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女游戲女性玩家的情感勞動研究

摘要：在過去，女性的形象多被社會語態所建構，呈現出片面、缺乏獨立性的特征，這在游戲領域體現為女性玩家的邊緣化與游戲類型的單一化。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和人們觀念的進步，女性的消費力逐步提升，游戲領域逐漸細分出一種垂直化類目，即以女性玩家為主導的乙女游戲。一方面，女性玩家在其中投入了大量的情感勞動，并獲得滿足；另一方面，女性玩家又在情感勞動中無意識地受到自我和外界的某些規訓。研究發現，乙女游戲玩家的勞動動因為其自身對浪漫關系的社交需要以及自我認同需要。游戲給予女性玩家情感的話語權與選擇權，以更加先進和獨立的女性形象打破了傳統話語體系中女性依附于他人的語境桎梏。游戲雖在一定程度上剔除了社會對女性的部分性別刻板印象，但也存在隱性規訓。便捷式情感體驗的背后究竟是情感主體的進步，還是女性現實浪漫社交關系的困境，值得探討。文章以情感勞動為切入點，采用半結構訪談和參與式觀察的方法，聚焦多名游戲玩家，探討乙女向游戲如何滿足女性的多元需求，情感勞動者又是以怎樣的方式參與其中的，以揭示游戲產業中情感勞動背后的隱性榨取。

關鍵詞：情感勞動；乙女游戲；女性玩家；情緒勞動；研究

中圖分類號：G899；G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4）24-0249-04

新媒體新技術的飛速發展帶來了游戲行業的繁榮，女性在游戲領域消費力的提升催生了一種新型游戲類目，即女性向游戲。“女性向”一詞來源于日文中的“女性向けゲーム”，意為面向女性的，而“乙女”一詞則指代少女。乙女游戲作為女性向游戲的分支類目，指的是以女性為主人公，以多名男性游戲角色為可攻略對象展開的戀愛養成類游戲。

乙女游戲起源于日本，1994 年日本光榮公司首次推出了真正意義上的乙女游戲《安琪莉可》，它的成功標志著乙女游戲開始受到市場認可。我國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乙女游戲是疊紙公司2017 年發行的《戀與制作人》。目前，國內公認四大國產乙女游戲分別為上述提到的《戀與制作人》、米哈游發行的《未定事件簿》、網易發行的《時空中的繪旅人》，以及騰訊發行的《光與夜之戀》。但隨著2024年《戀與深空》和《世界之外》的推出，目前市場上也出現了六大國乙的說法。

乙女游戲究竟如何反映當下女性思潮的新型文化表達，又如何通過情感勞動的實踐形式折射出當下女性獨特的社會心理與文化需求？本文采用半結構訪談和參與式觀察的方法，結合筆者接觸此類游戲6年以上的經驗基礎，簡要設計了訪談提綱，并選擇了7名乙游玩家進行訪談，旨在從情感勞動的角度探討女性玩家在乙游中的多維度價值思考，并挖掘女性情感勞動的復雜性與多樣性。

一、情感勞動的特征概述

在闡述情感勞動的概念特征前，需要厘清情緒勞動與情感勞動這兩個概念。情緒勞動和情感勞動本質上屬于不同學科的范疇，情緒勞動來源于社會學、管理學對服務業中情緒調節行為的考察，而情感勞動則是政治經濟學中考察非物質勞動的分支概念［1］。

情感勞動的研究理論源于拉扎拉托提出的非物質勞動概念，即生產商品的信息與文化內容所付出的勞動。一是與信息相關的勞動，其直接指向勞動過程的改變；二是與文化相關的勞動，即文化與藝術、時尚、消費等不同類型信息項目的活動［2］。學者哈特和奈格里對非物質勞動進行了具體的分類，形成了非物質勞動的延伸概念，即一種生產非物質商品的勞動，如一種服務，一個文化產品、知識與交流。

國內學者岳璐、蔡騏提出，社會學范疇的情緒勞動與政治經濟學范疇內的情感勞動有一定的交叉點，且聚焦于勞動過程中勞動者的情感投入與主體性探討［3］。國內相關研究也主要圍繞情感勞動者主體究竟是解放還是被榨取來展開，研究主體則集中在游戲玩家、明星粉絲這類特定人群。從情感勞動這一綜合性的理論視角來分析，不僅能全面理解乙游玩家情感勞動中的文化價值創造與體驗，還能對其背后的榨取與規訓進行探討，認識到游戲背后由資本打造的情感烏托邦。

二、為愛發電：乙游女玩家情感勞動的主體實踐

（一）同人創作：玩家與游戲的深度共創

同人創作指的是有著相同志趣的人在原則范圍內的創作。同人創作本身是一種由作品粉絲為主導方的積極性創意行為，粉絲會在自身情感的驅動之下，無償為喜愛的角色進行同人產出，或是對優質的同人作品進行無償宣傳和擴散。其形式十分多樣，包含文字、圖畫、音樂、視頻等。同人創作不僅使玩家從消費方轉為生產方，參與到游戲的深度共創中，進一步豐富了原作本身的價值內涵，還拓展了游戲作品的受眾，增強了其黏性［4］。目前來看，同人創作可以說是乙游玩家最主要的情感勞動實踐方式，其促進了乙女游戲和玩家圈的繁榮。“我自己就有進行同人創作，也有喜歡的同人創作作者。自己參與到創作一環中使我收獲了很多開心和滿足的情緒，有一些創作者我也特別佩服。”（受訪者4）從訪談結果來看，幾乎所有受訪玩家都有參與創作或接觸相關創作的經歷。

隨著同人文化的進一步豐富，如今的迷因傳播成為一種新的二創形式。用游戲角色的某些特點作為迷因的來源，制作一系列帶有娛樂性質的表情包、搞笑視頻，來增強游戲本身的影響力。迷因創作成為娛樂大眾甚至是圈外人士的廣泛傳播作品。“我一開始其實不怎么關注某款游戲的，但是某天無意刷到了一個高贊的相關搞笑視頻，點進去看了之后覺得這游戲男主設定好像還蠻有意思，就入坑了。”（受訪者5）

（二）氪金：消費式的情感勞動

游戲本身作為一種商業性質的產物，其內容必然與消費綁定。乙游玩家在游戲中對喜愛角色的金錢消費也可以被定義為一種情感勞動。玩家購買的不僅僅是游戲中的貨幣或卡牌，更多的是商品背后的虛擬符號及額外的情感體驗。“游戲里需要氪金還挺正常的，畢竟要掙錢，但是游戲的付費內容要有質量我才愿意買單。”（受訪者6）國內乙女游戲的主流消費模式，都是概率抽取角色卡牌以獲取專屬付費內容。盲盒式的售賣形式使得這類付費內容獲取概率較低，玩家需要持續投入不定額的金錢。從訪談結果可以看出，所有受訪玩家都在游戲中進行了消費，并且消費金額會隨著自身的經濟水平的提升直線上升。

詹金斯曾提出消費者的情感也是消費行為的推動力［5］。乙女游戲玩家兼具玩家和粉絲雙重身份。因為喜愛角色而購買卡牌及衍生商品，主動氪金為角色提升人氣值與商業價值，本就是一種以情感為驅動的粉絲勞動行為，只不過是通過消費的形式來展現。此外，還有玩家主動在生日時發動粉絲集資為角色買下廣告屏和各類流媒體宣傳。游戲廠商以情感為紐帶，成功將玩家納入游戲運營、宣傳及敘事的實踐環節之中。

（三）沉浸游玩：用戶數據及注意力的投入

乙女游戲以情感撫慰為賣點，游戲的底層邏輯就是為玩家和游戲角色搭建親密關系［6］。和現實世界中一樣，虛擬親密關系也需要注意力的投入。以四大國乙為例，游戲中不僅設置了多樣的日常陪伴機制，玩家還能像在現實生活中一樣與男主進行電話和朋友圈互動。游戲放置后臺可以觸發特殊語音和劇情，玩家生日當天會收到男主的電話祝福及節日禮物。無限貼近真實戀愛的沉浸式游戲體驗給足了玩家情緒價值，但這一體驗需要玩家不斷投入自身注意力及用戶數據來維持。

數字技術將受眾的勞動轉化為一種注意力經濟，即注意力成為一種稀缺且可量化的商品，注意力投入也轉變為一種非物質的勞動形式。乙女游戲玩家在情感需求的驅動下進行娛樂，但也在無形中勞動，他們付出注意力勞動的時間和自身數據，以換取情感上的慰藉與陪伴。“乙女游戲的存在給了我一個可以發泄、表達、寄托情感的地方，以彌補現實生活中的不如意，即使每天需要花費一些時間在上面也是沒有問題的。”（受訪者7）

三、乙游情感勞動背后的規訓

（一）被剝奪的時間：免費數字勞工

數字勞工（digital labor）指代的是數字內容商品化生產的勞動主體。斯邁茲曾針對這一現象提出著名的“受眾商品”論，即大眾在消遣和娛樂活動中傾注的注意力實際上被打包出售給了廣告商。在這一范式下，大眾的信息消費行為也成了商品，并且擁有比信息本身更大的價值［7］。目前，國內絕大多數乙游都是按照免費下載，游戲內購買與獲取相關內容的邏輯來設計的。游戲內的獎勵資源和道具與每日的重復性任務綁定，玩家想要獲取游戲內贈送的資源，就必須不斷完成機械性的任務，這看上去只是一種重復式的被動勞動，實際上卻是一種隱性的數字勞動榨取。玩家表面上是在享受游戲帶來的娛樂價值，實際上她們花費在游戲中的時間所產生的剩余價值在無形中被背后的廠商與數字資本無償占有［8］。“日常清任務然后拿資源獎勵是游戲的一步玩法，機械性的清日常帶來游戲道具時感覺不錯，但是每日重復無聊且長時間的任務過程也會給我帶來負擔。”（受訪者1）這類游戲產品的對外核心價值，就是玩家個人的注意力經濟和強用戶黏性所帶來的購買力。

除游戲內的勞動行為，乙游玩家的勞動場所如今也有往公共社交平臺擴散的趨勢。在女性用戶集中的社交平臺，游戲官方都擁有獨立的社交宣傳賬號。以疊紙公司的官方微博賬號為例，其旗下的《戀與制作人》和《戀與深空》賬號分別坐擁251.6萬和355.3萬粉絲。在游戲內的男主角活動宣發微博中，玩家會在評論區和轉發區進行大量互動，以文本宣發點贊評論的形式提高自己心儀角色的熱度，呼吁游戲官方對角色進行資源傾斜。在小紅書，抖音等短視頻平臺上，也有大量玩家無償勞動，生產出與游戲角色相關的同人二創等作品，只為讓自己喜歡的角色被更多人認識和了解。數字資本通過情感的形式，巧妙地將玩家的無償勞動成果吸納，玩家的休閑娛樂也在無形中被數字技術和資本異化為一種免費的數字勞工形式，而多數玩家卻并未意識到這一點。

（二）以愛為名：綁架式消費

目前，主流的乙女手游均有眾多男主的角色卡牌及劇情收集任務，但并不是所有的相關內容都可以免費獲取，額外劇情及活動新卡牌等都需要玩家消費抽取卡池來獲得。玩家投入時間和金錢獲取與角色的互動，實質上就是將情感體驗轉化為可購買的商品，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玩家對游戲角色關系的理解［9］。出于對角色的喜愛，玩家想要盡可能收集與角色相關的所有內容，因此容易陷入消費陷阱中。為了游戲流水，游戲廠商也會選擇過度消費某一人氣角色和玩家的熱情。“某乙游廠商的各種操作讓我很不開心很內耗，于是我及時止損離開了這個游戲。”（受訪者3）

游戲中的消費行為已不再簡單象征金錢，它還被賦予了構建理想自我和獲取情感體驗的意義。詹金斯曾提出，粉絲受眾存在于商業經濟和非正式社會經濟的交匯處，商家試圖并且能夠從粉絲的情感投資中獲利，這是情感商業經濟最具盤剝性的地方。但是虛擬游戲中的情感實際上是一種人機式的代償關系，用金錢維持的情感體驗本質上是另一種盤剝［10］。有一些消費數額極高的玩家會在社交平臺曬出充值條來展示對角色的熱愛。不可否認的是，消費多的玩家明顯在玩家圈層中占據重要的話語權。花錢越多越能夠體現對角色的愛，越能獲取想要的關注和認同，這種以愛為名的畸形消費觀正潛移默化地蠶食著玩家的金錢與心智，許多年齡較小的玩家在沒有形成正常的“三觀”前，極易受其侵蝕。

四、結語

現代數字技術的飛速發展促生了新型的游戲產業，女性在物質豐裕的前提下更加傾向于追求情感需求的滿足。在技術與需求的雙重驅動下，女性玩家自愿成為乙女游戲中的新型數字勞工。乙女游戲的確能夠為女性提供一個虛擬浪漫幻想的空間，在這一空間中玩家可以獲得穩定的情感棲息地，以尋求自我認同與滿足，但乙女游戲的繁榮也反映了當下女性青年的情感困境。虛擬的伴侶或許是完美的，但玩家終歸要回歸到現實的人際關系之中。現實與虛擬的落差是否會在無形之中提高玩家對完美伴侶的情感期待，又是否會進一步加劇玩家對現實中人際交往的疏離情緒？虛擬游戲建構出的是美化后的自我與伴侶，但脫離了游戲之中的白日夢，玩家在現實中很難不產生落差。

女性的情感訴求是真實存在的，虛擬游戲背后的隱性規訓也是真實存在的。當虛擬與現實的情感邊界逐漸模糊，乙女游戲該如何幫助玩家構建更加健康的親密觀，又該如何塑造玩家的女性身份認同和社會文化觀念，仍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

作者簡介 王思怡，研究方向：新聞傳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