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熙澤 侯 穎
《三三》[1]是沈從文于1931年發表在《文藝月刊》上的一部短篇小說,也是他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在這個清新優美的故事中,通過展示鄉下人對于都市心懷憧憬卻又自愧弗如的隱秘心理,沈從文表達了對故土兒女生存狀態的思考。但在既往的沈從文研究中,這篇小說并未受到過多關注,且在部分研究中被較為籠統地歸為愛情書寫。本文運用不可靠敘述、精神分析、精神還鄉等理論系統分析《三三》中愛情主題的含混,以及在這種曖昧情感背后潛藏著的深邃意涵。
在此前的相關研究中,《三三》常與《蕭蕭》《邊城》等小說放置在一起,探討潛在的愛情敘事。但部分研究往往忽略了一個本質性問題,即沈從文并未為三三與白臉少爺之間的愛情給出明確答案,這場戛然而止的“愛情”更多是少女在情竇初開下的朦朧想象。
美麗的苗家少女在招郎上門的年紀邂逅了唱戲小生般的白臉少爺,白臉少爺對三三贊賞有加,總爺家的管事先生與母親似乎也常意有所指,這樣看來,才子佳人的愛情主題似乎已經呼之欲出。然而,沈從文在文本中留下了一個易被忽略的空缺,即白臉少爺從未明確表達過對于三三的愛慕。在空缺之下,愛情敘事中的眾人成為了“先驗讀者”,各自進行不同程度的“解讀”,三三偷聽到管事先生要請總爺為二人做媒的調侃,以為白臉少爺要自己嫁給他,在羞惱中開始了懷春之夢;母親因為白臉少爺的夸贊而在心中展開幻象,認為三三終將嫁到城里;管事先生揶揄般地向白臉少爺推薦三三,卻又似乎真的對此上了心。圍繞這一關鍵性空缺,諸多空白點在文中彌散,進一步賦予敘事外的讀者大片填補、演繹的空間。三三與母親時常想到卻又不愿言明的心事指向何處?管家先生同三三母親的問話是否與提親相關?在堡中等待著三三的朋友是誰?……讀者不得而知,文本卻因此織就成了一個似假還真的愛情幻夢。
在空缺之下,被預設為“愛情”另一方的白臉少爺的態度從始至終是被省略的,作者從未以全知視角對他的內心進行正面展示,與他相關的諸多線索卻又不時在空白中隱現,暗示著愛情的不可能性。無論是白臉少爺對于牽線的玩笑態度、給予身邊人的普遍善意,還是由他人所述的預備在八月離開等細節,都與前述期待形成反差。從這一角度看,對于白臉少爺而言,與三三母女交往的經歷只是養病過程中一段清新明快的插曲,他對三三的贊許更像是對于鄉下人人與自然合一的旺盛生命力的欣賞,而非男女之情。對比隨后發表的《邊城》中天保與儺送對翠翠的追求,我們從圍繞白臉少爺展開的一系列描寫中同樣無法找尋到愛情的確切蹤跡,而更多地是人與人之間的關懷。
沿此思路向前,不可靠敘述者是考察愛情敘事的另一可能視角。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從敘述者的意旨與隱含作者的關系角度論述了不可靠敘述的生成,其中,敘述者或因自身知識的局限而做出不可靠的事件敘述或價值判斷。
《三三》的敘述視點緊密圍繞三三展開,在進行少女的內心觀察時,被顯示內心的三三便成為了暫時的敘述者。就性格塑造而言,一派清純的三三是一個可靠的敘述者,她忠于自己的目光,將所思所感經由作者真實地呈現在讀者面前。但作為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女,三三的認識能力有限,久居鄉土的凝滯生活經歷更使她的視線常常無法穿透事物的表象而直達本質。所以,三三的判斷并非盡是準確的,當沈從文選取這個對愛情似懂非懂的女孩兒作為觀察視角時,所謂的愛情敘事便帶上了很強的主觀性。
因此,讀者能夠看到三三對周圍人的婚嫁之事產生興趣,并在一次次令自己臉紅的“發現”中流露出或羞或惱的少女情思,經由三三眼睛展示出來自外界的“愛情訊號”以及對于內心情感的欲說還休使她似乎成為了當之無愧的愛情主體;可有時三三又分明像個什么也不懂的小丫頭,在自足自在的人生狀態下她的內心如此澄明,以至于無法分清想象與現實。在情竇初開的年紀,三三對管家先生做媒的調侃信以為真,開始憧憬未來,但卻不曾認真打量過自己心存幻想的原因,甚至奇怪于管家先生為何要向母親詢問自己的生日。隨著敘述進程的不斷推進,三三的視線較為隱蔽地發生了轉移,她的注意力逐漸由白臉少爺移至城里看護,再到后來直接泛化為城里人,夢境也由白臉少爺變成了“兩百個白帽子人的城里”。如前所述,三三以為的愛情信號并不一定存在,而由于三三對愛情不甚了解,又不曾厘清自己朦朧情感之中的真正向往,因而導致了對自我內心的“不充分解讀”。
經過以上初步探討,筆者認為,《三三》中的愛情線索是不完整和不充分的,與其說這是一個愛情悲劇,不如說是沈從文利用虛構話語編織的一場少女朦朧的情感悸動。敘事空白與不可靠敘述者的客觀存在使作品具備了開放性特質,含混與曖昧所生成的文本感召力正寓于其中。然而,諸多細節為論證提供了有力支撐,使這種猜想成為了開放結局的可能之一。
前面提到,《三三》中的愛情主題是含混的,沈從文利用虛構話語編織了一場少女無疾而終的悸動。那么小說的深層意涵何在?從在水邊被白褲白鞋白臉龐的城里少爺所吸引,到一次次與母親進行有關城里生活的對話,我們不難發現,三三少女懷春般的曖昧情愫,自始至終都與都市想象糾纏在一起。與其說三三憧憬白臉少爺,不如說她憧憬的是白臉少爺所代表的都市文明。
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一種潛意識的活動,表現人被現實壓抑的欲望與需求。小說開篇提到,三三與母親住在風景如畫的山灣里,以碾坊為生,過著辛苦卻為一堡子人所羨慕的從容生活。因此,當城里人來到鄉下后,原本滿足于現狀的三三卻在夢中頻頻出現都市景況,便顯得較為突兀。在最初的夢中,白臉少爺以求愛姿態出現,一擲千金的傲慢令三三心生氣憤,但當他被白狗嚇倒落水后,反倒平安無事地摸走了許多魚。三三心中都市與鄉土兩種文明的交鋒,以及鄉土立場的隱秘讓步在這里已經初見端倪。隨著與城里人交往的深入,三三在夢中也愈加向都市靠攏,城里的樣子、城里的好處甚至出現在一個個具體可感的白日夢中,盡管這些極為熱鬧的都市想象大多是鄉土特色的,仍然建構在日常生活經驗的基礎上。
在鄉間社會,故土難離、安土重遷是一份極為重要的傳統,人們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同母親相依為命的閑適生活本應足以支撐未曾遠離過鄉土的三三繼續扎根于此,但城里人的出現卻讓她窺探到了另外一種“理想的”生活形態。無論是對于城里人的暗自打量,口中時常念著的“永不回來”,還是一場場關于城里的動人幻夢,都暗示了三三對于或將到來的都市生活的期待。在都市文明的感召下,三三誕生了相較于祖輩更為強烈的出走欲望,因此與母親相比,三三在夢中所到的城里要更大也更遠些,盡管她依舊對身處的鄉土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感,但“若說過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來可說是更好了”。從這一角度看,與懷揣“做女學生”美夢的蕭蕭、乃至多年后站在臺兒溝小小的站臺上眺望遠方的香雪們相似,三三也有著對于山灣外生活的傾慕。
除了在都市文明面前不自覺流露出幻想,城鄉之間的懸殊差距又使三三時常生出一種微妙的心理落差。在第一個夢中,令三三惱怒的不再是仿佛不利于己的提親,而是城里人用金子換雞蛋的恐嚇,在自尊自矜的表象下,隱藏著少女對城鄉物質差距的敏感意識。白臉少爺喚醒了三三對于都市的好感,同三三年齡相近的城里看護則讓三三進一步意識到了自己與都市之間的距離。熱情開朗的周小姐人長得體面,又懂醫術,令三三心生好感。但在最初面對周小姐時,三三卻表現出了與母親相似的手足無措,她無法像周小姐一樣自如地表達對于另一種文明的好奇,甚至在應當告別時匆匆逃走。在偷聽白臉少爺說到辦學校等城里的事情時,三三覺得很有趣味,但當母親說到三三如何不念書而城里女人念書時,她卻不愿再聽。因此,當三三想與媽媽贊許周小姐時,話到嘴邊卻拐了個彎,“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干媽吧。她讀過書,娘你近來只歡喜讀書的”“男人讀書還好,女人讀書討厭咧”。這種孩童般的心口不一令人發笑,實際上正暴露出少女內心深處的自卑。生活方式的巨大差異使三三無法袒露對都市人發自內心的欣賞,反而以略顯矜持的姿態自衛般地掩藏起自己真實的想法。
在展覽妝奩的新嫁女的家中,周小姐贊美三三母女的福氣,并寬慰三三母親未來為三三準備的嫁妝一定更加豐厚。三三母親卻以鄉下人、窮人為由不無自卑地反駁了周小姐,令三三聽后久久不愿回身。一方面,這種停頓是出于一個充滿自尊的少女在都市面前自愧弗如,當內心隱秘被揭曉時剎那的羞惱;另一方面,三三清醒地意識到母親所說并非盡是虛言,都市之夢與現實之間仍然存在著難以逾越的鴻溝,這種認知背后,是更為難言的悲涼。
在小說的最后,三三與母親懷揣著期待再次來到大寨,卻驟然得到白臉少爺去世的消息,在短暫的驚詫過后,隨即表現出了一種出人意料的平靜。母親重新回到碾坊忙碌的工作中,三三則繼續站在水邊出神,但一切似乎又與從前不同了。
“正如平靜的湖面投下石子,蕩起的漣漪終究要消散一樣,夢總是要破滅的”[2],隨著白臉少爺的猝然離世,三三與母親的一切美好幻想也應當戛然而止。盡管在這場稍縱即逝的夢境中三三從未得到過實質性的東西,但當夢醒后,她“心里好像掉了什么東西,極力去記憶這失去的東西的名稱,卻數不出”。
作為都市的外來者,以“鄉下人”自詡的沈從文將鄉土作為心靈的歸屬,在創作之初即懷有對都市文明的反思與批判意識。在難以融入的都市現實面前,沈從文以一種清晰的返觀情緒向鄉土尋求慰藉,通過書寫故土人生的健康本真反襯都市生活的緊張與壓抑。然而,“中國的絕大多數鄉土小說作家,甚至說是百分之百的成功鄉土作家都是地域性鄉土的逃離者,只有當他們在進入城市文化圈后,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鄉村文化的真實狀態;也只有當他們重返‘精神故鄉’時,才能在兩種文明的反差和落差中找到其描寫的視點”[3],隨著自身“城市化”程度的加深,沈從文在現代知識的洗禮下獲得了更為理性、客觀的眼光,當他再度回看記憶里的故土時,便不無惆悵地意識到理想中桃花源的停滯不前。正如學者凌宇在分析中指出的,“對自身悲劇命運的渾然不覺與無關心,構成鄉下人的主要精神特征”[4]。在古舊的湘西大地上,鄉土中國的子民們清新淳樸、健全優美,卻過著一種不知不識,缺乏現代理性精神的生活。
因此,我們看到,在沈從文多篇小說中表達過的城鄉對峙于《三三》中得到了某種程度的緩和。城里人依舊羸弱,但不再是萎靡、沉淪、庸俗的病態人生的代表,而表現出現代性燭照下的理性與文雅,主動走入閉塞的鄉土世界;鄉下人對于城里人及都市文明存在隔膜,卻不由自主地為之吸引,在潛移默化中被都市所啟蒙。然而,這種道路的探尋最終以一場都市美夢的破裂作結——在延續田園牧歌式詩意和諧狀態的同時,以都市理性文明對鄉土進行現代性改造,“用鄉村的淳樸、熱忱、善良、雄強與都市的理性、知識、意志相嫁接”[5]的設想或許并不現實,鄉土欲要脫胎換骨,依舊道阻且長。因此,即便白臉少爺不死,三三也未必會成為城里人。
但在矛盾之下,沈從文心中依舊有希望尚存,他沒有使三三如蕭蕭、三翠般被圈定在無望的命運之中,而以一種溫和的模棱兩可給予了她一個開放性的未來。在短暫的文明碰撞下,來自都市的泉流最終匯入了山溪,當“水消失在水中”后,三三在心里已經深埋下了對于都市的期盼,便難以回歸到無知無覺的平靜之中。當生命的挽歌斬斷了三三走向都市的道路后,未來的日子又會怎樣?在夢幻破滅后,三三是將延續母親的生命軌跡成為碾坊新的主人,與蕭蕭們殊途同歸,還是繼續織就都市綺夢,尋求新的人生方式,直至離開鄉土?沈從文并未給出抑或找到答案。這種未來的不確定性充滿象征,引人深思,但這也正是開放性文本的價值所在。
《三三》是沈從文穿越都市文明的一次精神還鄉,也是以鄉土現實為原點的一場反思型懷舊之旅。揭開“愛情”的朦朧面紗,我們看到的是鄉下人對現代都市文明的美好想象,以及無數湘西兒女人生命運的縮影。都市幻夢的破滅恰如一曲感傷的挽歌,卻也為讀者留下了無盡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