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璐
藝術鄉建以其獨特的藝術手段和溫和的介入方式,將藝術與鄉村的資源稟賦和功能價值有機融合,成為實現鄉村文化振興的重要路徑,體現了當代藝術的社會擔當。本文回顧了近20年來中國藝術鄉建的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分析當前現實問題,并提出可持續發展策略,旨在為新時期藝術鄉建提供參考。
在中國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背景下,藝術鄉建受到學界和實踐界的廣泛關注,藝術家與相關學者從藝術與鄉村的關系,藝術鄉建的價值意蘊,建構理論與方法論等多維主題進行了探討,并逐漸形成理論框架和實踐指南。
渠巖首次提出“藝術鄉建”[1]概念,主張藝術介入鄉村的理念與方式有別于政府主導下的新型治理和資本驅動下的經濟開發,是以尊重鄉村文化為前提,用藝術去修復鄉村的文明價值,并始終堅守多主體間聯動的“主體間性”的實踐方式[2]。
在價值意蘊方面,鄧小南指出在當代中國社會的現代轉型中,鄉村作為中華文明的源頭和社會秩序的基礎,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藝術鄉建實踐旨在探索城鄉建設與社區營造的多樣性,進而實現文明傳統的再追索和當下社會的再修復[3]。方李莉認為,在近百年的工業革命沖擊下,社會逐漸背離了傳統文化,而藝術參與鄉村建設或許是中國文化通過傳統美學向國人傳達的一次再教育[4]。
在方法論研究方面,“藝術介入”被認為是一種溫和的內生路徑[5]。張穎從中國百年鄉建變遷與當地藝術轉向的交融中建構了“農本—鄉土—藝道”的方法論框架,實現了藝術鄉建“整體賦能”的行動目標[6]。陸梓欣和齊驥闡述了藝術鄉建的創新途徑,包括凝練形象表達、優化創意設計、激發知識共享等,為鄉村文化產業高質量發展提供了持續動力[7]。
觀察中國近20年的藝術鄉建案例,涵蓋了不同地區和不同類型的村,包含傳統村落的保護與修復以及藝術介入新型鄉村建設。在王寶升、尹愛慕的研究中,對國內61個鄉建案例進行了分析,從發起方式、藝術家角色和項目目標等方面進行了比較研究,總結了在地化、協同設計和產業化的可借鑒經驗[8]。
在這些案例中,渠巖的“許村計劃”和“青田范式”,前者以藝術推動村落復興的理念,在江西許村通過搶救古村落的歷史遺存,實施了一系列的修復和再生計劃;后者采用藝術共創的方式,在廣東青田坊建立“鄉村共同體”,鏈接鄉村歷史、經濟、環境、農作、信仰、禮俗、民俗、生活等方面,修復鄉村完整的天地人神關系。王澍的“文村改造”實踐,在浙江富陽通過“自然生長”的方式改變鄉村,他認為鄉村應處于一種“隱形城市化”的狀態,具備生態范疇、傳統歷史以及現代化生活[9]。另外,婁永琪的“設計豐收”項目則采用針灸式的設計策略,在上海崇明島通過點狀但成系統的設計干預和介入,驅動創意、創新和創業,從鄉村實體的創意中心開始走向城市,進入數字虛擬網絡,以提升和整合城市與鄉村之間的互動[10]。而歐寧和左靖共同發起的“碧山計劃”,與當地鄉民形成“共同體”的共建理念,在安徽碧山村開展了“碧山豐年慶”“黟縣百工”等傳統保護和文化再造活動[11]。同時,左靖通過推廣“碧山工銷社”項目,致力于復興民間手工藝,進一步探索了空間改造、文化植入和產品流通方面的新嘗試[12]。這些實踐案例為探索城鄉融合、村落保護、文化傳承、產業振興等方面提供了多種可能性。
盡管中國的藝術鄉建研究取得了一定進展,但仍存在理論體系不完善的問題。缺乏跨學科、跨領域的綜合理論研究,導致對于藝術鄉建的內涵和外延的理解尚不深刻。同時,在實踐中,多主體間存在沖突、資源匱乏以及參與度不足等問題尚待解決,為后續研究提供了進一步完善的空間。
藝術鄉建是以藝術的方式直面鄉村發展態勢和解決鄉村社會問題的一種形式,它基于對鄉村社會、政治和經濟問題的整體思考,旨在推動鄉村文化復興、社會治理和經濟發展。然而,藝術鄉建在實踐中仍面臨一些認知誤區和行動局限。
藝術介入鄉村的核心問題是藝術與鄉村之間的關系,這也意味著需要重新審視鄉建實踐中的“主體性”問題。起初,藝術家偶然進入鄉村,懷揣文化理想和烏托邦情懷,通過鄉村改造實現創作,這種“藝術主體性”無法避免。如“許村計劃”和“碧山計劃”等經典案例,涉及民居修復、民俗保護及民間工藝復興等實踐。但鄉民是否接受藝術家介入,認可其理念和行動,值得深入探討。許多鄉建者面臨“鄉村運動,但鄉民不動”[13]的現實困境。解決問題的關鍵在于將“主體性”落實到鄉民,這是解決“三農”問題的根本。因此,需實現互動的自下而上的鄉建過程。藝術家需尊重鄉民主體性,強調在地創作,持續反思調整行動,避免強硬介入、改造和啟蒙。他們需探索“融合”方式,平衡藝術家理想與鄉民現實,推動鄉村可持續發展。
在探討藝術鄉建“主體性”時,渠巖強調藝術家在鄉村環境中尋找自我主體性的重要性。他指出,平衡藝術家與鄉村關系是當前重要困境。季中揚認為,重塑鄉民主體性是鄉村社會結構重塑的關鍵[14]。劉姝曼提出“多重主體性”概念,強調各主體獨立進行理性判斷,藝術參與的意義在于喚醒而非重建。多重主體間互動的復雜張力反映了鄉村建設的瓶頸[15]。
藝術鄉建融合多種資本形態,蘊含社會轉型變遷的隱喻性內核[16]。作為一種多元主體共同推動的復雜過程,涉及政府、藝術家、鄉民、社區組織和商業資本等多方利益主體博弈。政府追求經濟發展與政績,藝術家追求創作自由與社會影響力,鄉民關注脫貧致富與文化傳承,社區組織關注居民福利與社區環境,商業資本追求經濟利益等。不同利益主體間存在觀念和行動差異沖突,對藝術鄉建推動構成挑戰。
一些基層政府將“文化”狹義地視為招商引資的手段,奉行“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發展理念,易忽視鄉村文化的價值和本質,導致鄉村振興失效。藝術鄉建推動者需提出新的理念和實踐,實現藝術與經濟協同發展,充分發揮藝術推動力,為鄉村復興注入活力。如渠巖的“許村計劃”糾正地方政府誤區,提出“經濟搭臺,文化唱戲,藝術推動鄉村復興”的理念[2]。劉姝曼認為藝術鄉建是互動的過程,不同主體表達訴求,同時受意識形態、市場體制、社會規則等制約。人們在不斷調整行為以滿足不同場景需求,達到動態平衡。每位藝術鄉建者的理性判斷與實踐均應受到尊重和認同,互動張力反映了鄉村建設挑戰和復雜性。
在藝術鄉建長期發展中,可持續性問題是一項挑戰。盡管部分鄉建項目初期成效顯著,但因財務支持和管理機制不穩,難以產生持久影響。這一問題涉及政府扶持、商業運作、民間參與及藝術家與當地居民的角色。在藝術鄉建中,文化、社會和環境構成鄉村建設的基礎目標,而經濟發展則是確保鄉村可持續發展的關鍵要素。
鄉村文化產業的發展有助于推動鄉村經濟繁榮。為確保藝術鄉建項目長期可持續發展,需政府、商業機構提供政策支持和資金投入,并因地制宜地建立從“輸血”到“造血”的長效運營機制。同時,當地居民和民間力量積極參與也至關重要。藝術家應秉持融合共生的原則,活化鄉村文化資源,實施文化傳承、創意轉化與市場運作協同策略,助力鄉村文化產業發展,如民間手工藝、鄉村休閑旅游等領域。
日本藝術鄉建追求“美用一體”的價值認同,將本土文化和自然環境融合創造出獨特的當代藝術樣式,對我國藝術鄉建具有借鑒意義。日本政府推行“地方創生”戰略,以地域生活文化為根基,共同價值追求為目標,通過豐富多樣的交流創新活動,保護自然生態系統、傳承固有文化,并引入新的藝術、科技與人才,推動鄉村振興[17]。在此背景下,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等成功案例通過公共藝術的介入,調動當地居民自主性參與,為社區帶來經濟、社會和文化效益。熊本縣創意活動也實現了鄉土文化資源在景觀、產業和生活中的創造性再生產。我國可參考日本經驗,制定發展戰略與政策,促進藝術與鄉村有機融合,推動鄉村社區可持續發展。
在藝術鄉建過程中,邊界的不斷突破使得“主體性”范圍變得更為廣泛。隨著時間的推移,獨立個體價值判斷逐漸轉向基于多元整合共同體的價值判斷,形成具有“主體間性”的鄉建權力架構[18]。通過重塑鄉民主體性,喚醒并激活內在動力,創造共融共生環境,有助于不同利益主體共同發展,為藝術鄉建可持續發展指明方向。
藝術鄉建的最終目標是實現鄉村文化主體的自覺和自信,使鄉民成為鄉村發展的主導者和受益者。作為連接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的橋梁,藝術在地方文化分配中具有一定的主導性。然而,鄉民是鄉村的主人,忽視其主體地位可能導致其成為漠視旁觀者甚至產生抵觸情緒。因此,重塑鄉民主體性至關重要。只有喚醒鄉民對本土文化的認同和發展潛力,激發他們建設家鄉的熱情,才能實現藝術與鄉土文化的和諧統一,讓藝術家的理念在鄉村建設中得以實現。
當前,鄉民的主體性意識尚未充分覺醒,喚醒和激活其主體性是一個長期漸進過程。藝術家應理解尊重鄉民需求,傾聽建議并調動其積極性與創造力,引導他們參與鄉村建設。為實現藝術與鄉土文化和諧統一,孟凡行、康澤楠提出以藝術“融和”為起點的鄉建路徑,通過重塑內生文化,激發鄉民內在文化自覺,以地方知識表達現代文明,實現鄉村人文關系共生[14]。
鄉村問題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導致不同利益主體間存在差異和沖突。藝術鄉建項目的可持續發展需要各利益相關方共同協作,形成共融與共生的環境。政府在藝術鄉建項目中扮演著決策和推進主體的角色,應制定合理的發展規劃、尋求多元化的資金來源,建立健全的政策法規和項目管理機制,協調平衡多主體間的利益分配,以保障藝術鄉建項目可持續發展。藝術家和鄉民之間的合作關系需要建立相互信任,政府應尊重藝術家的創作自由,提供良好的政策環境和資源。同時,藝術家也應遵守法律法規,積極參與鄉村建設項目,并創作具有本土特色的藝術作品。
在藝術鄉建項目中,社會參與具有重要意義。企業、民間組織、學校、媒體等參與可提高項目成功率,建立廣泛的鄉村社區網絡,促進藝術與鄉村產業融合,創造獨特的產業鏈和價值鏈。因此,共融共生是重要的實踐路徑。政府、藝術家和各利益主體應共同努力,建立合作機制,促進利益和諧共處和共同發展,為鄉村社區繁榮和可持續發展奠定基礎。
藝術鄉建作為一種行為藝術,既展現了藝術的表達力和創新活力,也為鄉村賦予了藝術之魂,使鄉村文化煥發新活力。通過藝術家與鄉民共同合作,保護和傳承鄉土文化,提升了鄉民的認同感和自信,促進鄉村社會正向價值觀的培育和秩序重建。同時,藝術鄉建參與文化場景空間的建構,重塑鄉村形象,活化傳統文化,打造特色地域品牌,從而推動文化旅游和農產品產業轉型升級。在國家戰略規劃、鄉村文明復興需求和當代藝術的呼喚下,藝術鄉建將不斷演化理論形態、思考維度和價值向度,凝聚更大力量,全面推動鄉村振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