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小野大”的延續：韓國國會選舉與政治外交動向

董向榮

【關鍵詞】韓國政黨政治??兩大黨制??國會選舉??準聯動型比例代表制

2024年4月，韓國舉行四年一度的國會議員選舉，產生了第22屆立法機構。由于韓國實行五年單任總統制，而今年是尹錫悅執政的第三年，此次國會選舉被視為對現政府的“中期考核”。選舉結果顯示，執政黨國民力量黨雖然比上屆的席位數略多，但遠未能改變“朝小野大”的格局。第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獲得大勝，在野力量對執政力量形成壓倒性優勢。與此同時，選舉席位的微調并沒有達成政策設計目標，國民力量黨和共同民主黨兩大黨掌控國會的政黨格局得以延續。以此次選舉結果為基礎分析韓國政黨政治的變與不變及主要政黨的政策主張，有助于展望韓國內外政策走向。

2024年韓國國會選舉的主要特點

韓國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公布的數據顯示，2024年國會選舉投票率創下1992年第14屆國會議員選舉以來的新高，達到67%。本屆韓國國會共300個席位，其中小選區席位254個，比例代表席位46個。在小選區席位競爭中，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拿下161席，執政黨國民力量黨僅獲90席，改革新黨、新未來黨、進步黨各占1席。在比例代表席位的競爭中，執政黨的“衛星政黨”國民未來黨贏得18席，共同民主黨的“衛星政黨”共同民主聯合贏得14席，祖國革新黨贏得12席，改革新黨贏得2席。在野力量獲得壓倒性勝利，執政黨遭遇慘敗。在新一屆國會中，女性議員占比創歷史新高，多個小選區的選舉結果折射出熱點政治人物影響力的變化。

第一，執政黨國民力量黨所獲席位數量超過上屆，但仍被視為“慘敗”。尹錫悅總統是在“朝小野大”的背景下上臺的，期待通過此次國會選舉改變局面，鞏固執政地位。在此次國會選舉中，國民力量黨所獲席位比上屆（該黨前身為未來統合黨）多了6席。然而，因國民力量黨的“衛星政黨”所獲席位減少，保守派所獲總席位僅比上屆多了5席。這個增加幅度遠低于執政黨預期，未能改變“朝小野大”的格局。在野力量占據64%的席位（192席），大幅超過國會議案走“快速通道”所需要的180席。執政力量勉強守住阻止在野力量修改憲法、彈劾總統所需的三分之一生死線（100席）。

第二，“政權審判論”主導民意。在選舉過程中，執政黨推出“在野黨審判論”，批評在野黨主導的第21屆國會無所作為，直指李在明、曹國等牽涉多個訴訟案的在野黨核心人物，號召選民阻止所謂“有罪之人”進入國會。在野力量則推出“政權審判論”，批評政府治理無能。盡管共同民主黨存在黨首牽涉司法案件、國會選舉黨內公推階段爭議頻發等不利情況，但多項選前民調和最終選舉結果仍表明，“政權審判論”壓倒了“在野黨審判論”。韓國民調公司“真實計量器”（Realmeter）4月2—3日的調查顯示，主張“為了支持現政府要給執政黨加油”的“政權支持論”受訪者占40%，主張“為了牽制現政府要支持在野黨”的“政權牽制論”受訪者占54.7%。[1]韓國蓋洛普公司3月26—28日的民調顯示，尹錫悅政府好評率34%，差評率58%。[2]尹錫悅總統的不支持率長期超過支持率，后者徘徊在30%左右。從選舉結果來看，執政黨所獲席位占總席位數的比例同尹錫悅總統的民調支持率基本吻合。

第三，多個事件輿情持續發酵，拖累執政黨選情。2023年11月有媒體報道，總統夫人金建希此前從一名韓裔美國牧師手中收受價值300萬韓元（約合1.6萬元人民幣）迪奧名牌包。尹錫悅總統認為，偷拍和曝光行為是“政治上的構陷”。[3]2023年7月，韓國海軍陸戰隊一名士兵在執行防汛任務中殉職，時任國防部長李鐘燮涉嫌對調查該案的軍方責任人施壓。韓國高級公職人員犯罪調查處對此立案偵查，并對其采取禁止出境措施。尹錫悅總統不顧國會的反對執意任命李鐘燮為駐澳大利亞大使。李鐘燮赴澳履新后不久即迫于強大的輿論壓力而請辭。2024年3月，尹錫悅總統在視察超市時拿起一捆標價875韓元（約合4.5元人民幣）的大蔥，稱“價格似乎很合理”。實際上，一般超市類似產品的售價為3000—4000韓元。2024年2月，韓國政府決定2025年擴大醫學院招生規模。大韓醫師協會等醫生團體表示強烈反對，并采取集體罷診等措施予以應對，政府與醫生團體形成激烈對峙?！暗蠆W包門”“駐澳大使門”直指總統側近人士，而“廉價大蔥門”、醫療改革事件等則表明政府治理不力，物價飛漲，醫療失序。這些事件在臨近選舉之際發生或被曝出，直接影響了執政黨的選情。

第四，女性議員數量創歷史新高，但仍明顯低于世界平均水平，遠低于歐美發達地區。韓國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發布的數據顯示，本屆國會選舉有60名女性當選，占議員總數的20%，創歷屆最高紀錄。60名女性當選議員中，通過小選區對決勝出的只有36人。在比例代表中，女性議員有24人，男性議員有22人。可見，在各政黨比例代表的推薦過程中，女性獲得一定程度的優待。即便如此，與歐美國家相比，韓國國會中女性議員比例仍然非常低。各國議會聯盟（IPU）2024年3月的數據顯示，美洲和西歐議會中女性議員占比均為35.2%，北歐五國女性議員占比高達45.9%；全球議會中女性議員占比平均達到26.9%；在各國議會聯盟180多個有數據的國家中，韓國排名第110名開外。[4]在這一指標上，韓國與世界平均水平和發達國家水平均有相當差距。

2024年4月10日，韓國大邱，韓國第22屆國會議員選舉投票結束，計票工作進行中。

第五，多個熱點選區選舉結果折射出重要政治人物影響力的變化。在野黨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在政黨分裂的情況下領導該黨取得大勝，鞏固了其在黨內的領導地位，這對他參加下屆總統選舉無疑是一個加分項。在小選區“短兵相接”中，李在明戰勝了前國土交通部部長元喜龍。前國務總理、共同民主黨前黨首李洛淵，選舉前率5名議員離黨出走，所創立的新未來黨只獲得1個小選區席位，其在政治故鄉光州市某選區得票率只有13.84%，遠遠落后于競爭對手，可能無緣下屆總統選舉。曾經4次當選國會議員的執政黨候選人樸振敗選，得票率僅為42.4%。[5]作為尹錫悅政府的首任外交部長，樸振的落選對其本人和總統而言都是不小的沖擊。

選舉制度設計的微調與兩大黨制的固化

2024年韓國國會選舉在制度設計方面沒有大的變化，只是對選區和比例代表制的席位數分別進行了微調。此次選舉沿用小選區制度和比例代表制相結合的選舉制度，但與上屆選舉有兩點不同。

一是小選區席位數從上屆253席增加到254席，全國區的比例代表席位從上屆47席下降到46席。小選區采取簡單多數制，每個選區產生1名國會議員。此次選舉中，共有21個政黨推出641名候選人參與小選區議席的爭奪，另有58名無黨派候選人參與角逐，總競爭率為2.75：1（699：254）。執政黨在所有選區都派出了候選人，在野黨共同民主黨在246個選區派出候選人。58名無黨派人士“全軍覆沒”，無1人當選，表明沒有政黨的支持很難在選舉中有所作為。當然，為獲得政黨背書的“公推”，黨內競爭也相當激烈。

二是采用準聯動型比例代表制的席位數有所變化。此次選舉沿用了上屆50%的聯動率，但所有46個比例代表議席都實行準聯動型比例代表制，上次選舉中只有30席實行準聯動型比例代表制，剩余17席實行并立制，即直接按照政黨得票率計算應得席位數，不與該黨所得小選區席位數產生聯動。準聯動型比例代表制席位數計算方式為：某黨可分配的準聯動型比例代表席數=〔（總席數—無黨派小選區席數—小選區選舉中不足5席小黨席數—比例代表選舉中得票率低于3%的政黨所獲小選區席數）×該黨比例代表選舉政黨得票率—該黨小選區席數〕×聯動率50%。本屆國會選舉中，有38個小黨參與46個比例代表席位的角逐。由于參選政黨太多，選票長達54.1厘米，原有讀票機無法讀取，致使比例代表選舉只能手動開票。

2020年韓國開始在國會選舉中施行準聯動型比例代表制，初衷是限制大黨優勢，將比例代表席位盡可能給小黨，形成多黨參政的局面。但是，由于兩大主要政黨長期掌控國會，讓出一定席位給小黨意味著“刀刃向內”，即對自己動手、動自己的奶酪。在第21屆國會選舉時，為了應對新的選舉制度，兩大主要政黨都立即成立“衛星政黨”來代主黨贏得比例代表席位。選民對“衛星政黨”與主黨之間的關系心知肚明。制度被設計者自己輕松繞過，所謂的改革形同虛設。

早在2020年第21屆國會選舉結束后，韓國輿論就對“衛星政黨”現象進行強烈批評。然而，兩大主要政黨并未進行深刻反思。在第22屆國會選舉中，兩大主要政黨及其“衛星政黨”累計占據283席位，占總席位的93.3%，小黨只有17席。如果減去與共同民主黨關系密切的祖國革新黨的席位，其他小黨累計只有5席。

除了“衛星政黨”問題之外，從政策設計來看，韓國國會選舉中有資格參與比例代表席位分配的政黨，不包括在小選區選舉中不足5席的小黨、在比例代表選舉中政黨得票率低于3%的小黨。這種設定“門檻”的方式，降低了小微政黨通過比例代表參政的可能性。在當前韓國的社會結構和選舉制度下，進步與保守兩大黨“霸占”國會的情況很難改變，小黨生存空間十分有限。

選舉熱點議題與主要政黨政策主張差異

根據韓國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網站公布的各政黨政策公約可以看出，在此次國會選舉中，各主要政黨針對經濟增長乏力、少子化問題、區域發展不平衡、國會議員權利等提出一系列政策主張。相對而言，執政黨更強調經濟民生問題，在野黨更強調檢察改革、修改憲法、外交政策調整等。

就政治和檢察改革而言，在政策公約電視討論會上，執政黨主張：減少國會特權，取消國會議員的不受逮捕特權；現任議員受到監禁及以上刑罰期間，應返還議員薪金；減少國會議席總數等。共同民主黨主張：完成檢察改革，分離調查和起訴權，確保調查機關的專業性；推進修改憲法，將5·18光州民主運動精神寫入憲法，引入總統四年連任制，引入國務總理國會推薦制等。檢察改革是祖國革新黨的核心政策主張，該黨強調要徹底分離調查權和起訴權，將檢察廳轉換為起訴廳；強化高級公職者犯罪調查處職能，設立專門調查廳；引入檢察長直選制、起訴陪審制，進行檢察權的分權化改革；實施總統四年連任制并縮小總統權限，弱化檢察權等?？梢钥闯?，在檢察改革和調整總統任期等方面，兩個主要在野黨政策交集較多。

在經濟民生方面，國民力量黨推出的“十大政策公約”幾乎都可以歸為這一大類，著眼于“工作家庭都幸?！薄皹嬛澜z合縫的照顧、養育環境”“平民、小工商業者、傳統市場新希望”“提高中小企業、初創企業活力”“公民安全的大韓民國”“打造健康、充滿活力的地區”“通過縮小交通、居住差距而融為一體的大韓民國”“青年幸福的大韓民國”“對老人群體有力的支援”“應對氣候危機，共同打造綠色”等政策目標?？傮w而言，執政黨推出的是一個選民目標取向的公約，側重青年、育兒父母、老年人、小工商業者、非首都核心區選民等不同目標群體，就他們關心的具體事宜給出政策承諾。該政策沒有直接面對當前韓國“內憂外患”核心問題，對通脹高企、經濟增長乏力、治理能力欠缺、國家安全挑戰、外交困境等重要議題避而不談。

2024年4月29日，韓國首爾，韓國總統尹錫悅與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在龍山總統府舉行會談。

相比之下，共同民主黨在經濟民生領域的主張更能引起關注。比如，該黨提出減輕工薪階層稅負，支持引進每周4日或4.5日工作制，爭取到2030年將韓國人勞動時間降到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平均值以下；消除對非正規職業、特殊雇傭、平臺勞動者的歧視，實行同工同酬；向有18歲以下孩子的家庭每月發放20萬韓元兒童券，擴大育兒津貼普及范圍；減輕老人護理負擔及改善護理服務質量；確保科技研究開發預算占國家總預算5%，大力培育半導體等尖端戰略產業，成為全球五大產業強國等。祖國革新黨的科技政策比共同民主黨更“激進”，該黨要求追加遭尹錫悅政府削減的國家研發預算，將政府預算的7%以上用于研發，0.65%以上分階段用于培養青年科學家等。

在外交安全方面，執政黨在政策公約中并未提及相關內容，而對現政府外交安全政策不滿的主要在野黨，提出了與政府現行外交路線不同的主張。共同民主黨主張重新調整周邊四強外交，推行基于國際社會普遍價值的外交；制定超越黨派的對朝政策框架，推動朝鮮半島無核化與建立和平體制取得實質性成果；正視歷史，推進堂堂正正的對日外交等。與共同民主黨政策主張類似，祖國革新黨主張構建以合作為基礎的和平共存的韓朝關系，基于韓美同盟推進朝鮮半島和東北亞和平外交政策，充實與中國的戰略合作伙伴關系，通過解決歷史問題和謀求實質性合作構筑成熟的韓日關系；為實現朝鮮半島無核化和構建持久和平體系建立南北協商窗口，構建經濟共同體，簽署基本條約、建立南北外交關系，擴大現有統一部的作用及功能；公開討論盡早收回戰時作戰指揮權，并將指揮權收回時限具體化等。

政黨競爭與韓國政治外交走向

本屆國會選舉對尹錫悅政府和執政黨造成巨大沖擊。國民力量黨領導層宣布辭職，國務總理與多部門首席秘書集體請辭。尹錫悅政府在國會選舉結束后的一系列行動，并沒有贏得國民的支持。多項民調顯示，尹錫悅政府的支持率已降到20%左右。未來韓國國內政治的主要問題在于尹錫悅政府如何應對持續整個任期的“朝小野大”局面，在野力量則重點關注推動多項法案、鉗制現政府。在外交領域，韓國的“失衡外交”是否持續，值得關注。

第一，尹錫悅政府將繼續面對“朝小野大”的局面，這是韓國民主化以來政府首次面臨五年任期內一直“朝小野大”的窘境。此前，尹錫悅總統曾多次召開民生座談會，提出一系列政策主張，期待在執政黨掌控國會后能獲國會的支持。然而，國會選舉結果與預期相去甚遠，未來仍只能仰賴在野黨的協助。國會選舉慘敗后，尹錫悅總統作出一定姿態，與李在明通電話，并邀請其訪問總統府。韓國政治斗爭的慣例表明，沒有執政黨在國會的優勢地位做支撐，政府很難有所作為，而在野黨即便掌控國會，也只有立法權和預算審議權等。韓國可能會經歷“失去的五年”。

第二，在野力量可能會加大推動檢察改革的力度，推出多項檢察法案，追究尹錫悅總統側近人士的法律責任。一旦時機成熟，在野黨甚至可能推進憲法修改案和總統彈劾案。在政策公約中，共同民主黨和祖國革新黨都強調檢察改革的重要性和緊迫性，直指韓國當前“檢察共和國”亂象。國會5月2日表決通過《梨泰院特別法》，要求對2022年發生的梨泰院踩踏事故進行徹底調查。未來，被總統否決的《金建希獨檢法》等法案也可能以某種形式被再度討論。在修改憲法的問題上，共同民主黨和祖國革新黨提出相關政策公約，著眼于總統四年連任制等重大議題。未來，如果尹錫悅總統支持率持續低迷，不排除執政力量陷入嚴重分裂的情況。屆時很可能形成支持修改憲法或彈劾總統的力量超過國會三分之二的情形。

第三，在外交方面，負責外交安全政策制定的核心人士并未因選舉失敗而出現變動，短期內韓國外交政策基調不會出現大的變化，但舊的成果會明顯黯淡，新的成果很難出現，“外交失衡”依舊難改。尹錫悅執政以來，韓國在中美競爭的大背景下充當“急先鋒”，極力強化美韓同盟和美日韓三邊關系，并自認為這是本屆政府的外交亮點。但是，隨著美日提升雙邊關系并加強兩國在多個小多邊機制下的合作，韓國在美國亞太同盟體系中被“邊緣化”甚至“矮化”的跡象非常明顯。與此同時，韓日之間島嶼紛爭、歷史爭議不斷浮現，尹錫悅政府對日外交成果日益被淡化。尹錫悅政府加劇陣營對立的外交政策已經偏離韓國國家利益。即便如此，在野黨提出的一些政策構想，被尹錫悅政府采納的可能性依然不大。此外，韓國外交還需面對2024年11月美國總統大選可能帶來的變數。

[1]?《第22屆國會議員選舉關聯調查》，韓國中央選舉輿論調查審議委員會網站，2024年4月4日，https：//www.nesdc.go.kr/portal/bbs/B0000005/view.do？nttId=15036&menuNo=200467&searchTime=：：%20%EB%82%A0%EC%A7%9C%EA%B5%AC%EB%B6%84%20：：&sdate=&edate=&pdate=&pollGubuncd=&searchCnd=1&searchWrd=%EB%A6%AC%EC%96%BC%EB%AF%B8%ED%84%B0&pageIndex=1。

[2]?韓國蓋洛普公司網站，2024年3月28日，https：//www.gallup.co.kr/gallupdb/reportContent.asp？seqNo=1470。

[3]《尹錫悅首次對金建希“迪奧門”事件發聲：“沒堅決回絕有些遺憾”》，韓國《中央日報》中文網，2024年2月8日，https：//chinese.joins.com/news/articleView.html？idxno=113854。

[4]?IPU?Parline，?“Monthly?Ranking?of?Women?in?National?Parliaments，”?March?2024，?https：//data.ipu.org/women-ranking/？date_month=3&date_year=2024.

[5]?《開票進展情況》，韓國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網站，http：//info.nec.go.kr/electioninfo/electionInfo_repo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