,人類作為知識技術的掌握者成為該空間中的權力階層,一方面將仿生人設計成與人類極為相似的產品以充分發揮其工具效用,一方面通過秩序的形式對仿生人進行全方位控制,禁錮仿生人的“主體性”。由此可見,權力已然代替傳統哲學中的理性思維等維度,成為《銀翼殺手2049》中賽博世界里建構主體性的最關鍵因素。
同處于權力階層的人類相對應,《銀翼殺手2049》中的仿生人可以看作是屬下階層,即從屬的、缺少自主性的、沒有權力的人群和階層。斯皮瓦克在《底層人能說話嗎?》這一文章中強調了底層人“不能說話”的特征,她認為“能夠認識和表達自身的而無法再現的底層主體是沒有的”[5],底層人階層處于一種“失語”的狀態。??略凇对捳Z的秩序》一書中提出了“話語即權力”的論斷,在他看來,權力不僅僅局限于最高統治階級,那些能夠讓別人聽見自己聲音的人才是真正掌握權力的人,而權力是通過話語來實現的,話語是權力的組成部分。人類針對仿生人設計了一套新型話語,首先體現在“去名化”的手段,名字是身份和話語的象征,名字的缺失即意味著話語權的缺席。影片多次提及名字:初見露芙的K對同為仿生人的露芙擁有名字這一事實表示驚訝,稱“他給你取了名字,你一定很特別”;當K探尋身世之謎時,女友喬伊激動地為K取了一個名字Joe,理由是特別的仿生人理應擁有一個名字;當戴克問及“你有名字嗎”,K報出了自己的代號,戴克立刻打斷他說“這不是名字,這是序列號”。在相對寬松的生活場景中,警局里和K擦肩而過的人類警察毫不客氣地把K叫作“人皮鬼”,人類老婦人用怪異的聲音將回家路上的K戲稱為“鐵皮戰士”。這些強制和非強制的一系列語言符號都試圖達成一個結果,即泯滅仿生人的生理和社會屬性以及強調其被生產出來的作為人類奴隸的工具屬性。在各種調侃、戲謔和嘲諷的話語中,仿生人的尊嚴被一步步踐踏,他們無法開口反駁,只能默默接受被看低和奴役的事實。語言作為一套符號系統,被人類用作馴化仿生人的權力武器,潛移默化地使仿生人日益接受了這套話語體系的規訓。
“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反抗?!备?抡J為,權力創造了反權力,有權力必有反抗存在。階級的不平等使得仿生人產生了極強的自卑心理,他們被規訓的同時內心深處對話語亦有著極強的渴望,這種渴望成為仿生人反叛的前提。因此,無所不在的權力既是壓抑的力量,也是建設的力量。這種反叛在主角K對自己身世之謎的勘察過程中體現得最為明顯。K為了確認那個神秘失蹤的小男孩是否就是自己,他違背命令四處探查,在新一輪的基線測試中顯示出嚴重的偏離,不惜被追殺找到戴克探尋究竟。更甚者,K在與戴克交手時不經意透露出自己看過《金銀島》的事實。在??碌臋嗔碚撝校R和權力相互依存、互為因果,具有密不可分的聯系?!皺嗔χ圃熘R(不僅僅是因為知識為權力服務,權力才鼓勵知識,也不僅僅是因為知識有用,權力才使用知識);權力和知識是直接相互連帶的;不相應地建構一種知識領域就不可能有權力關系,不同時預設和建構權力關系就不會有任何知識”[4]29。K作為警官的主要任務是捕殺舊型號復制人,文學作品的閱讀并非他的工作所需,反而文學的非功利性與仿生人的工具屬性背道而馳。戴克和K作為人類科學技術的產物,難以對科學知識形成新的超越,卻可以轉而汲取文學的力量,通過知識的探索建構權力關系。
K并非單打獨斗,影片中,仿生人成立了新的反叛組織,并邀請K加入他們共同反抗人類政權。組織首領向K揭示了所有秘密,她說:“我看見奇跡的誕生,一張完美的小臉朝我啼哭,哭聲震天響……孩子意味著我們不只是奴隸,如果能生孩子就意味著我們能自己做主?!狈律朔磁衍妼⒆匀簧曌鳈嗔Φ淖铒@要象征,并將全部生命都奉獻于這一事業,正如影片中仿生人所說,“跟即將到來的風暴相比,我們的命不值一提,為正確的事業犧牲,這是我們能做的最有人性的事”。??抡J為,“主體是通過種種被奴役的實踐構成的,或者以一種更自主的方式,就像在古代那樣,通過種種解放和自由的實踐被構成的”[3]501。反叛軍隊的成立意味著仿生人不僅拒絕被奴役的命運,還將這種強烈的主觀意志轉化為群體性的革命行為。組建起反叛軍的新型仿生人開始脫離失語、無意識的底層,進而朝著權力階層進擊,在集體意義上作出構建其“主體性”的突破性嘗試。
盡管K和戴克等仿生人在個體或集體層面上作出了獲取權力的一系列嘗試,然而從舊型號被鎮壓的結局以及K和戴克在尋找真相中遭遇的諸多打擊來看,仿生人脫離屬下階層的過程依舊十分艱巨。??略凇兑幱柵c懲罰》一書中提出了“全景敞視主義”的概念,統治者通過一系列權力機制,“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種有意識的和持續的可見狀態,從而確保權力自動地發揮作用”[4]226。如果將賽博空間看作監獄,那么掌握最高技術的人類就是監獄中的監管者和最高統治者,仿生人則是監獄中低級的、失語的、被囚禁的犯人。每一個仿生人都有著特定的編號,以便人類對其運行狀態和行動軌跡進行持續追蹤;仿生人的眼睛和耳朵不再是生理意義上的感覺器官,而是行車記錄儀一般的監視系統,正是這種監管使得仿生人難以擺脫人類的控制。然而,由于仿生人的自我意識不斷強化,這種程度的監視已然無法滿足人類的控制需求,他們隨后吸取了舊型復制人發動起義的教訓,設計了一套“創傷后基準測試”用以對仿生人進行更深層次的馴化?;€測試的本質是檢查,“檢查把層級監視的技術與規范化裁決的技術結合起來。它是一種追求規范化的目光,一種能夠導致定性、分類和懲罰的監視”[4]208。該測試通過對仿生人的及時反應進行觀察,判定其面部表情、語音語調是否由于任務內容出現異樣的變化,進一步對仿生人進行規訓。通過上述一系列技術手段,人類作為權力階層對仿生人進行了透明、持續的全景式監控,全景敞視主義的賽博空間使得人類從一開始就取得了“避免任何物理沖撞的永久性勝利”[4]228。
在監視的基礎上,人類為賽博空間這一新型監獄劃分了“標示出差距,劃分出品質、技巧和能力的等級”[4]204。這使得囚禁者在接受獎勵和懲罰過程中主動接受既有等級體系,成為等級體系的忠實服從者,從而弱化其反抗意志。電影《銀翼殺手2049》中的賽博世界并非簡單將人類和仿生人劃分為高低位的兩個階層,在仿生人內部同樣有著森嚴的等級規定:位于最高位的是以露芙和K為代表的高等仿生人,他們擁有可以自由地進行空間移動的實體存在以及可觀的工作、薪酬和生活環境。與之相對應的是喬伊等人所代表的低等仿生人。喬伊低等地位的最直接的表現在于,K的代碼是AGCT四個字母,而喬伊的代碼卻只有0和1,作為低級程序的她需要借助特定設備才能從二維空間有限度地成為三維空間中的實體存在。影片中,K在露芙面前對喬伊的評價是“她很逼真”,可見喬伊于K而言僅僅是一種服務伴侶性質的產品,“喬伊”這個符號指代的是一切批量生產的女性仿生人伴侶。處于最低等級的是曾發動革命的舊型仿生人,他們由于具備移情能力和生育能力被人類視作權力的威脅者而被通緝和追殺。影片開頭,面對莫頓對自己屠殺同類罪行的指控,K回答“我們不需要逃跑”,新舊型仿生人的區別在“追捕—逃亡”的二元對立結構中轉變為等級地位的差異。綜上,《銀翼殺手2049》中大致形成了“人類—新型高級仿生人—新型低級仿生人—舊型仿生人”的等級秩序。在賽博空間中的等級秩序中,權力階層和屬下階層是相對的,K和露芙等人在接受人類的統治時,也對他們的屬下階層進行著有意或無意的剝削和壓榨。
仿生人在這種森嚴的等級秩序中潛移默化地接受了來自人類的規訓。影片中,K試圖證明自己是自然出生,以此實現由新型高級仿生人向人類的跨越;喬伊努力地把自己“進化”為能與K有親密接觸的實體,實現由新型低級仿生人到新型高級仿生人的跨越。影片中這些仿生人跨越等級的努力正如反叛軍首領所言,“我們都希望那孩子是自己”,但他們沒有意識到的是,所謂“特殊性”來源于人類制定的等級標準,這種對證明特殊性的嘗試本身就是對既有等級秩序的認同和服從,他們看似作出了構建“主體性”的努力,卻并沒能從根本上顛覆人類構造的權力話語體系。因而,在這種分層的、持續的、切實的監視與規訓下,賽博空間中仿生人“主體性”的建構成為悖論。
影片結尾,得知真相的K終于意識到這種證明特殊性的嘗試是無效的,他選擇把珍藏的木馬玩具交給戴克,微笑著目送戴克前去與失散多年的女兒相認。K最終脫離了既有權力話語體系的約束,他形成了同情心和自由意志,成功建構起了主體性。然而,人類仍舊通過權力話語體系對高智能的“賽博格”群體進行監視和規訓。這或許是賽博世界里權力階層的人類的一種成功,然而人類也應當意識到他們在后人類主義時代面臨的新型危機:一旦權力體系喪失效用,人類自身的主體性又將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