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懿
(上海建橋學院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442)
西方文學評論界對于美國女作家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1862—1937)的小說創作一直存在褒貶不一的觀點。早期的評論者認為華頓的作品是對亨利·詹姆斯作品的模仿,“她坐在詹姆斯的腳下,毫無疑問,她在藝術上從詹姆斯那里學到了許多”[1]。同時又認為,相較于詹姆斯的作品,華頓的小說顯得“蒼白無力、令人不悅,并缺乏道德提升的力量”[1]14。有的研究者甚至認為華頓充其量只是一位“守舊過時的風俗記錄者”,她的小說已經“從內心死掉了”[2]。因此,華頓長期以來僅被視為美國20 世紀初期的一位二流作家。隨著20 世紀70 年代女性主義批評的興起,華頓的小說作品成為了絕佳的女性文學范本,“在80 年代和90 年代,大量的評論觀點都堅持應該將華頓的作品當作女性文本來閱讀”[3]。女性主義批評等新思潮為重新解讀華頓的小說提供了全新視角,并已取得了可觀的學術成果。然而,正如研究華頓的專家琳達·馬丁所認為的那樣,“與同時代的伍爾夫、凱瑟、巴恩斯和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等女作家相比,研究華頓的學者所使用的評論方法還不夠豐富”[4]。可見,對華頓作品仍然缺乏更為系統和多元化的研究。以“老紐約”為背景的時代書寫是華頓小說創作的重要內容,同時又頗受文學評論界的詬病。許多評論家們認為華頓缺少對于社會生活的深入了解和尖銳批評,缺乏對于現實主義的革新精神,寫作態度偏向于保守和勢利。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萊昂內爾·特里林認為華頓的小說沒有任何道德價值。[4]127美國另一位知名評論家弗農·帕靈頓在對華頓小說中的敘事技巧表示認可的同時又質疑“她為什么要將技巧浪費在如此不重要的題材上面?”[1]294作為一位親歷過社會大變革的作家,華頓以其細膩的女性視角書寫了20 世紀初新舊交替中的美國時代變遷。她的時代書寫絕非像某些評論者所認為的那樣蒼白和懷舊,而是充滿了對于當時社會生活變化的敏銳觀察和深刻反思。
伊迪絲·華頓所生活的年代正值美國從生產型社會向消費型社會的轉型時期。“在19 世紀70 年代、80 年代和90 年代,美國人意識到他們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國家的驕傲居民,享受著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高生活水平。”[5]華頓所生活的時期正值消費主義在美國蓬勃發展。在華頓出生的19 世紀60 年代,美國迎來了大批新移民,城市化進程加快,美國出現了以電力技術和交通革命為標志的第二次科技革命,鐵路的建設以及電力的普遍使用使美國的工業和社會生產力得到了巨大飛躍。20 世紀初以福特生產線為標志的大規模商品生產為大眾消費提供了必要的物質條件,促進了物質產品的大眾消費。與此同時,在文化領域,各種媒介鋪天蓋地地對消費時尚進行各種報導,就像華頓在小說中所描寫的那樣:“記者們幾乎在每一場婚禮、葬禮、宴會、歌劇表演以及舞會上占據有利位置,或手持記錄本在婚禮禮品的迷宮里轉來轉去,或無所事事地盯著太太們漂亮的晚禮服,準備為好奇的公眾提供從見面禮儀至服裝細節在內的各種時尚信息。”[6]傳媒為大眾消費市場的培養和消費主義的傳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如同美國社會學者哈倫·哈特吐恩的總結:“美國人開始樂于相信消費是一項體現國家實力的重要指標和主要的日常生活活動。在一個長期對財富和炫耀行為抱有懷疑態度的國度里,在一個將生產和勞動視為民主政治和公民道德核心的傳統中,美國人開始接受大肆的消費行為,并將其看作是國家文化和民眾習慣的標志。”[7]
在華頓的筆下,充滿各種消費名目的紐約是對當時盛行的消費主義的具體詮釋。《純真年代》中投機商柏福特的“石頭宮殿”、嶄新的游艇、豪華的舞會,以及《歡笑之家》中韋力·布萊夫婦金碧輝煌的舞廳和花巨資搭建起來的復古舞臺都無不彰顯著以奢靡為核心的消費主義傾向。《歡笑之家》和《國家風俗》中的兩位女主人公莉莉·巴特和溫蒂尼·斯普拉格正是當時喧囂塵上的消費主義的時代產物。盡管華頓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許多并非來自紐約的上流富裕階層,但她們卻喜歡花大量金錢購買奢侈的服飾和享受吃喝玩樂的生活,活得“比銀行存折上表現出來還要闊氣得多”[6]30。消費主義明顯的負面影響之一便是炫耀式的消費攀比。“在1880 年至1920 年之間,美國興建了比歷史上任何時期更多更大的鄉村別墅。……橡膠大亨哈維費爾斯通曾問道:‘為什么一個人剛剛掙到了足夠的錢便馬上建一幢比他所需要的大得多的房子呢?’……答案很簡單,就是他不得不跟他的對手一爭高低。”[5]166在《國家風俗》中,溫蒂尼·斯普拉格從小便深受攀比消費的影響。“米莉之家酒店鑲嵌著花紋的地磚、豪華的客廳以及各種閃閃發光的裝飾物讓斯普拉格一家遠遠凌駕于弗羅斯科一家。每次當溫蒂尼在街上或是學校里遇到印戴安娜時,她都會漫不經心地提及酒店生活的奢侈與豪華,從而把印戴安娜比下去。”[8]出于攀比,斯普拉格不斷購置大量時髦服飾,租賃劇院的高檔包廂,“她喜歡看到在她周圍充斥著這些東西——她根本不懂這些東西的真正意義,但她感覺它們是一個漂亮女人理所應當具備的行頭,代表著她總以為自己必須擁有的稀缺特質。”[8]349溫蒂尼毫無節制的消費使其父親入不敷出,而她的丈夫拉爾夫·馬維爾也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寫作夢想,投身商界拼命賺錢以維持妻子的開銷。對于溫蒂尼而言,消費不僅僅只是為了滿足自身的欲望,同時也是一種對他人的炫耀,“她始終堅信在任何體面的生活中必須堅持兩件事:樂趣和他人的羨慕。”[8]223同樣在《歡笑之家》中,為了維持奢侈的開銷從而能在社交圈中更為引人矚目,莉莉·巴特“會到最好的裁縫店去購買合適于各種場合的衣服,要永遠保持新意、優雅,并討人喜歡”[6]272。為了滿足虛榮的消費需求,莉莉向自己好友的丈夫格斯·特萊納求助,以獲得所謂高額的投資利息,最終卻因貪圖享受所欠下的債務而幾乎落入特萊納所設的誘奸圈套之中。炫耀式消費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成為了左右莉莉和溫蒂尼人生走向的重要因素。在這種炫耀式消費的環境中,人也被降級為一種可供攀比炫富的消費商品,因為在這個環境中,消費規則無處不在,物是商品,人也是一種特殊的商品。在20 世紀初,“美國的女性一直以‘獨立’、‘自負’、‘自給自足’和‘意志堅強’而著稱。”[5]230與當時的歐洲女性相比,美國女性的確能更為自由地追求想要的東西。然而,作為一名女性作家,華頓敏銳地意識到,在消費主義大行其道的時代背景下女性比男性更容易被物化為商品。“明顯有閑階級和明顯消費是她們必須執行的任務的一部分……婦女之所以要執行這樣的明顯有閑,要這樣打扮,老實說,就是因為她們處于奴役地位,她們在經濟職能的分化中接到的任務是為她們的主人的支付能力做出證明。”[9]在《歡笑之家》中,猶太商人西蒙·羅斯戴爾曾直言不諱地向莉莉揭示了這一點:“現在金錢對我而言已經無足輕重,除非我能把錢花在適合的女人身上。這才是我需要花錢的地方——我要讓我的妻子使所有女人都感到渺小。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可絕不會吝嗇。”[6]180根據消費規則的要求,婚姻不再以愛情作為衡量標準,而是將女性能否滿足家庭男性炫耀性消費作為唯一條件。夫妻間的關系建立在消費之上,而這種消費完全按照傳統父權社會的要求進行,女性沒有自主的權力。在婚姻關系中女性更像是一件待估價的商品,就連思想獨立的莉莉也深感“女人只不過是和香煙、雞尾酒等物質刺激一樣,是一種精神上的商品而已”[6]86。消費規則所侵害的不僅僅只有婚姻關系,連最真摯的母子親情也可被視為出售的商品。在《國家風俗》中,“他(指拉爾夫)與溫蒂尼之間的清算竟然需要用美元和美分來解決,這對于他的夢想而言似乎是最痛苦的諷刺。”[8]285這也直接導致了拉爾夫在不堪重負的壓力之下開槍自殺的悲劇結局。
華頓小說中的時代書寫以表面上欣欣向榮的物質社會為背景,所有的東西都被納入消費主義原則的考量之中,而人性中某些最珍貴的東西也在消費的考量中被消耗殆盡。作為老紐約上流階層中的一員,華頓并不排斥物質上的消費。其小說中常見的社交舞會、歌劇演出、海外旅行以及各種奢靡的物質消費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華頓本人的真實生活寫照。在她的作品中,人物品位的養成需要消費的支撐,繁榮的消費市場對于城市經濟的發展也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然而,華頓也清楚地認識到無節制的消費所帶來的巨大負面性,她竭力排斥人在消費過程中被物質所奴役。這體現在她筆下頗具矛盾特質的女性人物身上。例如:《國家風俗》中的溫蒂尼一方面追求奢靡的高消費生活,另一方面卻也感到消費所帶來的空虛感。“她知道自己花的錢太多了,她失去了年輕時對于自信的那份信仰。”[8]332《歡笑之家》中的莉莉盡管愛慕虛榮,但“私底下她對金錢那種赤裸裸的欲望感到羞恥”[6]35,“她的心里看不起自己努力追求的那些東西”[6]193,她始終猶猶豫豫地渴望逃離炫耀、豪奢的環境,去尋找心中的“精神共和國”。作為消費時代崛起的參與者和見證者,華頓在其小說中接觸和洞察了在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消費主義對于人的影響,為讀者認清其時的消費主義文化提供了女性視角的解讀。華頓小說中有關消費主義對于女性負面影響的描寫也為之后的菲茲杰拉德、德萊賽等作家所繼承和發揚。
19 世紀末至20 世紀初的美國面臨著巨大而深刻的社會大轉型,傳統的道德價值以及倫理觀念也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著改變。以“老紐約”為代表的精英貴族傳統正在逐步瓦解,而以新興財閥和生意人為代表的“圈外人”開始登上世紀之交的美國社會舞臺。
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沖撞是華頓小說中最為突出的時代特征。一方面,保守的“老紐約”風氣依然要求人們尊重舊時的習慣,正如華頓在《純真年代》中所感嘆的那樣:“是或者不是‘某個東西’在紐蘭德·阿切爾生活的紐約所發揮的作用就和數千年前主宰其祖先命運的神秘圖騰一樣重要。”[10]另一方面,在新的生產和消費關系中所滋生的社會力量要求顛覆傳統的既定法則,他們要在新的社會轉型過程中找到符合自身生存的新法則,“他們這個圈子的生活方式表明他們企圖建立自己的一套信仰。”[6]255華頓筆下的“圈外人”便是這一新興社會力量的典型代表。“圈外人”屬于“紐約開始感到害怕,但同時又被其吸引的‘新人類’”。[10]3在《歡笑之家》中,來自美國西部的哈奇太太雖然年輕漂亮,但卻全然不顧“老紐約”精英階層的道德標準,公然在“商場旅店”勾引小弗萊迪·范奧斯伯。猶太投機商西蒙·羅斯戴爾在莉莉·巴特的眼中是一個舉止粗魯、毫無上流社會時尚品位的粗人。就連他向莉莉表達的善意都被后者視為“粗魯、放縱、貪婪式的善良,是一種肉食性動物的善良”[6]256。哈奇太太和西蒙·羅斯戴爾代表著上層社交圈外圍的新貴暴發戶,是新興的物質消費文化介入下的一股力量。他們身上存在著許多與“老紐約”價值觀完全相悖的東西。與傳統的精英上層相比,圈外人沒有傳統、責任、身份和習俗等束縛,因此他們對于財富和權力的追求顯得更為直接。在《國家風俗》中,來自美國西部小鎮愛貝克斯的溫蒂尼·斯普拉格始終將婚姻視為追逐名利與財富的捷徑,“她已經擁有了想要的一切,但是有時她感到,如果她知道了還有別的東西,她仍然想要得到。”[8]376她完全無視精英階層對于離婚的禁忌,她的三段婚姻暗合了新興物質消費文化成長的需求,產生了有別于傳統精英文化的新道德理論。在小說結尾,溫蒂尼與同樣來自愛貝克斯鎮的埃爾默·莫法特的結合,預示著這股新生社會力量已經初具規模,而被懸掛在溫蒂尼新裝潢的大廳里的法國路易十五時期的貴族掛毯,則象征著“圈外人”對于傳統精英階層的藐視與勝利。華頓筆下的圈外人充滿了一種野性的生命力,他們代表了20 世紀初期在飛速的商業發展和巨大的消費浪潮中不斷前進的新美國,傳達了美國在資本主義發展新階段下的準則和價值觀。相比之下,華頓筆下的“老紐約”精英階層則顯得孱弱不振,不堪一擊。無論是《歡笑之家》中的勞倫斯·賽爾登,還是《國家風俗》中的拉爾夫·馬維爾以及《純真年代》中的紐蘭德·阿切爾,這些“老紐約”上流階層的男性人物都顯得優柔寡斷,猶豫不決。當面對變革和挑戰時,他們卻顯得如此困惑。他們或者選擇回避,或者選擇自殺或妥協。面對圈外人的步步緊逼,他們似乎毫無招架之力。正如溫蒂尼的好友伯恩所感嘆的那樣:“可憐的拉爾夫是一個幸存者,然而他注定會在與新崛起的力量的沖突中沉淪。”[8]177面對“老紐約”的一蹶不振,華頓在其回憶錄《回望》中這樣分析:“那些先驅和開拓者的精神都去哪里了?也許成就他們的那些力量都已在下一代中耗盡了。也許克服了那些史無前例的困難和成功所帶來的即便不是懶惰,也至少是對于世事變化的冷漠。”[11]在華頓看來,曾經和圈外人一樣野性勃勃的“老紐約”由于自負和自滿而變成一個固步自封的階層。他們只需要遵照古老的習俗準則便可以一直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研究華頓的專家亨利·坎比索認為:“他們相信自己是單純的,并不了解婚姻中存在的不道德,也不知道生意場中的不誠實和夫妻間的不和諧。他們不喜歡家庭中的激情、疏忽和強烈的情感爆發。他們定了規矩,規定了哪些可以做,哪些不可以做。”[12]《純真年代》中的紐蘭德·阿切爾對此深有體會,“他們實際上都生活在一個用各種符號表示的世界里。在那個世界里,真實的事情從來不說不做,甚至想都不想,而只是用一套隨心所欲的符號來表達。”[10]49他們雖然表面繼承并尊重所謂的精英傳統,“遵守小社會的紀律幾乎已經成為他們的第二天性。”[10]287-288然而,其本質卻是“盲目害怕變革,本能地逃避責任”[11]22。與此相反,那些來自美國中西部的新貴圈外人則在新舊交替的時代變革中找到了通往上層社會的道路。“紐約從來就是一個商業社會。在紐約沒有超過三個家族敢說自己擁有真正的貴族血統。”[10]44《純真年代》中阿切爾夫人對于紐約商業城市本質的揭示說明了美國社會重商的天然屬性。“圈外人”用赤裸裸的商業投機和拜金主義迎合了新的社會道德準則,預示著維多利亞式的傳統美國時代正在瓦解,而以商業消費文化為特征的現代美國時代正在形成。
19 世紀末至20 世紀初的美國也正值女性主義思潮風起云涌之時。在當時關于“女性問題”的各種社會大討論中,華頓以小說的形式表現了女性在當時的文化環境中的生存處境,并在其作品中創造出了有別于傳統女性的新女性形象。新女性是19 世紀末在美國社會崛起的具有現代意識的女性群體。“新女性之所以會獲得更多的關注,是因為到了19 世紀后期她們以強健的姿態出現在社會和文學作品之中。她們的出現不僅體現了新的價值觀,并且也向現有的秩序提出了挑戰。”[13]《歡笑之家》中的莉莉·巴特是華頓創造的第一位新女性形象。盡管她的身上存在著愛慕虛榮、貪圖享樂等缺點,但她始終保持著強烈的道德感和自尊心。她不愿依附于權貴,也不愿與西蒙·羅斯戴爾等新貴圈外人為伍。在勞倫斯·賽爾登所提出的“精神共和國”的感召下,莉莉逐漸脫離虛偽卑鄙的紐約上層社會。她最終寧可以自殺的方式來擺脫痛苦也不愿意寄生于男權社會,這是她自我發展和意識覺醒的必然結果,也是作者華頓對于20 世紀初期美國女性問題的有益探索。與莉莉·巴特不同,《國家風俗》中的溫蒂尼·斯普拉格則是一位在日益衰弱的“老紐約”中迅速崛起的新貴圈外人中的女性代表。她不是莉莉那樣逆來順受的弱者,而是成功入侵“老紐約”上流社會的女強人。她懂得女性青春美貌的價值,并毫不猶豫地以此來換取她所想要的物質生活和社會地位。盡管華頓對于溫蒂尼的拜金主義和利己主義傾向持批判的態度,但不可否認的是,溫蒂尼身上所體現的精明果斷和對傳統道德的不屑一顧,符合當時新興資產階級的時代需求,預示著女性完全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運并征服男權世界。在《純真年代》中,現代女性意識顯得愈加強烈。艾倫·奧蘭斯卡有意識地維護著自己作為獨立女性個體的尊嚴。在發現波蘭貴族丈夫墮落的真面目后,艾倫毅然選擇離開居住多年的歐洲回到美國。即使在家族強大的勸說攻勢之下,艾倫也拒絕再次充當丈夫的玩偶與花瓶,而是將獨立生活作為返回歐洲的首要條件。在和紐蘭德·阿切爾擦出愛情火花時,艾倫拒絕以情婦的身份留在他的身邊。與《國家風俗》中將婚姻視為名利跳板的溫蒂尼·斯普拉格不同,艾倫對于婚姻的態度既包含著對于自我的追求與尊重,同時也包含著對于他人的責任,正如艾倫對紐蘭德所說:“只有放棄你,我才能夠愛你。”[10]251艾倫熱愛自由,但同時也懂得自由的邊界;她崇尚真正的愛情,但同時也懂得理智地控制情欲和守住道德底線。在《法國作風與其含義》一文中,華頓這樣寫道:“理性的誠實以及勇敢地面對事物的本來面目是心智成熟的最初考驗。”[14]在華頓看來,對現實的理性判斷是現代人思想成熟的標志之一,這在艾倫身上顯得尤為明顯,就像她對阿切爾說的那樣:“我們要看的不是幻象,而是現實。”[10]259如果按創作時間進行排序,從早期的作品《歡笑之家》中莉莉對于“精神共和國”懵懂的認識與追求,直到晚年的作品《純真年代》中艾倫對于愛情、家庭、婚姻等問題成熟理性的態度,華頓主要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呈現出越來越強烈的現代女性意識。這不僅和20 世紀初西方女性主義思潮的影響有關,也和華頓本人的經歷有著密切的關系。作為“老紐約”上流社會中的一份子,華頓從小諳熟老紐約循規蹈矩的生活。在家人的安排下,23 歲的華頓嫁給了比自己年長13 歲的愛德華·華頓。婚后華頓開始嘗試寫作,“只有通過創造一個具有想象性的世界,她才能忍受婚姻帶來的精神孤獨。”[15]由于包括其家族在內的“老紐約”傳統勢力對女性從事文學創作表現出強烈的抵制情緒,華頓曾不得不放棄寫作。然而,強烈的獨立精神和反叛意識最終使她克服重重阻礙,來到當時西方現代主義的圣地——巴黎——從事文學創作。1913 年華頓宣布與愛德華離婚,這標志著她義無反顧地以獨立的女性作家身份屹立于世紀之交的美國文壇。“她比‘迷惘的一代’作家提前掙脫了美國本土傳統思想與文化的束縛,實現自我流放,其行為本身不僅展示了一種‘新女性’的姿態,而且也彰顯了她的現代主義思想。”[16]可以說,華頓筆下的新女性所體現的思想流變正是其本人心路歷程的真實寫照。《歡笑之家》《國家風俗》《純真年代》中性格迥異的新女性形象充分反映了華頓對于新時代美國女性社會角色的關注和其創作思想方面的變化。
“圈外人”和“新女性”是美國在社會轉型時期所產生的人物類型,也是特定歷史時代的產物。華頓以其敏銳的觀察力和細膩的女性書寫記錄下了處于深刻巨變中的紐約社會。美國文學評論家蓋爾范特認為:“華頓小說中的城市如同生態小說家一樣,是一個有著專門界限的社會。”[17]“圈外人”和“新女性”的出現無疑打破了原有的專門界限,預示著一個更為多元化的美國社會正在形成。
從19 世紀90 年代至20 世紀頭十年的將近20 年里,美國進入資本主義高速發展時期。美國社會已經擺脫了內戰所遺留的歷史創傷,城市經濟得到了迅猛的發展。由此所產生的工業化、現代化和都市化進程也日益深化。然而,伴隨著城市化的深入,各種矛盾和問題也開始不斷涌現出來。其中最為突出的一點便是新興資產階級的功利主義對于傳統體制和價值觀的沖擊。“美國夢的價值染上了更濃重的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色彩,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傾向逐漸消退。”[18]這種新舊價值理念的沖撞在華頓的作品中顯得尤為明顯。在《國家風俗》中,溫蒂尼·斯普拉格的第二任丈夫法國貴族雷蒙德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這樣描述巨變中的美國,“你們的城市像紙張一樣薄。在你們的城市里街道都來不及命名,建筑物在油漆都還沒干掉之前就會被拆掉。你們以變化為傲,猶如我們以守護傳統為傲。”[8]347在雷蒙德看來,美國的城市化進程來得太快,還沒來得及沉淀形成深厚的都市文化,就立刻被新一輪的城市變化所取代。舊文化正在消解,而新文化尚未形成。在這迅速變化的城市發展之下隱藏著的是深層次的社會道德和信仰危機。“到19 世紀90 年代,持續了一個多世紀的西進運動接近尾聲,那似乎開拓不盡、帶來美國夢希望的邊疆地區已不復存在。這些都導致了美國人的精神危機,引發人們對生活、人性以及信仰等諸多觀念進行重新審視。”[18]342
在回憶錄《回望》中,華頓曾明確提出作家應在作品中深入挖掘有價值的題材,“一個題材的價值幾乎完全要靠作家從中看到了哪些東西……有一些題材實在太膚淺以至于挖掘不出什么東西。”[11]206作為一名身處新舊交替之際的作家,華頓在其作品中以精細冷峻的文筆挖掘著世紀之交的美國社會發展以及人們在這一過程中所經歷的精神變化。“她記錄了一個時代。在這個時代里,社會的擔當責任在重商主義向工業經濟的歷史轉變中變得茍延殘喘。巨大的裂縫將世界和偉大的、成長中的民主割裂開來。”[4]20在《歡笑之家》中,華頓借男主人公勞倫斯·賽爾登之口提出了“精神共和國”的倡議。勞倫斯認為,成功是“一種個體的自由。……擺脫一切——擺脫金錢、貧困、安逸、焦慮以及所有物質的因素。保持一種精神上的共和國——那就是我所謂的成功。”[6]64勞倫斯的“精神共和國”顯然是對于當時美國城市化進程中喧囂呈上的物質主義和功利主義的矯正,同時也是對于當時人們所遭遇的道德矛盾的揭露。這一點在莉莉·巴特的身上顯得尤為突出。一方面,她對于金錢有著難以抵抗的貪欲;另一方面,她時常不得不面對心中的迷茫感,從而試圖抵御來自拜金主義的誘惑。她的行為里似乎總是充斥著高尚與卑劣雜糅的道德矛盾。勞倫斯的“精神共和國”本質上是一種試圖平衡新興資本市場價值觀和貴族式傳統文化的改良主義倡議。這與華頓對于古希臘哲學的喜好不無關系。早在1875年,華頓在寫給好友的一封信中曾明確表示“自己有向往古希臘風格的傾向”[19]。此外,在信中她也提到自己已閱讀了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理想國》以及沃特·佩特爾所撰寫的《柏拉圖和柏拉圖主義》。柏拉圖的哲學思想對于華頓有著深刻的影響,“柏拉圖之所以吸引華頓是由于他強調精神理想,強調理性和神秘主義的結合以及改良的平等主義。”[19]168勞倫斯所構想的“精神共和國”一定程度上正是柏拉圖“理想國”概念在世紀之交的新詮釋。與柏拉圖宏觀的社會烏托邦相比,勞倫斯的“精神共和國”則是微觀的個人精神烏托邦。它希望通過平衡和調和城市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來引導當時物欲橫流的社會道德,從而建立起新的精神世界,正如柏拉圖在《會飲》所說:“先從美的東西開始,為了美本身,順著這些美的東西逐漸上升。”[20]正是在“精神共和國”的影響下,莉莉從純粹的物質誘惑中擺脫出來,開始觸及自己真實的靈魂。她開始明白“自己永遠不會因為過去那些使我滿足的東西而感到幸福”[6]315。不可否認,“精神共和國”帶有空想主義色彩,完全抽離物質的完美精神狀態難以為繼。莉莉最終的命運結局便是“精神共和國”完敗于社會現實的證明。即使勞倫斯本人也很難放棄富裕的生活去追求真正的自由。《歡笑之家》中的“精神共和國”是華頓在其創作初期對于時代和社會巨變的反思,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她身處美國社會轉型時期的糾結心態。一方面,華頓意識到在物質主義的精神真空中建立起新的道德秩序具有重大意義;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要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里保持自我的精神覺醒需要付出極大代價,有時甚至是死亡。如同小說中的莉莉一樣,現實中的華頓也流露出一種曖昧的態度:既寄希望于19 世紀的精神家園,同時又依賴于20 世紀的物質消費文化。
相比于《歡笑之家》中具有濃厚空想主義色彩的“精神共和國”倡議,《純真年代》則對時代變遷和社會發展表現出更為從容和更具包容性的態度。在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戰前西方社會的傳統道德觀與價值觀已消失殆盡,老紐約已成為歷史。展現在華頓面前的是一個全新的美國。“以前人們的想象力如此輕易地就屈服于其所生活的環境,而現在人們忽然凌駕于傳統之上,可以遠眺千折百轉的命運之路。”[10]315猶如小說中紐蘭德·阿切爾所發出的感嘆,華頓看到了一個更具希望和多元性的新時代的到來。與發現自己“被習慣、回憶以及對新事物的驚恐緊緊束縛了”[10]306的紐蘭德不同,他的孩子們已經完全沒有了老紐約門第觀念的束縛。長期以來,華頓一直被歸類為保守的懷舊作家,“人們太在意她的階級,總是喜歡把她的作品和她的階級扯上關系。”[21]事實上,在《純真年代》《老紐約》中,華頓都流露出對于新時代的自信和接受。“我和她一樣堅信進步——我相信我們正朝著一個更好的方向前進。”[22]在《純真年代》中,華頓將男主人公的名字命名為紐蘭德,這也透露出華頓本人對于戰后新時代這片新土地的期許與憧憬,正如紐蘭德在小說結尾處所認為的那樣:“在新的世紀,生活更開闊,觀念更寬容。”[10]305一些評論者習慣于將《純真年代》中的男女主人公紐蘭德·阿切爾和艾倫·奧蘭斯卡進行二元對立式的分析,認為前者代表了拘謹保守的舊時代,而后者則是率真和富于變化的新時代的象征。美國文藝評論家R.W.B.劉易斯并不認同這種截然對立的二元分析。他認為紐蘭德和艾倫是作者華頓的一體兩面,“如果紐蘭德·阿切爾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伊迪斯·華頓滋生感傷的一面,那么帶著異國情調和教養的艾倫·奧蘭斯卡的形象——這也是華頓渴望成為的樣子——則同樣是華頓的另一面。”[23]對于華頓而言,戰后的新時代并非與戰前的舊時代截然對峙,而是一個雜糅融合的產物。猶如在紐蘭德和艾倫身上既有向往自由的新時代特征,又有企圖守住傳統道德的舊時代痕跡。老紐約的傳統雖然在戰后新時代已漸行漸遠,但華頓期望傳統的文化能夠在新時代沉淀內化,從而變成新時代的一種補充與反思精神。與《歡笑之家》中抽離商業主義的“精神共和國”不同,面對戰后不斷商業化的新世界,華頓批判地接受了以物質為中心的新時代,并試圖在一定程度上用老紐約的“斯文傳統”予以調和。“華頓無疑既看到‘舊的生活中好的一面’,也看到‘新秩序的好處’。”[10]XII
從“精神共和國”到“新的土地”,華頓對于新舊時代的反思也如同時代的變遷一樣從保守走向包容。作為“老紐約”上層社會的一員,華頓熟悉這個社會的道德觀念和行為準則,并在其早期的小說創作中予以了無情的鞭撻。同時對于異軍突起的新福貴階層的道德準則,華頓則又予以了嘲諷與否定。然而,在時過境遷之后,當晚年的華頓再度回首“老紐約”時代和正視戰后新時代的時候,她之前的心理沖突顯得不再鋒芒畢露。“伊迪絲·華頓的作品里沒有大的沖突……她的小說里沒有充分發展的沖突,這在她晚年的作品中顯得愈加突出。”[24]在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火摧殘之后,華頓希望戰后重生的“新的土地”是一個既能堅持思想開放、性格獨立,同時又能堅持道德原則和社會責任的全新“精神共和國”。這也是她在對時代變遷的反思中希望實現的一種傳統與現代、自由與約束、精神與物質之間的完美平衡。
作為一名時代的經歷者和見證人,華頓在其主要的作品中詳實記錄了世紀之交的美國時代變遷。在這些作品中,華頓以細膩的女性筆觸描繪了社會在財富迅速累積過程中所面臨的道德精神危機以及消費時代對于女性人格的負面影響。華頓注意到了時代變遷中舊階層與新貴階層的此消彼長,并對變遷中的美國社會予以了反思。在她看來,一戰前的美國屬于保守固執的老紐約時代,而一戰后的美國則變得更為寬容,同時給予了女性更多的選擇與自由。在一個舊的價值體系正在消解而新的價值體系尚未完全建立的時代,作為一種調節與平衡,老紐約的傳統道德價值體系仍可以在戰后的美國“新土地”上得到一定程度的繼承,從而實現一個更符合時代要求的“精神共和國”。可以說,華頓的小說體現了當時她對于美國社會變化的高度關注,同時也是她兼容傳統與現代主義的思想體現。