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天
司空圖雅好為文,晚年尤鐘情與詩為伴,根據《與李生論詩書》一文中所引其作《元日》“甲子今重數,生涯只自憐”[1]194可知,創作此篇詩論時司空圖已六十有八。因此,從詩歌創作思維方法上立論的“直致”說絕非一時興起之論,而是司空圖總結提煉畢生創作鑒賞經驗的精華要旨所在。
“直致”是起興緣情以創“詩境之格”的探尋路徑,是詩人實現物我融通彰顯個性氣質乃至精神境界的正道坦途。目前,學界對晚唐司空圖“直致”說的確切含義仍存分歧,但其對把握司空圖詩學核心理論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故而有明辨的必要。
“直致”作為中國詩學理論術語,最早出現在六朝時期,在《詩品》中僅見南朝梁鐘嶸評陸機詩“有傷直致之奇”[2]132一處,但“直”或“致”單字在《詩品》中是經常出現的?!爸薄弊址财咭?分別出現在《詩品序》“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2]39。“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2]174?!痹u陸機詩“有傷直致之奇”[2]132、評曹丕“新歌百許篇,率皆鄙直如偶語”[2]202、評嵇康“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2]210、評陶淵明“世嘆其質直……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2]260?”和評曹操“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2]362。詳解“直”這一字既可以指“直抒胸臆、自然率意而出”,又可以指“古拙質樸、平實無奇”,鐘嶸贊“直致”貶“質直”之意可謂態度鮮明。除序言外,《詩品》含“致”字凡七見,分別出現在評班婕妤“得匹婦之致”[2]94、評阮籍“自致遠大”[2]123、評陸機“有傷直致之奇”[2]132、評左思“得諷諭之致”[2]154、評嵇康“傷淵雅之致”[2]210、評顏延之“一句一字,皆致意焉”[2]270和評謝超宗等七君“得士大夫之雅致”[2]431,可見,“致”是指“追求達到某種美好的境界或品格”。綜上所述,再結合“有傷直致之奇”[2]132的“奇”是“卓爾不群、寄意警策、感情充沛”之意,鐘嶸將“直致”與“奇”連用表明“直致”(亦可稱“直尋”)是“應物而不累于物”的詩歌創作最高境界,此論對后世詩學的影響是深遠而持久的。
若要準確把握“直致”源義,還需觀照成書年代稍早的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直置”說。《才略》篇有言:“孫楚綴思,每直置以疏通;摯虞述懷,必循規以溫雅[3]701?!贝嗽u與鐘嶸所言“直致”底蘊相同,目中所及與心中所想相與融浹使詩歌自具靈妙神韻;又與表圣“直致”說遙相呼應,“直置以疏通”廣而論之是詩文創作要言辭疏朗通達、表達顯明扼要,“循規以溫雅”則又同于“詩貫六義”對儒家風雅觀念的繼承。
從詩歌創作思維方法上立論的“直致”說,是晚唐司空圖前承南朝梁鐘嶸《詩品》“直尋”說及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直置”說等諸家慧識妙悟,又總結提煉其畢生創作鑒賞經驗,進而闡明詩歌給予人的審美享受在于渾然天成的“全美”之境,在于體會詩歌整體風貌之外的風姿神韻、在于感受吟詠間永存心底的余味悠長、在于領悟暗含在字里行間的人生真諦與哲學妙理。因此,在表圣看來,“直致所得”最重要的是詩人之“道”“性”“情”與萬物之“貌”“質”“本”相互交融,使詩人能不假思索地達成對客觀物象本質特征的直覺體悟與準確把握,進而創作出自然奇絕的美好詩篇。
參照郭紹虞言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與《二十四詩品》兩者互文見義[4]199,“直致所得,以格自奇”[1]193一句恰恰是其力證。所以全面理解“直致”說需要聯系貫穿《二十四詩品》全篇的核心觀念“自然”以明晰表圣所推崇贊揚的詩歌創作最高境界。
“直致”說內含觀“象”悟“道”之思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時期,老莊哲學對“觀”的超越性與“道”的普遍性確具真知灼見,老子講“萬物并作,吾以觀復[5]114”是以萬物之“道”皆可觀,又講“致虛極,守靜篤”既是觀象之心更是求道之法;《莊子·人間世》言:“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所之以氣[6]124。”“聽之以耳”是外在感官之觀,“聽之以心”是內在心靈之觀,進階到“聽之以氣”則是圣人處于心齋坐忘狀態下達成“萬物與我為一[6]78”的整體之觀。
詩人唯有秉持虛靜素潔的創作心態以全身心投入整體之觀,方能觀“象”啟思、起興緣情從而抒寫出自然美好的詩篇。《沖淡》一品開篇便曰:“素處以默,妙機其微[7]5。”運思謀篇首先要清凈神志、涵養心性,以“飲之太和,獨鶴與飛[7]5”達緣物觸發的通靈悟道境界;《高古》曰:“虛佇神素,脫然畦封[7]11?!痹娙松硇慕悦撌浪字?無所羈絆、高潔淡泊方得與自然融通行精神暢游;《洗煉》曰:“空潭瀉春,古鏡照神[7]14?!痹娙藦蜌w自然本性,蓄養高雅潔凈的情懷就如同清澈見底的潭水映現出爛漫春光般令人心馳神往;《疏野》曰:“惟性所宅,真取弗羈[7]28?!睆娬{詩人通透絕塵、真情在胸方是詩歌創作的最佳狀態。
綜上所述,表圣以為詩人虛靜素潔、緣物觸發的道修是創作的基本前提,觀象的超越精神、“萬物為一”的哲學思考凝結著人類世代共通的人生遭逢與情感體驗,方得萬古流芳、百世傳頌。
“直致”說講究豐沛的情思、悠遠的意境、深刻的哲理于詩篇匯聚,使詩歌創作達到“自然”的最高境界,其皆源于詩人感物動情、隨物賦意方能去蔽明德、創生新意。
一方面,親臨實境以切身體察使詩人的情感體悟由外物激發得以自然生成?!蹲匀弧吩?“俯拾即是,不取諸鄰。與道俱往,著手成春[7]19?!闭f明詩人情性與外物本貌交融的非凡時刻往往是不期而遇的,所以更需要潛心修道、仔細體悟方可發心聲、書新篇;《疏野》曰:“惟性所宅,真取弗羈。控物自富,與率為期[7]28?!标P注并捕捉自身對客觀物象進行真切觀悟時的情思波動,從而獲取詩歌創作所需的豐富素材;《實境》曰:“忽逢幽人,如見道心[7]33-34。”詩人偶遇浹髓淪膚的自然景象、人生景況從而敏銳洞察抒寫其中深厚意蘊與真切情感,這種奇妙的遇合需要物我相融激發成就。
另一方面,物我融通以神契情合使詩歌的精神境界由真情至境得以自然流露?!稕_淡》曰:“飲之太和,獨鶴與飛[7]5?!痹娙宋仗斓販喓椭畾?其心不雜纖塵、不羈俗務得與自然默契相合;《高古》曰:“虛佇神素,脫然畦封?!盵7]11詩人滌除玄覽、靜觀深照,摒棄主客觀的各種局限與遮蔽,化外物之本為心靈之養,化己身之有限為道法之無限,從而使吟詠之詩達到物我皆忘的天成之境。
綜上所述,師法自然使詩歌創作生生不息、新意頻現。不同時代的不同詩人自然擁有不同的人生際遇與機緣,司空圖強調詩歌創作要能夠“思與境偕”[4]190,即闡發詩人獨特的審美體悟與人生理想,由“真”而“新”自成一“格”,使詩歌意象鮮明切近而不浮淺,意境含蓄深遠擁有無窮內涵,如此便能追求擁有更高層次的“味外之旨”“韻外之致”。
詩人觀物取“象”尤其強調刻畫其“神”,即透過生命千姿百態的形義變化把握事物本質與審美特質。《易傳》言:“生生之謂易[8]。”“生生”是宇宙萬物生命精神的集中體現,它由“氣”構成又通過“象”顯現。藝術創作乃凝聚天地之“氣”,“象”是人與自然互融互通的生命感召結果。“象”思維的關鍵是把握事物獨特的內在氣韻,這要求作者展露情性所致、自然所得的妙悟。
晚唐司空圖在南朝梁鐘嶸“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2]39”的基礎上提出“直致所得,以格自奇”[1]193,是作者本乎情性以至臨景結構、當下即悟從而起興緣情,使詩歌具備“味外之旨”的醇美滋味與“韻外之致”的精神品格?!秾嵕场吩?“情性所至,妙不自尋[7]33-34?!笨梢娫娙艘髟伓鹘杂蓛刃男郧榧な幾匀凰?《縝密》曰:“是有真跡,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7]26。”準確表達自然奇絕的詩歌境界,需要詩人巧奪天工的創作功力,人與自然渾融一體則必有玄妙之哲理暗含其間;《委曲》曰:“道不自器,與之圓方[7]31?!薄暗馈北緹o形皆由“象”現,詩人將內心的波瀾起伏傾注于詩歌創作,如暗潮洶涌的江河、展翅高飛的鵬鳥般皆蘊含內在之“道”,其變化乃物理所在、自然順成;《含蓄》曰:“是有真宰,與之沉浮[7]21?!焙铍h永的語言契合物性人情,詩歌如美酒初釀般醇香甘甜自在其間,又如春花初綻般姹紫嫣紅隱于寒而呈其外,此等奇絕之境必定需要詩人具備妙悟之思才能得“道”體悟;《精神》曰:“欲反不盡,相期與來[7]24。”說明詩人在運思創作時是得神與物游、靠直覺把握的,那些生動意象、佳篇名句應如水到渠成般自然天成。
綜上所述,晚唐司空圖“直致”說重視詩人感“興”,明確捕捉審美意象具備“直覺”的特質[9]124,而這種特質又與禪宗妙悟思維極為相似。
無論是人格塑造,抑或是藝術創作,又或是生命實踐,晚唐司空圖始終秉持儒、道、釋三教并重的哲學思想規范指導己身言行。于詩史中立名,于凡世間隱逸,是表圣身處晚唐動亂時局,試圖尋找一方凈土緩解內心壓抑苦悶的人生選擇,又全然展現其于末世危局中成就立言不朽功績的穎悟絕倫與不屈精神。
細究寫在“直致所得,以格自奇”[1]193之前的“詩貫六義”論,在一定程度上顯現出表圣繼承儒家風雅觀念的內在精神意志。
南朝梁鐘嶸“直尋”說的理論基礎是“興”,他將“興”放在首位既是對“賦比興”傳統排列方式的革新突破,又格外突出在詩歌創作中“興”的重要性與審美“起興”、緣情的特點。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比興》篇有言:“詩文弘奧,包韞六義,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通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3]601?!笨偨Y前人解讀:其一,“風雅頌”三體與“賦比興”之間是“體用”關系;其二,“興”是用含蓄委婉的語言來諷喻現實、抒發情志,是儒家“溫柔敦厚”傳統詩教的實現途徑。
唐人孔穎達對漢代鄭玄等人的“美刺”觀點可謂如數家珍,他對“興”的解讀尤其值得關注:“興者,興起志意贊揚之辭,故云‘見今之美以喻勸之[10]?!逼湔撆c漢儒有明顯分別,乃是吸收借鑒六朝人觀點的緣故。
因此,從創作思維方法上立論的司空圖“直致”說講究詩人創造詩“境”之“格”,是以藝術錘煉之工至渾然天成的創作最高境界——“自然”,使“興”突破“用”的具體手法而成為“思與境偕”[1]190思維方法的代名詞,當屬推進“興”在中國詩學理論發展史上意義演變、含義豐富的重要一環,也是達成于起興緣情間貫注儒家詩教觀念的最佳途徑。
上文已論述師法自然是詩歌創作的源頭活水,“象”思維的關鍵是通過氣類感通、物我皆道的融通互塑,使詩人對審美意象的內在氣韻進行直覺性的把握,從而領悟暗含在宇宙萬物間的生命精神。這既是司空圖“直致”說的精神內核,也是中國文學理論發展史上討論頗多卻歷久彌新的重要母題。
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矣……情以物遷,辭以情發[3]693?!弊髡叩纳畾馀c自然的“物色之動”相互契合從而引起人對生命節律的感通,這是在藝術創作過程中自然發生的事情。南朝梁鐘嶸《詩品·序》有言:“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2]1。”所謂“搖蕩性情,形諸舞詠”正是人的生命精神被周遭事物所激發,并以觀物取“象”的藝術形式表達出來。
關于在藝術創作取“象”過程中詩人要師法自然,注重把握事物獨特鮮明的生命特征這點可謂“前人之述備矣”,然司空圖對此的創新之處便在于要求詩人觀物取象應“近取諸身”,使詩歌意象達到“近而不浮,遠而不盡”[1]194?!缎稳荨芬黄访鞔_提出“俱似大道,妙契同塵。離形得似,庶幾斯人”[7]36。一方面說明物我皆由道化生可以相互感通,另一方面則是要求詩人通過摹寫外形表達事物內在精神力量與生命氣韻,也就是追求由貌即神的高妙之境。
中國文學理論的詩性精神體現在以“象”隱喻“道”,因此,人類對生命精神的理解把握從本質上看其實是對“道”的不懈追求。司空圖“直致”說是在借鑒前人大家著名論說的基礎上,凝結其畢生所積累的藝術創作鑒賞等實踐經驗而成的精辟論斷,也是其通過詩學理論成就立言不朽功績、實現人生理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中國詩學理論的傳承與發展,很多時候是通過歷代詩人、詩論家理解闡發一些重要詩學范疇來實現的。司空圖“直致”說總結前賢諸家精華及詩論家自身創作實際,將詩歌鑒賞心得及創作方法提升至新的理論高度以指導實踐。從詩歌創作思維方法上立論的“直致”說對詩歌創作具有重要啟發意義,對中國詩學理論發展產生深遠影響:詩人秉持虛靜素潔的道修并將師法自然視作創作實踐去蔽創新的根本途徑,從而達成對審美意象獨特氣韻的直覺性把握,使詩歌意境得以自然呈現,進而實現立言不朽的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