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洲 彭珊珊
“行”即從事某一種職業和行當的簡稱,這種行當由民間自發組織,有一行自然也有一“幫”。到了近代“行幫”才被定義為從事某職業的一個集體或組織的概括簡稱。行幫文化“是行幫集團一種本能的生存形態,它包括這一行一業的行為、規矩、信仰諸方面”[1]。
吉林作為多民族聚居地,地處白山黑水之間,其行幫文化的形成是自然文化和民俗文化共同作用的結果。疆域遼闊的吉林雖物產豐盈,但氣候寒冷,開發較晚,隨著移民的大量遷入,除一部分人仍從事農墾之外,有許多外來人往往和老鄉或熟人通過“結拜”的方式凝聚起來,和當地人一起加入了各種行幫。受吉林地區地理優勢的影響,由此產生了各種行業,包括依長白山而存的礦業、木把、采參、漁獵、淘金等極富特色的行業,還包括放牧、放排、漁獵、瓦匠、石匠等,以及馬幫、土匪、押會等特殊幫會。正如曹保明先生所說:“東北的開發史也可以說是東北的行幫文化史;是我國北方的少數民族先民(包括中原地帶的兩山兩河——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和部分中原地區的先民,結成‘行幫’,在此地的生存開發史。”形形色色的行幫,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而這些紛亂而傳奇的行幫組織也構筑起了吉林地區獨特且多彩的行幫文化。
吉林行幫文化作為吉林各行各業人民的精神寄托,體現了他們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而吉林歌謠正是這種精神寄托的最佳表達方式之一。吉林歌謠是指一種流傳于吉林地區的民間音樂形式,它通過簡潔的詞句和動人的旋律,表達了人們對生活、愛情、離別等情感的追求與宣泄。在吉林行幫文化的發展、熏陶之下,吉林歌謠的創作也越來越具有地域特色和民族風情。
吉林行幫文化作為吉林地區各行各幫人們生產生活的重要縮影,挖參、狩獵、淘金、匪幫等獨具東北地域文化特色的行為方式構成了吉林歌謠的主題。此前,吉林歌謠主要圍繞生活瑣事和民俗傳統等方面展開,后來在吉林行幫文化的熏陶下,歌謠的主題范圍不斷擴大,涵蓋了更為廣闊的社會內容,使得吉林歌謠更具鮮明的地域特色和時代氣息。
首先,形成了一系列描述行幫生活的歌謠。如《趕海謠》就是滿族人民對跑南海漁獵生活的詠唱。同時,由于氣候的惡劣和行業生活的艱辛,吉林人民想要在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需要頑強的生命意識和抗爭精神。在吉林歌謠的創作之中,字字都是生命的贊歌,處處可見吉林人民百折不撓的抗爭精神。正如《礦工謠》唱道:“身披破麻袋頭,腳穿膠皮鞋頭。”[2]可見當時礦工生活的困苦。歌謠《木把苦》(二)則是塑造了站在死亡邊緣做生存抗爭的放排人形象。
其次,生存的危難給人提供生存的經驗,不同行幫間經驗的總結也融入進歌謠的創作之中。畜牧業作為吉林蒙古族人民最重要的產業,馬群是其財富的象征和重要的交通手段,因此,形成的馬幫在吉林擁有著悠遠的歷史,在歌謠《相馬謠》里“先看一張皮,后看四個蹄;掰開嘴,再看牙口齊不齊”就是馬幫對于相馬經驗的總結。歌謠《三丫五葉》則是詳細地總結了采擷人參的具體方法,既寫出人參的外形特點“三丫五葉”,又指明方位是“向陽背陰”的“椴樹下”,寥寥數語,就完美總結出采參方法。而這些正是人們在多次實踐中形成的經驗之談。
最后,行幫文化作為吉林地區特色鮮明的民俗文化,其獨特的信仰習俗也為吉林歌謠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靈感。歌謠《春妮挖參》就體現了人們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的思想。作為長白山祖宗山規,婦女禁止入山采參,而為救病重情郎的春妮不得不選擇冒險進山采參換錢,雖是無奈之舉但也遭到把頭的嚴厲懲罰:“剁掉春妮二拇指,磕頭祭山神。”可見當時人們對祖宗山規的嚴格尊奉。此外,由于歷史的種種原因,吉林地區涌現了不少土匪,他們聚集組成團體,成為東北重要的社會勢力與秘密行幫。匪幫作為吉林行幫文化的一個特殊表現形式,其信仰民俗也有一定特色,“從組織形式上看,其信仰體系以達摩崇拜為核心,并崇拜十八羅漢、八仙、梁山一百零八好漢、桃園三結義的劉關張以及自然生靈等”[3]。動蕩不安的土匪生活,使得他們崇尚集體崇拜,希望團體內部有一位像“達摩祖師”一樣的首領,能夠統一內部意志和力量,如歌謠《拜把子歌》。同時,受民間宗教影響,他們也崇拜狐、蛇等動物,這與他們山林間的生活環境有關,是明顯的地域文化的產物。可以說行幫文化中獨特的民俗信仰豐富了歌謠表達,體現出吉林地區信仰文化的多元。
東北行幫文化尤其是吉林行幫文化對于歌謠的影響還體現在歌謠藝術表現形式的生新上。可以說,吉林行幫文化正是以其深厚的音樂藝術積淀和獨特的呈現方式,為吉林歌謠注入了新的元素和活力。
首先,出現了一系列表現行幫生活的勞動號子。根據演唱和傳唱環境的不同,主要分為漁獵號子、工程號子、抬木號子等等。如木幫文化中的長白山森林號子,就集文學性和表演性于一身。長白山作為我國木材儲量較大的林區之一,自古以來就以盛產木材著稱,在自然資源大開發的同時,與之相伴而生的木幫文化也日漸興盛起來,長白山的森林號子也從原始的呼喊逐漸地發展成為富有音律的勞動歌謠,這些歌謠成為木幫生存狀況和喜怒哀樂的真實寫照。
作為一種具有實用性的音樂載體,長白山森林號子有著不同的功能,內容取自吉林地區人們的日常生活語言,這既幫助了木幫之間的信息傳遞,又實現了人與人之間情感溝通等多種功能。同其他歌謠不同,長白山森林號子具有極強的指令性,喊唱方式多為“一領眾和”。同時,由于伐木工作的艱辛、參與者較多,再加上山區地形復雜,長白山森林號子在喊唱過程中為了確保伐木工人的安全,因此,需要一些口號來確保團隊操作的一致性。如《木把號子》中唱道“哈腰起呀”“步要齊呀”等具有指示性語言的歌詞,就體現了領唱人對具體勞作隊伍整齊劃一的要求,由此可見,森林號子在具體勞作過程當中早已超越歌謠的娛樂性功能,成為保障林區的勞動者們生命安全的重要防線。除此之外,歌謠《哈腰掛》中“前邊的拐拐”“注意點呀”更是體現了號頭人對運木隊伍中每一位勞動人民的樸素關懷,這使得歌謠更具溫度,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并且“長白山森林號子是森林伐木者們面對不確定的自然環境,面對高強度的身體壓力所發出的喊唱,一聲聲洪亮的號子之中蘊藏著他們剛毅的人格,蘊藏著自強不息的寶貴精神”[4]。
其次,吉林行幫文化的發展還豐富了歌謠的韻律,使得歌謠更具節奏感和音樂性。流傳于松原市的《妓女嘆》作為一首典型的五更小調,歌詞總共五疊,自一更至五更遞轉詠歌,在層層遞進中唱出了窮苦人家閨女被賣青樓后所遭受的一系列身體和精神的摧殘,傳達了舊時被迫流落青樓女子的痛苦心聲。同時,拿典型的長白山森林號子來講,就有“七腔九韻”和“九腔九韻”之說,還有“十八拐”之論,可見這些傳唱行幫生活的歌謠的韻律感十足。還有像《網戶達》《打鐵謠》等典型的一唱三嘆式民歌,在重復的句式中,意義和字面雖只做了少量的改動,便讓歌謠唱起來更具有結構美和音韻美。
再次,由于各行幫之間人們溝通與交流的增強,在很多描繪行幫生活的歌謠之中還可見對答式的歌謠藝術表現方式。對答式歌謠是指唱歌者通過一問一答的方式提出并回答問題。雖然對唱的形式在各地的民歌中十分普遍,但東北行幫文化影響之下的吉林歌謠所呈現的內容又不同于其他對唱形式的山歌。吉林歌謠與其說是唱歌,不如說是借唱歌的形式來達到相互了解的目的。因為要生存下去,吉林人民不得不選擇拉幫結派,以團結的力量去對付殘酷的自然,尤其是以放排、狩獵、淘金為主的行幫,他們主要活動于深山老林之中,多年孤寂的生活使其一旦碰到陌生人,便大多會采用盤歌的形式來相互了解。盤歌是指盤問對答式的民歌,以相互盤問來吟唱古今。這種盤問的歌謠形式受到行幫人們的喜愛,并形成了一系列的歌謠,如《對歌》《問答歌》等。隨著社會的發展,這種盤問式的歌謠形式也在不斷豐富發展,像買賣行對于自己產品的吹捧,歌謠《賣餃子兒》就是以旦角、丑角的方式進行分工唱和,述說產品的質量。
最后,二人轉、秧歌等東北喜聞樂見的民間藝術形式也是在東北行幫文化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在東北行幫之中,二人轉藝人可謂是其中一支特殊的隊伍,雖然他們常以江湖人自稱,但從學術研究角度看,二人轉藝人是由“某些特定行業群體組成的具有一定業緣傳承特點的社會組織形式”[5]。他們不僅服務于其他行幫,還自娛自樂。而他們夸張的藝術表演正是從行幫文化的生產習俗中獲得靈感的。喪失一定勞動能力的流民構成了早期二人轉藝人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顛沛流離的經歷也使得他們更能深入各行各幫的生活,并以藝術加工的方式呈現出來。
“東北行幫在長期與天與人的斗爭中創造了豐富的行幫文化,為了生存和斗爭,每一種行幫都在行業范圍內創造了屬于自己集團的語言形式和習慣,這也使東北行幫文化變得更加神秘。”[6]隨著行幫的發展,各行各幫之間在行業范圍內使用的專門詞語也融入了歌謠的創作之中,這使得吉林歌謠更貼近人民群眾的生活實際,更具表達力和親和力。
一方面表現在行業隱語、黑話的產生不僅豐富了吉林歌謠的語言,還賦予了歌謠一種實用和神秘色彩。吉林省有著豐富的林業資源,因此采伐業興盛,在吉林歌謠中有著大量采伐業的行話隱語,如《謝神仙》《扯著紅線找小孩》等歌謠中唱到的“棒槌”就是人參的俗稱,因清朝封禁,不許私采人參,又因其同關東舊時漿洗捶打衣物用的棒槌形近而得名。而《孫良爺心眼好》《老把頭》等一系列以歌頌為主的把頭歌中的“老把頭”就是指傳說中的關東放山(伐木、挖參、放排)人老把頭孫良,他不找到兄弟不甘心的義舉為放山人所景仰,因此,人們將他視為山神以渴求得到庇護;“橫山飯”是指從事伐木行業養家糊口的人。此外,歌謠中也大量存在其他行業用語,如《打魚忙》里的“網戶達”就是指沿江兩岸的漁霸。《淘金歌謠》里的“拿疙瘩”則更加形象,因為金子錘煉過后往往是塊狀的,而“拿”則有天賜所得之意,得到了金子就叫拿到了疙瘩。《講嘎》中“先會講嘎,袖里吞金”也是馬販子之間的行話,而“袖里吞金”則是馬販子之間的行業秘密,是指一種以手指相握,講價錢數目的方式,這使得競爭手段更為隱秘。當然,在歌謠中也有不少行業黑話,像《開弓沒有回頭箭》里的“血布衫”就特指上山當土匪,“采花”指禍害女人,“搬漿子”則是專指殺豬。可見,不同行幫之間有著不同的行業習俗和語言習慣,而歌謠里對這些行業隱語、黑話的使用也從側面反映了吉林行幫生存的艱難和人們求乞生存的智慧。
同時,在匪幫還有報號一說,其報號大多與匪幫活動有關。如民歌《土匪謠》《馬賊歌》就是典型的受匪幫報號影響而形成的歌謠,如《馬賊歌》里唱道“老北風項青山……久占駕掌寺就是菜寶山……”其中的“老北風”就是遼南義勇軍首領張海天的報號,“項青山”則是項國學的報號,該歌謠主要詠唱了這些土匪組成義勇軍積極抗日的故事。可見,豐富的行幫生活不僅充實了歌謠的主題內容,獨特的匪幫報號用語還成為吉林歌謠用語的來源之一。
另一方面,伴隨著各行各業生產生活的開展,表現行業勞動生活且情感色彩濃郁的襯詞也大量出現在吉林歌謠之中,這使得吉林歌謠旋律變得更加歡快,歌唱方式更具表現力和張力。如《捕魚歌》中每段結尾都有“啦日巴拉日巴拉日巴,啦日巴內喳古啦”等重復出現的襯詞,這些襯詞不僅使得歌謠更具節奏感,還體現了捕魚人民熱衷勞動、天性開朗的性格。還有《挖參苦》《好娃子別哭啦》《妓女悲秋》等歌謠,雖然這些歌謠中的襯詞并無實際意義,但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輔助演唱時對音樂和文辭進行情感烘托的作用。
總的來說,東北行幫文化影響下的吉林歌謠所吟唱的勞動生活并非簡單的求生,當中暗含了吉林人民不向悲苦命運妥協的解放感,是人與自然交往、人與人之間交往的原始生命哲學。而歌謠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表現形式,完美地展現了東北行幫文化所涵蓋的精神內涵和文化特質。行幫文化與吉林歌謠藝術的結合不僅豐富了吉林地區的文化藝術景觀,同時也展示了行幫文化的獨特魅力。二者作為東北地區獨有的文化元素,無論是在歷史的演變中還是在表達形式上,都呈現出豐富多樣的魅力和獨特性。它們引發人們對于吉林地區的思考和探索,也反映了社會變遷對文化的影響。深入了解和傳承吉林歌謠,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吉林的過去與現在,以及發揚留存于吉林歌謠中的傳統東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